三秋树

在香港，何式凝是惊世骇俗的。这位香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除了教学，还潜心10年研究同性恋，提倡两性多边关系;她性感张扬，即使在冬日里接受采访，也坚持要穿一件吊带的小背心。

她颠覆大家对学者固有的印象，在自传中将自己的过去悉数呈现。而这并不是何式凝出书的目的，她只想以这场裸舞让那些同她一样执著的人看到：人生当中，人性之中，总有各种可能，不是每种可能都指向光明，但至少不畏过去，才能不愧将来。

无错爱，不青春

在遇到那场爱情之前，青春年少的何式凝有着骄傲的履历——蓝田圣保禄中学的高才生，也曾是虔诚的基督徒，香港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并在电台当义工。

此时，婉约恬静的何式凝遇到了爱情。对方是著名的词人，高、瘦，有教养又体面，而且有良好的时装触觉和生活品位。他疼爱家人，总能把许多事情说得让人信服……他是合适且颇拿得出手的结婚对象。那时的何式凝是一个再传统不过的女孩，人生理想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给爱人洗衣、煮饭、生孩子、织毛衣。但可惜，在公开场合，这位词人爱她的同时，也喜欢拥有诸多女性朋友，还经常玩失踪。他还与何式凝同居时定下许多规则：接触他的身体不可以超过1分钟，用玩游戏代替拥抱接吻……

何式凝还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爱得卑微，爱得执著。这样的事情，只有局外人才会说：“根本不值得，你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可是，只有有过如此执著的人才知道，从小什么都不缺的人，一旦真正拥有了一件拿捏起来有难度的人或物，就会万分深陷。两人可以不停地聊天，精神上的享受让人忽视肉体的诱惑。但爱到第4年，他对她坦白说自己是同性恋者，同时又说依然爱她。他们继续同居了1年半，过着看上去与情侣无二的生活，她喜滋滋地照顾他。1993年他和男友出走欧洲，来来去去，她始终守候。

何式凝打昂贵的国际电话和他聊天，她为他的填词事业到处求人，他说一句“病了”，她就放下一切，漂洋过海去看他。她在他的男友面前假装是他的普通朋友，夜晚被他们亲呢的声音吵醒……伤害无处不在，最直接的伤害就是他始终不愿意和她有任何身体接触，那种嫌弃让她几乎跳楼。但她仍然愿意持续这来之不易的情谊。

最后的决裂发生在一个饭局。2007年，她照常出席他母亲的生日宴会，男友的男友也到场了，就坐在她平时坐的位子上，他的母亲甚至给他夹菜。正是这一幕让何式凝彻底幡然醒悟，连男友的老母亲都接受了现实生活中的儿子，自己再坚持下去，只有徒增伤心。她一路哭回家，这段延续30年的关系终告结束。

情散，不意味着自拔。好在她有知识，于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里，开始了对同性恋领域的研究。这是何氏的治愈方式。

情来情往，已是中年

何式凝在电台做节目，有女子午夜来电，讲到情感困惑时，她贡献了自己的经历。对方长叹一声，又长笑一声：“我以为我蠢，原来你比我还蠢。”

这样的蠢，在何式凝那里没有最，只有更。接下来的10年中，她与一位有妇之夫保持着一段关系。对于这段常人看来无比脆弱的关系，何式凝的评价是：“我很高兴能和一个如此成熟而真正懂得欣赏我的人相伴，他发掘了我内在潜藏的一个新的女人。”

10年里，两人互相扶持。他遇到过金融风暴，也曾轻微中风;她摔断手，也曾经抑郁，但两人相互扶持走过。他们交流思想，彼此关心，美好的性不是性交，而是性带来的亲密和温暖。经历过那么多不成功的感情，何式凝终于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说：“很多情况下，婚姻是一项交易，让女人换取经济安稳和一个被尊重的社会地位。这与我全力追求的浪漫之爱背道而驰，所谓浪漫之爱，意思就是我爱一个人是基于他是谁，而非他能给我的物质、经济好处和社会地位。只有在这种真挚之爱中，人们才可以找到优雅和慈悲。”

然而，他终要回家，她也终要重回孤独。且只有等很多年以后的再回首，才知道如果不遇到他，遇到另外一个人，其实也可以有这样的爱与情。只是当年她一头扎进去，再没有给自己其他的机会。

在情感的世界里，何式凝就这样，活成了一个坏榜样。而这时，中年危机降临，小半生已经过去，女人一生中所谓最好的时光一去不返了。不是不悔，不是不感到恐慌。书告诉她，应对的办法就是自制险境，去打探自己的潜力所能。于是，何式凝把香港人视之如命的半山的房子卖掉，搬进油麻地的小房子。她教学生做电台DJ、制作舞台剧、拍纪录片、学芭蕾舞，研究中年女性如何才能得到幸福。她开始拍纪录片，与香港很多40到60岁的女人面对面。同时，她开始书写自己。

何式凝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和那些女子不仅成了拍摄与被拍摄者的关系，更成为彼此的汲取者与帮助者，也让她们重新定位幸福。而何式凝觉得，不管自己在学术界有多高的名声，她最大的贡献是勇敢地出版了自传——《我是何式凝，今年五十五岁》。被问及原因，她说：“因为诚恳，告诉了人们人生的许多可能和自我面对的勇敢。那里，有伤痛的治愈。”她觉得，这才是自己对这个社会能做的贡献。

跤摔多了，也变成了本事

有人去过何式凝的家，声称从没见过那么劈头就是一幅采花蝴蝶的布帘，左边是几幅GustavKlimt的画，裸女婀娜多姿，意态撩人。枣红色和橙色的墙配上一幅绿色的布，连洗手间内的浴帘，都镶了一朵朵红玫瑰。这里有一种繁花似锦、情欲高涨的气氛，女性欲望的触须，从四面八方伸过来。

在这样的家里，何式凝重新找到作为女人的骄傲。家不大，马桶也会漏，天台也会渗水。有人说：“你需要一个男人。”而何式凝觉得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成为她想要家庭的原因。唯有爱与彼此欣赏，才是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没有之一。

“我需要一个民主自由的家庭，我要有交友结社的自由。我跟你结了婚，却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爱情，如果这样我会开心一点，他会容许吗？”她主张亦实行的，是一些“长久、稳定、永恒”的关系。

但与爱同时出现的，是占有欲。读了很多书，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一个研究实验的何式凝，连这些人之常情都视为要除掉的心魔。但心魔不是说走就走的。与词人分手后多年，独自去日本旅行的何式凝摔断了胳膊，需要手术。无助的她打电话给词人，哭着说：“我受伤了，可能要做手术。”对方说：“别担心，这一跤就是你人生中的最低点，之后每一天都只有更好。”何式凝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放不下这段感情，原来他始终能把话说到她心里去。她以为，这是和好的机会，低低央求邀他来东京看她。他却拒绝了——原来，即使一个令人伤残的意外，甚至是死亡，也不能挽救一段垂死的关系。她虽然难过，但也突然释然，这场爱，彼此的分量原本就不在一个天平之上。

这样的事情在普通情侣间，不是也发生过吗？一个想走，一个挽留，明明知道留也留不住，却还是要做一个试探，哪怕暂时取一下暧。这样的心理，精英如何式凝也曾经有过。谁不曾这样渴望过爱的死而复生？而再看现在的何式凝，看她的纪录片《香港廿二春师奶列传》，就会明白，除非你像她那样摔得起，爬得起，否则，就别惹那个明知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坑。就算一不小心撞了进去，也别趴着欣赏了，爬起来，继续赶路吧。毕竟，有些爱与勇，不值得歌颂。

何式凝常说：“人不能单做humanbeing（人类），还要做sexualbeing（性爱动物），每一个方式，都会有遗憾。不是人人都可以在制度中活得很好，我只想在制度的缝隙中，生活得开心些。”在香港，何式凝在两性、同性恋以及中年危机领域，拥有着不二的发言权，她的活法也每每被羡慕嫉妒恨。一句话，这是一个跤摔多了也变成了本事的女人。

（梁衍军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责编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