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人做任何事，都与其他民族恰恰相反。不仅女性从事商业活动，男人留在家里编织，而且他们编织时是从底部开始，不像其他国家的人从顶部展开。此外，女性站着小解，男人则是蹲着。”

这是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在《完全相反》一文中（收录于《我们都是食人族》），引用的史家希罗多德对当时埃及社会的观察。这里的“当时”，是将近2500年前的埃及，和今日金字塔下的生活当然很不一样。不过，列维—斯特劳斯接下来又举了英国的日本学权威张伯伦(Basil Chamberlain)写于1890年的著作，以大和民族生活习惯，诸如书写地址顺序和木匠锯物的方向等等，说明东方自有运行之法，颠倒世界的确存在。

然而最让我感兴趣的，倒不是东西两方的相反概念与习惯，而是张伯伦当年的评语：“日本人的许多做事方法，正好与欧洲人认为自然且合宜的方式相反；面对日本人，我们的方法似乎也没有说服力。”

遇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第一感受通常觉得错愕。“这意大利面根本没煮熟啊！”“英国人怎么都往左边开车！”有人一味批评排斥，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有人回头反省，检讨过头却变成否定自己。但也有些人同时思考两者，探索其中的道理为何，是否能以更高的角度重新理出脉络，从表象中找出文化系统，并且进一步思考殊途是否能够同归，缤纷观点与价值之上是否有普适性的共通道理。

在这层意义上，古典音乐欣赏与学习，其实帮助我们甚多，因为演奏家就是这样思考的。

“贝多芬写了32首钢琴奏鸣曲和五首钢琴协奏曲，那时我们上课必须准备6首奏鸣曲和两首协奏曲。”钢琴名家陈必先回忆年轻时和德奥音乐祭酒肯普夫（Wilhelm Kempff）学习，就深深领会到“颠倒世界”的道理。“他上课方式很妙，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把学生刚刚弹的作品再弹一次。这一次快慢颠倒——学生弹快的，他就弹慢，反之亦然。”肯普夫所要告诉学生的，就是音乐道理其实快慢皆通，重要的是乐曲平衡与内在逻辑。只要你能够了解作曲家的意图，熟知乐曲的结构脉络，概念就可以透过相反方式表达。

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钢琴巨匠佛莱雪（Leon Fleisher）身上。当年他离开老师时不过19岁，惶恐于不能独立思考，永远只是老师的影子。

他自我放逐，却始终彷徨，最后想起老师的叮咛：“从相反的方式思考”——抓着这句教诲，佛莱雪在琴房里百般试验，乐谱写快他就弹慢，写强他就奏弱，从不断练习琢磨中终于看出在快慢强弱之上的道理，更找到自己的学习方法。

音乐不只是声音，背后更是文化价值与思考方式。音乐家的学习历程，其实也正提供我们思考社会议题的方式。如何思考诠释与技巧才是音乐演奏家真正的功课，而不是人云亦云、没有主见地找一个观点依附。

意大利作家郭登尼(Carlo Goldoni)有个好玩的剧本叫《颠倒世界》(Il mondo alla rovescia)，后来还被数字作曲家改写成歌剧，包括鼎鼎大名的萨里耶利。故事叙述一群厌倦自己生活角色的欧洲女性逃到某遥远小岛，建立全面推翻既有男女社会关系的世界。歌剧虽然好玩，现实生活更需要时时颠倒，像音乐家一样“反其道而行”，刻意挑战原本自以为舒服的观点，从中探索不同的立场并找出自己的声音。毕竟，有些事情的做法颠倒影响不大，但我们不能不思考文明与文化，自由和尊重。

（作者为音乐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