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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

2015-01-26了一容

山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村子

了一容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寂静地活着。这个村子有十几户人,用泥巴和芨芨草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道四面环绕着重重峰峦的沟里边,其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似乎一直通向了天堂。村子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子。有时候,一天的时间也不见半个人从林子里出入,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如果偶尔有一个人从这寂静得死一般的村子里进去,倏地就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

我常常想,那真的是一个人吗?谁能说得清呢!我倒觉得那多么像一个亡者的魂灵啊!想着想着就觉得这个村子很怪,就隐隐地害怕了起来,头发像过电一样麻沙沙的。有时我觉得头发微微地向上竖立起来,仿佛有一些渺茫的东西在发梢上爬来爬去。.

那次,我到百里外的拱北去上坟,上罢坟,就匆匆地往回赶,山上像羊肠子一样细微而纵横交错,被人踩得光光的小白路印通向四面八方的深沟,人们三三两两的,顶着一叶白帽像蜂子一样飞来又匆匆地飞走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那么空寂、冰凉。这些人来到拱北的时候,心里空空的,回去的时候心里就变得充盈起来。那一叶帽子,像一片云彩或者一片净雪,那么肃穆干净,那么让人想到清洁和高贵呀!

一会儿,我身边已走得没一个人影了,我顺着一条仿佛是世上的第一个人走出的一条小路,默默地向前走着。突然一阵风卷起尘土,把尘土卷成一根粗大孤寂的烟囱,然后旋转着做各种花样,还制造着威力,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大着胆子向它靠近。它却退让了:仿佛是在观察着我。我止住脚,它却又撵到我跟前来,绕着我猛烈地旋转,旋转得很迅疾。我念了几句清真言,它便旋离开我,忽然土一冒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想,风是从哪里来的,它和人一样有生命吗?是谁在掌握着风的生命?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一时,我脸上身上全是黄土,鼻子里也是,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

空气中到处充溢着黄土的芬芳,闻起来香喷喷的。大家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免不了要像吃盐一样吃掉一些黄土的,但是大家却并没有因为吃土而吃死,反而越活越旺。大家活着或死去,所有的人都觉得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像草绿了要开花,花开了之后要落,最后融进泥土,化作了黄土的一部分。

路两边除了贴地的草胡子,也有长长的芨芨草。羊喜欢吃草胡子,不喜欢长得特别茂盛的长草,凡是放过羊的娃娃都知道,羊就喜欢吃草胡子、草巴子,就是短短的那种草,这使人觉得那些草胡子里洒着什么羊爱吃的调料似的,就跟人的饭里面要放上盐和别的调味品似的,能使人胃口大开。

一只兔子抬起头来仿佛给我打了个招呼过去了;一只狐狸跟着我走了几步也过去了;一只好像全身都是油的肥硕的黄鼠立起前爪吱儿吱叫两声,然后从我脚前以惯常的小跑,一溜烟过去了;一只苍鹰从我头上缓缓地飞过来,伸展着磨盘一样巨大的翅翼,翅翼笼罩出两块吓人的阴影,也过去了;还有一只狼,这个家伙,拖着一条掉毛的大尾巴先沙踏沙踏地跑到我的前面,越过我之后,又回首一边跑一边阴森地窥视着我,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飞奔的样子。我忽然有一种飞来的莫名的恐惧,可是狼却也以那惯常的步伐跑掉了;有一条浑身黑色的蛇在我面前的羊肠小道上爬过来爬过去,就像是有意要挡着我的道,它温柔多情或昂扬扭动那如美女般的腰身,使我不由得想入非非,但是它也钻进草丛里去了。一阵阵工夫,它们都出现了,却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消失了。

我静下心想刚才发生的一切,觉得神秘而扣人心弦。这种时刻我们就更趋近我们作为人的本源,感到我们跟动物和植物沾亲带故,有一种朦胧回忆起史前时代的感觉。我忍不住揉一揉眼,见草丛边有一块羊脑子似的石头,就想:那大概是一朵花吧,就过去踢了一脚,疼得我“噢哟”叫唤一声,当即跌倒在地,抱着脚蜷成一团。我的眼泪差一点就出来了。全都是真的。

回过头仔细琢磨,就觉得非常害怕,我遇上的不会是死神吧?都说死神是很无常莫测的,老人们曾说,死神有可能是两朵花、一枚小草,也可能是一只画眉鸟儿,或任何一只动物。但我认为在更多情况下,死神可能不具任何形状,它会化作一股风,或者空气什么的,譬如像一阵叫人的颜面随便冰凉或衣衫抖动一下的风那么来无影去无踪。是的,生命在如此高深的死神面前真是不堪一击的啊!

我隐隐预感到,神秘莫测的人生道路上还可能隐伏着比一个人的穷困潦倒更加隐秘并使之无奈的深渊,以及无法估量的严酷命运。我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气味,这气味就像是红花草的味道,觉得那些动物的声息就是死神的声息。一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死去,我就有些害怕,有些淡淡的忧伤。但只要一想到村子里那么多人一个个都非常安然地去了,我就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已经过去两三个村子,每个村子都只有三五户人家,要不坐落在山嘴嘴上,要不就建在一个有不多榆树,或杏树的林子里面,偶尔有一个人在林中的小径上踽踽独行,让你感到一丝丝凄凉。

我回了下头,村子就消失在了山后头,那条羊肠小道依旧蜿蜒而上向更深的山里面伸展着。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晰地显现着。

我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但我总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发现我的身后竟然真的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他已到中年,十分优雅,且像是个念过经的人。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他背着毛巾、汤瓶,还有铺在地上礼拜的拜单。他的脸显得非常清俊,显得那么善良,仿佛没有点滴罪恶似的。看了他的脸你会莫名感到异常的惭愧,觉得世上竟还有这么高尚、这么没有被尘俗污染过的一张脸孔吗?

他一仰一颠地走近我,开始和我结伴而行了。

他和我说话。他说话很谦虚,声音听起来异常温和舒服,像一位承受过各种各样的苦难和风浪,回归平静的人的话那样暖人,暖暖的,使人祥和并产生通透的感觉。

我的身心有种安抚与说不清的莫大的宽慰。我觉得他就像一位慈祥善良的兄长。后来他问我:“你害怕死吗?”

我不置可否地瞅了他一眼,遂点点头。

他说:“人的阳寿一是靠前定、二是要靠你的积修。”

我不明白前定,也不明白积修。他说“前定”就是在你到人世之前就已经给你安排造化好了的一切;而“积修”即是你到这个世上来之后,平素所积的德和行的善。当然行的善越多越好,当你的脑海突然对别人产生一个善念,抑制了你人性中的某些恶念和嫉妒之心,就算得功德一件,如果你对别人有所帮助,那就更了不得了!他补充说。

我明白了,我觉得我在积修方面还远远不够,极其惭愧。说老实话,在积修这方面,我是一个粗人,甚至是一个人世间的瞎子。积修是要求很严格、很琐碎、及至很细致的,许多人做不到,也做不好。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十万大山围着的、荒无人烟的沟里继续结伴行走着。很大程度上,我们像两个微贱的亡灵或者魂魄。整个沟里仿佛传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沙踏沙踏的脚步声。于是我开始产生了恐惧,有些防着他似的。

行了几十里山路,再也没有遇上另—个人。这时,我觉得我的两条腿变得非常困倦,腿肚子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和难受。

他嗓门温厚地说:“兄弟,歇歇脚再走吧!”

他扶我坐到羊肠小路旁的一垛子草上,草很嫩绿,水灵灵的,坐上去使人觉得屁股会被草叶挤出的水染绿,但草这个生命本身确实是非常干净的。

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过,将我头上渗出的汗水凉干了,在额前结成一缕皱巴巴的印迹,仿佛将鸡蛋清子涂在脸上被风吹干了似的。风把身边的黄蒿和各种草棵弄得发出轻盈而细密的响声。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再一次慢慢爬上来攀住我的发梢。我们祖宗几代人一直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山沟。但偶尔听人说,山外面是一个花花世界,充满了奇异与幻境。于是,我就一直梦想有天去看一下山外头的那个世界,但这双肉腿冒险走了很远却不得不懊丧地、悄悄地走回来。我知道我只能在这一双肉腿所限的范围内走走之后,接着就得马上回来。当然,走出这十万大山的梦想就一直是一个梦想,为此,我偷偷一个人哭过几回,哭过了,心里也就安然了。

这时,我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诵念经文,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并伴有空灵的梆子连续敲击的声音,还听到天籁中鸽子的咕哝声。经典上讲,一只鸽子要七条牛的命哩,看来,鸽子这么一个微小的生命,却是多么贵重啊,而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有时却显得多么轻贱、卑琐和低下。

这时,那种神秘的感觉在我周围又加重了。

那个人,他一直把我叫兄弟。

“兄弟,你有信仰吗?”

我点点头。

有一股风快速地刮过。

山沟里猛然一派别样的空寂与冰凉。

这里的麦子快要收割了,但颗粒却又小又瘪,永远都打不了多少粮食的。

现在的人没有信仰、没有精神和灵魂。人活着,慢慢的自己就会明白,生活中没有信仰是不行的。因为知觉毫无用处。所以,人必须有信仰、有精神和不灭的信念。

那人斜躺在一垛芨芨草上,好像看出我对信仰的怀疑,便以一种凝重的声音道:“兄弟。你不能对信仰产生任何丝毫的怀疑。你一怀疑,你就把你身上最贵重的那个东西丢掉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贵重的东西是啥,先是惊诧地看着他,之后又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人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丢,但不能丢掉那个最为贵重的东西,否则你就没有了进天堂的钥匙。

我们又起身了,我感到身子轻捷了许多。

有一个放羊女子从我们不远的羊肠小道上过来,她头上还别着一朵马兰花儿。那群羊晃荡着肥嘟嘟的尾巴走得挺精神。我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个女子经常在这一带的山上放羊,我碰见过她好几次,她粗长而黑里泛光的辫子甩打在圆嘟嘟的屁股上。她的屁股蛋子就像最俊的小母马的屁股一样光滑得苍蝇都趴不住。

我每次碰上她时,就想,她不是仙女就是个妖精,你们想想,在这样的与世隔绝的深山荒沟里,一切皆有可能的!

那人幽秘地窥我一眼,嘴角露出诡谲的微笑。

我慌忙把头低下来,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下。我有些讨厌这个人,悄声说,“这人咋这样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沟里回响、仿佛空谷回音一样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

我再抬头看那女子时,她已远去了,只看到她头上的那朵马兰花儿在山梁畔耀眼地微微一闪,不见了。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恐慌。

我们两个继续沙踏沙踏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在这起伏不定的羊肠子似的小道上像两个幽灵一样时隐时现。当走到一个有红泥土的崖边时,那地方却奇迹般地生长着—片低低的、稠稠的水草。水草发出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在水草的纵深处,竟兀自淌着筷子头粗的一股甜水,不停地有细微的土颗粒翻滚着蹦跳出来,且传来柔和的潺潺之声。

没人说清的奇妙啊!

水凉森森的,刚流出来的时候,很稠,并伴有一丝肉眼不易察觉的小虫子、小柴棍,小米粒大小的土坷垃。这稠黄的水先淌进一个小坑里,静静的,意味深长,汇积多了,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样不可言说的生命的东西从浅睡中苏醒过来,溢出水坑,汩汩淙淙地淌着流着,黄而浊,继续漂浮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草杂、小虫子,还带着一丝梦幻般的泡沫,水流在穿过一垛芨芨草旁的白色的羊脑子石时,发出一种细微而幽怨复又沉思的声音。周围是一片空漠却又隔绝的冰凉,空气中似乎有着一种白白流过去的哀怨的空鸣。一股微苦的大地和艾草的气味。这气味让我感到美而忧伤。

我弯腰蹲倒,就着那坑渐渐澄清的水洗着脸,我越洗反而越觉是得自己的脸仿佛浊重起来,索性就停下嗅闻大地的气味,不洗了。

我把手吊起来晾了晾,手指上的水珠就散落在黄土地上或挥发到空气中去了,无有了踪影。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在这坑清水的旁边,另有—个小水坝,被冲下来的泥沙慢慢堵住了水路,原先淌进去的水已经渗干了,只剩下一些浑浊的稀泥,我猛然瞧见有—条指头般粗的小狗鱼在稀泥中挣扎蠕动。没有想到,这水里还活着一条生命。顿生恻隐,我把这小生命与它身下的稀泥一道捧进那个清水坑里,稀泥在水中慢慢稀释开来,沉入水底,那只小小的生灵在水面像根死木头棍儿一样飘浮着,我难过地以为它已经死了,就用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又心有不甘地拨动了一下,它终于迟缓无力地甩了甩尾巴,在原地疲倦地游了两圈,最后生动地蹿入水底。

当我抬起头来,见他正出神地望着我。

我们离开水坑,又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有一个村子出现在面前。这个村子我每次出门都要经过它。

这个中年人先自慢慢地停下脚步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兄弟,我要上这村子里去—下,你先等等我行吗?

我点点头。我看见他就从村子里沙踏沙踏走进去,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

工夫不大,他就从前面那个村子里走了出来,像幻觉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听见村子里开始有人放大悲声地哭了起来,哭声伤痛欲绝。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只是疑惑地望望他。

他非常平静地说:“村子里去世了—个人!”

我心头猛然一怔,复又觉得人在世上是多么可怜而脆弱呐,说走就走了,走了什么印痕都留不下,也什么都带不走。

我不知怎么,竟然特别特别想哭。但我还是忍住没有哭。

他却说:“人都是要死的,人—辈子从生下到死无不都是一个过程。就像人在路上走,就是一个走路的过程而已。只不过每个人的道儿和路不—样罢了,但结果是一样的,都是个死!”

他说:“人的死是有好坏和高下之分的。有的人死的时节真格疼痛难忍,这些罪孽深重的人,走的时候磨难重重,睡在床上短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疼得自己淌干眼泪、受尽了罪,也让身边的亲人受够了折磨,闹得病人和尽孝的亲人之间相互猜疑、相互嫌弃。有的行了好的,做下善事的人,走的时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美好容易,而且那一刻,自己非常清醒,做好了一切准备,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念着想念的经典和离别的乐章,最后就欣然地走了,没有一点疼痛,平和地离开了人世,这也是一种大境界。”

我听他这样说,就觉得真是那么回事,生死真是有高下之分的啊!于是,便冲动地希望自己将来最好是后一种死法。但这当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沉默了起来。

我们翻过一座山,又到了一个五六户人家的村子里,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眼神里流动着一阵冰森森的寒意。他依旧要我等一会儿他。我坐在羊肠小道边的一块凸凹不平的大石头上,向他点点头。

他又像阳光下的一个影子那样倏忽消失了。

这一次,我等的时间比较长,他出来的时候笑着说:“兄弟,让你久等了,没办法,我这位朋友难缠得很。我们上路吧。”

我们刚准备起程,就听见村子里哭声大作,哭得比前一次更让人断肠。我疑惑地望着他清俊的面孔,莫不是又死人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把头垂下来,仿佛做错了什么,不好意思看我似的。

这时,我有一种想进那个村子里看个究竟的冲动,但是他却说:“我们走吧。”

我一边跟了他走,一边心有不甘似的回头张望那个哭声四起的村子,我好像一下子发现那个村子上空罩上了一层悲凉、阴沉的气氛,一股红花草的气味在我的周围漂浮着。我还发现那个村子似乎跟以前我所看到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我却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冷冷的,有种让人害怕的东西升起在空气中。

到了第三个村子,他又要我等他,我就有些不乐意。好奇与猜疑充斥着我的头脑。

我对他说:“我想跟你一道去村子里看看。”

他听了,一言不发,瞪了我半天,恼怒了的样子,凌厉的眉毛拧成两股黑绳,良久,才缓和了,勾下头,说:“那走吧。”

我有些害怕,紧紧跟着他,生怕他甩掉我似的,我们钻进村子,先爬上一个打麦场坚硬的土埂,绕过麦场,再绕过三棵粗大的杏树。树上结着快要熟透的杏子,在繁星一样密密麻麻的杏子与树叶之间,有一线亮亮的刺眼的阳光碎片漏下来,落到他的脸孔上,使他俊朗的脸孔看起来更加透明,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黄金黄的光波。

我们走过了杏树,从一个敞门的院子里走进去。那门仿佛早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有意那样大敞着。院子里有一只红色的公鸡,一面高迈着疑惑的步伐,一面头颅向上,脖子向前一探一探地伸着,眼睛满含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和不安。他停下脚步,仿佛听到了天籁中鸡的鸣叫,于是就也呼应似的伸颈高歌起来,那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域回响着,接着我像是听到了很远很远的天宇里,那只鸡的鸣叫声,特别遥远和渺茫。

一只面目凶恶的狗从院子尽头的一堆麦草上爬起来。我慌忙捡起脚下的一根本棒,准备对付它。可是,就在它像是要猛扑上来的当儿,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知为何这头大狗突然收敛了凶恶的本相,望了我们一眼,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我们走到一个矮矮的白杨椽盖的屋子门口,他说:“兄弟,你在这里等我吧,你别进去了,我跟朋友打声招呼,马上就出来。”

我望着他,似乎感到了什么,但我不敢说出来。

“我怕哩。”我说。

他变得不近人情似的道:“你不要进去,就在这里等我。”

看来,我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不会让我进去的。

我委屈地点点头。他揭起那面绣着一只蓝色小鸟和一条似跃出水面的小金鱼的白布门帘子,闪身进去了。

我静心倾听着屋子里的声音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屋子里仿佛一片肃然。

一会儿,从里面传来噪杂的说话声,仿佛是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奶奶,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屋子里渐渐乱作一团,脚步声、叫喊声、杯盘和水壶掉落地上的碎裂声,还有人开始大声诵念着经典的声音。我极力辨别哪一个声音是和我结伴而行那个人的。但似乎没有听到他存在的声音,仿佛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的。

我被一种好奇心点燃了,便大着胆子轻轻挑起门帘,立刻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面土炕上,在老人的脑袋后面及腰里好像高高地垫着两只枕头和一床破被子。枕头和被子又旧又脏,有发黑而团成硬块状的棉花团从破开的白布被面里头淌出来,吊在一边。这时,我望见老人的一双深陷的眼睛变得呆滞、浑浊,失去年轻人那种闪烁的光芒。他脸上的肉仿佛已从脸部某些骨头缝里微微收缩了进去,只剩下那副凸瘪不平的骨头架子上披着的松弛的脸皮。那仿佛遭受风吹雨打和苦难的毒气终于从老人的骨头里一丝丝渗出来,变成硕大的黑斑点,镶嵌在皮肤的表面。我还看见他努力费劲地把已收缩了肌肉和力量的嘴唇张了几次。但还是没能张开,声音只仿佛在水底下传播着,就在他的喉咙里头暗哑了。

一时你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暗哑了。

我惊愕不已,刚要进去,那位和我结伴而行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挡住了我,下巴朝外面努了努,示意我不要进去。他拉着我的衣袖匆匆地向院子外面走去,刚走到院大门口,便听见那个屋子里猝然传出一阵嘶哑的哭声。渐渐的,一群人的哭声把那间屋子淹没在悲凉与忧愁哀伤之中。

他像是缓缓地对我说:“老人去世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在我的心里汹涌起来。我的身子抖着,很轻,很紧张;我—动不动地立着,觉得有什么暖暖的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就举手把它迅疾擦掉了。

我捏紧的拳头的骨节咔咔直响,响声被—阵微风吹散了。

走出院子,我抬起头,几片白云滞缓地流动着,模糊地映照着苍茫的群山。磨坊里圆锯冷漠的吱吱声和天籁中鸽子发出亲切而又低沉的咕哝声交织在一起。

我想起我所在的村子里,有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曾相继莫名地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这使我常常想起,并感到如一个阴影一样笼罩着我的灵魂。

“别发呆了,走吧。”他扯了扯我的衣衫。

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我不想告诉他我在想些什么。

在经过那三棵粗大的杏树时,太阳穿过一簇树叶,向地上倾泻它那柔和、温暖、呈浅绿色的光辉,几只黄色的蜜蜂飞过,发出深沉而欢快的嗡嗡声,突然它们仿佛迷了路了。

风从远山的峡谷里徐徐吹来,在耳旁空幻地鸣响。一种难言的忧伤河水一样漫过我的心头。

泪水像似要涌出来了。这时候,他的那只大手伸过来牵住了我的一只手。

但我感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死人的和红花草的气味与冰凉。

人在世上,整个一生都是和死亡连接在一起的,但人活着,大多数时间想的是如何活得更好、更美、更幸福,却很少想到死亡将至,无论多么能耐、多么有本事的人都那样的尘味十足,都那样的势利和自我,都从不把自己的死想一想,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病人了,是在拖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身子到处张狂。他们已经全然忘了他们是要死的,死距离他们很近很近了。

一切东西都在渐渐远离我们,只有死亡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而我却总是这样的容易想到死亡。

恐惧又—次徘徊在我的周围。

我觉得他的手把我握得更紧了,我真想哭出声来。

我们终于走到村子前面的柳树林子旁边,他说:“你回去吧,我要走了。”

天已近黄昏了。残阳似血。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箭一般跌人深谷。

“到我家去吧,没有别的,我给你煮一锅土豆,就一碗咸萝卜菜吃。”我认真地说。

“不了。”他向我笑了—笑,那笑看起来万分凄凉。

“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的,一定会见面的。也许很快的。”

“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忽然记着要问,因为我怕再次见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说:“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是谁的。”

我看见他一颠一颠拐上另一条羊肠小道恍若幽灵似的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之中。

我忽然为他的消失感到莫名的害怕和恐惧。心咕咚咕咚剧烈地跳着。我不知道他又到哪里去了?我突然想,他要是不让我回家,带走我他要去的地方,该怎么办啊?想到这里,使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又想,他住在什么地方呢?远还是近啊?不知道。世上,人真的有许许多多不解。

我怅然地站了许久。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麻了,星星零散地闪烁着,一弯月亮像一枚柳叶似的飘浮在村子一边的树林子上头,不细看,人会不自禁地误以为月亮是躺在树梢上的。

接下来的事儿,大家无论如何都是猜不到的。又过了半年的一个黄昏,我和那个经常在孤山里碰见的美丽的牧羊女结了婚。就在那天,我又见到了他。记得妻子的母亲把她们家传下来的一些金银玉器等珍贵嫁妆都统统送给了唯一的女儿。那阵,我们刚刚步入新房。忽然我听到外面有人叫我的乳名。我想出去看看是谁,奇怪的是我的妻子却说我怎么这么妖道,说根本就没人叫我,她说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听见。开始,我以为我真的听错了就没太在意。可是没多大工夫,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叫我。这次我肯定自己是听清了,那声音就在装土豆的下院角下的地窖跟前,听着似乎很耳熟,但一时半刻又记不起来。而我的妻子一口断定是我听错了,她说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那天的确没有一丝风,院子里静静的,静到了极点,你就像是在一个深得没有底子的古井里。我从妻子的表情看,好像她说的是真的。“伊斯哈格、伊斯哈格,赶紧出来!”当那个声音再次呼唤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不顾妻子笑我疑神疑鬼,决定出去看一看。

我刚一走出去,就看见半年前和我结伴而行的他站在下院墙根的角落里向我轻轻招着手。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跟前,发现他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而这半年我的身体却发生了许多变化,我浑身的肌肉都已完全隆了起来,我的胡须也开始长上来了。

他把头垂下去默然了片刻,又把头抬起来直视着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着如此的一双难以形容的目光啊?它们仿佛比刀刃还要锋利似的。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叫毛提,是奉主拿命的天使。”

我愣怔了—下。四周一片沉寂,连旁日里天籁中的某种难言的声音也只是隐约可闻。难道他今天是叫我跟他走的吗?

离开亲人,离开这个说不清好说不清坏的世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不免感到异样和忧心。

我忽然看见妻子站在了我身边,我让她把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散给需要这些的村子里的穷人。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她诧异地望望我,然后什么也没有反驳并说,立马转身跑回屋子,把自己的衣服、首饰和所有贵重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散给了村子里最穷的穷人。

那天,村子里的人没有闹洞房,拿着我妻子散给他们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这狭窄、深邃弯曲的山沟里,夜晚降临得很早,村子黝黑而平静,古老的磨坊里已经点起了灯盏。

村子深处有人聊天和歌唱。

那天,我等了一夜,麦里库里毛提天仙没有到我们的新房里来。

自此,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有时我有说不清的烦恼,也有说不清的惆怅,有时也蓦然被造访的一些失笑的事情搅达和淡漠了担忧和诸多的困惑。

有一天,我好奇地去问一位有学问的长者,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折磨得人头疼的问题:“天仙拿走人命的时节,人会觉到疼痛吗?”

那位老人似乎想了一下,轻轻嗫嚅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严肃地对我讲:

“那就看你行的善多,还是干的歹多。”他说,“行善的人,毛提取走这个人的命时,会很轻,是疼顾(心疼顾救)着你的,你看亡人走时,脸色亮亮的、黄黄的泛着没有罪孽的洁净的美的容颜,嘴里还会叨念着往好的道路上去时的经章,别人不须在旁边提念,人家自己就清醒着能念哩,诺罕(魂魄)就像一股清风般悠悠地升上明月似的飘走了。”他捋了一把黑白相间、白色逐渐侵占上风的胡须,接上说,“干下罪行的那些人,那就不一样了,说实话,各种各样的非同一般的死都有呢,有时候疼得这个要无常的人汗珠子像水一样从身上直往下漫,”他用双手从上体向下体做了一个汗水引流的动作,提高了声音迅速地说,“你娃想想,那咋不疼呢?往死里疼呢!”他显得很有把握和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使人不得不信。我的心在这个老汉语言伴着脸部表情和动作的描述中,时而欣喜,时而又一阵莫名地悲伤。就在内心深处想,世人谁又能积修得那么好呢?接下来,我把村子里平时不骂仗、不打架,还有显得比较沉默寡言,遇事默默独自承受着,到田间或出门时端出端进,不踅到别处搞是非的人一个个在心里细细捋码了一番,无非也就是几位长者罢了。别的人似乎都罪大着哩。但是,我又对那些选中的认为没有多少罪的人产生了一丝丝莫名怀疑:他们的某些举动和细节根据我平时有意无意的观察,又觉得未必是表里如一的。于是,又不由得一阵失望和沮丧。当然,根据我内心信守的东西,我把那一次在路上遇见的那个称作毛提的天使,以及一路上一系列奇怪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一直在心里箍着一口气,我想有关生死命运的不吉利的事情,最好是不要说破,一旦说破,有可能悲惨的命运就会跟着那一口说破的不利的气息立即呈现给你,抑或马上应验和兑现。而且你自己箍着这一口气的时候,你得一天一天就像箍着那一口气息一样地行一些你认为力所能及的善事,这样或许可以化险为夷,拿命的毛提天仙或许会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使得你侥幸蒙混过关。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在世上多活一天算一天啊!人当真正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要离去,反而非常地想活,觉得生命真正的可贵。平时,你听听,有人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艰难和不如意,动不动就说:把这活啥呢,有个啥活头呢,没一点意思,不如抹脖子死了算了!他们所谓的“意思”是个啥,就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些自私自利的事情不能够如愿以偿罢了。你说,他们把死亡说得多么轻巧呀,实际上还是想活得很,一点都不想死,并且还准备着想往好里活呢。

在此期间,我一个人没有再出过远门到拱北上去,就在门道的附近转转,后来的后来我跟着几个比我年岁大的人又去过拱北上几回,大约走了有两三回吧,都没有再遇上那位自称为毛提的拿命的天仙,也没有再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每隔些日子里,当听到说远处的村子有人去世了,村里的人伙上一帮子去送埋体时,就又勾起我的那天的许多回忆。你们说这个世界上,你能相信什么,你又不去相信什么呢?我想是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一个梦魇,不是真真实实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但是,我一次次地推翻了自己的怀疑,然而又因为奇怪和蹊跷,便一次一次地猜测和耽于冥想之中。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看上去好着的病人,表面上好好的,但是精神、内心、大脑、灵魂等等,都俨然是一个深度病人的状态。我觉得我的身上有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真的希望这件事情能早日有个结果和了断,但同时希望这件事情永远都不要到来,不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又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可笑,也极其可怜。我不禁自艾自怜。有时候,我甚至想着找到毛提天仙,问一问他,看到底怎么收拾我,是对我网开一面呢,还是要让我的下场非常难堪。我渴望自己知道,但是又担心和警惕自己知道这些大能者才掌控的机密。

真的,时间似乎把多么艰难的事情和多么不容易的日子都能够慢慢地磨平和淡漠掉。没有比上苍创造的时间更有力量的东西了。

大约又过了半年,我又去拱北上上坟,就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想到文章中开始描述的那一幕幕,竟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碰见了自称毛提的他,他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当时,我依旧是一个人独自走在那条似乎在地球之外的某个星球上存在的荒漠而亘古永恒的小土道上,一只黑色的叫不出名字的红色下弯着喙的鸟,怪怪地叫着,飞走了;一条白色的大蛇从我前面的土道上横着爬行过去,钻入一堆蓬松的骆驼蓬的深草丛中,我不知道那是一头麻苍苍的狼还是一条野狗,但是它蓬乱的尾巴是下垂在自己的沟子下面的,狗的尾巴一般是会翘起来的,我想它肯定就是一头狼了;更奇怪的是一只野兔跟随在一只红色皮毛的狐狸的后面乖乖地蹦蹦跳跳地跑着;小蜜蜂带着缀满爪子的两嘟噜花粉,在我的面前朝着我们村子的方向缓缓地飞行着,它就像是一个勤劳的信使,满怀着使命和虔诚。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新奇,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喃喃地叫着。一只野鸡,它的冠子真红,就像是被红色的草染过似的,美丽而仿佛释放出芳草的气味。我静静地、沉思地走着。这些大自然的飞禽走兽,以及小小的可爱的昆虫们,它们都仿佛在善意地向我打过一声招呼,就继续顾自走了。突然,我感到喜悦和说不出的近乎绝望般的感动,还有温暖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一幕恍若在梦境中一般。

今天,我在拱北上上坟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地伤悲,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跪在坟园里伤心地哭了一场。我一边哭,一边还向在这里埋葬睡土的那一位位伟大的导师诉说着我的忧伤,并一次次忏悔自己认为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对和过错。我说,“我觉得我的罪大得很,好吃懒做,在命定的‘五功方面做得不好,小时候因为觉得饥饿,在人家的胡萝卜田里剜过人家的胡萝卜,还把一个比我高大威猛的娃娃,在打架的时候,乘其不备,偷偷袭击人家一石头,把头打烂了,后来那孩子眼睛失眠的母亲原谅了我,我一直都非常愧疚……”我一一地剖析着自己的不是,直到我浑身筋疲力尽,嗓子干哑,心里感到些许的平衡了时,我才从跪着的地上爬起来,揩净了眼角的泪豆,叹了一口气,一个人独自离开走了。

结果,没有想到,在路上再次遇见几年前遇见的他。他似乎想转身疾速躲开我。我诧异了一下,随之又平静下来,笑着问他那天晚上怎么就那样白白走了一趟,空脚空手地回去了,回去怎么交代呢?

他也笑着,说:“你的阳寿增了哇,你和你媳妇两个舍散的乜贴挡灾难哩,所以多余的身外的东西你们都舍散出去了,这样你就获得了更多的生命和时间!你记着,当你拥有的财富和世上大家都争着追逐的东西超过了你命里该有的限度时,它就会成为你的灾难,你就得承受它带给你的不幸。好坏都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所以什么事情不要太满了,太过分了。不过,你等着,你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会等着的!”我如我曾经见过的微笑着的喜鹊一样地笑了,仿佛在心里这样说。

然后,我们一路说说笑笑,直到又一次在那个异样寂寞,无比凄凉孤独,不知是生亦还是死去的土道旁,也就是那一次分手的那个岔路口上,再一次地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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