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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聂隐娘》与消费时代的文化话语权

2015-01-20杜晓杰

电影评介 2015年17期
关键词:聂隐娘侯孝贤刺客

杜晓杰

《刺客聂隐娘》与消费时代的文化话语权

杜晓杰

2015年8月27日,台湾导演侯孝贤沉寂8年之后的新作《刺客聂隐娘》在大陆上映。在此之前的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上,侯孝贤凭借这部电影获得最佳导演奖。

作为华语电影界的领军人物之一,侯孝贤的这部获奖影片迅速引起了大陆文化界的关注。在影片公映之前,一些媒体已经开始刊发对这部影片的期待和溢美之词。而随着影片的公映,市场反馈却与之前的高度期许发生了尴尬的偏转。在豆瓣电影,这部作品获得的评分一路下行,跌至7.4分;在猫眼电影,该部电影更是仅得到7.2的评分。与此同时,各大网站和跟帖,开始出现“包场”“中途睡了过去”“提前离场”等负面的观影经验分享。这种情况立刻引起了一批学院派或以学院派自居的影评人的愤怒,对于观众素质的指责直接引起了口水战。

围绕电影《刺客聂隐娘》的争论,实际上显示了消费时代文化话语权的真实生态,对于研究所谓文艺电影在当今的处境,是一个极佳的切入点。

电影《刺客聂隐娘》剧照

一、名导演的模糊文本

在对《刺客聂隐娘》的指责声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剧情和人物关系不清不楚,需要观众耗费精力去探摸文本中的细节和伏线,使得整个观影过程一头雾水、狼狈不堪。关于这一点,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在电影上映前的宣传和上映之后的营销中,出现了“各种拆解镜头隐喻”的文案,甚至“画起人物关系图来了”。[1]

出现这种情况,无疑与侯孝贤对于电影文本的模糊化处理有密切关系。《聂隐娘》是唐代裴铏的传奇小说,本身故事较为离奇曲折,其实极富可读性和想象性。而侯孝贤在选取这个故事作为电影素材时,仅仅使用了小说的前半部分,即人物和历史背景,对剧情进行了全面的改造。而改造的重心,则在于如何精简背景知识,为氛围的营造留下足够的空间。

电影的编剧之一谢海盟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如此反复修改会有37次之多,修改的部分大多集中在聂隐娘13年前的回忆要如何放入电影中(结果仍是都没放进去)”。[2]作为主人公的聂隐娘,她的生平经历牵动的是整个电影中的人物,如她跟道姑师父的关系、她跟田季安的前尘往事、她整个家族的处境。侯孝贤为了筹备此片,通读了《资治通鉴》《新唐书》等史料,并对裴铏的文本进行拆解,在多次修订故事大纲的过程中,全面架设起了电影人物的世界。导演对人物的来龙去脉了然于心,却将这一重要信息刻意隐藏在影片叙事的背面,直接造成观众在观影时根本无法清晰地认知各个人物的身份及其在关系网中的位置,也就无法将剧情有机地整合起来,由此必然造成整个影片的剧情失焦。而观众在摸索剧情的过程中迅速陷入审美疲劳的境地,出现“打瞌睡”“中途离场”“摸不着头脑”的观影体验也就在所难免。

这种模糊化处理,目的在于实现侯孝贤对电影“氛围”的追求。“氛围”,一直是侯孝贤导演作品的一大特色,侯孝贤的电影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作者电影”。在纪录片《刺客侯孝贤》中,侯孝贤坦陈他对电影的追求是“味道足不足,够不够”。为了营造这种氛围,侯孝贤可以花一个下午等光线和风,可以在日本、台湾、大陆多个地点取景。这些努力,最终成为电影中精美的长镜头画面。也因为这种努力,《刺客聂隐娘》被称为“对东方武侠的再塑造”。[3]

然而,电影毕竟是一种观众艺术。绘画作品可以只给画家本人鉴赏,而电影是注定要走进市场接受观众检验的。所谓的“作者电影”也只是稍微抬升了导演本人的审美偏好在影片中的比重,而不是将影片处理为导演的自说自话。侯孝贤对于《刺客聂隐娘》的模糊化处理,直接撤销了电影这一叙事艺术以情节为基础的特质,阻断了观众进入影片的路径,才造成争议的产生。

二、话语权的争夺与对垒

在《刺客聂隐娘》获奖和在大陆上映之间的这段时间,媒体已经开始了对这部电影的造势,“各种造神文章层出不穷,还没阅过《聂隐娘》,就已经将其封为佳作,有的则开始细数侯孝贤历年的作品,将每一部都推上经典宝座……将侯孝贤封为在世华人导演中的在世真神,试图引领观众对其膜拜”。[4]

随着电影的上映,对于这部电影的维护与神化更加成为专业影评人群体和文青群体的共同行为。而普通观众在被这种造势吸引着进入影院,观影之后发出跟这些影评人截然不同的质疑声时,话语权的战斗就显得更为激切。在豆瓣电影、时光网、新浪微博等各大公众平台,关于《刺客聂隐娘》的争论如火如荼。而在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专业影评人和文青群体的强硬反击。

8月28日,知名影评人周黎明先是发了一篇赞赏《刺客聂隐娘》的微博,在受到网友的质疑后,强硬地回应说:“看不懂《聂隐娘》一点也不丢人,我们每个人的知识面视野等都是有局限的;认为《聂隐娘》是超级烂片的,你大约只配看《小时代》;基本没看懂而开口闭口盛赞的,建议把他们跟骂《聂隐娘》的放在同一间屋子里对掐。”[5]周黎明的这篇微博,将骂杀与捧杀《刺客聂隐娘》的观众捆绑在一起进行批判,认为他们都没有看懂这部影片,而那些批评《刺客聂隐娘》的观众则更为恶劣。在周黎明看来,《刺客聂隐娘》无疑是华语电影的杰作,而自己作为专业影评人,则真正看懂了这部影片,因此更有发言权。这种观念,其实将专业人士界定为评定文化产品价值、等级的唯一合法受权者。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副研究员左衡,也在微博上委婉却不客气地说:“余秋雨曾表扬上海市民的一个优点:去看高雅或先锋的艺术,如等待戈多,不懂,但心平气和,知道那不是作品和作者的问题。消费者当然可以不喜欢商品,但也应该有理智去判断何以如此,而不是真拿自己当上帝。上帝不会因为吃不惯奶酪气急败坏。承认自己是有限的存在,才可能接近无限一点。”[6]左衡则代表了学院派反躬自省的精神,认为面对杰作,观众应该首先承认自己的局限性,以恭敬之心看待这些神圣的艺术品,而不是气急败坏地发泄情绪。在左衡的观念里,预设了高雅艺术、先锋艺术就是正确的、成功的、值得敬畏的这一前提,实际上是将艺术品神圣化,否定了观众的自主权力。

除此之外,大部分为《刺客聂隐娘》辩护的声音,大体上都遵照着两个逻辑:首先,侯孝贤是华语电影界的知名导演,所以作品都是精品;其次,看不懂电影,是观众自己能力有限,那就自己补课,不要因为看不懂而去指责导演。“这个故事剧不剧透真无所谓,剧情本身更无所谓,科普故事,还不如在唐朝的藩镇啊政变啊这些历史上做做功课,你也会更容易看懂田季安的忧虑,朝廷、藩镇和周边部落的各种利害关系。”“我觉得《刺客聂隐娘》刚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给广大的普通观众普及一下,就算你的道行不够,这种片子也是好电影。”[7]这种观点,可谓辩护派的集大成者。

无论是专业派的周黎明,还是学院派的左衡,其实都在将艺术品的阐释权、评价权固化,本质上是在剥夺观众作为艺术生产体系中一员的主体地位。从表面看,这些辩护者认为,电影,尤其是知名导演的电影,就应该是按照导演本身的美学追求来拍摄的,不必考虑观众的审美诉求。面对这些大师的杰作,观众要做的就是拼命补课,以便更全面、深刻地理解大师在电影中传达的艺术精髓。这种思维逻辑,貌似是回到了尼采对于艺术家的“天才”定位上,但质而言之,其实是将评论者自己神圣化,认为自己高于普通观众一等,掌握了艺术的真理和权力。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引起了普通观众的反感,使得这场话语权的争夺更加激烈。

三、消费时代文化话语权的偏转

中国早已进入消费时代,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在消费时代,文化也早已产业化,电影这一依靠市场运作的艺术门类在产业化的道路上更是早已轻车熟路。

在神圣时代,艺术家和专业人士掌握了文化的阐释权,引领着普通民众接受所谓真理的洗礼。而在消费时代,艺术家和专业人士的地位早已不那么重要,他们对于艺术的立法权也早已被剥夺。整个消费时代,都是围绕着观众、消费者运转的,所谓的先锋艺术家也早已被消费时代的浪潮推送到文化市场的边缘。在文化市场,艺术家想要获取尊荣与地位,都不得不接受观众的“投票”。在这种情况下,专业人士以立法者的身份,想要剥夺观众对于文化产品的话语权,自然会引起不小的反弹。毕竟,正如网友所指出的那样:“《聂隐娘》票房不好不丢人,观众中途退场也不丢人,一伙人急赤白脸开嘲讽看不起观众才是最丢人的。毕竟,再怎么高雅高贵高冷,最后唯一要掏腰包买单的,也正是这伙庸俗的观众啊。”[8]观众作为文化市场的主体之一,在消费之余自然具有对商品评头论足的权力。如果连这种权力都要受到嘲讽,又何谈市场经济和文化产业。

在这种情况下,导演需要做的是如何将基本的电影故事呈现到文化市场,在这个前提下去探索自己的艺术诉求。侯孝贤早期的《悲情城市》《海上花》无疑还是做到了这一点的,而《刺客聂隐娘》恰恰在这一点上未能达标;专业人士需要做的是,一方面阐明导演的艺术风格,另一方面阐释影片的叙事节奏和叙事内容,引导观众如何更好地欣赏影片,而不是将影片定位为“一部需要凝望,而不只是观看的佳作”[9]或者将导演神圣化了事。

在艺术家与消费者之间,专业人士是最佳的沟通桥梁,也是维持整个电影市场有序运作的重要因素。而从《刺客聂隐娘》的话语权争夺来看,日渐膨胀的中国电影市场,尚未培养起专业的中间人队伍,这也表征了中国电影市场的不成熟。

诚如有些为《刺客聂隐娘》辩护的人指出的那样,中国观众“被惯坏了”。在文化市场,文化生产者要尽快实现资金回笼和利益增长,因此尽可能全面地满足观众的审美口味和审美诉求。在“大片思维”的指导下,各种情节简单、特效唯美的商业片大行其道,极大地拉低了整个电影市场的美学标准,观众也在这种劣质电影的轰炸下逐渐丧失了纯粹美学的辨析能力。也正是因为这种局面,面对《刺客聂隐娘》这样一部风格独特的影片,专业人士更不能过于急切地展开话语权的争夺战,将观众屏蔽在先锋电影圈子之外,而应该更主动地担当起宣说先锋电影内涵的责任,使文化市场的观众与专业人士一道,扭转电影市场的不良商业趋向。

在一个以经济为至高指引的消费时代,没有人能够真正单方面掌握权威的话语权,而只能是在妥协合作中,争取最好的话语言说效果。从围绕《刺客聂隐娘》的争论来看,这种局面的实现仍任重道远。

[1][8]黄青蕉.正确打开《聂隐娘》的姿势[EB/OL].豆瓣电影,(2015-08-28)[2015-09-01]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2303845/?from=showing.

[2]靳锦.聂隐娘:刺客的成本[EB/OL].腾讯娱乐,(2015-08-29)[2015-09-01]http://dy.qq.com/article.htm?id=20150829A00FIY00.

[3][4]达达先生.《聂隐娘》,侯孝贤的自我成全[N].第一财经日报,2015-05-29.

[5]周黎明的微博[EB/OL].新浪微博,(2015-08-29)[2015-09-01]http://weibo.com/u/1650690660.

[6]左衡的微博[EB/OL].新浪微博,(2015-08-29)[2015-09-01]http://weibo.com/coldzen#1441020942672.

[7]亵渎电影.《刺客聂隐娘》:电影而已,关键是看[EB/OL].豆瓣电影,(2015-08-28)[2015-09-01]http://movie.douban.com/review/7584173/.

[9]Toby.《刺客聂隐娘》:凝望大师的侠义[J].东方电影,2015(8):25.

10.16583/j.cnki.52-1014/j.2015.17.006

杜晓杰,男,河南漯河人,广西艺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教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艺术学理论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流行文艺与主流价值观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2AZW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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