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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型真人秀《急诊室的故事》

2015-01-15

南方周末 2015-01-15
关键词:抢救室急诊室病人

上海六院急诊室里的座椅,两两用粗铁链绑在一起。曾经,一个醉酒的病人来看病,不愿做仪器检查,认为是医生坑他的钱,抡起椅子就要砸医生。按规定医生不能还手,骨科主任带着所有男医生站成一排,怒视他。病人转而举起椅子砸向办公桌,砸坏了好几台电脑。从那以后,医院把所有椅子绑在了一起。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上海

“家属,家属!”

“心梗,脸色不行了……心跳开始掉了。”

“抢救病人,呼吸很弱!”

救护车疾驰而来,一位昏迷的女子被抬进抢救室。她在快餐店晕倒,口袋里有大量精神类药物“德巴金”。

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楼,是上海最大的单体急诊楼,平均每天接待急诊病例一千两百多例。

昏迷的女病人叫刘春美,1990年出生,有精神分裂病史。昏倒时,家属一个都不在现场。

抢救室保安王应友用她的手机,给通讯录里的亲友一个个拨电话。妈妈的电话通了,没人接;爸爸的也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杭州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于撇清关系。

“他们都不要我了。”抢救后醒来的刘春美哭得痛心。她躺在抢救室,没人陪伴。只有保安为她挂号、交欠费单、送药。

王应友拨了一上午电话,最终,刘春美的表姐王艳丽还是从昆山赶来了。她向医生说了刘春美的故事:她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经历过很多挫折。后来,父母误入传销队伍,把她也带了进去,一家人受骗,刘春美由此得了精神分裂症。她休养三年,老家传出各种关于她的流言,她再次受到精神刺激,离家到处漂泊。广州、杭州,她跑去找各路亲戚,一家家敲门,希望有一个地方能接纳她,给她些温暖,但亲戚们都避之不及……

故事悬念迭起,却都是真事。2015年1月2日,刘春美的故事出现在中国首档急救纪实真人秀《急诊室的故事》第二集。东方卫视这档纪实真人秀共10集,跟所有玩明星的真人秀不同,出现在其中的,全是普通人:左手被绞肉机绞成四截的工厂女工、一只腿被土方车碾碎的中年妇女、突发心肌梗塞命悬一线的中年人……

节目组在上海六院急诊大厅安置了78个固定摄像头,24小时不间断捕捉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急诊室的故事》执行导演王昕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每个人的哭和笑,生与死,都不是演出来的。”

“你们为什么要做 这样一个节目”

上海六院的急诊室有一个奇特的景象:座椅两两用粗铁链绑在一起。

一位骨科医生告诉《急诊室的故事》节目组,铁链是2013年夏天开始有的。有天晚上,一个醉酒的病人来急诊室看病,按照流程,医生要给病人做初步检查。近年,为了避免发生医疗纠纷,医生的检查80%依靠仪器,用数据说话。但这位病人不愿做仪器检查,认为是医生坑他的钱,他情绪激动,抡起椅子就要砸医生。

医院有规定:医生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骨科主任于是带着所有男医生站成一排,怒视病人。病人转而把椅子砸向办公桌,砸坏了好几台电脑。从那以后,医院把所有的椅子都绑在一起。

让医院同意将医患矛盾摆到镜头前,很不容易。《急诊室的故事》总制片人曾荣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节目组在上海找了七家医院,综合考虑地理位置、就医环境后,最后选定了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这家医院是全国知名的急性创伤救治医院,骨科尤其出名,更重要的是,它跟急诊有关的重要场所都在一栋楼里,这可以方便布置摄像头。

第一次去上海六院,医院党委书记方秉华就反复问节目组: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节目?

“我想拍一个片子,是一个能够给大家安全感的片子。”曾荣回答。

曾荣父母都是医生,自小在医院家属大院里长大。对医患矛盾,曾荣有自己的理解:“这不仅仅是医生、病人的问题。中国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经历了一些特殊的历史时期,人和人的信任减少了,这让人在面临困难时,比如自己或亲人生病时,变得特别没有安全感。越没有安全感,对别人的信任就越少,成了恶性循环。”她的话最终说动了上海六院,医院同意拍摄。

此前,曾荣带着她的团队制作过深圳卫视的《来吧,孩子》,这档真人秀采用固定摄像头,镜头对准产房中分娩的产妇;湖南卫视的《一年级》,也是采用固定摄像头技术,记录一群一年级小学生的生活和成长。但将固定摄像头对准医院急诊大厅,在中国电视真人秀中还是头一回。

曾荣在英国学习、工作很长时间,对固定摄像头节目很熟悉。2000年,英国开播一档固定摄像头真人秀《老大哥》,一群陌生人住进一间布满摄像机的屋子,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下来放到屏幕上。《老大哥》连续播出14季,一直是英国的高收视率节目。此后,这类节目又延伸到英国公共领域的各个角落:机场、地铁站、产房、监狱、派出所。

曾荣希望在中国尝试这种类型节目的制作,“中国的真人秀现在更多是‘窗口型,可以看到很多过去没看过的东西,比如《我是歌手》、《全能星战》,你能看见明星的生活,明星的比拼;《急诊室的故事》这类节目是‘镜子型的,观众看到的是他们自己、和自己命运或生活相似的人,他会很关心这个人物,想知道他的喜怒哀乐,想知道他未来的结果。”

曾荣最早和东方卫视谈过产房节目,节目最后落在深圳卫视,但双方有关固定摄像头节目的讨论一直持续。2014年9月,东方卫视又找到了曾荣:要不,我们就来尝试一下急诊室?

第一次这样拍医院急诊室,双方对于尺度都有些紧张。东方卫视反复强调,所有血腥的东西、病人肚脐以下部位,都要打马赛克,不要给观众造成贩卖隐私、贩卖血腥的误解,一定要跟拍摄对象签同意书,才能拍摄,不能在隐私、伦理上出问题。

上海六院也与节目组签定了法律合同,包括对病人隐私的保护,以及绝不能影响正常的医疗秩序。医院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开放态度——我们就让你拍,好的坏的都可以。曾荣说,拍摄过程中,医院没有对节目本身进行过干预,只是在成片环节,从医学角度给一些专业意见。

非要吵,还是来跟我吵吧

即便医院同意了拍摄,也没有人能强迫医生们戴上麦克风。为了说服他们,节目组费了一番工夫。

牟惠君是《急诊室的故事》的角色导演之一,节目开拍前两个月她就去医院蹲点。起初,她拿着名片介绍自己,感觉就像兜售器材的医药代表一样,四处遭白眼。她常常每天十几个小时跟在医生身边打转:医生给病人看病,她就在旁边站着看;医生去食堂吃饭,她也坐在旁边;医生夜里值班,她买来水果慰劳。

一次,牟惠君得知,骨科一位医生的母亲眼睛做过手术,她自己的母亲也做过同样的手术,双方顺势聊起来,慢慢聊开了。医生的母亲复诊,负责的主治医师,正好是牟惠君之前的采访对象,她立刻帮忙张罗。

两个月相处之后,医生与摄制组之间逐渐建立起了理解和信任,医生大多愿意面对镜头了。“他们不是来添乱的,是来缓解医患矛盾,让医患双方能深入了解对方。”上海六院急诊部主任王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缓解医患矛盾,显然也是医生想要的。

11岁的江苏小男孩顾丞雨因为车祸,右腿被碾碎,送到江苏太仓的医院,医院认为,必须截肢。顾丞雨的父母把孩子送到了上海六院抢救室,这时已过去一个多小时,顾丞雨失血过多,陷入休克。镜头记录抢救室外,父亲顾健焦躁不安,他不停催促,但不见手术迹象。

实际上,一旁会议室内,医生们在紧急会诊,商讨制定最佳治疗方案,不是快就好,而是要等顾丞雨情况更稳定一些才能手术。

最终,经过多次手术,顾丞雨的腿保住了。顾健一家非常感激,后来他面对镜头反思:把儿子交给医院时,应该对医生多一点信任。

帮助晕倒的病人刘春美跑上跑下的抢救室保安王应友,是节目组呈现医患矛盾的又一个窗口。王应友在上海六院工作了五年,他最重要的工作职责,是守好抢救室的大门。抢救室一般不允许家属进入,以免干扰治疗,但不是所有的家属都理解。

这天,王应友将病人家属拦在抢救室门外,家属情绪激动,冲他大骂:你没有父母的啊?石头缝里出来的啊?你要小费啊!最后动起手来,抓伤了王应友的脸。窝火的王应友忍不住了,和对方对骂。节目里,“哔哔”声不断,这是消去双方不停脱口而出的粗口。

围观者把王应友拉开,劝他:“你要考虑家属心情。”王应友也委屈,他后来接受节目组采访时说:“有人来骂你,说你是看门狗,你没有良心,说这么难听的话,你能忍得住吗?”

冷静下来,王应友又想:如果不跟我吵,那病人家属会跟医生吵,如果跟医生吵,医生就没法救其他病人了。那还是跟我吵吧。

从医五年的年轻骨科医生陆义安,是常常会碰到的那种“典型医生”——话不多,语气生硬,看上去冰冷无情。碰到一位跑错诊室找他开单子的病人,他面无表情:“住院的啊?那么你叫住院的开单子咯,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开单子?”病人受伤,说不清病情,他会立刻打断病人:“你就告诉我(受伤)时间就好了,不要跟我说(在)哪里(受伤)。”

一位中年妇女手指被截断,举着断成几块的手指来找他,想做断指再植手术。他们的对话由此展开:

“这没法接的,接上去95%以上要死的。你要接吗?”

“接上去死掉也好。”

“胡说八道,死了以后你还要做手术的,还要把它截掉。”

这位中年妇女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一脸怒气。

陆义安后来解释:“接个断指要好几万块钱,接完以后要躺在床上,挂盐水,要静养,要去养活这个手指,这个过程其实很痛苦。你明知道是保不下来的,还要去保,我觉得意义不大。”

“无情”背后,陆义安其实是从专业角度为病人着想,可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详细解释。很多患者并不知道,医生每天的接诊量很大,有的医生一天能接两百个诊。

同事们了解陆义安的性格和用心。陆义安的师弟张云龙告诉节目组:“陆师兄就诊时,问的话很少,很犀利,每次都直击要害,能用最短时间获得患者需要给医生提供的信息,也给患者最快的指导。”但病人并没有机会了解这些。

与陆义安一墙之隔,是从医三十余年的骨科医生丁志祥,病人们都很喜欢找他接骨。他一脸和蔼,会一边接骨,一边配合病人家属说笑,以此减轻病人的害怕和痛苦。对比之下,镜头产生了暗示作用——笑一笑,多点耐心,就能成为医患关系的润滑剂。

黑帮、夜总会小姐、犯人

让患者接受跟拍也不容易。牟惠君回忆,节目组曾经碰到一位前来急诊、醉醺醺的画家,他们试图跟拍,画家丢出一句:“有多远滚多远”;还有一些病人把她们当成骗子。她们需要一遍遍解释:不会干预治疗,也不会暴露病患隐私。

节目开拍头三周,最终同意拍摄的病人有127人。牟惠君总结,一般小孩都会同意拍摄,“妈妈都想让小孩上镜”;上海的“老阿姨”们,也是好说话的一类人;还有些同意拍摄的患者的想法是,如果有摄像机跟着,也许医生治疗会更用心。而因工受伤的农民工,大部分不愿接受拍摄,有的担心曝光后工头、老板为难自己不给钱,有的则怕工作的企业因此被问责,自己受到牵连,丢了饭碗。

总导演郭娜介绍,发现故事和人物,她们有“优先”原则——发生在抢救室的故事是第一位,“抢救室里的人一般病比较严重,可能对一个家庭来讲是巨变。”此外,长相特殊的,看上去跟身边人关系特殊的,或患疑难疾病的病人,也是节目组关注的重点。

一周下来,大小故事有15到20个,导演组再根据每一集的主题,确定哪些是大故事,哪些是中故事和小故事。一集《急诊室的故事》65分钟,一般由3个大故事加两三个小故事组成,节目组一周拍摄840小时素材——故事的选择片比是840∶1。

不能呈现的故事是大多数。尤其在深夜,急诊室会出现很多怪人怪事——原来真的有“黑帮”,大半夜,二十多个黑衣人举着被砍伤的手,提着装有现金的铁皮箱子来看病;醉酒的人也多,有两个人跑到急诊室发酒疯,举着刀子对砍;有夜总会的小姐、监狱里的犯人,在夜间被送到急诊室;还有十几岁的少女怀孕,半个月吃了二十多片避孕药想借此堕胎,结果因为服用过量,导致失血严重……但这些故事大都因为拍摄对象不同意拍摄而被迫放弃,至于罪犯这类病人,则因为身份敏感不允许曝光。

节目组曾拍摄到一个男青年,半夜带着四个女生来挂急诊。四个女生是他从应用软件“陌陌”上通过“摇一摇”,摇来的玩伴。五个人去KTV,喝多了出了事。男青年原本签了同意书,临走却反悔了,坚决要求拿掉他的镜头,节目组只能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节目播出后,一些观众质疑:那些戴上麦克风的医生和患者,面对镜头,是不是在表演?

执行导演王昕轶解释,“节目的真实度有90%,还有10%我承认不是真的。因为当他知道你在拍,难免会有一些顾忌,这是10%的不真实性。但你戴上麦克风,两小时之内你还会紧张,24小时后,你已经不可能紧张,会有松懈,我们选取的素材肯定是他最自然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已经接近生命边缘了,当巨大痛苦袭来的时候,你所在意的钱、职位都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你还演什么呢?”王昕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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