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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雕像

2015-01-12梁粱

草原 2014年12期
关键词:巴图战斗英雄战马

梁粱

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从被雕塑成雕像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说,就结束了。

老骑兵敖日布仰头欣赏自己雕像的那一刻,是不是也这么想过,不得而知。

也许我们应该仿照马尔克斯的话,这样描绘他彼时的感受:

多年以后,骑兵敖日布面对青铜雕就的自己的雕像,想起了第一次在刺刀押解下被照相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年,敖日布12岁,裆部还没有被风雪和马鞍雕塑成型。他的正面是炮筒一般的照相机,两眼余光处是寒光闪闪的刺刀。森严的气氛使他忘记了害怕,他的耳际不断回响的只是奶奶那走风露气的话:娃子这一去,丢不了性命,也会被勾走灵魂。

日本军人笑眯眯地把勾走的灵魂交还给了敖日布,同时给了他一片纸,那是他通向良民的证件,证件左上方,正是很可能代表他灵魂的那张照片。

笑眯眯的外表不会让一个牧人的后代变成良民,不会的,如果真像日本士兵想象得那样轻而易举,以后就不会有关骑兵敖日布的故事了。

让敖日布终身遗憾的是,他仅仅拐走日军兵营的一匹战马,却没能劈下一颗日本人的头颅。败兵如洪水冲刷出的石头,滚了一坡。敖日布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石头一波一波从眼前滚过,手中的弯刀却连打狗棍都不如。这些狗日的,怎么就败了呢?敖日布心里狠狠地说。

英雄的红花当然也是从战场上换来的,不过,是另一场战争。

不管怎么样,红花是从战场上换来的,这让敖日布高兴。

这时的敖日布,双腿已经被雕塑成型,模具就是他胯下的马,还有马驮起的岁月。

定局以后,总有一些东西需要定格。得令的艺术家寻寻觅觅,终于瞄准了战斗英雄敖日布。是啊,马上马下一个样,看人看风一个样,皮肤和皴过一个样,面颊和刀劈出一个样,颜色和青铜器一个样,有谁还能比敖日布更适合做模特呢?

敖日布当时已经是副团长了,他的团长巴图心里说,什么模特,我们的敖日布本身就是雕塑嘛。

战马还在,但是,战马不懂艺术需求,因此,战马不听艺术家的摆布。无奈之下,艺术家只好把战马和敖日布分开来描摹。描摹出的战马老是呈现出腾空而起、咬缰踢蹄之势;而描摹出的敖日布怎么站都觉得别扭,离开了战马温暖的背脊,骑兵团副团长敖日布就不可能显示出他应有的威风凛凛,相反,呈现出的是一幅灰头土脸的可怜相。唉,雕塑还远远未成型,模具首先开始松软,这令艺术家很头疼,很是头疼。

真正的艺术是在情急之下诞生的,因为,英雄也是在情急之下诞生的。情急之下,艺术家索性让敖日布牵着马,先雕好马的形象,而后让敖日布骑在雕塑马身上,雕敖日布。这艺术家太死相,照马雕马到了乱真的程度,以60度角腾空的铜马让敖日布怎么也骑不稳,老是向后出溜。雕好的敖日布重心老是不稳,无奈之下,艺术家只好在敖日布屁股处支了一根棍。看着雕像屁股下的那根棍,敖日布感到自己的肉生生地疼。还是再高一级的艺术家聪明,他让战马长出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代替了敖日布屁股下的棍子。看着合成的艺术品,敖日布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这么回事嘛!但是,艺术的事,敖日布说了不算。敖日布怎么能说了算呢?以后,他连是不是能骑马自己都说了不算。

敖日布终于下马了。作为模具的马从他的主人胯下被牵走的那一刻,敖日布感到裆部空荡荡的凉。

敖日布被雕成纯铜的以后,他就定格了,定在了副团长职位上。是什么职位敖日布倒是没有怎么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这些,敖日布在乎的是,没有马骑,他心痒难挨。

团长巴图也没有马骑,在这方面,他和敖日布是同病相怜。不过,由于他身负非同一般的重任,骑马的欲望自然会被分担了许多。巴图团长的重任就是,把没有马就屁股痒痒的骑兵们熬成守土不动的石头。这石头,踩在脚下硌脚心,踢上去疼脚尖,你不理它吧,它会在你不留神时从任意方向打来,至于打在什么地方,那就全凭自己的运气了。

巴图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主意:给这些家伙找一批媳妇吧,先用四堵墙把这些家伙圈起来。

巴图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敖日布。

敖日布一听,急了:

“马都骑不上了,还讨什么老婆?”

“你说什么?”巴图问。

“连个女人都没有,到哪里去讨老婆?”

“什么意思?”巴图问。

巴图这么一问,就把敖日布问住了。其实,巴图一开口,敖日布就明白,自己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再进一步讲,敖日布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不服从,他只不过想说说巴图也想说的话而已。

剪子石头布,一物降一物。敖日布就服巴图。

巴图是敖日布的救命恩人。那是在敖日布奔向英雄的道路上。

炮弹像失控的马蹄一样在阵地乱踏,多次失而复得的阵地眼看着就要丢掉了。此时,驰援的骑兵团马刀就像雁阵一样横空出世,径直向敌人的炮兵阵地冲去。训练有素的炮兵被这从未听过的铮铮之音搞得脑仁生疼。在他们怔忪的片刻,敖日布带队的骑兵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阵中,马刀抡成一个个圆弧,像拔地而起的旋风。对于马刀来说,人的肉身不在话下,阳具一般的炮管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敖日布劈得过分忘情了,当炮筒将他的马刀劈出一个缺口的瞬间,他感到电流从右手手臂急速通过全身,顷刻间,马刀就抛向了他身后的天空。又是在情急之下,两个炮兵一齐扑向敖日布的战马,一人抱住一条后腿,狠命向后扯去。人们见过四条腿的马跑,没有见过两条腿的马能跑。在敖日布的战马扑地而倒的同时,敖日布像一发炮弹一样被射了出去。另外两名炮兵见势,拔枪指向敖日布。战无不胜的敖日布眼看就要回姥姥家了。可怜的敖日布还不到20岁,怎么就该玩完了呢?巴图的战马懂得巴图的心事,它也懂得两点之间成直线的定理,于是,它驮着巴图向两个举枪瞄准的炮兵冲去,不消几秒钟,巴图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应声落地,巴图没有心情看两颗人头是笑相还是哭相,如果这两颗人头没有对敖日布构成威胁,巴图甚至懒得搭理他们。战马在敖日布跟前停下的一瞬,巴图像拎小鸡一样把敖日布拎起,返身摔在自己背后的马屁股上。endprint

巴图并敖日布的骑兵小分队搅了敌人炮兵的局,就像一波醉汉搅人家的饭局一样,杯盘满地,汁液横流,谁还有心情、能力和时间举箸?赢得了时间的一方因此反败为胜。

评功会上,巴图将敖日布在战场的经历描述得绘声绘色,唯独没有将敖日布头朝地屁股朝天啃食草地的情状透露一二。

敖日布正要争辩,巴图一声怒喝:

“那时,你杀敌杀得发昏,知道什么?”

敖日布想想,越想越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做梦的人只能听从清醒的人。敖日布噤声了。

老战斗英雄巴图心如明镜,自己再得一枚奖章,也就是麻子的脸上多了一片痤疮而已,而对于敖日布来说,兴许用胸前的红花能换回一个老婆。巴图是狡猾的、霸道的,也是有丰富想象力的。

当想象有可能变成现实的时候,团长巴图省略了军师这两级,直接向司令员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报云:

“改编以降,各级倾心,恩威并重,功效日彰,马入圈,刀入匣,人收心。为巩固成果,趁热打铁,恳请派文工团来部演出。男员自然欢迎,女员多多益善。十万火急,速决为盼!”

司令员一看电报,仰头大笑:

“这只蒙古狼,狡猾狡猾的,名不虚传,不仅有占山为王之想,而且有纳压寨夫人之念,说明长期扎根的思想秤砣吃进肚子里了。渴了饮水,饿了添草。速办!”

文工团动身在后,巴图的电话在前。电话是打给政治委员的:

“政委哪,听说有个规矩,战斗英雄看中的人,组织上可以出面做工作……”

政委绷着脸问:“听谁说的?”

巴图说:“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么个规矩?”

“这个嘛……”政委沉吟了一阵后,厉声说:

“马嘴里拴草绳,尽是胡勒!你是打过仗的人,面对敌人,你还要请示上级,杀还是不杀?”

说完,扣了电话。

“得令!”巴图对着无人接听的话筒,兴奋地说。

文工团在团里整整演了一个星期,巴图拉着敖日布看演出,场场不落。开始三天,巴图根本没怎么看演出,他在看敖日布。他实在搞不清楚,敖日布眯缝着的眼睛,到底看演出了没有。第四天看完演出,巴图憋不住了,拉着敖日布问:

“你到底看上哪个了?”

“什么?演得真好!真好!”敖日布说。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哪?”

“我说的是真话,唱的、跳的、弹的都好,实在分不清哪个好。”

巴图恨不得把门摔成两半,悻悻地走了。

文工团准备的节目有限,到第五天了,免不了要重复演过的节目。敖日布终于腾出了时间,考虑巴图交给自己的“任务”。

自己给自己找对象,没有这么个规矩啊!一想到这,敖日布就浑身刺挠挠的。硬着头皮往台上看,哪个女团员都一样样的漂亮。你要是让敖日布分清一群马,或者分清一坡草,这不难,你要是让敖日布分清两个女文工团员的长相,那就像敖日布初学识字时让他分清两个汉字一样难。

到了第七场,敖日布知道再也不可能蒙混过关了,开始认真地、发自内心地努力分辨每一个女文工团员的长相。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文工团报幕员兼歌唱演员上场的次数太多了,就让敖日布给记住了。“就她了。”敖日布默默地告诉自己,然后舒心地睡着了。

看到嘴角流涎的敖日布一脸草长云舒的样子,巴图那个恨啊,他恨不得敖日布是自己的儿子,那样,至少可以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几个蘸着唾沫的水脆水脆的嘴巴子。

敖日布笑了,笑得巴图喷火的双眼也柔和了起来。

“我是看上了一个,谁知道人家看上我看不上我。”敖日布嗫嚅着。

“废什么话!只要你能看上,就够了。其余的,你就别管了。看来,憨人自有福相。”

勇往直前的巴图团长怎么也没有想到,俘虏一个小小女文工团员竟然比俘虏国民党一个连还难。

送走了文工团,巴图的感觉是,自己把好端端的一个阵地送给了敌人。他骂自己,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就认为这同砍西瓜那样容易,你以为你套过那么多烈性的马就能套住一个死不开口的女孩子?

“不行就算了。”敖日布说。

“算了?你说算了就算了?”巴图说。

“莫非能抢?”敖日布说。

“抢……”沉吟片刻,巴图一拍大腿:

“抢,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是,攻,总是可以的。对,攻!”

“攻?”敖日布怎么也想不出对一个女孩子该采取什么样的攻势。

几天以后,巴图找到敖日布,向他面授机宜:兵分两路,如此如此。

一路,由巴图上阵,扳门子、弄窗户,找到了文工团的上级首长,说,我们的战斗英雄如何如何倾慕给我们送来欢乐的百灵鸟;说,我们的百灵鸟只有到了草原才找到了自己唱歌的舞台;说,一个温暖的家庭应该是一个战斗英雄完美的归宿;说,一个战斗英雄的完美归宿才是我们光荣历史的应有结局;说,只要成全此事,草原的羊肉和美酒就永远给首长准备着;说,只要成全此事,草原才能永远开着鲜花长着绿草。

一路,由巴图指挥,敖日布上阵冲锋。就像当年那样,巴图右手紧攥马鞭,卡在腰际,迈开O型双腿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敖日布屁股尖点着椅子,手抓一管粗壮的英雄牌钢笔,趴在桌子上吃力地写字。敖日布的字,字型源自敖日布的脸型,区别在于,敖日布的脸是正方形的,敖日布的字却是平行四边形的,呈东北高西南低之势,劈面看去,就像被狂风吹歪的一面墙。

百灵鸟蛋一样大的汗珠从敖日布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匀速落下。

一页过后,敖日布喘着气说:“就这吧,意思到了。”

巴图不允:“意思到了,心不到。草原上的蚂蚱沙沙的,写三页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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