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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乱(中篇小说)

2015-01-12云珍

草原 2014年9期
关键词:头领匣子水头

云珍(蒙古族)

村公所院里的大钟,当当当撞了九下,夕阳被浑厚的音韵染得青紫青紫的,不一会儿就摇晃着沉了下去。村民们知道,平时,保甲长们聚一起议事,就是以撞响大钟为号。就有村民端了饭碗走出巷口,三一群五一伙地议论起来。老汉和老婆婆们怯怯地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看,就是那太阳公公也是满身的淤斑,怕不是又有了什么不吉利的事吧?

水头村七八个头头脑脑围坐在一盏煤油灯下。夜风自窗棂门缝间吹入,微弱的灯苗摇摇曳曳地晃动着人们忽明忽暗的心情。正当插耧播种的暮春,大家在地里劳作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一点睡意,眼巴巴地望着保长钱守中,只等他开口说话。居中而坐的保长钱守中往烟锅里摁了一锅烟,探向煤油灯狠狠吸了一口说:“谁说的,要修咱那破围子?那就吵吵看到底修还是不修?”这钱守中,五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多得就像鸟巢,一双小眼藏在抽抽搐搐的皱纹里暗暗打转,便是熟人见了也难免心下生疑,担心那两颗鸟蛋会不会突然变成明晃晃的刀子自皱纹里飞出。钱守中所说的破围子,指的是修建于清末,围住村子的老城墙,那城墙经多年的风吹雨打,如今已是断壁残垣了。他用近乎暧昧的方式提出修城墙的事,其实是为自己留足了余地的。他想,这事如果让日本人起了疑心,怪罪下来,在座的就是他的替死鬼,如果日本人不追究,修成了也好,以防自家的那一份儿家产也常被土匪掳掠。钱守中遇事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常常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正是凭着这一点,方能够长时间为这个处在动乱年代的村庄当家,点头哈腰地周旋于大小军阀和日本人之间。众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众多束目光投向副保长李有智。李有智直起身来准备说话,却欲言又止,顺手摸起了身边的烟袋。李有智自幼家境不错,上私塾读遍了四书五经,民国初年到日寇占领归绥前他一直在归绥城住字号当账房,日寇占领归绥后,才回到原籍居住。李有智精干瘦小,微微有些驼背,他博闻强记,又是能言善辩之人,在这多事之秋,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坐镇村公所的常年留守。平时,诸如村人之间打架或张三的牛吃了李四的庄稼等,李保长都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事情处理得圆满妥当,加之他已六十几岁,是三个保长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日积月累下来,就成了村民心目中德高望重之人。李有智想想这样坐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就当当地在鞋底上敲掉了烟锅里的烟渣慢条斯理地说:“眼下,战乱频仍,群匪纷起,打家劫舍之事常有发生,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这匪帮六亲不认,居然抢到咱保长头上了。”保长钱守中听见说起自家被抢之事,脸部的皱纹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有一个甲长和另一个耳语说:“李保长可真是高人,你看人家一张口,不只堵住了钱保长的嘴,还直接戳痛了他的心窝子!”李有智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不给咱保长留面子,就是不给咱在座的留面子,也就是想坏了咱们村几代人经营起来的好名声!”李有智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把话一转:“这事,我们三个私下里已经商量过了,修城墙虽然挡不住官兵,也更挡不住日本人,但起码也能防一防那些不分青红皂白,谁也敢抢的土匪!”靠在被卧垛上无事人一般假寐的钱守中将眼一睁,心想,什么时候商量过啊,这不过是你李有智又逼着我表态罢了。副保长王大闯是个又粗又急的人,这时终于憋不住,就粗喉咙大嗓门地敲打起来:“要修咱就快修,免得三天两头受狗日们土匪的气!”夜已经很深了,一轮月斜在三点钟方向,米酒般澄澈的月光自玻璃窗上扑进来,合着每个人的心潮漾来漾去。钱守中一边打哈欠一边和李有智说:“时候不早了,有智你再说说看!”见保长钱守中总算没反对,李有智又说:“要紧的是这么几件事:其一,咱得选个不怕委怨的好领工。其二,是领工人的报酬,依我看,不管年景旱涝丰歉,都得保证他家有吃有穿。”到底让谁领工,大家一时犯起难来,七八杆烟袋吱溜吱溜的吮吸声和偶尔爆出的一两声剧烈的干咳使会场显得愈加寂静。过了一阵,突然有人说:“我看咱大闯保长就行!”王大闯听了,先是一愣,之后连连推辞:“这……谁不知道咱是个行伍出身,大字不识一个,这事要我办,准保砸锅!”王大闯说自己是行伍出身一点不差,早些年他外出当兵做了俘虏,被俘官兵大多被杀,王大闯侥幸逃脱,又回到了水头村。保长钱守中看着这事差不多已被大家定了下来,仿佛也来了兴致,一双小眼盯住王大闯说:“有智看中的就是你的行伍出身!”见王大闯急得额头冒汗,李有智以他那固有的风格又一、二、三、四地述说开来:“大闯啊,眼下,土匪横行,难免你家也要遭殃,那结果可不好预料   。这一来么,你刚刚四十来岁,有精力管好这事。二来么,你家中的老父也还硬朗,那二亩薄田有老人家一人也足够了。这三么,你也别担心这事就只会落在你的肩上,有了难事咱们一块儿担着。这四么,咱就直说了,我刚和钱保长商量,每天补助你一升米,你算算,这一年下来,可是三四担啊,怕是要抵上你家好几年的收入   !”王大闯不知是确实被说动了,还是经不住那三四担米的诱惑,思谋了一会儿,便答应了下来。

从村公所出来,已是月淡星稀的五更时分,一片片黎明的曙色像一只只透明的吉祥鸟扑面而来。这时的王大闯已完全没有了最初的担心和坚辞,有的只是一种自信,一种喜悦,一种激昂,好像胸中也住了一窝鸟雀似的,只想唧唧啾啾地追逐曙色高飞而去。他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思索,从今后自己就是一个每天都要号令一百多人干活的真正的领导者了,总该有点什么不同才是,再摸摸身上的破衣烂衫,确实寒酸,而成套的衣服又买不起,琢磨一阵,突然想起,李保长头上那顶“瓜壳”好看又不俗气,自己虽然胖了些,但个头儿和他也差不离儿,买一顶“瓜壳”戴上,准保不难看。王大闯中途改道,径直往帽子铺走去。

尽管有些磕磕绊绊,毕竟是人心所向,城墙不到两年就竣工了。远远望去,茫茫平原之上,水头村如一座孤独的城堡,披戴着来自岁月的坚韧和沧桑,疲惫地对付着危机四伏的平原。为了加强防御,经日本人同意,村民们自发凑钱,从国军败退的散兵游勇中购得佛朗机、牛腿炮、二人抬,各类大炮四门,另有步枪十四枝,独角牛手枪一支。四门大炮分别配置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黑亮亮的炮筒直直地伸出城墙之外鸟瞰。村里还将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强力壮的青壮年组成了一支民团,由于修建城墙有功,再加上又会玩枪弄炮,副保长王大闯自然就被推举为民团团长。他腰里别着独角牛,头戴自从修城墙以来仿佛就从未摘下过的那顶“瓜壳”,吆五喝六地不是组织团员们讲规矩,就是进行实弹训练,一时间,水头村威名远播,竟无一股匪帮敢犯境。endprint

这一天,巡逻在城墙上站岗放哨的是狗不理和银匣子。

狗不理是独子,打小备受疼爱,父母担心他早夭,就给他取了个别说阎王爷就是连狗也看不上的名儿。银匣子的爹妈老来得子,生了两个男娃,大的叫银匣子,二的叫金钥匙,也是爹妈穷怕了,一心想着发财而已。

去冬以来,平原上没有落过一片雪,压不住土气,土地干得就像煨过了火的陶土。风一吹,天地间整日都是灰蒙蒙的。眼下春风乍起,春寒料峭,狗不理和银匣子各自斜挎了一支老枪,双手袖在袖筒里来回溜达。狗不理边搓手边跺脚,走近银匣子高喉咙破嗓子地说:“啊呀,冷得不行,匣子你带烟了吗?”银匣子很不情愿地说:“就要烟就不记得要火了吗?!”狗不理听不出这是银匣子借机挖苦,就说:“烟火都要   。”银匣子又嘟囔一句:“真是越有钱越小气,连烟也舍不得带了!”狗不理也不作声,只将一只要烟的手直直地伸在银匣子近前。银匣子掏出烟布袋和碎纸条来递给狗不理:“就一支,多了不给!”银匣子将揉碎的“兰花”叶子放入纸槽,卷好一支烟,随手拿出火镰和火石咣咣地擦打一阵,待他就要点燃叼在唇边的烟卷时,突觉一股急风呼地一声蹿过,将卷好的烟卷儿不由分说地卷入了半空。银匣子嗟叹一声:“真是人穷鬼也欺,天气也不想叫他大爷抽一口烟!”狗不理说:“你看西北上那朵獠牙豁口的赖云,多像土匪,就是它抢了你的烟!”银匣子顺着狗不理的手指望去,果见一大团灰蒙蒙的阴云,仿佛一只凶猛的怪兽,正伸展腰身,飞扬着蹄鬃急急地向着他们这边猛扑过来,又觉着一股强烈的土腥气直入鼻孔,就说:“怕是又要刮大风了,刮吧,把他大爷刮出水头村才好   !”这风果然来得急遽,当那朵阴云掠过头顶,就生发成了无数只小兽,一起嗷嗷地嗥叫,踏溅起满天的风沙,风沙大如米粒,裹挟着灰尘胡扑乱打,一时间,天昏黄地幽暗,混沌得就如傍晚之后掌灯时分。狗不理和银匣子被风吹得身不由己,俩人只好靠在城垛下用袄挡住风头一边抽烟一边避风。约摸过了两三顿饭的功夫,这风才慢慢弱了下来,西北部泛出的一小片清亮,如一汪荡漾的湖水,将似要被风沙漆住的天空洇开一方透明的窟窿,天地间一下明亮了许多。狗不理站起来伸了伸腰身,无意间向城墙下瞥了一眼,一声惊呼:“啊呀,银匣子,你看那下面有甚   ?!”银匣子往下一看,见是一辆牛车拉了整整一车的木板,赶车人将一件黑棉袄顶在头上,蹲在城墙下避风歇脚。听见上面有人说话,再看看天色,那人也许觉得可以继续赶路了,就仰起脖子高呼道:“二位大叔给指个路吧!”狗不理哈哈大笑着和银匣子说:“看这人像个老汉,还叫咱叔呢!”银匣子说:“出门三分低,你就不知道吗?”狗不理也不理会,就毫不犹豫地向下高喊:“看你也不像个常出门的,我说你听,往东去是我们县的县城,往东北走是归绥城,你没去过吗?”银匣子急得一边跺脚,一边直冲狗不理眨眼。狗不理不解其意,问银匣子:“怎   ?这归绥城现今儿叫厚和浩特,我去的多啦!”银匣子说:“你再和那老汉重说一遍,向相反的方向指!”狗不理不解其意,银匣子神秘地笑着说:“你先按我说的和他说了,我再和你说理由。”这狗不理本就大大咧咧,未加思索,就再次向老汉喊话:“不对,不对,往西去是县城,往西南是归绥城。”见那老汉愣愣怔怔,停着车就是不走,银匣子接上话来:“老大爷,这天气黄风黑土的,我们也头晕了,这会儿终究明白过来,你就按重新指给你的路走吧!”见那人还是站着不动,银匣子就和他套近乎:“大爷贵姓?”老汉应道:“免贵,姓油!”银匣子又问:“刘还是油?”老汉嘶哑着喊:“不是刘是流油的油!”银匣子笑了一下,心想,这家伙富得流油   !又说:“唉,油大爷,出门在外不容易,我们不哄你!”见油老汉终于吆着牛车往西南方向去了。狗不理说:“啊呀,银匣子,这种玩笑能开吗,那油老汉不出今儿个黑夜准保叫大风给撕成一团!”银匣子边笑边说:“不是开玩笑,来,咱再抽支烟,你听我正儿八经地和你说。”狗不理知道,这银匣子平时小诡计挺多,保不准又会变出个什么花样来,就凑了过来。银匣子说:“今儿个黄风黑土,老天爷帮忙   ,咱要是把他给抢了……”狗不理一听激出一身冷汗,就说:“啊呀,你是想图财害命做土匪?”银匣子急忙捂住狗不理的半张嘴:“别那么大嗓门,咱们小点声商量行不行?”银匣子掏出烟火来,递一张纸条给狗不理,狗不理又卷了一支,闷闷地只顾抽烟不说话,银匣子有意激他一下:“别看你平时高喉咙大嗓门的,也就是说说大话吹吹牛皮!”狗不理祖上开字号做买卖,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富户人家,到了他父亲这一辈,虽然字号变卖了,却依然住在当年老祖宗修建的四合院内,凭借祖上留下的资产,不愁吃也不缺穿。村里人传:“别的不说,光那银元就有几大瓮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邻村的另一汪姓富户,才专门托媒找上门来,将自家的千金,许配给了狗不理。狗不理的媳妇长得美,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有一回村里唱大戏,汪氏一露面就惊动了全戏场所有的目光。晚上唱戏的吃配饭,扮演皇帝的那个男人,硬是缠住甲长,去狗不理家吃了一顿饭。那人吸溜着嘴唇逢人便说:“那汪氏长得就是不赖,看那腰身,那脸蛋,那嘴唇,怕是真的皇后娘娘也比不过……”狗不理自从娶了汪氏,整天守着个美娇娘,没有要紧事,绝不出门。狗不理虽无不良嗜好,却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喜欢吹牛皮说大话,而且生就一副声高音大的粗嗓门,村里人一是觉得人家有钱腰杆子就该硬,二来,这狗不理可是当今保长钱守中的外甥,也就有意让他三分。狗不理等了一阵,才嗫嚅着说:“你就不怕连累家里吗?”银匣子发觉狗不理虽然心事重重却也有些心动,接住狗不理的话说:“谁不牵挂自己的家,我妈虽年事已高但还是不想死,金钥匙那娃在外揽羊群,每年好歹也挣五六十块大洋,我还琢磨着攒够了钱给他娶媳妇    ,我么,俗话说‘瓦片还有翻身的时候    !”看见差不多已说到了狗不理的心里,银匣子趁热打铁:“咱抢了他以后,就放他走,你想,他现在要去的西南方向,一百里内没人烟,不出今夜,他连人带车要么被大风撕个稀巴烂,要么活埋,就是有人发现了,也只能怀疑是让大风给折腾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银匣子一番软缠硬磨,解除了狗不理的顾虑,他嗖地一下站起来,高声说:“抢就抢,怕它个×!”银匣子急忙示意,两个人蹲在一起,指指点点地密谋起来。狗不理骑了自家的那匹枣红马来到了南城门外,俩人合骑一马朝着那辆歪歪斜斜的牛车追去。抢劫得手后,二人各自分得大洋二十五块,考虑到将木材弄回村里影响太大,就就地掩埋了。末了,用枣红马替代老牛驾起辕,拉了油老汉一口气直往西南方向奔去,看看差不多了,银匣子一脚将油老汉踹下车去,沿着原路急急返回,身后丢下的是一声又一声被大风斩断的哭喊……endprint

水头村处黄河以东,是晋商与绥蒙和包头以西更远的“嘉峪关”以外的“西营”贸易往来的必经之地,晋商在这里增设了驿站,既当歇脚之所又兼做买卖。水头村的东南,峰峦沟壑绵延不绝,每遇夏日暴雨,必有山洪携着大量淤泥绕村而过,日积月累,竟淤出了三四千亩上等的好地。雍正年间实行“移民实边”政策,晋北的农民整家整户地移居于此,到乾隆年间这里已是拥有四百多户两千多人的大村庄,商业贸易愈加繁盛,而村民则赖有肥田可耕,有小买卖可做,水头村渐渐成为县城之外的又一处经济和文化中心。老城墙重新修建以后,水头村虽说仍然笼罩在日本人的阴翳之下,村人备受欺凌,却防住了匪患,少了一股恶势力的侵扰,日子还算过得去。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水头村名声在外,早已是匪徒们觊觎的对象,都想啃一啃这块有肉的骨头,只是小股土匪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那时,活动于平原上最大的一股匪帮头目叫白郎,外号小白狼。小白狼一伙行劫飘忽,有时昼伏夜出,有时夜伏昼出,忽而出没于平原,忽而隐伏于南部丘陵或蛮汉山摩天岭一带的深山密林。小白狼原是冯玉祥麾下一名团副,当年水头村一名村民曾在他手下当过兵,提起小白狼,这村民未曾开口先就满脸惊恐:“那家伙,白刷刷一张刀条脸,别看只有三十来岁,可老到   ,可狠毒   ,可会拉拢人   ,那年他和团长闹不和,一枪毙了团长不说,临走还带去了一多半的弟兄,咱村若是遇上了小白狼……”这村民说的是不是实情,谁也闹不清,倒是由此勾起了人们对“小白狼”一伙的惧怕却是事实。日本人也曾调集驻扎在县城的宪兵队追剿过“小白狼”,但日本人本也不是真的想要为民除害,只不过不忍自己盘中的肉被人分了去而已,眼看“小白狼”一时擒拿不住,日本人又想做个体面的交代,因此,每次追剿未果,不是怪怨村民提供情报不准,就是干脆把白的说成黑的,怒气冲冲叽里咕噜地向村民发脾气:“良民地,大大地不是!”这样折腾了几次,村民即便真的发现了“小白狼”的行踪,也再不敢报告。“小白狼”一伙,自然更加猖狂。

转眼就到了初秋,地里的高粱和玉米接近成熟,青纱帐暂时遮蔽了黄土,昏昏的沙风再也刮不起来,偶有清风吹过,平原如碧波万顷的一湖澄水,拂来荡去的绿浪打扫着空气中的污浊,天地益发澄明了,再有不知名的秋虫不分昼夜地唧唧吱吱乱叫,只把一种繁茂和生机渲染到了极致。眼看着一个丰收的年景就在咫尺之间晃动,可人们就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人人心里明白,这样的季节便于躲藏,是匪帮活动最频繁的时候,弄不好,财物被劫了不说,还会惹来血光之灾。

这期间,小白狼一伙就隐伏在蛮汉山摩天岭深处的一孔山洞里,山洞地处半山腰,四周山势崔巍、怪石嶙峋,绝然一处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外面看,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却足足可以容得下百十号人马。出入这里的唯一路径只是一条被野草掩映的幽径,鸡肠子似的蜿蜒、跌宕在山脊沟壑间。尽管这样,匪帮们还是不放心,白天总以山木和野草将山洞掩了,装扮得与天然的植被一模一样,至于在这里驻扎,就更加小心,每天不分昼夜,总有十几个小匪匍匐于小径两边的草丛里布防。这一天,是农历的九月九,也是匪首小白狼的生日。一大早,一轮红扑扑的朝阳缓缓爬上山巅,缕缕红光射入山洞,平添了几分喜庆。匪徒们悄无声息却手忙脚乱地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中午已备好了十桌酒席,大家齐刷刷地围坐在饭桌边,只等开餐。正当午时,洞内一侧的密室中缓缓闪出几个人影,虽只是三人,却走成一排,居中的正是他们的首领白大帅,走在前面和后面的分别是三头领和二头领。众人见状,一齐起立。只见小白狼头戴“瓜壳”,身穿一件明黄色长袍,左肩和右肩上分别挎了一红一绿两条绶带,就像要娶媳妇的新郎官儿一般。借着烛光大家再细细打量,虽然,同是他们平时见到的那个瘦小的身躯,却由于穿了宽大而艳丽的衣服而显得发福,全身上下散发着五光十色的光彩。就是那副瘦长、惨白的刀条脸,也在烛光的映照下丰满红润了许多,不过,再怎么,他左脸上那道又深又长的刀痕显然是抹不去了。此刻,也许是由于激动或高兴,只见那刀痕在烛影的撩拨下不停地抽搐。三位头领一边向眼光齐刷刷射过来的小匪们微微点头,一边四平八稳地走向居中的一张饭桌,那里正中的三个位置一直空着,早有五六个班头在肃立等待。落座后,小白狼随便晃了一下右臂,坐在他右边的三头领会意,急忙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弟,弟兄们,谁知道,今儿,今儿个是甚,甚日子?”这三头领是个结巴子,平时说话就不利索,这样的场合就更结巴了。他心里想着的本来顺溜多了也好听多了,不料说出口来就像是憋出来的,小匪们不敢高声呼喊,只有几个站起来回道:“是咱大帅的生日么,还能不记得!”三头领哈哈一笑:“对,对,可,可是只对了一半儿。”众人呆住。三头领又说:“今儿个,今儿个还是九月九,九月九,登高的日子,知,知道不?”众匪知道这是他说话的习惯,也就不再回话。三头领又憋了好长一阵,同桌的几个班头见他满脸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个个为他着急,却见他身体抽搐一阵,一只脚狠狠一跺,闪出一句顺溜的话来:“祝咱大帅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喝!”众匪怯怯地嗷一声,端起了杯盏。二头领接着说:“咱高兴是高兴,可不敢喝高了,连微酗也不可,小酌而已,怡情而已,以助谈兴而已!”这二头领人称是小白狼的军师,他念过几天子曰诗云,也零零碎碎地看了一些《孙子兵法》,说起话来就是这么文绉绉的。众匪见小白狼对二头领的话微微点头表示赞赏,一度被煽起来的激情自然减了三分。酒过三巡,众班头率领自己部下的小匪轮流给三位头领敬酒,小白狼只以嘴唇碰一碰杯盏,微笑着一一谢过。敬酒的小匪们不免多抿了几口,由不得走动起来,一时,山洞里人影穿梭,灯影摇曳,觥筹交错。三位头领正要转桌给众人敬酒的时候,在外放哨的一个小匪突然急急忙忙地跑到三位头领前,气喘吁吁地说:“大帅,逮了一个就要接近咱洞子的,这家伙鬼鬼祟祟,问他什么就是不说,只是嚷嚷着要见大帅您

!”小白狼命他赶紧将人带来。不一会儿,一位被捆绑得死死的中年汉子就被押了进来,这汉子横眉竖眼,满脸络腮胡子,见了小白狼一头跪下:“找您找得好苦哇,快快为我松绑,我有要紧事商量。”小白狼冲二头领微微扬了一下下巴,二头领就将那汉子领进一间密室问话。原来,这汉子是另一小股匪帮的一个副头领,他们早有劫掠水头村之意,只是担心势力弱小,迟迟不敢下手,就专门派出他来联络小白狼,想共同联手劫掠水头村。小白狼听了二头领的汇报,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他和二头领交代一番,然后,就靠着椅子眯缝起了眼睛。二头领面向众人说:“真是愚不可及,我弟兄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哪一处不是攻无不克?莫非,非要白白搭你一份儿?”大家听了明白了几分,叽叽喳喳地附和起来。正说着,又听二头领一声高喝:“传大帅令,立即点了这家伙的天灯,以免暴露了我等行踪!”那人听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高呼:“白大帅呀,为找您我整整爬了半年山头,您不能就这么让我去死呀!”众人不由分说,摁头的摁头,揪胳膊的揪胳膊,推推搡搡出了洞口,眼看呼救无望,那人露出了本色:“日你妈的小白狼,爷爷在鬼门关等你……”众匪坐定继续喝酒,二头领站起来压场子:“今天可真是良辰吉日,除了美酒羔羊,还有活人为咱祭天,何愁大事不成!”众匪听了嘻嘻哈哈,酒席至夜方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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