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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五篇)

2015-01-09叶勐

南方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老孙亚军道士

叶勐

夜行记

我、李胜利、王小岭从小在一块儿长大,我们的爷爷都是管事的人。经过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我们分道扬镳,去不同的地方念高中。之后,我们三个都上了大学,并坚持把它上完了。这时候,他俩的爷爷还在管事,就都进了能管点儿事的地方,我爷爷不管事了,我就进了企业。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王小岭碰上了,我们都很高兴,拥抱之后,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说:这么多年没见了,还好吧。我说:好,挺好的。你呢?他说:马马虎虎。他坚持开着单位里的奥迪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他又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说:有空聚一下,叫上李胜利。我说:上去坐吧。他说:今天不行,还有事。

在一个王小岭没事儿的日子,我们坐在一起,还有李胜利。李胜利也戴着金丝边眼镜,和一条灰颜色的领带,他拧拧脖子,把领带松了松。王小岭说:来,什么也不说,走一个。我们走完一个,李胜利说:再走一个。我们又走完一个,我也说:再来。我们走了第三个,之后,李胜利招呼我们说:吃菜,吃菜。

酒过三巡,李胜利指着我鼻子说:你还是老样子,没他娘的一点点儿变化。我说:你也是。李胜利看看我,又看看王小岭,说:别扯淡了,我?我说:确实没变,还细皮嫩肉的。李胜利说:那倒是,成天装孙子,哪儿能老呢!王小岭就笑了,说:胜利不容易啊,天天被领导日!我说:你们女领导啊?李胜利吸吸鼻子说:男的,嗓门比驴还大。我们哈哈大笑。

兴致所至,李胜利又叫了一瓶XO,领班赶过来开酒,张嘴闭嘴的“胜哥”。李胜利说:咋的没见卖酒小女子?领班扒过去跟李胜利咬耳朵,李胜利说:日!你去吧。领班撅着屁股说:喳。李胜利冲着门外头喊:餐巾纸,多拿,这几天量大。我们又哈哈大笑。

酒烈,人怂,我们喝得东倒西歪,说了几件小破事,忆了有数的几个同窗,多一个都记不住了。李胜利说:不喝了,王小岭,后面的你安排。王小岭笑着点头,说:好说。刚要走,李胜利忽然说:还有,我再给你们说一个事情。李胜利说:还记得大瓦盆吧,当年牛的她,现在不行了,老了,头发白了好多,有天来办事,抓着我的手不放,甩也甩不开,她说你是李胜利啊,三班的李胜利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啊,有出息啊,好学生啊,好啊。啊。

出了酒店,上了李胜利单位的奥迪,李胜利借着酒劲,死命踩油门。车子在空空的马路上画龙,路灯很亮。后来李胜利下车呕吐,吐完了就瘫倒在后座上。王小岭开着车子继续走,在小马号街他犹豫了一下,向右拐去,拐入广场路,那是我家的方向。快到我家,李胜利大着舌头说:当年大瓦盆打我一次,我就手淫她一次,岁月无情,岁月无情。

冬游记

老孙爱开车,一上车就精神抖擞,牛逼的不行。我喜欢他那样子,比在单位可爱多了,我说,老孙,你骨子里就是个流氓,还是这样更真诚一点。老孙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说,兄弟一开车就这样,管不了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正说着一个家伙横穿公路,老孙一摔方向盘,高喊:撞死你。回过头又对我们说,过马路一定要小心。

年底,老孙单位添了新车,很猛的造型。他开了来,拉我们去冬游。高速公路上,老孙把车开得飞起来,容不得前面有车,每超一辆,就要斜着眼睛骂一句。忽然来了个叫板的,老孙狠踩油门,兴奋得不行,满肚子脏话倾巢而出,等到把那家伙甩了,已经到了唐山属地。这家伙,挠挠脑袋,居然说:我们去哪儿?

我们就近下了高速。从地图上看,这附近有个酒庄,但是找来找去找不着,开至一个小县城,终于迷路了。小城甚小,只有纵横两条路,不一般的是,路笔直笔直的,而且宽,两旁整整齐齐的路灯,很有气魄。老孙禁不住说:好路啊,敢比长安街了,就是宽得不讲道理。我们在一家小店停下来喝汽水,顺便聊起这里的路。老板说话特别实在,他说,为官一任,总得有点政绩嘛,再说了,路宽点总是好事情嘛!我们说,是啊,有道理。老孙却说,我靠。老孙说话时对着另一条路,就是小店所在的这条,从主路分下来,不算长,但也很宽,尽头是一座很大的石头山,看上去阴森森的。这个画面确实有点诡异,老章问老板:山里有矿?老板说:没有。旅游点?老板说:没有。娱乐城、红灯区?老板说:没有。那,神仙呢?赵小渔问。没有!都没有的。那干吗路这么宽?老板还是那句话,路宽点总是好事情嘛!老孙说:我靠!

我们说:老孙你靠什么?老孙说:我靠!这地方我梦见过,跟他妈我梦里头一模一样。这路,这房子,还有山。老板凑过来说:有没有我。看老孙的表情不像是随便说说,老章说:不要乱。老孙,咱们开过去看看。赵小渔很响应,跳着脚说:去看看,去看看,说不定真的有神仙呢。老孙打了个哆嗦说:算了吧,有点恐怖。

出了县城,路变窄,车却多了,而且全是大货车,很霸道。一辆大车在前头,始终不肯让路,老孙不停按喇叭、骂人,看上去很烦。又过了一会儿,老孙终于没了往日的气焰,可怜巴巴地冒出句:妈的,别人的梦都能圆出个富贵,怎么我老孙就落了座破山啊!我们没话,半晌,一直看短信的赵小渔却忽然哭叫起来。老章说:不要乱。赵小渔说:不是乱,是萨达姆死了!老章瞪了她一眼说:跟你有关系么?赵小渔哭着说:没有!

遇仙记

孙胖子怕老婆,他老婆说早市的菜便宜,他就得乖乖起大早。昨天早晨我下楼买烟,他正在小卖部门口喝啤酒,腆着个大肚子,菜篮子满满的都是胡萝卜,一个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孙胖子见我,冲我举了举酒瓶子,说,来点。我瞄了他一眼,说,大冷天喝什么啤酒,还戗着风喝,你有火啊。孙胖子说,是啊,火大了。我说,你老婆又虐待你?他说不是,是碰上骗子了。我说,哦?讲讲。

孙胖子接过我的烟,狠劲嘬了一口。孙胖子说今天上早市,大个儿家的菜涨价了,萝卜敢卖一块九,当时他就不干了,跟大个儿纠缠了老半天,一块五拿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很有成就感,也是为什么今天菜篮子里只有萝卜的原因。他走出没多远,骗子就出现了。那家伙像个道士,眉毛胡子一大把,孙胖子还专门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眉毛的长度,他始终不相信人的眉毛能长那么长,于是还伸手揪了一下,是真的,那道士也不恼。

道士上来就给他道喜,孙胖子问喜从何来,老道说施主你不出五年必有富贵。孙胖子说好啊,那借你吉言了啊。说完转身欲走。老道说,唉,可惜呀。孙胖子说,咋了?道士说,可惜施主你眼前恐有不利啊。孙胖子说,那怎么办,我五年以后那么多钱不是没办法花了。道士连忙摇头说,唉,唉。

道士有办法,原话不那么直白,太拗口,孙胖子学不来。孙胖子拍拍道士的肩膀说,好啊,先把命给我,钱等五年后发达了给你。另外,他说,我今年这个岁数了,就再卖我三十年吧,你给打个折扣。说到这儿,我忍不住赞答得巧妙,同时又给了他一根烟。

孙胖子并不得意,因为老道下面的话更厉害,老道说施主此言差矣,五年后的钱对你来讲已不重要,而仙人要的恰是你今日之财,是所谓心诚则灵。孙胖子就很沮丧,他可怜巴巴地跟道士说,我买断了,老婆天天给我脸子看,就是因为她有工作,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听说过一阵子她可能要涨工资了,唉,不知道到时候又要干吗。不瞒你说啊,我确实有五万块钱,但是谁都不能给,那才是我的命啊。道士听了没说什么,转身欲走。

孙胖子说,你别走,不给你钱,你也给我命啊,看在我是穷人的分上,你照顾照顾我。道士好像没听见,继续走。孙胖子火了,一把揪住道士说,妈的大早上起来就碰上晦气,不说别想走。我说,对,不说就抢。孙胖子说,二头,再来瓶啤酒。

老道看了看老孙,叹气说,施主请借一步说话。话音刚落,一只大花盆擦着老孙的脑瓜皮落在地上,啪!粉碎。老张看着一身冷汗,再回头,老道已经不知去向了。老张说,二头……还没说完,二头就说,你他妈的才是二头,你就是一穷命!

改名记

老张的双胞胎儿子,大的叫冠军,小的叫亚军。当初曾有人说过这样子起名不科学,将来会麻烦的,老张不以为然,后来果真应验了。张亚军从十三岁起开始对这名字心怀不满,原因是人们叫他老二。张老二。张亚军对此极为反感,但人们说亚军么,当然是老二。证据如此确凿,无可辩驳。老二就老二吧。但后来,人们对老二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说男人都有两个头,大头是脑袋,小头是鸡巴,老二当然是小头了。这样一来张亚军便不能容忍了,仅仅晚出来几分钟就有这么大的区别,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

张亚军决定找张冠军谈,张冠军说,怎么办呢?张亚军说,都行。张冠军说,那你叫季军吧,就是老三。张亚军说,行,不叫亚军就行。但是行不行,还得问老张。张亚军又找老张谈,老张说,扯淡!人人都知道老子只有俩儿子,往后挪,亚军给谁?张亚军说,那往前挪。老张说,那老大叫啥!张亚军说,叫裁判。老张说,放你娘了个屁,老子才是裁判。张亚军说,那就并列吧,就差几分钟。老张说,不行!差一秒钟也是差。

高中第二年,张亚军知道了精子赛跑的事情,他开始坚信自己才是跑在张冠军最前面的精子,张冠军排在后面,所以先出来。如此说来他才是老二嘛!于是他又去找张冠军谈。他首先给张冠军介绍了精子和卵子的概念,然后又讲述了双胞胎的产生原理,一共有两颗卵子,他说,是我先撞上的,所以靠里一些,出来的时候便慢了。张冠军说,啊,有道理。张亚军说,那就好。去跟老头子说说吧。张冠军问说什么,张亚军说,调整名次啊。张冠军说,怎么调?张亚军说,你装糊涂,老子才是老大啊!张冠军说,球啊,先进去顶啥用,得看结果啊,比的是往返,懂么!张亚军说,什么往返!明明是直道!

实在争执不下,只好去找裁判。老张听到赛跑的事情哈哈大笑,他说老大老二你们真他妈的,老子当初一使劲把你们都憋回去。你们听好了,老大就是老大,老二就是老二,老子亲眼得见,没得商量。没办法,张亚军只好去找高智会了。那是他的老师、舅舅和当初说老张起名字不科学的人。高智会说,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早说会麻烦的。老张问高智会为什么,高智会说不公平么!老张说,先出来的是冠军有什么不公平。高智会说,冠军?先生出来的是冠军,那先死掉的算什么!人这一辈子啊,不是谁跑得快就胜利,而是要比谁跑得远,老二刚站到起跑线上,你就给裁判了,还说公平,球公平!不科学吗!老张有点扭捏了,他说,是不科学,不科学。张亚军说,是误判!老张说,是误判,是误判。高智会点点头,背起手走了。张亚军说,那改吧。老张就瞪起眼说,改你妈的逼,你见哪个裁判错了又改过的。

张亚军走出家门,沿着马路一直走上河堤,又沿着河堤走到田间,后来他在国道边碰到高智会,高智会当时好像刚把什么人送上汽车,叼着根烟朝远方眺望着,看见张亚军,他就拍拍他的脑袋说,老二啊,有些事情说说可以,但是争取不来的。张亚军说,哦。

空城记

老张的丈母娘要出门,老张乐坏了。

十年前,老张买了这套房子,比原来的房子足足大了六十平米,他插着腰站在客厅里,说:幸福啊!他老婆赵小花却掉眼开了泪,原因是她觉得妈妈还不幸福,她辛辛苦苦把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到头来却孤零零的住在乡下……呜呜呜……呜呜呜……老张说,好了好了!接她过来一起幸福嘛!

于是老太太就来了,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啊,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娃娃长大了,一个男人谢顶了,连一个球队都出线了。这十年里,老张有很多没想到,没想老太太会来,他以为,老人嘛,终归是念旧的;没想到赵小花的兄妹们那么自私,不肯养老娘,条件差就是理由么?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好,可是一个老太太,又能拿她怎么样啊!老张最最没想到的是老太太有洁癖,一个人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还会有洁癖么?老张没去过农村,有点难理解。老太太每天五点钟就起床,从卧室一路收拾到客厅,然后是外孙女儿的房间。老张两口子本来可以多睡会的,老太太说:我打扫我的,你们睡。但老张不习惯,就像不习惯撒尿的时候后面有个女清洁工。因为这个他们不得不按时起床打扫,但是老太太并不罢休,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亲手打扫过的地方才算是干净的。这套房子对老太太来说没有秘密可言,于是就不再有秘密,内裤、臭袜子都要随时清理,这是老张的经验。

老太太要出门三天,赵小花和女儿也跟着,就剩老张一个人,如今他又叉腰站在客厅里,干咳几声,居然有回音。老张有点儿慌。也就是说,他要在这里单独生存上三天了,既然是这样,就该干点自己的事,可什么是自己的事呢?他要点上一根烟,坐到沙发上慢慢儿想。老张抽了五根烟,没想出什么是自己的事,也没准这就是他自己的事,就是坐在沙发上磨屁股,抽闷烟,想什么才是自己的事。

老张有点悲哀了。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屋,这间屋才是他的屋,这间屋跟原来他们的房子差不多大。

守城记

在应该下雨的天气,雨还没来,天色黯淡,这是一种毁灭性的颜色,我管它叫混蛋灰。当然,混蛋灰也不算最有杀伤力的,前面那座楼房就比它厉害,斑驳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造型,太旧,太容易让人坠入回忆。

瞧上去一楼是厂房,高高大大,除了过道所有都藏在里面。二楼窗子很多,玻璃很少,唯一一面完整的,一眼就知道是澡堂子,模糊糊的沾满水汽,透出来惨黄的灯光,杀伤力五颗星星。我真恨不得把玻璃砸了,让光亮堂点,可是哪敢呢,跟前的过道就坐着俩值班的,小背心大裤衩马轧子,让人不寒而栗。

想起跟老张在山上的日子,隔五天一见,一见就又是五天。就俩人,除了机器就是山,一有动静,俩人抢着往外跑,回来时候垂头丧气。我知道老张他们家存折在哪,有多少钱,密码多少,他老婆生日,他老婆生日就是密码。没人逼着说,只有逼着听,我也一样,强不到哪去。能说的话全说了,没辙了再说一遍,最后都说恶心了,吃饭的时候不能出声,怕吐。有一回我跟老张说,为什么鱼老是不停地游呢?因为据说它们的记忆力超差,差不多也就几秒,过后就忘了,所以鱼缸跟大海也差不多。老张一听崩溃了,伸脑袋就往鱼缸里扎。俩人没话干瞪眼,要多腻歪有多腻歪,盼下班,回家五天玩命踅摸新鲜事,街上见面躲着走,回来省着说。有次老张擦猎枪,我说老张我要是偷了你们家存折或者干脆偷了你老婆,你能不能一枪把我给崩了?老张正擦枪管,管中窥我说,那固定不能,打死你我咋办。我拍案而起,捂着肚子往厕所跑,擦屁股纸全用着抹眼泪了。

在山上那两年没碰上过一回小偷,老张疯了似的在屋里跳脚骂,这鸡巴地方连贼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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