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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我的马

2015-01-09李娟

南方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挖井小毛驴哈拉

李娟

有一个人欠了我们家很多钱,现在却死了。按穆斯林的礼性,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但他的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来还,情急之下,只好把自家的一匹三龄马牵来见我妈,要求抵债。

我妈很为难,打电话来同我商量该怎么办。

她说:“你说我要马做什么呢?”

我说:“自己留着骑呗!”

她说:“家里有摩托车,哪里用得着那个!”

我说:“那就不要了呗!”

她说:“可是我又想要得很……”

我说:“你要它做什么?”

她说:“自己留着骑呗!”

我:“……”

到了下午,她又兴冲冲打来电话:“娟儿啊,我决定了,那马我留下了,我要把它送给你!下礼拜我给你牵到阿勒泰去啊!”

我吓一大跳:“我要它做什么?”

“可以骑着去上班啊,你们单位那么远的。”

“有自行车骑就可以了。”

“自行车还得要你去蹬它,马多好啊,一点力气也不费。到了单位就放在你们地委院子里,让它自己找草吃去。回到家就拴在后院的大柳树上,河边草也多……”

我大汗:“可是,它认识红绿灯吗?”

挂上电话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别说阿勒泰了,就是在阿克哈拉,我们家也是无法养马的。首先我们草料不多,那些全是给鸡准备的,鸡都不够了哪还能顾得上马?要是在冬天里花钱买草料的话,那么贵,哪能养得起啊?冬天那么漫长。

再说,院子虽然大,但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哪里还有地方拴马?

我估计,马牵进家后,处理它的唯一方法大约就是宰掉吃肉……呜呼!

如果养马只是为了吃肉,生活将索然无味到什么地步?

还在两年前,妈妈还一心想买匹马的。那时家里还没有挖井,用水得要去两公里外的乌伦古河边挑回家。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河面冻了厚厚的坚硬冰层,去挑水除了扛扁担,还得扛斧头。每天去挑水,每天都要破冰,昨天破开的那个冰窟窿一夜之间就会仍冻得结结实实。

而且冬天的阿克哈拉那么冷,动辄零下三四十度的,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路上的积雪及膝厚,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

我妈想,如果没有马,有一只小毛驴也好啊。如果套牲口拉水的话,既不费人力,而且一次就可以拉够三四天用的,又省了麻烦。

那一年夏天非常热,一到下午,外面就不见人影了,太阳白晃晃的,野地草丛里,蚊虫像浓浓的黑雾一样,在低处翻涌鼓荡。

可是,为了给将来的马或者小毛驴准备过冬的草料,一家人仍然要出去拔草,那个罪受的!

那一年夏天倒是攒了不少干草,打碎了有好几麻袋。可是马最终却没有养成。我们便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

因为冬天水位线低,便在冬天挖井。

在大地上打出一个深深的洞,然后遇见水,这真是神奇的事情。一个人在井底用短锹掘土,另一个人在地面上把土一桶一桶吊上来。漫长的劳动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渐渐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我们,认清我们的模样,从此才真正接受了我们。

这两年,房子也修好了,井也挖了,院子里种下的树苗也活下来了几棵。赶上新农村建设,我们家院墙也被村政府派人粉刷了一遍,再不把我们当外人了。

至于马,已经可要可不要了。

但是,哪怕到了现在,拥有一匹马——这仍然是多么巨大的愿望啊!至于被一匹马带着,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那情景让人一想到便忍不住心血沸腾。

阿勒泰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也算是城市了,车流不息,街道两边招牌拥挤。但是我就曾经看到过有人在这样的大街上策马狂奔。那是真正的奔跑,马蹄铁在坚硬平整的路面上敲出清脆急促的声音。两边车辆那么多,那马儿居然视若无物。要是在乡下,远远地看到前面车来了,骑马的人都会立刻勒马让到路基下面的,怕马儿受惊驾驭不住。

我看着那人驾着马一直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才意识到他们刚才闯红灯了。

虽然是牧业地区,但转场的大批牲畜是不允许上街道的,牧业经过时将远远绕过城市。但对于马,好像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规定。因此在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在街上骑马之后,很快又开始奇怪为什么没人在街上骑马。

富蕴县则不一样,有人高头大马地经过身边,是极寻常的情景。至于阿克哈拉,就更不用说了。但无论如何,我妈也不该会有那种想法,搞一匹马给我让我骑着上下班?太酷了。

想象一下吧:有朝一日,自己骑着马去行署或者教育局送文件……一定让人叹为观止。

假如我有一匹马,我能为它做到什么,才能真正得到拥有一匹马的乐趣呢?我得把房子搬到城郊野地上,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来盖房子。得开垦出一块土地,种上深浓茂密的草料。得嫁给一个也愿意养马的人,最好他已经有养马的N多经验了。将来的孩子也得喜欢马。这样,我就得为了马永远留下来,永远地。也就是说,除非我真正地爱上阿勒泰,否则我永远不能真正拥有一匹马。

我还想再打电话问问妈妈马的事情,但想来想去,终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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