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举清

我躺在住院部四楼走廊的推床上，原本并不情愿躺在上面的，因一整日身心的劳顿让我改变了主意，做一回夜里的病人。早春里，蓝色的月光从走廊的尽头斜照进来，带着冰冷的气息，我终于不再信任所有的光是热的了。我不禁打一个冷战。尽管叔叔带来的被子很厚。

推床有些摇晃，那四个脚的轮子如猴脑一样灵活，只有我静默得像个死人，才使得它们一同静默。住院部的过道很宽，足以驶过一辆大卡车。我猜想，一边是健康人走的，另一边是病人过的，那些昏黄的灯光并没有搭理我的这种无端揣测，它默默地照着我手中的《百年孤独》。阅读不少小说，我从来没看小说这么费劲，翻了几十页还没记住小说里那些人物的名字，哪怕一个也没有，至于故事情节，大概也如夜空中蓝色的月光一样清冷而模糊。我神志不清，思绪混乱，怎么能看得下小说呢，尤其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病人了。

深夜三更，依稀中，近处病房爆发出如雷而又吞吐断续的鼾声，我突然怀疑起那些肉体功能不健全的病人怎么对空气也如此反感了，连不远处哪个房间里婴儿渴求母乳的哭啼声都比它更有韵律。我在想，有些生命厌倦了世间却无法结束，有些世事却让一些渴望延年的生命戛然而止，如此无常的现象，我们有什么权利去痛恨和怀疑不公呢。我还在想，突然“喵——”的一声从住院部隔壁的民宅里传出，我决定不再想了，那只猫已经给出了理想的答案。都说猫有九命，它是应该最懂得生命轮回的动物，就像人类懂得痛苦一样。蓝色的月光依然凄清地斜照进走廊尽头处，只是细微地增多了一些面积。

一股阴风从走道尽头的月光处袭来，掠过我这张憔悴的脸庞，我在被里又不禁打一个寒战。听说，走廊尽头的那扇铁门外一节狭窄的走道一直通向后山。后山座满新旧的坟冢，大都是从医院里运出去的尸体，从廊道里送出去的灵魂，我躺在尸体和灵魂经过的地方却不曾惧怕！也许有一天，我也被人推出去，一切将会结束。

我还在想，许多人知道坟墓却不知道死亡，许多人已经死去却不知道灵魂。如果读懂了灵魂，又何惧死亡呢！……故乡的土地是温暖的，我终于承认它有时候也会变得冰冷，但我相信，那是短暂的。

小偷·恐怖分子·理想之国

一

你们这帮小偷，光临我的家园，偷盗我的自行车，我要喊警察来逮住你们。

大哥，你算是走运啊，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五批盗贼光顾你的这辆破车了。只可惜你的破车锁头极为牢固，他们没能得逞。但我们有办法，将这牢不可破的锁打开，不幸的是被你发现了。你报警吧，我们五人随时尖刀戳死你。

我害怕。我逃跑。面对你们这帮凶悍的敌手，我走为上策。我的轻功足以飞檐走壁，来啊，你们这帮小贼，追得上我，算你们狠。

啊，我原本是正义的一方，我怎么就这么逃亡似的贪生怕死啦？我不知道。

小贼们可真够快，我怎么逃，他们紧追不舍，步步逼近，眼看就要抓住我了。

我是正义的，怎么变成不正义的俘虏了？冤枉啊。

我轻轻一弹，腾空而起，飞越大江的桥孔，他们被滔滔江水阻隔了，我在对岸嘲笑。

你们这帮小贼，连江水都害怕，还想当盗贼。笑话。你们应该老老实实滚回家里抱崽崽去吧！哈哈，正义，就是正义，永远战胜邪恶的。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们懂的。我不损你们了，滚回去，帮你们家里的老爷子点点烟，伺候你娘，他们都老了；喂喂你家的猪仔，还有小狗、小猫、小鸡……别忘了给牛栏里添稻草，这些活儿干着不算累的，但有点繁琐，可以培养你们的耐性。将来，也许这些耐性成为你们的一笔财富，为你们挣点毛票，养家糊口。哦，我还想告诫你们一点，偷盗就偷盗嘛，别老是耍你们手里的刀把戏，那东西，只能戳人的肉体，但无法伤残人的灵魂。灵魂，你们懂吗？就是你们肉体之外的东西，它能主宰你的肉体，统治你的行为。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还不赶快丢下你们手里的那铁玩意。对了，还有一点，我说说你们这幅怂样，还偷盗，你们不是八仙，江河都过不去，别说大海了。有本事，滚回老家帮老婆洗洗脚，挠挠背，抓抓痒；没老婆的，可以逗逗狗啊，猫啊，鸡啊……都行。哎，我还有事，不理你们了，闪人！

二

我顺着江岸走着，滔滔的江水使我的心潮汹涌澎湃。我深呼一口气。

江面上突然漂浮来一具尸体，定睛一看，是男尸。再仔细看，我排除了那帮小贼的其中一个。想起那帮可恶的贼，我却在内心里面虔诚地祈求神灵庇护他们平安，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他们的可怜和可恨之处。

尸体从我眼前飘过。我才十分确认那是一具恐怖分子的尸体。他满脸横肉，面色死灰，胸膛里五脏六腑溃烂腐臭，还有蛆虫蠕动吞食的恶心；他四肢不全，毛发散乱，五官模糊不堪，仿佛久远年代的陪葬奴。他的肉体污染了河流，鱼虾见之躲闪，浮萍见之远离。一具罪孽深重的躯壳，万物排斥。我想，在他尚有生命的时候，他的灵魂早已在地狱里走火入魔。他把苍生残害，把慈善吞噬，把无辜强奸，把阳光笼罩……他的下场，足以见证邪恶的苦果的禁食。

我已经不愿注视了，任他随波逐流，远去。脚下的鹅卵石可爱多了。我的鞋子被江水渐渐浸湿。乌云散去，天色转晴。我想，阳光很快来临了！

三

我跨过一步，从我国跨过他国，这人类分疆让我着实纳闷，明明是生存在同一片天地里，呼吸着共同的空气，啜饮着共同的水，还分什么国啊，族啊！

好吧，你们规定的红卡、蓝卡、绿卡，我都看过了，那只是一个形式。我心向往，无所不及。连黑夜我都不怕，还怕啥呢？

在黑暗的道路旁，那些黑色的墓碑以及模糊的文字，在我眼前呈现。我抚摸着山路边那些野草，如抚摸着柔软的被褥一样感到温暖，我探脚前进，眼睛在黑夜里是瞎盲的，但心是光明的。我的心引导着我的躯体前行，任凭夜里张目哭泣的枭鸟，任凭隐约沉没的孤星，它们以自身的冰寒与孤凄，分娩出少许的温暖予我，使我穿透黑暗，抵及了光明和理想的国度。

这里森林茂密，物产丰饶。道路明朗，远处随风飘来自然之歌，美妙极了，我想聋子都能感应得到这自然之歌的美妙。竹节里充满软虫，鼠崽肥硕，它们都很幸福，饱食终日，快快成长。近处的梯田稻浪翻腾，谷子里散发的芳香馥郁，把饥饿挥之消散。惠风掠过山脊和深谷，万物在风中微笑，多么祥和的世界啊。

这里没有憎恨，没有杀戮；没有欺骗，没有嘲讽；没有悲愁，没有遗憾……这里的岁月宁静，空气清新。这里人心美好，暖阳普照，让我深深的迷恋与热爱，使我不再奢望，不再神往！

这里让我忘掉小偷，忘掉恐怖分子。忘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