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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娘”符号对明清传奇男性形象刻画的影响

2015-01-09张岚岚

西部学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杜丽娘刻画

摘要:作为经典,《牡丹亭》对后世传奇创作的影响持久而深入。作为剧中中心人物的杜丽娘,其符号所指形成强力辐射,不仅对女性形象,更是对男性形象的刻画带来影响。男性对个体私生活领域的关注和追求热情得以激发并对杜丽娘的动作进行模仿,而在对“情”进行聚焦时出现的对立式分散,又使性别格局的不对等得以显现。

关键词:明清传奇;“杜丽娘”;男性形象;刻画

《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作为杜丽娘的爱人”,[1]40“以情抗理”主旨的辅助完成者,常遭质疑和非议,认为其性格不鲜明,个性不突出,甚至可有可无:柳梦梅之于杜丽娘,无异蒹葭倚玉。“杜丽娘的形象,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一个光辉的创造”,[1]35相较于杜丽娘的异彩,柳梦梅过于黯淡,“他毕竟是封建士大夫之类的平庸人物。这位来自现实世界的热衷功名的书生和富有理想的杜丽娘是不相同的。”甚而至于“柳梦梅人物形象缺乏光彩,是《牡丹亭》恋爱故事的美中不足”。[1]41柳梦梅形象的不丰满抑或缺陷的存在,对后世作家来说却是幸运的。“后来诗人要想崭露头角,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前人的某些次要的、不突出的特点在‘我身上加以强化,从而造成一种错觉——似乎这种风格是我首创的,前人反而似乎因为巧合而在模仿‘我。”[2]4因而相较于杜丽娘的续写,柳梦梅形象的创作反而有着更大的自由发挥的写作空间和超越经典的可能性。后世作家融合汤显祖所开拓的“杜丽娘”的形象内涵及符号“所指”,将柳梦梅的许多“未定性”、“暗隐型”描写和特质加以具体化和强化,化育成男性欲望叙事的崭新面貌。

一、激发了对个体私生活领域的追求热情

“隐逸”是“人文知识分子在世生存的本质特性之一”,潜匿文人内心的“隐逸”情结根深而常存,“隐逸性成为人文知识分子普遍的内在精神气质,那就是:对社会主流与中心一种自觉的间距化或边缘化。” [3]203他们“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4]805隐逸与仕进的矛盾几乎贯穿整个封建社会,覆盖到每一个文人个体。“这种矛盾归结起来无非是社会理想、政治理想和人格理想之间的矛盾”,[5]244而时政的险恶无疑是隐逸之风盛行的重大促因。明代中后期,政治走向腐败。宦官弄权,厂卫特务横行,“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冤死者相属”。①陷害忠良,官吏“无辜受屈者甚多”。②大学士商辂指出,“近日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官校拘执职官,事皆出于风闻。暮夜搜检家财,不见有无驾帖。人心震慑,各怀疑惧。”③严峻的政治现实,使众多文人宦意冷淡,纷纷退出政治疆场。《情邮记》中刘乾初的朋友萧长公即是如此,边功建成,反被枢密使领了赏,“古道得罪于朝廷,犹可言也,得罪于权奸,不可言也”。当外面传报“老爷革职为民了”,萧长公连说“快脱去官服。”

【油葫芦】说甚么乌纱耀眼明,骋黄金腰带横,宫袍卸下一身轻。(换小帽青衣介)你看我青衫称体还齐整,芒鞋稳步翻干净,那里有千钟粟富贵根,终守着几瓮齑穷酸命,仕林中原数不着咱名姓,算编籍也添丁。④

陈森《梅花梦》中言吴佚认为“仕途险易,那能逆料”,而醉心于山水:“西湖缘浅,使人扫兴。”(第二出《谒师》)张若水之父张静存因“仕途不测”,而“甘隐迹于岩阿,恒产可耕,且耽情于笔砚。”(第十出《训子》)沈孚中《绾春园》,丞相伯颜“炎炎之势,实可蒸天”,“顺我的,便是良吏忠臣,那管无功于百姓,以权势压朝廷;逆我的,便是贪官奸职,何知有益于国家。”(第九出《奸赞》)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年方少壮,正宜奋志功名”的阮翀,却也避世隐居,只因“仕途险幻”(第五出《侨园》)。李渔《比目鱼》中,慕容介之妻和慕容介最能体会做官的艰险之处。第五出《办贼》慕容介妻子劝慰丈夫:“相公,你仕途的甘苦都已尽尝,宦海的风波甚是难测。既有高尚之心,何不早些决策,只管因仍苟且。试想到那吏议挂身、弹章塞口的时节,还能勾飘然而去么?”第十二出《肥遁》,慕容介之妻认为“为宦十年”,等于“苦了十年”,“最喜把官辞”。慕容介作祭纱帽文一篇,“非是俺义背情忘,怨把恩偿,只为你性儿中原带风波,因此上任飘蓬付与苍茫!”“莫说我做官的人,离了职守,无拘无束,竟与神仙一般;就是做官家的,离了转斗,也便放心乐意,做起醉汉来,可见这顶纱帽累人不小”,慕妻也作祭凤冠文一篇,“非是我没福将伊承享,都只为虑祸防危,夺取不如丢向。”

脱离政治权威的隐逸,意味着对传统儒家价值体系的解构,是对社会的“间距化”和“边缘化”,这与明代中后期逐渐兴起的个体从社会的逃离,个体欲望对社会欲望的逆反趋势一致。传统的农业社会,生产的自给自足为寄情山水的陶渊明式归隐提供了物质保障。而明代中晚期,生产方式的不同也引发了新的与社会“间距”的方式。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方面,人们生产生活的相互依赖程度加大,“遗世而独立”难以在生活中实践;另一方面,随着物资的丰富,经济条件的改善,市民阶层的壮大,五彩斑斓的世俗生活对士人构成了强大的吸引力。“趋俗,是晚明士人心态的一个显著特征。”[6]沉迷于形而下的“百姓日用”之事,开始成为文人的新的隐逸依托。远离政治核心,卸下厚重的道统、使命、责任等精神束缚,明清文人开始优游于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山水声色等肉体享乐,“士贵为己,务自适”,“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7]258他们对个人私生活领域的事务有着超乎以往的热情,由此带动了晚明休闲文化的兴起。游山玩水,构筑园林,饮酒作诗,组建家班,自由适意,“大丈夫当独来独往,自适其逸耳,岂可逐世啼笑,听人穿鼻络首?”[8]顾仲瑛“幽居人世外,久厌世朝喧。”“心厌繁华,性耽寂寞,实因志以适,岂有托而逃?因此朝廷屡授我翰林承旨,老夫坚意不受,隐居此地。”(《异梦记》第三出《春游》)《西园记》中赵玉英之父,“性格清奇古怪,年纪只好五十,就不愿做官,致政归来,足迹不入城市,在西山僻处造下这所园子,名曰西园。”(第四出《寻幽》)《绿牡丹》中沈重,“原任翰林学士,请告归家,宦情已断,诗癖弥深。”(第三出《谢咏》)《洒雪堂》魏鹏,“况兼无意功名,常居愁病,且合怡情山水,未可奔驰。此番应举,便不去也得。”(第十八出“贾母赠行”)

与此同时,汤显祖通过杜丽娘女性主体的欲望叙事,为个体的本体性欲望表达赢得了合法空间。扶植起个人对私生活追求的权利,并将之与个人公共生活并立。进而,汤显祖认为“人生而有情”,“世总为情”,⑤把“情”从个人私生活中凸显出来,视其为个体生命的表征。对“情”的浓墨重写,开始成为某种象征,标志着“自我”的放大和对“集体”阴影笼罩的逃脱。在这种大的社会语境与文学语境中,男性主体对个人私生活尤其是“情”的追求热情被大大激发。

二、对“情”的聚焦与发散

杜丽娘“情”的“所指”,与大的社会语境共同发力,使后世传奇中男性的欲望叙事具备了与往日不同的表述,他们对“情”开始有了超乎功名之上的珍重。《牡丹亭》中,柳梦梅还是一个汲汲功名的“平庸人物”,他有着传统士大夫的固有追求,“干谒之兴甚浓”(第十三出《诀谒》),要“图前进”。爱情,对他而言,是在功成名就之后顺理成章的胜利战果,是第二位的,“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第一出《言怀》)后世接受者在对柳梦梅进行重写时,不满于他的“情”的不够坚定和强度上的孱弱,纷纷变其为“情痴”,强化着柳梦梅的“情”。 爱情,开始上升成为他们第一位的人生追求。个体的“情”不仅与功名富贵并提,而且成为更具分量的存在。他们愿为“情”舍弃一切,包括生命、事业与道义。

《西楼记》中于鹃,“我想婚姻乃百年大事,若得倾国之姿,永惬宜家之愿,天那,你便克减我功名寿算,也谢你不尽了!”(第二出《觅缘》)“余生无志鹏程远,被严亲强来赴选。”“若得穆素徽为妻,即终身乞丐,亦所甘心。不得穆素徽为妻,虽指日公卿,非吾愿也。怎奈父亲强迫往京赴选,万不得已,勉上公车。”(第二十六出《邸聚》)“咳,楚楚,不得素徽,纵做南面王,也只是不快。”(第三十五出《诘信》)“小弟不得素徽,只管求死。就是会试,亦非本意。今得了素徽,又待廷试了。早些做官,荣耀他却好。”(第三十七出《巧逅》)《梦花酣》中萧斗南:“日来昏昏似醉,忽忽如呆。你看书卷上那一卷不说着情字来。兴哀紫玉之歌,重泉相许,抱痛青陵之曲,来世寻盟。但今生邂逅有情娘,何妨金椀?便来生侥幸风流婿,休论玉卮,正是终当情死,也应不畏阎罗。”(第一出《梦瞥》)“我萧斗南死相思足矣。”(第三出《画梦》)《鸳鸯梦》中秦璧,“这段姻缘,若不成就,可不害杀我也。天天,小生若得永惬宜家之愿,就克减我功名寿算,也谢你不尽了!”(第九出《倩媒》)与柳梦梅对爱情的认知不同,在其后的作品中,爱情往往成为男子人生最重要的追求,功名却是服务于爱情而退居第二位。《娇红记》申纯:“功名成否在天,但姐姐深情,小生断不敢忘也。”“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第三十三出《愧别》)孟称舜《贞文记》第五出《隔晤》:“功名富贵非吾意。权担受、冷淡生涯,愿冰人、牢把红丝系。便是我福缘来至。”“只得依了小姐言语,奋志求名去也”。《鸳鸯梦》中秦璧,“自古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若使未见文君,宁可终身病渴。”(第二出《言怀》)张坚《梦中缘》中钟心,“有了俺梦中美人,这一个穷秀才值得些甚的?”(第四出《痴寻》)陈森《梅花梦》中张若水,“青云路近,不难捷足先登。而红粉缘悭,真觉伤心莫诉。”(第十六出《入梦》)《比目鱼》中谭楚玉,“是个情种”,为了接近刘藐姑,入戏班学戏,“做情痴,顾不得名伤义伤。”“学戏之事,虽有妨于名教;钟情之语,曾见谅于前人。”(第六出《决计》)

杜丽娘对“情”超越生死的痴迷,引发了人们对“情”的聚焦,在人生所占的比重也在不断加大。但对“情”的理解则因作者写作立场、个人趣味等的不同而有了区别。男性主体,在“情至”的同一改写目标下分道扬镳,有多情而博爱者,有痴情而专一者。

1.多情而博爱

在传统封建社会,性别的社会分工人为区别了男女的人生命题。对于男性而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显示的是人生的圆满,而婚恋的完美是人生圆满的充分而非必要条件;对于“守内”的女性而言,对爱情的渴望是从本体存在的生命角度出发,婚恋的完美是人生圆满的必要且充分条件。就爱情在生命中所占的位置和分量而言,女性往往要高于和重于男性。《诗经·卫风·氓》中“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就是这样一位被遗弃的女性为此所作的真实注解。两性对待爱情的差别,不能忽视其性别分工不同这一社会成因。郑《笺》:“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钱钟书先生认为“按郑笺殊可引申”,“夫情之所钟,古之‘士则登山临水,恣其汗漫,争利求名,得以排遣;乱思移爱,事尚匪艰。古之‘女闺房窈窕,不能游月骋怀,薪米丛脞,未足忘情摄志;心乎爱矣,独居深念,思蹇产而勿释,魂屏营若有亡,理丝愈纷,解带反结,‘耽不可说,殆亦此之谓欤?”[9]188

“《牡丹亭》影响传奇作品群”中,男女的社会分工和格局依然没有转变,“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固守着生命中的唯一,而男性则有着更多的生活内容和接触其他女性的机会。因而,“相思成病”、“抱恨而亡”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女子才做得出的。斯达尔尔夫人认为“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9]189女子对情感的专一和贞洁对维护男权社会的稳定及其主导特权极其有利,因而,在男性编织的话语世界中,“专一”和“贞洁”作为对女性进行道德评价的核心指标而不断被加以全方位教化与巩固。“贞女的信念和情感深深植根于她们赖以成长的广大的文化和社会经济体系中”[10]257而社会话语几乎从未对男性情感的“专一”进行过规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男性能够从容周旋于多名女性中反成为其富有个人魅力的象征。对男性的情感道德评价集中在其是否对女性构成“始乱终弃”,这种评价本身就显示了情感双方地位和权利的不对等。

“爱情”话语的性别歧解,在传奇创作中不自觉地得以呈现。作家在进行“中心人物”从杜丽娘到柳梦梅的性别转移时,“情至”思想已不可避免地因话语立场的改变而分化。“多情而博爱”的男性形象的塑造、“拥双艳”的“完美结局”等即是男子话语霸权的重新回归,是男性欲望主体的回环式叙事策略,是争夺两性话语主导权的较量。倘说《牡丹亭》中的“情至”是浸透在文本中间,那《梦花酣》的“情”则浮出水面并深恐他人不知,“你看书卷上那一卷不说着情字来”“正是终当情死,也应不畏阎罗”(第一出《梦瞥》),“玉赋高堂,曹怀洛浦,何曾面炙?都为情痴。”(第三出《画梦》)萧斗南也变成了“得为情死何辞鬼,请署花淫号绝痴”⑥的绝痴“花心汉”,直跌入乱花丛中。第八出《摄艳》览尽历代美女,大饱眼福;并与郑彩鸾、谢蒨桃、冯翠柳纠缠不清,乱花迷眼。第三十二出《魂话》,萧斗南面对冯翠柳鬼魂,“你是仙乎?人乎?鬼乎?梦中人乎?画中人乎?谢蒨桃乎?冯翠柳乎?小姑姑乎?请说一个明白。”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的博爱多情,在作者看来正是“情痴”的表现,因为柳梦梅“气酸性木、大非丽娘敌手,又不能消受春香侍儿”,不够资格称为“情痴”而“判入花丛绣簿”。因此作者对这一改写颇为自得,“微类《牡丹亭》”而“过之”即是其不惭之言。孟称舜《娇红记》中的申纯,能同时分爱于王娇娘、妓女丁怜怜和丫鬟飞红。周朝俊《红梅记》中的裴禹,周旋于李慧娘的鬼魂与卢昭容之间。《西园记》张继华辞掉王玉真之婚事,不负赵玉英之魂,但赵玉英劝其与玉真成婚时,起初以为是玉英在试探他,“小姐,这是甚么说话,我和你有心烧了到头香,岂可又瞒心许下双头帐?”等发现玉英是真实劝婚时,大加称赞她“如此贤德”,便心安理得地与王玉真“择吉毕姻便了”(第二十九出《劝婚》)。浣霞子《雨蝶痕》的白璧,对丫鬟墨娥和小姐韵如同时动情。阮大铖《燕子笺》中,霍都梁手执华行云、郦飞云,喜上眉梢,“可不是富贵风流两擅场”(第四十二出《诰圆》)。

在“《牡丹亭》影响传奇作品群”中,男主人公以多情、博爱面貌出现的作品还有不少。或最终以一夫两妻作为所谓的圆满结局,或出现一男与两女的情感纠葛,或因借尸还魂而与两位女性发生关联。列表如下:

作品及人物 情感关系

周朝俊《红梅记》:裴舜卿 与李慧娘鬼魂幽会,与卢昭容完婚

沈璟《坠钗记》:崔嗣宗 与何兴娘鬼魂幽会,与兴娘借尸还魂之庆娘完婚

范文若《梦花酣》:萧斗南 与蒨桃之魂幽会,与还魂之谢蒨桃、郑彩鸾完婚

吴炳《疗妒羹》:杨器 杨器娶小青为妾

吴炳《情邮记》:刘乾初 刘乾初与王慧娘、贾紫箫成婚

吴炳《西园记》:张继华 张继华与赵玉英鬼魂幽媾,与王玉真完婚

王元寿《异梦记》:王奇俊 王奇俊与顾云容梦魂幽会,最后与顾云容、范琼琼成亲

梅孝巳《洒雪堂》:魏鹏 魏鹏与贾娉娉相恋,最终与借宋月娥之身还魂的贾娉娉成亲

阮大铖《燕子笺》:霍都梁 霍都梁与郦飞云、华行云成婚

泊庵《芙蓉影》:韩樵 韩樵与谢鹃娘、宋远娘完婚

沈孚中《绾春园》:杨珏 杨珏与崔倩云、阮蒨筠完婚

朱京藩《风流院》:舒新弹 舒新弹与还魂小青成婚

叶稚斐《琥珀匙》:胥先吹 胥先吹与桃佛奴、桃媚姑完婚

孙郁《双鱼珮》:柳应龙 柳应龙与花想容、乔衣云完婚

王陇《双蝶梦》:沈端 沈端与董璚蝶入梦,与董璚蝶、王若烟完婚

龙燮《琼花梦》:江云仲 江云仲与袁餐霞、鲍云姬完婚

黄治《蝶归楼》:谢招郎 谢招郎与王凤车幽婚,与王栩仙成亲

张衢《芙蓉楼》:余安君 余安君与文妩娘、马妙娘完婚

陈烺《梅喜缘》:张介受 张介受与青梅、阿喜完婚

尤泉山人《梦中因》:胡叠 胡叠与采春、黄飞香完婚

与以往男性话语霸权以专制面目出现不同,《牡丹亭》影响传奇作品群中的“拥双艳”,是在“情”的名义下进行的话语转述,是适应新的时代思潮而采取的迂回叙事策略。但究其本质,这种对女性进行的欲望对象化处理,显示的是男性对女性压倒性的胜利和优势心理,是对《牡丹亭》“情”的一定程度上的违背和倒退。

2.痴情而专一

爱情,是两个平等的主体自然的情感关系,情感的专一是对彼此的尊重和最基本的要求。因此,与多情博爱型的“情痴”继承者不同,另一部分作家认为“情之博”曲解了汤显祖之意,“盖因范文若《梦花酣》一记事实欠妥,别撰此本,意欲与临川《还魂》争胜。”[11]895因而要“重说《牡丹亭》”(吴炳《画中人》第一出《画略》)。“柳梦梅们”有着与杜丽娘相匹的情感强度,他们的“痴”并不输于因情而死的杜丽娘。吴炳把庾启这种情之专、情之坚摹写得淋漓尽致,“唤画虽痴非是蠢,情之所到真难忍。”(第一出《画略》)。并借华阳真人之口宣称,“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第五出《示幻》)想要叫下画中之人,唯一的秘诀就是要“昼夜注心跪他、拜他、玩他、叫他,多则七七,少则三七,自有应验。”只要想得坚,叫得专,“便便便飞琼也少不得下遥天”(第五出《示幻》)。只有情之坚,情之专,才称得上“情痴”。柳梦梅得知面对的是杜丽娘的鬼魂时,惊魂不定,连呼“怕也,怕也”(第三十二出《冥誓》),而庾启听说琼枝已死,面对的只是其魂灵时,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哭着抱琼枝,说“情之所在,岂异生死,恨不同穴,何有于懼”(第二十八出《魂遇》)。袁于令《西楼记》中的于鹃,思念穆丽华而“一病不痊”,朋友以为他“小官人家,眼眶不大,只恋着一个素徽”,故请来许多青楼女子,打算“消他念头”。谁知“他一心只念穆素徽,散他念头不得”( 第十六出《集艳》),直至“思路茫茫”、“神情忽忽”、“寝食俱忘”而离魂(第十八出《离魂》),“情真至此真罕见,纵富贵功名未可牵”(三十五出《诘信》),突出了二人间的“至死情难变”(第二十六出《邸聚》)。《异梦记》中王奇俊执着追寻梦中人,不为现成佳偶所动,听说梦中人投水死了,“情愿终身不娶”。虽最终也无奈娶了范琼琼,然碍于情面,非出本意。梅孝巳《洒雪堂》取材于《贾月华还魂记》,而在蓝本中,贾娉娉和丫鬟生隙是因为魏鹏与丫鬟相狎,而到了传奇《洒雪堂》中,则改为因游戏生隙,避免了对“情之专”的亵渎,保证了魏鹏这一“专情”者情感的纯净。钱惟乔《鹦鹉媒》则换了一种形式表达情至思想,“是故情之至也,可以生而死之,可以死而生之;可以人而物之,可以物而人之”(钱惟乔《鹦鹉媒·序》)。张坚《梦中缘》中,钟心就是一个“忠心”之人,拒绝了好友现实世界的真实提亲,却要坚持追寻虚幻的梦中人,“小弟还要寻着这梦中人为配才罢”,在别人眼中,也只是“呆了,呆了”(第四出《痴寻》)。

在对柳梦梅用“情至”思想加以改造的重写中,汤显祖这一侧重个体欲望表达的范畴在后世被具体化为男性对待爱情的“专一”与“博爱”。女性杜丽娘的生死痴情,在嫁接至男性时,竟然有着如此自然而神奇的变化,两种对立的情感特征能同时成为男性“多情”与“情痴”的注解。在惊异男权社会中男性较女性拥有如此多的情感特权之余,新兴事物要想逃离传统决非易事,惯性的拉力决定了事情必然在回环反复中迂回发展,《牡丹亭》的“情”在后世传奇中的确立即是如此。

三、对杜丽娘的动作模仿

受《牡丹亭》影响的传奇作品群中,叙事的行动主体由女性“杜丽娘”到男性“柳梦梅”的置换极为常见。经典的独特魅力,引发两性共同的阅读共鸣。杜丽娘的压抑,实即个体与社会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在女性和男性而言,只是有着具体层面和程度的不同,但却都是必然遇到的。阅读时有了共鸣,说明读者已与某个人物形象悄悄完成了身份、年龄、性别等的置换。只有置换个人信息,才能进入阅读的审美体验,体现出阅读的价值和意义。作为特殊读者的作家,当将阅读感受转换为文字时,重写的人物必然会带有阅读时的置换痕迹,性别的置换即是其一。叙事主体由“杜丽娘”到“柳梦梅”的性别置换,其目的无非有二:一是面对女性主体性上升时的隐隐恐慌心理,使男性作家通过中心角色人物的性别置换,重新收回男性话语主导权。并借助偷换概念等叙事策略调整,实现传统性别格局的回环,如前所述“博爱”型痴情男子的塑造。二是继续经典的脚步,对男性的描写缺憾进行填充,强化经典的叙事,如前述“专一”型男性形象的塑造即是如此。而男性人物对杜丽娘的动作模仿,则是在这种继续前行中,对女性遭遇的体认、品味以及对传统不均衡的情感关系的调适。

袁于令《西楼记》于鹃,因采用了杜丽娘的“行动”而犹如男版“杜丽娘”。他发愿只要得到“倾国之姿”,能够“永惬宜家”,“便克减我功名寿算”,也在所不惜。父亲于鲁对于鹃的这种“心活得紧”甚为不满,在“梁栋不斫,终为林木;圭璋未剖,何异碔砆”的教育思想下,“拘禁”并嘱咐儿子“一意举业”,“把所制词曲,不论已成帙未成帙,已刻版未刻版,都将来烧了。决不可再做了!”(第四出《检课》)外在的压制造成了个体的压抑,于鹃相思成病,“终日长吁短叹,废寝忘餐”(第十七出《之任》),几乎抱憾而亡(第十八出《离魂》),并因情入梦(第二十出《错梦》)。由于对杜丽娘连贯行动的明显模仿,在他人眼中,《西楼记》成为袁于令的《还魂记》:“兄作《西楼》,只一情字。”“《西楼记》为兄之《还魂》”(张岱《答袁箨庵》)。[12]226只不过袁于令的《还魂记》,突出的更多是“柳梦梅”于鹃的“情”,如“《错梦》则又换《牡丹亭》之《惊梦》,彼以女梦男,此以男梦女云。”[13]396行动主体的性别置换,实现了情感关系中男性与女性同样程度的情感投入,两性在情感中的不对等地位得到调适,这是对女性主体性上升的呼应,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的起步。

张坚《梦中缘》,第一出《笑引》即已明确,“情”的主体是男性,“便是这殿旁读书的秀才,到是个真情种”。钟心痴情寻梦,“走遍天涯,必要寻着这梦中人为配才罢。”此处眉批“一部书,俱从此句生出。”( 第二出《幻缘》)杜丽娘的痴情寻梦生发出《牡丹亭》,钟心的寻梦写就了《梦中缘》。钟心对梦中之情痴信不已,与丽娘同类,“自今红板下,不数杜娘痴。”(刘绍庭《梦中缘·题词》)“便当玉茗筵前奏,未必推他作赵州。”(姚孔鋠《梦中缘·题词》)黄治《蝶归楼》第二出“缘梦”,谢招郎恹恹不宁,无由心乱,“数日来,行眠起坐,忽忽不宁。若说是病呵,身躯无恙;若说是愁呵,所事无关。到底为着甚来?”照镜自赏,“(照镜介)论俺品貌也消得一个佳人,只不知谢招郎的缘法如何。”因情入梦,“身子忽然困倦,不免隐几片时。”谢招郎看了《牡丹亭》《冥誓》一出,感怀不已,“真是古今伤心人,同此怀抱”。“柳梦梅,你可侥幸也”,“可不是一样书生,那讨个积世冤魂缠着了咱”(第五出《味曲》)。在杜丽娘的“情”的感发下,谢招郎所重者,惟“情”而已。为赴约而逃离母亲的拘禁,越楼相会(第十三出《越楼》);拼死了缘,“待俺苦禀母亲,如再不成,总拼一死而已”(第十四出《病圆》)。称“玉茗”为自己“导师”的作者黄治,以杜丽娘的行为方式,实现了对柳梦梅的补足。蒋森荣在《蝶归楼·题辞》中赞之,“《牡丹亭》后,又添情种!”实为不虚之誉。

在男主人公模仿杜丽娘动作的作品中,李文翰的《紫荆花》是个例外。从表面看来,理合浦有着典型的“杜丽娘”行动:“抱憾而亡”(第十七出《哭弟》)、“魂游”(第二十二出《魂游》)、“冥判”(第二十三出《奇谋》)、“还魂”(第二十四出“再造”)等。但因为作者明确的写作目的,“《紫荆花》乐府何为而作哉?为兄弟也,为兄弟之死而不能复生而又不忍其死,于是作乐府以生之耳。”⑦这些动作只是成为“聊以慰藉自己和家人的心灵”、“实现梦幻中的愿望”[14]的手段,与杜丽娘“情至”思想驱使下的动作在性质和效果上有了本质区别,其艺术魅力难免“远逊”[14]于《牡丹亭》。

经典人物“杜丽娘”符号所指的强大,使其得到跨越性别的创作接受。法国启蒙思想家浦兰·德·拉巴尔说过,“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15]1而男人写男人的东西也同样值得怀疑,博爱与专一皆为“情至”的表达即是男性当事人以法官自居而制定的双重标准。新的文化格局在与旧格局的回旋和妥协中确立,对杜丽娘的接受和有意“误读”即是如此。

注释:

①《明史·卷九十五·志七十一·刑法三》。

②《明史·卷三0四·汪直传》。

③《明书·卷一五八·列传十八·宦官传·汪直》。

④ 第二十九出《被放》。

⑤ 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见《汤显祖全集》,第1188页。

⑥ 第五出《谒僧》。

⑦ 李文翰《紫荆花·自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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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岚岚(1978-),女,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教师,研究方向:戏剧文学。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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