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路小乔

2015-01-06陈玉秀

岁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小乔楠木小姨

陈玉秀

永安镇东盖起第一批大楼,恰巧是路小乔家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地儿。路小乔父亲说死不搬,最终被开发商孤零零地搁置那儿,成为那片楼区最大的障眼点。路老爹倔犟,就是不搬的原因很简单,他一院子的破烂没处打理。而路小乔正处在最难的日子,她的大姐姐大姐夫刚刚车祸死了,丢下半岁的儿子楠木……

深夜,楠木的脑袋在路小乔右胳膊弯里越来越沉时,路小乔眯瞪着了。她做一个梦,她的右胳膊没了,空空的一只袖筒被一个小孩子扭扯着,她甩不掉他的扭扯。路小乔呼啦一下醒了。醒了才知道胳膊不是没了,是被楠木压麻了,没知觉了。

路小乔想起夜里的事。楠木哭号。路小乔抱着他可屋子转悠,楠木依旧哭号不止。他把整张脸哭得紫灰,最终哭累,倒头睡了。这样的哭号已经一周了,每次都要两三个钟头,直到路小乔也哭起来,直到路老爹一脚踹开小屋的门,吼叫着把他摔出去。

路老爹愤怒的样子非常吓人。他说再留下楠木就连路小乔也从这个家滚出去。路小乔不怪爹,爹太疲惫,楠木搅扰了他的休息。爹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下,再安安静静地爬起。这一切,都被楠木打破。

破落的院子到处堆放着爹的烂货,到处需要他去忙碌。那些堆得像小山的破铜烂铁,乱麻一样锈迹斑斑的铁丝,塑料瓶白酒瓶啤酒瓶纸箱废纸废书废报……爹忙极了!路小乔知道,他从早一睁眼,就一整天不歇脚。爹的脸紫铜色,一双手四季裂着深口子。爹大概存了许多钱在银行。光折子就一摞子,用只黑胶套缠住放在柜子里,柜子门被一把大铜锁锁住。爹不买一件像样的衣裤,就穿捡来的。皱巴巴的衣裤穿着,看上去就像傻子。

他不买也不给别人买。别人要买自己挣去。家里谁也别想花他一分钱。二姐姐说爹是个守财奴。路小乔也觉得是。娘死得早,他也不娶,他怕花钱。路小乔是在大姐姐的背上长大的。

大姐姐那年十五。路小乔就像楠木这么大,半岁。所以她不记得娘。她一直想,娘的样子就是大姐姐的样子。为着路小乔和二姐姐,大姐姐三十岁才嫁人。大姐姐出嫁那天,路小乔哭死过去,那年她十六。大姐姐嫁人,她整天哭。她辍了学在家里生病了,大姐姐后来只得接她去住。哪里想得到,仅仅过去二年的光景,大姐姐就彻底地离开了她。奇怪的是,路小乔竟然活得好好的。何故让她如此坚强了呢?那就是楠木!

因为楠木,路小乔已经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成熟起来。

路小乔背着楠木做早饭,叮叮咣咣。炊烟缭绕,饭菜很快好了。爹的饭菜放进锅里,自己匆匆吃罢,楠木匆匆喂过,用线毯子包住楠木,将他背到背上,将奶瓶、奶粉和尿不湿装进布兜子。路小乔娴熟地做着这一切,然后从容地走出屋门。

院子里,埋头忙活的爹没有抬头看她,大约是忘记了她。他一干起活就忘了一切。路小乔没有惊动爹,悄悄走过去。路小乔有些难过。她想,楠木夜里若是还哭,爹还会愤怒。该怎么办?出去找房吗?自己挺得起吗?

此刻,楠木没有哭,小脑袋缩进线毯里,均匀的鼻息传到路小乔的耳朵里,路小乔顿时释然。

北方的七月,晨风清爽宜人。清洁工们在清扫大街。路小乔感动他们给小镇带来的这份干净。路过菜市场,许多人撅着身子像摆花一样摆着红艳艳的柿子、绿森森的黄瓜、青椒和豆角。

一位中年菜农对路小乔吆喝:“早晨的菜又嫩又水灵了,小姑娘买点回去吧。”“不买。”路小乔说。但还是走过去,买了一捆嫩嫩的小菠菜和一捆嫩嫩的小葱。爹喜欢吃的,很下饭。

路小乔又折回家,在大门口站定。障子边趴着老黄狗,老黄狗向路小乔摇摇尾巴,表示打过了招呼。路小乔向它招招手,它心领神会,走过去,叼起菜袋儿,一扭一扭向主人走去。

主人在忙碌,他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老黄狗不知道。它放下菜袋,又趴回老地方去了。那地方它待十几年了。自从来到路家,它就在那里做窝了。老地方好啊,有成长的味道,有不尽的回忆,所以它也不希望主人搬家。那天开发商怒冲冲地来了,老黄狗好悬没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咬死。它已经卡住那人的喉咙,是主人动了恻隐,喝住了它,救下那个可恶的家伙。那家伙感动了,才不再管路老爹了。路小乔想着老黄狗,就想它着实给爹带来很多慰藉,在关键的时候,它总能冲上去。

背上的楠木一路吃着手指头,津津有味。去烧烤店的路不近,得走一个半小时。路小乔已经工作一年多,烧烤的事已经很顺手了。远远的,见店门大开,老板握着一只铁架子在向路小乔这边张望。

“叔!我来了。”“来了,小乔!小楠木也随着来了!嗷嗷嗷!”老板边逗着楠木,边同路小乔一道进店。

十一点钟,路小乔独自在烤灶上汗溜溜地忙着。背上的楠木嘤嘤地哭个不停。路小乔不管他,只管忙活。灶师傅昨个摔勺子走人了,他说老板不涨钱,白白使唤人!去问问都涨什么价了?还拿爷儿开涮?爷儿不伺候了!路小乔知道灶师傅早就想走人了,他是有更好的去处了。如今的老板不是很好当的,尤其小店老板,被雇员炒是常事。

新灶师傅还没请到,老板一小时前又被一个醉汉用扎啤瓶子砸破了头。那醉汉见了血就幽灵一样逃去。老板叫了数遍老板娘,让她下楼陪路小乔。老板娘在楼上玩麻将玩疯眼了,她冲着电话大嚷:“你不是死不了吗?去医院包扎一下就回来,能用多长时间啊?少烦我!你真是个废物!头还被人砸破了,你还能干个狗屁啥?我算是瞎眼了嫁你这么个废物!”老板捂着头,涨红着脸去医院了。

烤灶屉上,四十根刚刚放上去的肉串,冒着青烟。三十根肉串即将烤熟,肉香味正蔓延开来。路小乔和背上的楠木,在浓烈的青烟和肉香的交织中熏烤着。胳膊的汗毛孔油亮亮的,仿佛已经吃足了油脂。

路小乔飞快地翻动灶上的肉串。她跑去冰柜里拿上午穿好的肉串。她放下肉串,再飞快地打土豆皮、削地瓜皮。再飞跑到水龙头前冲洗……路小乔觉得自己有鸟儿的功夫,一双轻盈的足一直是划桨来,划桨去。

背上的楠木已经不哭,脸上挂着泪珠,又在吃手指头。大概是哭累了,头歪在路小乔的背上,似睡非睡的样子。

“服务员!服务员,过来。”餐桌上的上帝在喊路小乔。

“哎!来了!”路小乔甜甜地应声,但并没有马上过去。她在烤灶上忙着翻动肉串。新放上去的,冒烟了,需要立刻翻动。熟的肉串需要立刻撒佐料,装盘。这些本该灶师傅做的事,今个她一个小服务员不得不冲到台面上了,且身兼两职。装盘的,送到上帝的眼前,再一溜小跑回灶上。一个人鬼一样地忙。饭客们都赶在一起饿着,真是的,也不容个空。已经有人开始敲餐桌上的碗碟了。

“服务员!餐巾纸……”

“餐具再拿一套来。”

“来了来了。”说来没来。

“餐巾纸在吧台上,餐具旁边的餐桌上有,请自己拿。”路小乔从烤灶上探出油亮亮的脸道。很快,她手上托盘满满的肉串,飘着肉香,向着上帝们走来。一号、二号、三号餐桌的人都接了肉串过去。

“真够慢的!咋就你一个忙呢?”

“对不起,老板有点事。请慢用。”路小乔在跑回灶台前对四号餐桌的女人说:“您请稍等,这就来。”那女人说:“不急。”路小乔像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理解,对四号女人由衷地笑笑。她回灶上忙碌,又有两伙上帝走进烧烤小店,他们一坐下就喊服务员。路小乔应着声跑过来,举着单子给他们:“您自己写吧,写好叫我。”说完就跑回灶上。

“好了,服务员,快一点,我们都饿了。”

“好的,请稍等!”她应着声出来取单子,再跑回灶上。

四号台的女人一直笑盈盈地等待。“这是您的,请慢用。”“好。谢谢你!”“您请慢用!”路小乔再次向四号女人由衷地笑笑。路小乔还是第一次被尊贵的上帝感谢,不由得向四号定睛看了看。

老板还不见回来,楠木又在背上哭。他哭得嘤嘤的,有气无力的,大概是饿极了。手指头吸吮得吧嗒吧嗒响,路小乔却听不见,就是听见了也没有办法。餐桌上的人喝着扎啤,吃着串,嘻嘻哈哈大声说话,都听不到小孩子嘤嘤的哭声和吧嗒吧嗒的吸吮声。

前五张桌要买单了。路小乔在按计算器。后三张桌在吃,也一并算好了钱数。路小乔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老板还不见影。他的头破得很厉害吗?医生若是缝几针也该不会用三个钟头吧?路小乔焦急地快步跑到门口向医院的方向眺望,还是没有老板的影。这是咋了?打个电话问问。老板的手机在吧台上响起来。

太阳向西下去了,树影拉长了。老板还是没有影。掌灯以前老板一定要回来啊!路小乔想。“买单!”“买单!”上帝们脆声声地叫。“来了!”这一次说“来了”,路小乔就应声来了。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她重复着这样美妙绝伦的语句。上帝们几个点头?几个微笑?几个用鼻子哼一声?几个没有表情?路小乔都没有看到。上帝们的表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一定是谦恭的。路小乔背着楠木,半弯着腰,送走了她的第一拨第二拨第三拨尊贵的上帝以后,又迎来第四第五拨尊贵的上帝。

“请您几位到一号台坐,请您几位到二号桌,您几位到三号桌……请把点单写好给我……请稍候。”路小乔端着点单又去烤灶上忙碌。

四号台的女人一直在慢用她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咀嚼,像吃一盘极品。四号看着路小乔一个人跑来跑去,还背着个小孩儿,很心疼地不时咂咂嘴。四号终于吃完,也要买单了。但她一直不忍心喊路小乔,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大概等得太久了,就站起身走向烤灶。四号拉开了小门,被一股浓烈的青烟呛得倒退了两步。

“我的天!这么呛!这不是要小孩儿的命吗?他不哭就怪了!”她说。路小乔惊慌地抬头,说:“啊!别呛着您!您请到餐桌上稍等,我就来。”四号知道路小乔说的“就来”也得等上一会儿,因为烤灶上正冒着青烟的肉串等着她翻动,一些熟的等她撒佐料,装盘。

“快点!我们饿了。”几个上帝大声催促。

“来了!”说来了,还没有来。

四号台的女人回到座上等。“很抱歉,让您久等,找您的钱。欢迎下次光临!”路小乔弯腰送四号女人。女人伸过手来,拍拍小孩儿的脸:“怎么不找个人带?这样会呛坏他的。他太小了,知道吗?”“噢!没办法。”“你的孩子?”路小乔的脸立刻阴暗了。“我的楠木,我大姐姐的孩子。”“你姐姐怎么不带?”“我大姐姐和大姐夫出车祸了,我要把他养大。”路小乔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女人惊诧地看看她,又看看孩子。

“服务员,加五个鸡脖子。”

“来了!”路小乔风一样飞灶上去了。

只剩下一号台的三个人时,天已经黑了。路小乔不能再不管孩子。她知道孩子的尿不湿需要换一下了,还要再喂他奶。小家伙一定和她一样早就饿过劲了。路小乔拿出奶瓶,装上奶粉,冲奶。然后放下楠木,取出屁股下的尿不湿,又垫上一块。奶嘴被孩子的小嘴叼住,里边的奶水就没了。路小乔又冲一点,说:“就这些,楠木不许多喝,多喝会大肚子。”奶瓶子是路小乔硬薅下去的。这不能由着小孩子,小孩子吃东西没有节制。

路小乔再次背上楠木,迅速收拾桌子。一号台的三个客人终于在月光笼罩的时候抬起了沉甸甸的屁股,买了单,晃晃悠悠地走了。路小乔一气噎下三个烤饼。十一点,路小乔给老板娘打电话,问是否应关了店门去看看老板。老板娘大声说:“去吧,去吧,店关了,这还用问?我忙着呢,别再给我打电话。一帮蠢货!”麻将的砸响声只传过来一声,电话啪一声挂了。路小乔把楠木重新包好,背到背上,关了店门,向医院走去。

老板在一间四人病房里躺着输液。头包扎着,一只脚也包扎着。路小乔吃惊:“叔,你的头破了,脚咋也破了?”“真是倒霉!本来包好脑袋,走出医院大门了,迎面飞来一辆电动三轮。那小子急着去死似的,嗖地就碾着我的脚过去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四根脚趾头粉碎性骨折。”

“叔!这可咋办?”路小乔其实是说店可咋办。老板以为是说他的脚,“噢,没事没事。过些天就好了,小乔不用着急。店那边咋样?”“不错。这是今天挣的。我想你可能需要,就带来了。我婶说忙,大概不能过来。”“别提她。”

楠木又在嘤嘤地哭。“叔,你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店,明个还照开吗?我一个人忙倒没什么,我怕手艺不行,砸了叔的牌子。不然就先关几天吧?等叔的脚好了再开。”“好吧,小乔,你回家好好歇几天。你姐姐的事,我也很难过……”眼泪突然爬上路小乔的眼眶。老板赶快住了嘴。“叔我走了。”“走吧!”路小乔匆匆离去。

弯弯的月亮,在夜空上挂着。路小乔疾步地走着。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走到一栋大楼的后面,一个破落的院子就在眼前了。破破烂烂的院落和低矮的三间半砖房,在路小乔的眼里暂且还是她和楠木栖息的窝。不久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老黄狗趴在门边,连起身也不想起,只是抬抬眼皮,摇动一下尾巴尖,就算对路小乔打过招呼了。路小乔其实很喜欢老黄狗的这种胜似默契的懒惰。她其实很怕它用哼叫迎候她的归来,从而惊扰到已经睡下的爹。或许,她其实更像一只惊鸟,生怕狗吠会惊扰了她以及她背上的孩子。

路小乔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走进了院子。院子静悄悄,黑漆漆。屋子也静悄悄,黑漆漆。显然爹是睡了,但愿爹睡得死死的,压根儿不知她和楠木回来,楠木再一夜安睡,这个夜就是安然无恙。她路小乔从此就用这样的方式蒙混。轻轻拉开外屋门,吱呀一声响,就像晴天一声霹雷,吓得路小乔只开了一半,就一把抱住门,不敢再拉了。心怦怦地跳起来,听动静,屋子里鸦雀无声。想爹是睡过去了,这可是太好了!

她像偷食的猫,小心翼翼地向半开着门里挤着身体,身后的楠木也伸开一只小手抓着门边。路小乔很想把门就势端下去算了,以后不再用门更不错,可那样爹不会同意。这门轴大概上锈了,该上润滑油了,明早一定想着在门轴上滴几滴润滑油。

路小乔进自己小屋必须穿过大屋,大屋是爹住的房间。爹的床铺上一堆烂东西,他从不让人碰。想爹躺进烂东西里,就好像爹也是烂东西了。爹不让人疼他,这让路小乔更疼着。

轻抬足,慢落步,走着猫步的路小乔只想迅速溜回自己的房间去。

突然,大屋灯骤亮。路小乔和背上的孩子被突然的骤亮吓得闭紧眼睛。两秒钟后,路小乔睁开眼睛见到如下的一幕:爹,在一把木椅上威严端坐,俨然如来驾到。二姐姐掐着细腰,站在地中央,两眼喷火地望着路小乔。

灯是她拉亮的,今个换了一只大灯泡。二姐姐拉灯绳的手还在那里举着,看上去并没有放下的意思。好像下面的戏要由这只手做主角,所以它不必谢幕了。路小乔看出这阵势是为她摆设的,怒目中带着抉择性的最后一轮搏战即将开始。路小乔突然无比沉静,刚刚的惊恐一扫而空。她想,该来的总该来,该走的棋子是不能跳过不走的,既然躲不过只有面对。也许他们是对的,但,自己也是对的。

路小乔沉静的样子,俨然百毒不侵的人,这令爹和二姐姐吃了一惊。他们没有立刻动容,而是看着路小乔静静地走过大屋,走进小屋。路小乔一言不发地走过二姐姐身边。二姐姐的那只手依然举着,仿佛它是带着使命而来,就当带着使命而举。那个姿势无比英武,但路小乔完全不屑。

路小乔一把推开小屋门,发现二姐夫贴着门在听声。这是二姐夫的一贯伎俩。这个一向不关心媳妇家一切家政事务的人,只会在背地里听听声,再痛快痛快嘴而已。在路小乔眼里,二姐夫远远不如老黄狗。

此刻,路小乔看也没看二姐夫,她放下兜子,放下楠木,重新换了块尿不湿,再背起孩子,然后伸手朝楠木头顶拍拍:“小子,听着,不许掉一滴眼泪!”这话是说给楠木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她昂头走出了小屋。人一旦横下心,就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

路小乔单刀直入,直接对爹切入主题:“爹,何必呢!真就容不得这个可怜的孩子吗?他是个孤儿!他是您的亲外孙!他叫您姥爷!她是我姐姐唯一留下的!把他送人,对得起我姐姐吗?”爹的呼吸放粗,喉管放大,上唇不住地颤抖。他被女儿的话噎住了。

“路小乔!住口!”二姐姐的发条显然是上满了,“你可真不知好歹呀,爹不是为你好,是不是?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气死爹!路小乔你说,你搁什么养活他?用你……打工挣那几吊子吗?你别做梦了!也不想想,你将来要嫁人的!你带个孩子嫁谁呀?你说说!人家做奶奶姑姑的都执意要送人,都给他找好了人家。你干吗抢回来?你路小乔显什么大气!”

“她们不是人,你们也不是人吗?我就是要养他了!咋地吧?我这辈子不嫁人!就养他!养定了!饿死是我们俩的事,与别人无关。”“路小乔!你真要把人气死是怎么的?”二姐姐的拳头在半空中挥舞,想要做出一个毁灭性的姿态给路小乔看,但没想好哪种姿态是毁灭性的,只好停在半空不动,但她还是立刻放软了声音:“听话,明个赶快给人家送回去,人家爱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别惹爹和我不开心。”

“二姐姐,你还没做母亲呢,对吧?你也没有长在大姐姐的背上。大姐姐对你对这个家有多少恩情,你是一点不知了。你的话没有感恩味,更没有人味。咱就不说这些了,现在让我打个比方,如果楠木是你的孩子,你们不在了,请问二姐姐,你愿意你的孩子送人吗?”

一个耳光闪电般地落下来,落在了路小乔的左脸上。二姐姐那只举在半空的手掌那一刻终于找到了落点。路小乔没有愤怒,而是冷冷地看过去,道:“二姐姐,做事还是将心比心吧。楠木我是养定了!我挣出一口也给他吃,绝不让他饿着。养不大他,那就是我也死了。”

路小乔真是有些疯了,她居然顶着大浪上刀山,这不是明显要飞蛾扑火嘛!“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这是爹的声音。爹终于动威了。两只大鞋像是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向着路小乔的头上砸来。接着两只小凳子、一串钥匙、一串铜锁……飞镖般射来。

以往路小乔是不会躲的,她最喜欢让爹把气撒完,然后悔过般垂着头,绕开她走去,说:这个犟种随俺!今个路小乔却不能硬来,自己被砸到事小,砸到楠木事大。保护楠木已经是路小乔义不容辞的责任。路小乔知道爹彻底怒了。她冲向小屋,一把将二姐夫推出去,把小屋门哗一声闩上。然后对大屋喊一嗓子:“爹,你再容我们住一晚上,明天我就出去找房子!看在死去大姐的份儿上,今晚就容我和楠木住下。”爹发出一声痛苦的哭腔就冲出门去了。

接着,外屋传来二姐姐的哭骂声,她痛斥着路小乔不积口德,在咒她死。路小乔从心里发誓她绝没那意思。二姐夫在那里加几句溜缝的话:“可不是嘛,哪能那样说话的,这不是好心闹个驴肝肺吗?让你别管嘛,你偏管!”“滚犊子!”二姐夫挨了二姐姐两脚,跟着哭哭啼啼的二姐姐走了。

爹在院子里摔东西,摔一堆酒瓶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丝毫不忐忑,它连身子也没转一下,只是把脑袋窝进半块砖头下面去,那眼神何其淡定,似乎是说风平浪静的日子对于人类是个奢侈,对狗类亦如此,但唯有它除外。爹不知啥时静下来,大概天快亮了,大概爹折腾疲乏了,回屋睡觉了。楠木一夜没哭,今夜他分外地安静。

月亮翘着牙牙脸走到山后去了,太阳微红着脸走出田野。老黄狗在它的矮窝旁抖擞身上的毛。爹撅着身子在院子里奋力直一块废铁。那铁是他昨晚摔够酒瓶子后摔弯的,这会儿,他要用它,所以在直。路小乔很疼爹,老天可以作证,但她不能不要楠木。

早晨,路小乔背着楠木为爹做最后一顿早饭。她抬眼偷偷望望爹的背影,眼泪一串串涌出来。孩子静静地垂着小手,大眼睛滴溜溜地在窗玻璃上映现,他在看院子里那个直铁的人,他知道他是他的姥爷。

饭熟以后,路小乔没吃,她没有胃口吃饭,她的胃梗着。她重新背一背楠木,背上兜子走出了屋子。在关上大院门的时候,她对爹的背影说:“爹,饭在锅里呢,我去找房子了。”爹没有回应。路小乔快步走出去。

老黄狗眼皮抹搭一下,它看到主人痛心地弯下背去。

街头的一块公示板上,烂烂糟糟地糊得一层又一层。求职的、买卖房的、租赁房的、卖膏药的、办证的,大大小小的广告把个公示板贴得负重累累。路小乔站在公示板下,一则广告刚看了两眼,后面的人就挤上来,呱唧,把一张新广告正盖在路小乔看的那张广告上,然后若无其事转身就走。这真是太气人了。路小乔朝那个蔑视一切走去的家伙呸了一口吐沫。原本这口吐沫是要咽下去的,一来气吐出去了。

路小乔一把撕下那人贴上的这张,扔到脚下。又一把撕下她要看的那张,自言自语:便宜出租房子。在她转身离开前,又弯腰捡起刚刚扔掉的那张,为那个若无其事走去的人再贴上去。

路小乔捏着手里的广告,一路打听,就走进了一座漆黑的地下室。路小乔好一会儿才发现一条廊道居然亮着一盏小壁灯,小壁灯幽怨地亮着。房主是女的,她迎在门边:“找房的,往里走,是里间的屋子。”路小乔想,果然是女房东,不然广告上就不会明示只招女房户。这正是自己想要找的,房租也最便宜,五十元。她付得起。

“请问,冬天供暖时还需交取暖费吗?这屋子不冷吧?”路小乔问。女人突然大叫一嗓子:“怎么?是你?你不认识我了?昨天,你忘了?我还在你店里吃烤串来着……”路小乔就着幽暗的灯光看过去,女人显得很老。

“啊!想起来了,您是四号台客人……”“怎么这么巧?”“这是您的家啊?太好了!我叫路小乔,我叫您阿姨行吗?”“行!你不比我女儿大。我女儿在上高中,她住校。我姓桑,这个家就我一个人。我在不远的建国小学教书。”“桑姨是老师啊,那我叫您老师吧?”“叫桑姨吧,老师叫得我烦烦的了。”

“瞧瞧,又背着这个小孩子,你姐姐的,我知道。快放下来歇歇吧。”“不累的,桑姨。看来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一出门就看见您的广告了,一摸浆糊就知道是刚刚贴上去的,还粘手呢。”“可不是,我一大早就去贴……今个就搬来吧,我又有个说话的人了。”桑姨很开心。

“太好了!”路小乔完全淡忘了早晨的悲伤和室内的昏暗,一时间仿佛她的面前已经洒满了阳光。

“桑姨,您还没有说取暖费的事。”“取暖费你就免了,通常是交一点的,你就不用了。房租费你量力拿吧。我不是为着钱才出租房的,就是一个人有时太闷。”“桑姨取暖费免我,我很知足了,谢谢桑姨!”“这孩子就是客气,以后住着,可别这样了,小乔。”

路小乔搬来的当晚,桑姨坐在里间和她唠到半夜。路小乔没有困倦,可楠木到了半夜却哭号起来。路小乔哄他,抱起来颠他,他就是哭。桑姨大概觉得闹心了,皱起眉头回自己外间屋去了。路小乔抱歉地想,这回有桑姨受的了,但愿别惹恼她,要是像爹那样恼了,也会把她和楠木赶走。

楠木哭一会儿就睡了。这个夜,路小乔睡得昏沉,做了许多梦,理不出头绪。地下室里到了深夜有股浓烈的香粉味道,这是路小乔有些不适的。她从不擦脂粉,对脂粉的味道敏感。鼻子刺痒,很想打喷嚏。路小乔是捂着鼻子睡着的。大早起来,路小乔就把桑姨的电话和住址向老板说了,告诉他啥时开店好找她。

三天后,老板拄着拐杖找到路小乔这里。刚刚坐下,他就把八千元钱放在路小乔床边,笑呵呵地说:“小乔,你把楠木先送一个长托的地方安顿好,我为你找好一所厨师培训技校。等你学成厨师以后,我们两个开个餐馆,不开烧烤店了。这钱做学费和孩子长托费,不够我再给你拿。”

“叔,我婶同意吗?”

“这是我的事,她管不着我了,我们离了。我,利利索索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整天受她的,早就够够的了。这次她嚷着离,我就成全她吧。她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怎么会这样?婶就是好玩玩麻将……”“别提她,都过去了。对了,小乔以后你别叫我叔了,就叫哥。好了,我回去了,你收拾收拾,后天就准备报到去。到时候我打车来接你。”“这!这!”“这什么这?就这样定了!听哥的,听哥的。”“叔!这钱……”“叫哥!钱收好了!”

路小乔的手被老板的手按住,那沓钱就这样攥在了路小乔的手里。路小乔有点蒙,她抱着钱涨红了脸,望着老板走去。路小乔在地上开始转圈。她一圈一圈地走,她不知怎么办。路小乔不是困惑,她完全明白着一件事,老板喜欢上她了,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这要让他妻子知道,非掐死她不可,虽然他们离婚了,但他妻子一定会认为这事已经很久了,这无疑把路小乔推到一个麻烦的漩涡。路小乔可不想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发生,她只想一个人带好带大楠木。

这个晚上,楠木握着小姨的手睡得异常踏实。可那沓钱压在路小乔的枕头下,却硌了路小乔一夜,好像把她的脑袋硌了个坑。早晨,她不停地揉脑袋。地下室,天亮了也得开灯。路小乔举着手电,拉亮电灯。她觉得住在这里慢慢会有一天像老鼠一样,只知道夜的味道。

吃过早饭,路小乔背上楠木去见老板。老板还没有起床,他穿着肥大的睡衣一拐一拐地开了门。路小乔没有进屋,站在门口把八千元钱塞进老板的怀里,说:“叔,我不能要您的钱,不能要。叔不想开烧烤了,我去找另一家,或找别的活干……”路小乔见老板的脸青绿青绿的,好像她的话是一盆青绿颜料。老板的脸不是脸了,比哭还难看。不是扭曲,是纠结着。

路小乔想哭。想哭就有泪,她急忙抽身就走。老板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好吧,小乔,你有你的选择。我喜欢你就喜欢你的干脆劲儿。”老板已经恢复常态,“我也干脆点儿,不接受就不接受。祝你好运!但……”说着,从八千元里抽出二十张,“这钱,小乔你得收下。一千是你的工钱,一千不是给你的,给楠木买奶粉。拿着!不拿着叔坚决不放你走。”

路小乔接过钱,被老板推出门。门慢慢地关上。路小乔眼泪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她转身迈开大步的一刻,屋里传来老板剧烈的咳嗽声……

路小乔站在远程服装二楼一位女裁剪师傅的不远处,静悄悄地看了很久。女裁剪师娴熟地忙碌深深地打动着她,路小乔看得着迷了。

布片一块块,铺上案板,一块粉片,在布面上嗖嗖地画,大剪子上去再一走,然后就前身、后身、领子、袖子……裁完了,一打捆,扔给一旁等待取活的女机工。女机工笑着装满布兜,回家做活了。又有几个女机工来了,也装满布兜子走了。

女师傅开始坐下来吸烟,边吐着烟圈,边把玩着一把尺子。那尺子是竹子做的,远远地看着,薄薄的尺子像一把小飞刀,柔韧极了。路小乔上前和女师傅打招呼前,用足够的时间给女师傅相过面了。女师傅是仁和的,也是大量的,这就够了,就是她了。路小乔上前:“师傅,我想在你这里取活……”“做过活吗?”“没有,但我会很快学会。”“好!叫啥?登个记。我姓苗,你叫我苗师傅……”

多么爽快!路小乔被苗师傅指定跟一个女机工学一个月缝纫。路小乔只用一周就独立做得很好了。路小乔买了一台二手缝纫机,开始了她缝纫机工的生涯。

楠木在路小乔的背上会叫她小姨了,会扶着东西走路了,会跑了……路小乔脚下的机板在飞,机头上的线轴在飞,双脚在飞,双手在飞,它们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在飞。那目标非常简单,就是要从寂寞的黑洞地下室奋力赚出钱,来养活两张嘴。路小乔有了一个蓝图,那蓝图在路小乔心中荡漾,她有了钱,她要送楠木去最好的幼儿园,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她要做许多事,买一所属于她和楠木的小平房……

地下室小小的里间屋,有了笑声,也有了歌声。楠木奶声奶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路小乔抽空去看过爹几次。买一点好吃的挂在大门里。老黄狗慢悠悠地走过去,殷勤地叼给主人。爹买了一头老驴回来,帮助他拉车。他为什么不买一头年轻点的驴?他是觉得年轻的驴浮躁,爱使性子。老驴好,老驴通人气,它走过岁月了,知道怎样与人相处,爹是这样想的。最近,路小乔尽量去想爹这个岁数会想些什么。但无论怎样,留下楠木这件事她是对的,爹是错的。

老驴的到来着实省了爹一些脚力和腿力。上坡时,手推车里的破铜烂铁让爹吃不消,他老了,不服老是不中的。有了老驴的帮助他就省力多了。由此,爹喂老驴比喂自己和老黄狗都上心。许多时候,老驴还没饥饿,它的好拌料就端到近前了。老驴开始不屑,懒懒地伸了嘴巴吃,吃得呲牙咧嘴,且顺着大嘴漏出去。它这副样子惹得老黄狗十分不痛快。老黄狗很想冲上去咬老驴两口,让它明白凡事不可过度,尤其享受。但老黄狗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它原来也是这样子,对主人的宠爱不屑一顾。许多福气过去了,才知道有时的珍贵。

老黄狗在努力挽回属于自己的幸福,它开始努力做事。比如,帮主人叼一些破烂物件过去。主人要是蹲着,它就叼只凳子过去。主人要找什么东西,它就积极地帮着找到。路小乔送来好吃的,它就快速地叼给主人,但主人视而不见,这让老黄狗很是伤心。

傍晚,一抹余晖洒在破旧的板障上。主人伸了手掌温柔地摸着老驴头,一下一下。老黄狗急得团团转,它按捺不住狂叫起来:汪汪汪!它如今动不动就叫个没完,见谁都叫,对路人也不放过。路小乔来送东西给爹,老黄狗也不顺眼了,也不理解了,它再不想给主人叼过去了。

东西是爹自己拿回屋去的。老黄狗横着狗眼看看,停止狂叫,它觉出抗议没用。爹拿回路小乔送来的好吃的,也不说话,边吃边摸索他的老驴,有时也给老驴一点:“吃吧,三闺女买的。”老驴不吃。老黄狗团团转,馋的。

十一

机器旁,机轮在飞,手脚在飞,心脏在飞。楠木在飞。

楠木会跑了,会自己找东西吃了,会自己讲故事了。他在讲一个故事,讲给忙碌得头都不抬的小姨听:小蛾子飞啊飞啊……它不知道那是火,它不知道啊……楠木讲着讲着,睡着了。

夜深了,路小乔做好最后一份活,塞进布兜里,准备睡觉。衣服也不脱就将身体轻飘飘地放倒在楠木的身旁。刚刚眯瞪着,突然被一种怪异的叫声惊醒。叫声是从桑姨屋子里传来的,一声长一声短,气喘吁吁。桑姨发生了什么事?病了吗?路小乔二话不说,披衣下床,光着脚就向桑姨房间冲去。桑姨屋子黑暗,桑姨在床上打滚,号叫,挣扎,杀猪一般。谁要杀她?路小乔一把拉亮桑姨的屋灯。眼前的一幕对路小乔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刺伤。她傻了!

床上,桑姨披头散发,赤裸全身。样子无比下流。这让路小乔羞臊,她一落千丈地看贱了桑姨。在路小乔转身嘭地一声摔上门的时候,桑姨又叫上了。跟挣扎即将死亡的猪一模一样。桑姨疯了!她一定是疯了!路小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中。这一夜,她无法睡下去。桑姨大概一直叫到天亮。路小乔把自己和楠木用被子裹得紧紧的。

接下的日子,天一黑,桑姨那屋便传来猪叫声。她像中魔般癫狂身体,气得路小乔去踹她的房门:“你真不要脸了吗?你要脸一点好不好?求求你,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我是付你房租的!臭不要脸的!”路小乔骂完,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颤抖着回来。

路小乔再也不想住下去的原因,是一天夜里,桑姨居然冲进路小乔屋里来,一把把路小乔按倒在床上。不等路小乔反应明白,桑姨一把撕下了路小乔的胸罩……这是致命的羞辱。桑姨滚回自己屋,是路小乔把她的脸和胸脯抓得血肉模糊之后,好悬没把桑姨的眼珠抠出来。

路小乔急了,她的反抗是桑姨意料之外的,桑姨像血葫芦般滚出去。那个夜,路小乔痛不欲生,大哭不止。楠木被哭醒,他抱着枕头惊恐地看着小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姨哭得绝望。楠木非常害怕,他向小姨爬过去:“小姨!小姨!别吓楠木!”听到楠木的叫声,路小乔的哭泣戛然止住。

天亮了,路小乔背起楠木,跨大步走出地下室。身后的桑姨望着这对一小一少的背影叹口气,落寞地回屋了。她知道这个晚上这对小人不会住这儿了。天黑之前,路小乔果然来搬东西。路小乔搬到苗师傅的一间一直闲置的八层楼里。苗师傅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住着吧,只需到冬天替她交取暖费就行了。

这是间阳光普照的房子。早晨,太阳走出地平线,整间屋子就鲜亮了。阳台上是透明的天窗。浩瀚的天空望眼出去,真像在云海中住着了。中午,云朵长了脚似的,行到天窗上,好像一块棉絮铺上了,屋子一下暗淡了,但很快飞飞扬扬地飘走了,屋子又顿然亮了。夜里,月亮行走的路线就在头顶上,是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楠木更加开心了,他玩耍的空间更大了。屋里还有一些苗师傅没有丢掉的玩具,楠木玩得忘乎所以。

路小乔听到桑姨的死信儿,是一年后。听说桑姨死在地下室里,桑姨的女儿把她草草葬了,地下室卖了。那里换了新主人。桑姨的人生画上了怎样的句号?路小乔不想知道。

十二

楠木在地板上跑着玩,举着水枪对着墙壁啪啪啪地横射,四面墙像淋了雨。路小乔厉声呵斥:“向水盆子里射,不许向墙上射,不听话苗姥姥撵我们走!”一听苗姥姥要撵,楠木立刻蹲下身子:“是!楠木向水盆子射!小姨,我喝水。你也喝一口吧。”楠木端了水杯过来。

“不喝。”路小乔在赶做一批睡衣。苗师傅说晚上就过来取。这批睡衣要在明早出口俄罗斯。“小姨,我想听故事。”“自己讲。”“好吧,我自己讲。从前有个木瓜,不对,从前树上结着一只木瓜,木瓜熟了……小姨,我想吃木瓜。”“来了!”说来了,也没来。这是一句口头语,已经好久没说了。路小乔哧地一声笑了。眼前不禁浮现出老板的脸。叔怎么样了呢?她一直都没去看他。唉!叔也是个苦命的人哪。

楠木闭上眼睛要睡前,又爬起来去尿尿,回到床上咕咚一声躺下,闭上眼,哼着歌:“清早起来公鸡叫,噢!噢!小朋友们起得早……我要睡着了。”然后,就睡了。夜晚十点,路小乔还在蹬着机轮子。

苗师傅准时来取这批睡衣了。她是个大嗓门,几句话就把楠木吵醒了。楠木静静地躺着不动,俨然被梦境魇着了。“小乔,这是这个月的工钱,给,你没少挣!我还得到小安子那边去取睡衣……”苗师傅说完,抱着睡衣走了。楠木一直不动,他盯着小姨发呆。路小乔看他一眼,说:“还不快起来,又尿床了是不?”楠木爬起来,自己脱下裤子,又找裤子,冷峻着脸。

“不高兴了吗?有尿不知道吗?”路小乔训斥他。拿起他脱下的小裤子和小褥子去洗。路小乔洗完晾晒到阳台上以后,回到床上坐下。她对楠木说:“过来,我俩数数这个月挣的钱。”楠木就没气了。“一百、二百、三百……七百,啊呀!你看我们挣了八百八十块啊!”路小乔欣喜地躺倒下去。楠木上来抱住小姨的头:“小姨小姨!我亲你!小姨小姨!我爱你!”这是楠木自己编的诗。

嘭嘭!有人敲门。谁呢?天都黑这样了。路小乔透过猫眼向外看。敲门人把猫眼捂住了。“谁?”路小乔问。“路小乔,开门!”是二姐姐的声音,路小乔开了门。好久不见二姐姐,她烫了发,并染成焦黄色,蓬涨涨的,大夏天的,二姐姐居然戴一条很粗很粗的金链子,很像富婆呢。

二姐姐一坐下就风火火地说:“小乔,你知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吗?我有事求你。”路小乔愣住了,二姐姐会求自己什么?她可真会开玩笑!

“小乔,你总是这样子,不会发问似的。”二姐姐很焦急地拍拍床,把高耸的头发仰一仰。路小乔还是静静地,不说话。说实话,路小乔打记事起就没喜欢过二姐姐。二姐姐一贯自以为是,动辄就训人,谁都不抵她,别人都自私,只有她高尚。路小乔不喜欢她,她知道。她见路小乔木木的样子就不高兴,说:“路小乔,你不想帮我是不?”“什么事?我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都怪你这个东西!”二姐姐说着,就咬着牙向楠木的脸蛋掐了一把。然后迅速扭过头,对路小乔殷勤地笑着说:“你能帮我的,小乔。我是找你弄点钱。”“二姐姐真会开玩笑,向我弄钱!这不是向乞丐要饭吗?”“小乔,二姐姐是让你向苗师傅抬三万块钱。”“什么!三万?”“是抬,给她三分利。我要到上海进一批上等皮鞋,差三万块……”“有多少钱就进多少货……”“不是你抬,是我路小曼抬!”二姐姐瞪着一对绿眼睛像要吃路小乔。路小乔很不高兴:“抬钱进货,若赔了怎么办?这有多大的风险?买卖做久了,贪心和胆子就越来越大了。我做不到。”

“小乔,二姐姐求你了!你担个保,下月底就准保还上苗师傅。钱放在银行才几个利呀……苗师傅会同意的。”“我帮不上你。你别打我苗师傅主意,她也没钱。”“路小乔!你木头啊?二姐姐答应你,赚了钱也分你一份儿……”“我不稀罕!”“路小乔,你气死我了!”二姐姐气得捶机板,咚咚地捶。路小乔脸一沉,推下她的手,用忠告的声调道:“想待会儿,我不撵你,不想待,马上走!”

十三

成事,总是向着那个“巧”上走。

就在二姐姐大失所望捶胸顿足之时,谁知苗师傅突然又转回路小乔这里。她抱来五六件睡衣,要路小乔今夜务必赶出来,明早五点过来取,六点发包俄罗斯。就在苗师傅放下睡衣转身要走之际,二姐姐急忙把她的事说给苗师傅。苗师傅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行。明早路小乔交睡衣时,上我那儿取。”二姐姐蹦着高旋回家去。

路小乔忙到天放亮,眼睛和小脸都是灰蓝色的。她顾不上楠木,抱上睡衣就跑下楼去。

二姐姐早早跑来路小乔家等钱。路小乔忘了钱的事。见到二姐姐,只好说:“苗师傅也没提钱啊。”“她没提钱,你得提啊?路小乔你去干吗去了?你咋这么气人啊?你去干吗去了?”“我去送睡衣。”“好好,我知道你是去送睡衣,不错。可你也是去为我拿钱啊!再去一趟吧!”

路小乔刚要生气,二姐姐急忙换上笑脸:“好妹妹!快去快去吧,二姐姐求你了。”路小乔走了。二姐姐哼起了小曲。楠木醒着,但装着睡觉。二姐姐干脆到楼下去等了,她太着急了,她怕路小乔再空着两手回来。要是那样的话,她就自己跑去苗师傅家了。她这个妹妹长着一颗永远教化不好的脑子,拿她没辙不说,许多时候要把她气得吐血。

二姐姐见到路小乔回来,不等她递上来,就一把抢过去了:“动作总像大小姐,就不能快点跑两步?我腿都站酸了,眼睛都望穿了。好了走了。”她飞兔一样跑下楼去了。路小乔突然想到二姐姐只字没给她写,三万块钱,加上三分利的字据,是路小乔给苗师傅出的字据。二姐姐说了,一周后就能还上,倒也很快。

二姐姐到上海进货,十万元的皮鞋装上客货就往回赶。途中遭遇了车祸,二姐姐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咽了气。二姐夫当时也在车里,但他只是轻伤,一周就出院了。二姐夫又去卖他的鞋,悲痛在他那里仿佛不曾有过。他和邻床位的女人有说有笑,有着说不尽的默契。

世间的许多事若能从头再来的话,不知路小乔的二姐姐会怎样做呢?悲伤中的路小乔更深的是陷入自责中。她想起离开家前一个晚上,她打了那样一个冥冥中死难的比喻,害得二姐姐一顿哭号。尽管死亡对于人的本身不是咒语左右的,但路小乔为无法挽回的话和死去的二姐姐而痛悔不已。

十四

苗师傅突然提到三万元钱的时候,路小乔才真正回到现实中。

她去见二姐夫,问起三万元钱的事。二姐夫跳起来,他说他根本没见到过三万元钱,也从没听她二姐姐说起过。这个回答让路小乔完全蒙了。她无法自持地想咆哮,想冲上去厮打面前这个突然变成陌路的男人。但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眼前的人就见到过那三万元钱?死无对证!

路小乔跑到二姐姐的坟墓前号啕大哭:“路小曼!路小曼你死干什么!你为什么死?你干吗要害我,我这下惨了!楠木怎么办啊……”路小乔瘫在坟头上。

天渐渐暗淡下去,路小乔把坟土抓了一个坑又铺平以后,说:“路小曼,你也没想到会死,是吧?你不是要存心害我,对吧?谁会想到死呢?要知道啥时候死的话,你也就不抬钱……”路小乔自言自语,爬起来,像个几经风霜的人。踉跄着,摸着黑回家。

楠木已经睡下,他抱着路小乔的枕头睡着了,楠木越来越懂事。他能自己去幼儿园,也能自己回家来。他回来见小姨不在,就自己抓几块大饼干嚼,然后喝一杯水。之后,默默地等小姨。二姨的死,楠木不怎么悲伤,但他心疼小姨。

他等得累了,也等得困了,就睡了。

星星爬满冰冷的天空,月亮静静地端详冰雪覆盖的大地。路小乔不知道今冬怎么来得这般快,好像落了一个节气,秋天啥时候过去的呢?路小乔已经一个月没有干活。苗师傅那边要有个确切的交代。回到家,路小乔为楠木脱下鞋子,温了水给他洗洗脚。

好多天没有洗脚了,小脚丫都臭了。然后自己也洗了脚,自己的脚也臭了。人真是怪物,不洗就臭。明个得回爹那里,把爹的衣服被褥全都拆了洗洗。以后自己会更忙了,大概不能常回家了。想着,就迷糊过去了。

早晨,天一亮,路小乔就领着楠木去爹家。爹依然在他的破烂院子里忙碌。已经冬天了,院子里的破烂落满了雪,院落十分荒凉。爹的背影弯曲着,仿佛背负着一座山。

爹在忙什么呢?怎么总是看不见他的脸?嘴角还裂口子吗?给他买的唇油他上了吗?这么冷的天,他怎么不戴帽子?去年给他买的滑冰帽找不到了吗?天空落雪了,爹头上是雪还是白发呢?老黄狗猫在窝里,只伸出头来,它在雪中眯着眼,不想抬一下眼皮。老驴很刚强,像一棵松一样傲然雪中。路小乔轻轻开了大门,悄悄走进了屋子。把一兜水果、一双大厚毡底鞋和两双棉袜子放到爹的床上。开始收拾屋子,然后洗衣物。爹在院子里依旧忙他的,似乎根本不知三女儿的归来。好些年了,不说话,口都封住了,张不开了。或许耳朵听着什么,三女儿哗哗地洗衣声,楠木偷偷窥视过来的眼睛,那眼睛很像大女儿的呢。

路小乔忙完了,背上楠木悄悄地开了大门,悄悄地向老黄狗摆摆手,走去了。路小乔又开始做活了,这一回做活是还债,机轮更加飞转了。

人总是这样地为着什么而拼命。如果没有为什么,是不是就不用拼命了?路小乔想,那该有多好。路小乔答应苗师傅这笔钱由她还,在她的工钱里月月扣,只留给她和楠木的吃饭钱就行。苗师傅非常同情她,但钱却不能不要,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还要供两个女儿上大学。苗师傅说:利就算了,只还本吧。路小乔感激不尽,她说还一分利吧,不然会太不安。

从此,路小乔开始了她长达四年的还债旅程。这笔债务,在楠木上小学一年级时,终于还完了。

十五

夕阳的余晖妩媚得让人心醉。路小乔好久好久没有在意过,似乎夕阳的美丽走出五行很久很久,突然回来了。路小乔的心,陶醉得迷茫,陶醉得神离。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路小乔终于走出困境,岂有不爽之理?

街道上,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欢快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路小乔拉着楠木的小手,她们向着一家烧烤店走去,她们要为还债的胜利庆祝一番。压在心头四年的巨石终于落地了,况且,路小乔也很想念肉串烤成焦糊后的味道,那味道无比醇香,无比鲜美。路小乔和楠木走进烤烤店,屁股不等坐下,就盘算开了。

“楠木能吃几串?”

“楠木能吃十串。”

“楠木十串不够,二十串吧。小姨也来二十串。今个我们俩吃个大肚子蝈蝈!”

“好好好!四十串!”

两个人正说着,谁都没看见有个人已经站在他们对面好一会儿了。

“小乔!”

是谁在叫?这么熟悉,这么亲切。

路小乔抬起眼,眼前站着一位清瘦的中年人。路小乔跳起来:“啊?叔!”路小乔叫了这声,泪水突然朦胧了眼睛,她一肚子的话正想对这个人诉说……

就在这个时候,路小乔的手机响起来,是爹。爹已经好多年不跟她说话,怎么会突然打给她电话?爹在电话的那边吞吞吐吐,仿佛有十分让他做难的事,路小乔急得不行:“爹,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算讲清楚。爹说他为路小乔和楠木在东兴小区买了处一楼房,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米。爹说路小乔以后可以开个小超市来养活楠木,让她抽时间回家取楼房钥匙……

“啊!爹给我和楠木买楼了!他还没有住楼呢!天啊!楠木,你姥爷认你了!”路小乔的声音在颤抖,她一把搂住楠木,再也无法掩饰内心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泪雨滂沱而出。她哭着,笑着,楠木也哭着,笑着。那个被叫做叔的人端来了满满一盘喷香的肉串。他说:“小乔,叔请客,楠木陪小姨吃吧!叔再给你们烤去。”

路小乔一把抓住叔的手,眼神里透着渴望,她没用任何称呼,平和地说给对面的男人:“坐会儿!请你,陪我坐会儿吧!”

男人温和地坐下来,慈祥地看着她。她在流泪,一双大眼睛就那样睁着,泪水像倾泻的瀑布,哗哗地流淌。

猜你喜欢

小乔楠木小姨
传说中的小姨,要回家过年了
Who Are You Supposed to Be? 你想成为谁?
What’s in a Fairy Tale? 童话里面有什么?
Siqi and the Ants 思琦和蚂蚁
周发祥:“我老了,让我儿子来守护楠木林”
茶盘洲的楠木王
楠木栽培管理技术探讨
金丝楠木不神奇
培养思维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