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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的花园

2015-01-06宋晓军

辽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狐仙小军花园

宋晓军

胡全家的菜地里,有一片小花园。这片小花园是惠镇所有人的禁区,就像电影里神秘的军事基地,胡奶奶坚定地守卫着它,不许任何人靠近。听人们说,那里是“狐仙的花园”!

整个镇政府家属大院只有胡全家住五间大房子,房前还有俩篮球场那么大的菜园子,其他人家,就算是汪镇长家,也同大家一样,是住一间半小屋,房前也都是只有一块乒乓球场那么小的院子。对这我就有点想不通,胡全他爸,镇上大食堂的一个厨师,他凭什么比镇长的房子大?

“凭什么?就凭这大院以前是我们老胡家的大车店!”胡全牛皮哄哄的对我讲,就好像是真事似的。

“滚一边去,不吹牛皮你能死啊?”这镇政府大院东西南北四大栋房子,一百来间,以前都是老胡家的?这明显是吹牛皮!可胡全下面的一句话让我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是我奶跟我说的!不信你去问我奶!”

胡全他奶是镇子里有名的“狐太奶”,相传是狐仙附体的半仙人,镇上的人都敬她怕她!我也有些怕她,对她的话,也是不敢不信。

要说“狐太奶”的传说我听说过不少,听得最多的是“仙丹”和“神符”两样。听说她用“仙丹”治好过很多人的病;也听说她用毛笔沾墨汁在不出奶的小媳妇奶头上画“神符”,能把奶水催下来;还听说过她在病人的毒疔烂疮上画“神符”治好了毒疮。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事儿,除了当故事听有意思外,我以前并不怎么信,可自从去年夏天“狐太奶”用“仙丹”治好了我的病,我就再也不敢不信了。

我家有蛟河亲戚送来的蛟河烟,我妈妈大方好客,晚上吃过饭后来我家尝烟的人特别多。每天晚上,我钻进被窝里的时候,也是人们说话说得最欢的时候,大人们的话我听着没意思,就躺在被窝里玩大人们吐出来的烟。

大人们吐出来的云雾就堆在我鼻子尖上,我一抬头就能碰开它们。等我躺回枕头,它们就又聚回到我鼻子尖上。我用力一吸,那辣辣的云就进了我的鼻子,我不让它们进肚,只含在口里,撮嘴儿狠收肚子向外慢吐,就能看到一条烟柱子直冲进雾中,冲得云雾四外跑!开头的几口冲得高!差不多能碰动灯泡边上的雾,和灯泡胜利会师。可渐渐口辣得发苦,烟柱子冲得一次不如一次好玩。不吸烟空嘴吹,只能把嘴边的烟吹走,让别处的烟再靠过来,更没意思。玩过了这些烟雾还不困,我就透过烟雾去看棚顶的灯泡。十五瓦的灯泡不亮,黄糊糊的,中间有一星黄亮,不困的时候,盯住那丝黄亮,用两只眼睛使劲儿向中间看,就会把那黄亮看得宽宽长长,一伸一缩的。这样看上两三次,再睁开眼睛时,就是早上了。

去年入夏不久的一个傍晚,我连拉带吐闹了一天,在家正难受,胡全奶奶来我家里串门。

“哎,稀罕事啊,这淘小子今天咋没出去淘啊?”胡奶奶见我趴在炕上,她乐了。胡奶奶和我妈妈一样,天天烟不离手,只要晚上有空儿,她多会来我家尝烟。

“闹肚子啦!有点重,吃了药也没当事。”我妈妈苦笑了一声。

“这回好了,胡奶奶来了,请一粒‘狐太奶的‘仙丹给小军吃上,保管好!”大辉他妈盘腿坐在炕里,不阴不阳地看着胡奶奶。她是卫生所的护士,向来不信狐仙,不服胡奶奶。但胡奶奶的话让我又有了点精神,我趴在炕上抬头看她,真希望她能给我一粒“仙丹”,让我吃上就管用,马上能出去玩儿。胡奶奶坐在炕沿上,沉着眼皮,卷了一颗烟,刚放到嘴上,我妈妈已经把火柴递到烟头上。胡奶奶挑开眼皮看了我妈妈一眼,我妈妈眼神忙从胡奶奶脸上躲到炕沿上。胡奶奶吸了一口烟,吐出三个烟圈,微微摇头,一笑,“我还真没带!”说完,又吸了一口烟。

大家都沉默着。大辉他妈瞥了一下嘴,“小军没运气,得接着受罪喽。”

“谁说的!干娘在这,哪能让儿子受罪!”胡奶奶话语有力,和刚才蔫蔫的语声不像是同一个人,屋里的人都一愣!

胡奶奶的法力在惠镇很出名,据说认她做干奶奶,小孩会得到她的保护,好养活,还能长命百岁!镇上不少小孩都被父母带着去胡家认干亲。我妈妈也带我去过胡家,想让胡奶奶收我做干孙子。可胡奶奶不收,她说:“小军是‘狐太奶的儿子‘狐大爷转世,是三十一路仙家小总管,当干孙子就差了辈份了!要认,就得认干娘!家里供上‘狐大爷!”

我妈脸一阵红一阵白,想了好一会儿,说:“小军还太小,不懂事呢,就怕误了仙家的事,等他大了再说吧。”

“我才不当啥‘狐大爷!我长大要当司令!”我站在屋中间,双手叉腰,挺直腰板,好像已经当上了司令。

“司令?司令是那么好当的?怕是还没当上连长,就不知道埋哪儿了!给我当儿子吧!保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跟当司令一个样?”

“像你一样?做光杆司令?”我有力地还击她。

胡奶奶眯上眼,用眼缝里的光看着窗外的黑夜,“光杆司令?‘狐太奶可是三十一路仙家的大总管!手下大小仙家几百号!想给我当干儿子的排着队呢!”

“哼!”我头一歪,目光投向棚顶,在那些糊在棚顶的报纸中,找有图的地方看。心里根本不信她的话,觉得她吹得太不着边儿,有些离谱。

“这又是一个‘虎羔子诶!咿咿呀呀我的‘虎羔子诶!咿咿呀呀——”

胡奶奶在我家说过,我的长相,脾气秉性,跟她的“虎羔子”小时候是一模一样!“虎羔子”是她大儿子的小名儿。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胡全他爸,一个是胡全他大爷。胡全他大爷,小名叫“虎羔子”,是胡奶奶最稀罕的儿子。“虎羔子”长得像他姥爷,脾气秉性也像,解放前就参了军,是解放军的一个排长,在解放沈阳时牺牲了,胡全他家门框上的光荣烈属牌牌,就是因为他发给的。每次胡奶奶说起“虎羔子”,总是说着说着就哭唱起来,没有半个钟头不会停,有时还会下来“神儿”。我和妈妈趁胡奶奶哭唱的时候回家了,认干亲的事也就没了下文。

这次胡奶奶突然说出这话,把我妈妈吓了一跳,也让我们大吃一惊。胡奶奶说完,把嘴里正吸着的烟一吐,双手搬着炕沿,身子坐在我家的木炕沿上前后左右直晃,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词儿。唱了不到十分钟,胡奶奶就闭上眼睛静坐在炕沿上,满脸是汗,一声不吭。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都不敢出声,大约过了两分钟,胡奶奶缓缓睁开眼,说:“听说小军病了,刚才‘狐太奶来了,给她干儿子送来一丸药。”说完一张开手,伸向我妈,竟然真有一颗黄豆大的黑丸子在她手中!

我妈哆嗦着接过药丸,看看我,看看大辉妈,又看看胡奶奶。我和大辉妈看傻了,嘴都半张着。刚才胡奶奶的手一直搬着炕沿没离开过,她卷烟时手也是空着的,这粒黑丸子从哪儿来的?胡奶奶沉着脸,卷第二颗烟,我妈妈又划着火儿送上去。

“给小军吃上,让他淘去吧!”胡奶奶说完,叼着烟去火上点,火这时已经烧到火柴杆儿根了,可能烫到了妈妈的手,妈妈手没动,脸上的肉直颤,等胡奶奶吸着了烟,妈妈才针扎似得一甩手。

说来也怪,这粒黑丸子吃下去不一会儿,我的肚子真不疼了!我一骨碌翻下炕,拿上我的木头枪,跑出去找我的“兵”们了。

这年是1982年,我八岁了,秋天就得去上小学,听说上学就不让玩了,所以这个夏天我玩得格外疯。我手下的小兵也多了,有三十几个!要知道,镇政府家属大院没上学的孩子一共才三十多,刨除正吃奶的、刚会跑的、蹲着尿尿的,能跟上我淘气的总共也就十三四个。这些新加入的,有的是大院外来的,有的是来大院走亲戚的,有的是小学放暑假在家的。人多了,心就杂,想抢我这个“司令”宝座的人就多!有的直接就说不服!比武!我自小就跟刑警队的叔叔大爷们比划学摔跤,拧人的招会得不少,就算是比我大一两岁的孩子也难是我的对手。再加上我懂得他们不懂的车轮战!心理战!这两招都是我在评书《岳飞传》里听来的。

有要和我摔跤的,我先让小南上,试试对方的能耐,也耗耗对方的力气,这是评书上说的车轮战!小南身高力气和我差不多,只是不太会摔跤。要是对方把小南撂倒了,大辉自会上去,还会说:“要想和小军比,得先过我这关!小军比我厉害多了,连我都摔不过,就不用和小军比了!”这是我早教给大辉的,大辉和我同岁,是我最好的兄弟!他长得比我高些,比我有力气,只是不如我会摔跤,我摔大辉相当费劲!大辉要是胜不了的,我也够呛!好在大辉的话唬人,人也难赢,多数不服的和大辉比过后就老实了。只有少数站到了我面前,可也因为大辉太难赢,话说得唬人,他们在和我对摔时心里没有底,放不开手脚,我猛绊他们几下,他们就放弃了。这让我赢了很多场意外的胜利,名声也大了起来。

比文的,我最擅长的两招儿他们不会,也学不明白。这也是为什么好几个比我大二三岁的大孩子能打过我也服我的原因。第一条是领着玩儿的能耐,我可以每天变着花样的想出新游戏领着大家玩。常常是一个游戏他们还没有玩明白,下个游戏我就已经想出来了。这个,好几个人都试过,但都不及我,汪镇长的儿子二平一个月前用一人一口香肠收买了我的“兵”们,成功当上了“司令”。但他没当上半天,手下的“兵”就又跑回了我身边。因为他的这种能耐太差,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儿。玩的都是我带着大家玩过的。而我,只要说出一个新的游戏,那马上就会把大伙吸引到身边。毕竟一人一口的香肠太少,嘴空了,“兵”们就忘了。

我的第二个能耐是编故事!我常把听来的故事评书讲给大家听,由于评书我只听过一遍,记得不太全;看电影时又总睡到散场,所以我经常把记不住的地方编瞎话补上。这让我说的故事评书和广播上说的不一样!电影都是镇政府大院儿童版的!他们特爱听。这个能耐也是那些听过评书故事、看过电影的大孩子们甘愿服从我的原因。

然而,像二平这样不服的人终究是不甘心,始终想找机会让我出丑,下台。可是,只要是他们能做到的我基本都能做到。这让他们很生气,便经常出些损招来为难我,这次,二平就给我出了道难题!他问我敢不敢到胡奶奶的小花园里捉只大肚子蜜蜂回来,如果我能捉回来一只大肚子蜜蜂,他就把他的苹果分给大家一人一口。他的提议当时就受到这帮馋鬼的一致拥护,我很无奈,不去的话不光会被笑话没胆子,还会被笑吹牛皮。

可是,想到要去的地方是胡奶奶的小花园,我的嘴唇立即就有些发干,心马上跳得飞快!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是“狐仙的花园”啊!

事情开始是这样的,大辉在他家门前正盛开着的向日葵上捉一只细腰蜜蜂,一失手被蛰了一针,手肿得老高。我笑他不识货,说大胖肚子蜜蜂不蜇人,细腰的蜇人。二平不服气,他认为蜜蜂都蛰人,他说我胡说。我当然要证明给他看,可大辉家门前的向日葵,在我们围观等待的时候,就是招不来一只大胖肚子蜜蜂,这时,混蛋胡全说话了,他说我奶奶的花园里有,都是大肚子蜜蜂。

我说:“那你去捉一只来,我封你当团长。”

他一伸舌头,一摇头。

“我不敢。我奶的花园我家谁也不敢去!我奶说那里住着狐仙,吃小孩心!我可不敢去!”

我们一听都有些怕,正要做罢,二平突然提出让我去,他说:“‘司令,你要是敢去胡奶奶的花园里捉来大肚子蜜蜂我就服你,而且我把苹果给大伙一人吃一口!”说完,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半红半绿的国光苹果。顿时,大家都被想象中的酸甜感受弄得咽了咽唾沫。

要知道,苹果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吃得上,这大夏天的,真是个稀罕物,吃上一口,那肯定美!这群馋虫一致认为我应该去捉只大肚子蜜蜂回来,没人关心我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

我站在胡全家的栅栏外,隔着胡家的菜园子向胡奶奶的花园望。满眼高高绿绿的玉米秧,挡得严实,就连胡奶奶的房子也只能见到个顶儿。什么也看不到,怎么去呢?走大门?胡奶奶院子里的大鹅会叫,惊醒了午睡的胡奶奶。就算是让胡全他妈胡大娘看见了,也不会让我去花园的。我看到挨着胡奶奶家的小南家,心里有了招儿。

我从小南家,踩着大辉和小南上了墙。里面正好是胡全家的小柴堆。踏着柴堆我像下梯子似的轻轻落在胡家院子里。

院子里很静,只听得到虫子懒懒的吱鸣声。阳光足足的,鸡鸭都热得躲在花墙的阴影里,连平时最能叫的大鹅,也都不知道躲到哪儿了。胡奶奶的花园就在眼前,这是胡家离大门最远的地方,平时少有人来。这里的草高得吓人,都高到我的胸口。

这里的花儿也真多,种类也多。大大的土豆花我认得;像飞机螺旋桨的扫树莓我也认得;红红的万年红我最喜欢,拔出红花蕊,吸一下红花蕊的白根,舌尖甜甜的。向日葵太高,我够不着,只扫树莓上的蜜蜂就不少。那黄色的、黑花的、白花的蝴蝶更让我眼热心慌,真后悔只带了一个装蜜蜂的小火柴盒,要是拿个罐头瓶来,我非一样色的捉一只不可!我随手从扫树莓上捉了一只大肚子蜜蜂放到了火柴盒里。

不经意间,我看到花丛中有一些怪异的东西,这是一些青绿发白的葫芦头,他们像花一样高,一样的向上生长着,只是不是花,是葫芦头,怪异的是葫芦头上都被横划了一刀,流出了褐色的泪,凝固在伤口下。

这是什么?这些怪异的植物一下让我想起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尽管是夏日的午后,我还是感到全身发冷,汗毛直竖。我向紧围着小花园的玉米地望了望,玉米地清幽幽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许里面有个大地洞,地洞里可能有一只吃过小孩心的狐狸精正盯着我!我转身要走,突然发现胡奶奶就站在我身后!

她全是褶子的脸阴阴的、白白的,真像那些躺在红棺材里的老太太!

我一哆嗦,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头顶皮,头皮被冲得发麻,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响!

“你到这干啥?”她半白着眼珠盯着我。

“捉蜂子!”我伸出手,把火柴盒递给她看。她颤巍巍地打开火柴盒,大肚子蜜蜂得救了,它“嗡”的一声飞向天空,玩命地飞,再没看花园里那些诱人的花。

“在这看见的东西不能和别人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起誓!”

“我起誓!”

“滚蛋吧!”

我一愣,一扭身,飞快地爬上胡全家的木柴堆,一搭墙头一使劲儿翻回了小南家。

大家正等得急,问我,“蜂子呢?”我一句话没说,急向外走,大家见我这样,都扭头看我刚才跳过来的方向,之后一起向外快跑,都跑到了我前面。

跑到家属大院的另一边,在大辉家的向日葵下,我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二平双手拄着膝盖,弓着腰大口喘着气,盯着我断断续续地问:“到底是咋回事啊?快说啊司令!是不是遇到妖怪了?”

说出实情会被他们笑,不说也会被笑话,我只好编瞎话:“那里的花特多!多数是没见过的仙花,仙花!仙境里的花!那里的蜂子也特多!各式各样的,多是没见过的!我刚要去捉,那蜂子一下就变得像脸盆那么大了,嘴像拳头大,差点咬了我的手!咬上了手就得掉啊!我就往后退,退后我一看,不是那些蜂子,是蝴蝶变大了,我变小了!而且我越走近花园,我就会变得越小!幸亏我机灵,往回跑得及时,不然,就得让那些蜂子蝴蝶给吃了!”

“那你现在怎么还和原来一样大?”

“傻啊你!我离那花园越远我就还原的越快,等跑回小南家,我就同原来一样大了!”大家都不出声了,都向胡全家的方向望了望,脸都有些发白。

当晚,我问妈妈:“那些流眼泪的葫芦头是不是死孩子变的?”妈妈说那些不是吓人的东西,那就是些庄稼草,它们划破了就流浆水,浆水干了就凝住了。不是眼泪,也不是死孩子变的。

“可那是谁划破了它们?是狐狸精吗?”

“没看着的事别瞎说!小孩子家家的,别多问,赶紧睡觉!”

妈妈有点怒,我忙钻进被窝里。

转过天吃晚饭时,大辉妈来了,和我妈在里屋抽烟说话。我听到我妈说:“胡奶奶花园里种着大烟葫芦呢!”

“真的啊!”

“可不是,昨个小军去看见了!——”接下来我没听,吃饱了去玩了。

又过了一天,派出所的民警去了胡全家,带走了胡奶奶,说她私种烟土。民警拔走了胡家花园里那些流泪的葫芦,在胡奶奶屋里还搜出来两块大烟土和一套大烟枪。

胡奶奶在牢里关了半年多,这天被抬了回来。听我爸说病得不轻,熬不了几天了!妈妈哭了,带我去看她。

胡奶奶盖着薄棉被躺在炕梢,闭着眼。一屋的人,静静地站着。胡大娘看见我们,脸上挤出一丝笑,小声说:“来啦!”

妈妈很小声地“嗯”了一声。扯着我来到炕边。胡奶奶眼皮动了一下,微微一挑,眼皮缝里闪出一星亮光。

“来,‘虎羔子,到娘这儿来。”胡奶奶的声音颤颤的,她这是又把我当成她的“虎羔子”了!我有点害怕,站着没动。妈妈用手推我的背,我硬着头皮慢吞吞走过去。胡奶奶看着我,眼里闪着妈妈看我时的光,我的心跳得不那么急了。

“‘虎羔子,记住了,——以后嘴上要放个把门的——嘴上没把门的,啥话都往外秃噜——当不成司令!”

“嗯!”

她闭上眼,大喘了几口气,说:“芬儿,你过来。”

“哎,我在这儿呢。”我妈走过去,用半个屁股坐在胡奶奶的炕沿上。

“芬儿,这‘虎羔子你得给我看住了——看住了,他能流芳百世——看不住,他得遗臭万年!”

“嗯,您老放心,我一定看住他!”

“你是个精明人儿啊——唉!‘虎羔子,你不是我的儿啊——你不是个养爷的子哎!——”胡奶奶又哭唱起来,我妈妈忙站起来,说:“胡奶奶,您老要保重身体啊!”

“他也不是你的儿!”胡奶奶突然停了哭唱,硬声对我妈说。我妈的脸一下变得寡白!嘴半张着愣在屋中央,一动不动!

“他是仙家的子啊!”

我喘了有三口气的功夫,我妈像好容易才捣上来气似得长出了一口气,人一下子没了精神,个子也矮了。

这天晚上,我梦到了胡奶奶的花园,我梦到了那些蜂子真的像脸盆那么大了!它们张着嘴向我爬,我转身就跑,一急,醒了。黑暗中,我听到妈妈说:“我不管,这‘保家仙不供不行!胡奶奶说了,不供‘狐大爷,它得‘作小军。”

“你咋不听劝了呢?那些都是迷信,我都和你说多少回了!”爸爸的声音有点急。

“啥迷信!‘狐太奶没给你治好膀子?没空手借仙丹给小军治了拉肚子?”

“治膀子那是中医的针刀法儿,那仙丹是大烟粒子!她早藏好了,用时使个障眼法,跟变戏法儿似的,你没见过变戏法儿的?”

“那她咋知道小军是抱来的?你说出去的?还是我?这镇里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吓了一跳!我是抱来的?我不是妈妈亲生的?这比胡奶奶是狐狸精下凡还要可怕!我不敢喘气了,支起耳朵使劲听,生怕落下一句话。

爸爸半天没说话。

“她解放前开了十几年大车店,又是跳大神的,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兴许是旁人告诉她的。”爸爸的语声又软又低。

“要是让人知道了咱家供‘保家仙,我这所长就得撸!警服也得扒下来!”爸爸的声音低哑,像烟抽多了的时候。

妈妈好久没再说话,只是蒙上被哭。

我藏在被窝里想,我是从哪儿抱来的呢?我的亲爸妈住在哪儿呢?他们为啥不要我了呢?我真是胡奶奶的“虎羔子”托生的么?

爸妈不说话了,我却睡不着,屋里暗暗的,纱窗帘挡住了外面明亮的月光,只有些朦胧的白,从窗帘上一些像面包一样大的大嘴旁透进来,那些大嘴里呲着上下几排大牙,好像就要下来咬我!我收紧了身子,缩进被窝,等了一会儿,又钻出来看。那些大嘴还是一排排地挂在那儿,像等着命令的妖怪。我想起来了,那些大嘴是紫色窗帘子上印着的大玉米棒子,白天时它们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一粒粒金黄色的玉米粒子。可现在,它们都变成了妖怪的大嘴!它们是不是和胡奶奶家的那些玉米杆子是一伙的?是不是都是狐仙的手下?可我没说啊!我起过誓的!胡奶奶让我走的!胡奶奶不会让它们吃我的!

这时候,我心里有些生妈妈的气,为啥去买这纱布做窗帘?像大辉家用白布做有多好!还得排队,害得我也跟着在供销社站了大半天不说,晚上还会变成这么多吓人的大嘴!迷迷糊糊的,我又到了胡奶奶的花园。花儿们还是那样多,那样美!蜂子,蝴蝶还是那样多,那样诱人。玉米地还是那样青森森,密不透风的样子。我从和我一样高的花草中穿过,来到玉米地中,这里的玉米杆长上了天!遮住了阳光,我像一下子到了黑夜!一个像门一样大的地洞口就在我面前!地洞里黑黑的,真吓人!这里真住着狐仙么?我真是狐仙的儿子转世么?生我的妈妈就住在这里面么?我要找自己的亲妈妈!

我顺着台阶走下去,地洞里闪着绿幽幽的微光,一块像炕一样的土台子上,躺坐着一个浑身发绿的大肚子女人!她秃着的头上,几缕长头发散乱地粘在上面。没穿衣服的身上长着蛇一样的花斑。像蚯蚓一样的紫色肉虫子在她皮肉里钻进钻出,带出一些深褐色的血浆。她鼓圆眼珠盯着我,我头皮发麻,怕得要命,可我没跑,我感觉这就是生了我的亲妈妈!我想,我是她生的,她的孩子,她是不会吃自己孩子的!我慢慢地向她走,我的泪不停地流,“妈妈!亲妈妈!我是你儿子!我是你亲儿子!”看到那些肉虫子在她皮肉里钻进钻出,我的心像被人用手在掐,泪更多了!我要把它们统统捉出来踩死!踩冒浆!妈妈!你真可怜!你多疼啊!绿色女人的眼睛变成了妈妈看我时的眼睛,她说:“好儿子!别过来。”我大哭,我摇头,我不能不过去,妈妈!你多疼啊!妈妈!我不能!绿色女人的脸变成了胡奶奶的脸,她说:“虎羔子!嘴上放个把门的!”我哭着说:“我不说,我记住了!”胡奶奶的脸又变成了妈妈脸,她说:“儿子!回家!”看着她身上的烂肉和蛆虫,我摇头大哭,“我不走!妈妈!我不走!”这时,一双手推醒了我,是妈妈!

妈妈把我搂到身边,“儿子,做恶梦了?不怕,妈在这呢!”我挤掉眼泪使劲儿四外看。虽然很黑,但看得出,这不是地洞里,是家!妈妈还是白天的妈妈,只是我脸上,满是泪水。

早上,妈妈右手拄着炕,左手拿着抹布跪在炕上擦炕席,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匹大马!我一下子想起小马驹在大马妈妈肚子下乱钻的情景,我忙爬上炕,学小马驹的样子跪爬到妈妈怀里。妈妈被我绊住了,说:“别捣乱,妈擦炕呢!”

“妈妈,你是大马,我是你生的小马驹!”

“嗯!你是我生的小马驹,好样的小马驹得到外面跑,不能赖在炕上!”

“我是好马驹!”我跳下炕,高兴地喊着,双手一起拍着屁股,像马驹儿那样一跳一蹦地跑出家门,差点撞到大辉妈。

大辉妈在我背后问:“小军今早咋这高兴呢?”

她不知道,我刚刚被妈妈生了一次,我现在又是妈妈亲生的了!这是我的秘密,我可不想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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