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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心浮与沉

2014-12-18胡晓军

视野 2014年24期
关键词:魏玛卢生浮士德

胡晓军

未及九时。魏玛沿街的店铺,虽大多尚未开张,却都以美丽精巧的橱窗让我们频频驻足,做一番灵魂的采购。

终于有一家开着了。店主是个胡子大汉,见了我们只是微笑,却不主动招徕生意,凭我们在看客与顾客间随意选择身份。地上有大株小株的银杏树苗,货架的低层有大袋小袋的银杏果实,高层则有各式各样银杏叶形的饰物、印章、钱币以及印有银杏叶图案的照相簿、钥匙圈、笔记本。魏玛盛栽银杏,高干茂叶随处可见,歌德也曾作过一诗,对银杏树大加咏赞。歌德的半身石膏雕像是最多的,大大小小、密密层层地摆在那里。同行的朋友一下买了七个,说要回去送人。的确,歌德是魏玛的主人,还有席勒、贝多芬、李斯特、巴赫,正是他们让魏玛得名“德国的雅典”。当然,若要排出名次,无论成就之高还是居住之久,歌德都位于首席。

歌德的故居是一幢精雅的黄色楼房,前方有小型的广场和弧形的街道。马车驰过石板路面,蹄声清脆料如当年。当年,这个仅几万人口的小公国以极高的规格、极重的聘金请来一位二十六岁的青年,他正是已安然度过少年烦恼期的“维特”——歌德。这幢楼房,正是魏玛公爵赠他的众多礼物中的一件。

进入楼房,在各室穿梭打量,发现装潢反差极大。有的雕梁画栋,配以古瓷器皿、名家画作,那是客厅和餐厅,主要用于公务应酬和接待贵宾;有的白墙原木,简朴而又逼仄,这是书房和卧室——它们正是主人思接千仞、笔生万言的空间。为此,歌德曾有解释:“豪华舒适的陈设会扰乱我的思维,使我陷入一种迟钝怠惰的状态。”据说他写作时,放着椅子不坐,却以站姿刺激思维、催生灵感,所以他的书桌造得高挑而微倾,与众不同。中国古人有“空乏其身”之说,歌德先生则有“劳乏其足”之举。物质的丰赡是精神的天敌,身体的舒适是思想的仇人,看来此理早被中外先贤看得洞明、说得透辟、做得精彩。为对抗物质对精神的销蚀,歌德以一种方式去盛放肉身,以另一种方式来安顿灵魂。

灵魂看似一个,实为两个,差别只在它们对肉身的态度,一个是无条件的服从,一个是有意识的摆脱。借浮士德之口,歌德叹道:“啊!有两个灵魂住我的胸底,一个总要与另一个分离。一个怀着强烈的情欲,执着于感官享受的凡尘;另一个却要超脱尘世,向那崇高的灵境飞驰。”魔鬼引诱浮士德,许诺助他实现所有的欲望,条件是以他的后一个灵魂作抵押。于是,浮士德得到了年轻英俊的皮囊,得到了价值连城的财富,得到了位高权重的官职,得到了纯洁少女的痴情。不过,欲望每次得到满足,惨剧每次都会发生。灵魂谴责所造成的痛苦,终于超过了欲望满足所带来的快活。

潦倒书斋厌古今,愿将残岁付魔侵。镜看皓首还乌发,手触空囊得白金。少女何辜成弃妇,死牢争忍对啼音。平生两面人和鬼,天地一心浮与沉。

人有理想,不像动物那样满足生理,而是要追求美好的事物、要探寻人生的真理,此时的人,是人;人有欲望,不像动物那样知足而止,而是无穷地索取、无尽地占有,此时的人,是鬼。浮士德在人与鬼、天与地之间沉浮,终于浮出,他才会在沦为魔鬼奴仆的一刹那,得到上帝的拯救。

说来凑巧,回国后看的第一出戏,就是汤显祖的《邯郸记》。眼中看的是云阳法场上痛悔交加的卢生,心里想的是魔鬼洞窟中自责不已的浮士德。

拯救卢生的,是仙人;拯救浮士德的,是上帝。在仙人和上帝的背后,是一中一西两个文豪,不约而同地警示着人们。

差别在于,在西方,《浮士德》问世近二百年来演出不断且不计其数;在东方,《邯郸记》问世近四百年来从未见到全本演出记录,直到本世纪初才有首演。尽管《浮士德》百多年前就有了中文译本,但其影响极为微弱,至于戏剧的首演,同样是在本世纪初。

原因在于,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灵魂,都没有能力在理想和欲望之间随意选择身份。到了二十世纪末梢,欲望之门豁然开启,理想之光顿时黯淡,久困的人们仿佛从维特一下成了浮士德、成了卢生,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物质,忘乎所以地耽于享乐。他们是天才。他们是疯子。他们的灵魂离理想越来越远,向欲望越来越近,他们离人越来越远,离鬼越来越近……

西方的浮士德们,已得到了上帝的宽恕。

东方的卢生们呢,何时得到仙人的拯救?

(路凌摘自《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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