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苏

今年，是诺曼底登陆战役70周年，当电视屏幕上重播联军诸多装甲坦克，冲上法国诺曼底海岸的瞬间，我想到了外公——被誉为中国装甲机械化之父的章培中将。

章培的戎马生涯，在抗战胜利70周年前夕，特别值得瞻望咨嗟。

1

我是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六年，才与他熟络起来。

那是1973年，从南京军事学院装甲系退伍到山东省任政协常委的章培将军，已80高龄，因带着右派帽子，孑然一身，又随时遭造反派毒打侮辱，一生刚毅倔犟的军人，开始思乡，忍不住求助陈云，调回了杭州。因特调，浙江政协一时没住房，便和我们挤住在浙大家属楼。

“文革”时期，我们日子也不好过，被称 “反动学术权威”的父亲，因外公而雪上加霜，家门前挂上“国民党中将乘龙快婿”对联，就连我们几个兄妹，上学经过大学路口，也常被一群造反派子女扔石子，追打漫骂，人格全无。父亲所受的凌辱就更不用说了……

外公，你的到来，更加重了大家的不安。

妈妈安排我和妹妹让出了小房间，但你总紧闭着小房间的门，深居简出，偶而大妈（解放初就在我家的女佣）送一日三餐时，我在门缝中瞥到你，一个让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的背影——笔挺的腰板，威武气势中透着一种莫名孤寂，孤鸿寡鹄地端坐在极不相称的小桌前，像一幅凝固的画面。后来，我才知道你在写回忆录。

妈妈说她小时候，一听到“老虎来了，老虎来了！”便是你回家，全家顿时紧张寂静，绝对权威的你，家里谁不服从，随时会拔枪示警。你要喜欢文学的大舅章钟兰从军从政，舅舅不愿意，就被绑吊起来，最后屈从的舅舅，就读黄埔军校时被蒋介石看中，选为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后又被蒋保送美国西点军校留学，一到美国，他即改学文学， 再也没回中国。外公，你一定也和妈妈一样想他吧，可你，总以严厉来掩饰内在的爱心。

有时好奇心下，我会趁你不在，悄悄溜进你的房间，你房间里的东西，永远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如翻动一下书，你便能察觉……杭州的冬天很冷，已暮年的你，还每天坚持洗冷水澡，我虽敬佩，却不敢和你亲近，你威严的眉眼，坐如钟，站如松，一派严谨的军人气势，竟让人不敢直视。

为什么，你完全逝去了我记忆中那慈爱的微笑？

直到今天，我饱饮世事风雨后，才体会你曾经的满腔热血，理解了你被伤痛的心。可为什么，我们在你去世开追悼会时，找不到你的照片？

当仅有一张身份证照，放大作为遗像时，妈妈抹着眼泪说，你生前最喜欢摄影……

你毁掉了自己生命的所有印迹。

连你天天伏案写的回忆录，也寻觅不见， 是当时未摘右派帽子的你，怕留下遗物，再给家人带来灾难，而付之一炬？

2

外公，和你一起相处的那些年，我从未见你威严紧锁的双眉舒展过，可妈妈说，你是外冷内热的人，对自己弟弟们的关爱，是豁出命来护卫。

参加辛亥革命南昌起义的你，陆续从老家浙江青田带出二个弟弟，老二章乃器、老三章秋阳。

二外公章乃器为抗日时期著名“七君子“之一的民主人士，解放后任中国粮食部部长等职。

三外公章秋阳最令人痛惜，他1922年加入共产党，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共产党支部书记，与陈云共事多年，后期负责中共地下财政经济，1940年被国民党蓄意暗杀于安徽屯溪。

在中国内忧外患、风云跌宕的年代，民族大义如天的本性，戏剧性地点缀着位于三个党派的章氏三兄弟。作为长兄，你理解他们为其献身的理想，没有因属于不同政党，与弟弟们生疏，相反，在爱国统一原则下，无论是章乃器七君子被关押在监狱的营救、还是冒生命危险几次解救周恩来等共产党人，你都义不容辞。当年周恩来、陈云等共产党同事们都随三外公，称呼你为大哥。

1949年3月，在中共地下党安排下，你与沈钧儒、张澜、何香凝等人，辗转数月，在烟台登陆，转赴北平。1949年6月，周恩来、朱德等接见你说：“大哥，22年来，每逢党有困难时，总能得到您的帮助，您是我们的患难之交啊。”并委托你参加筹建新中国军事学院的工作。因你毕业保定军官学校，与白崇禧、张治中、蔡廷锴同期同科，又在陆军大学先后16年，曾任二期、四期将官班主任（国民党少将以上将领，为期一年半的培训）。蒋介石手下几乎所有师军级以上的将官，都曾是你同学或学生。

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你为新中国挽留、招募机械化军事人才，四处奔波，到南京军事学院1951年正式开学时，已汇集了58位国民党少将级别以上的教官。在你1956年离休时，军院培养任命了数百名新中国的将军。你为解放军军团以上干部，接受现代化军事学术的洗礼，呕心沥血。

3

外公，你可知道，你将素有“南春晖、北南开”美誉的春晖中学重新振起的壮举，一直让我心生敬佩。

隔着朱自清钟爱的“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的白马湖，隔着春晖学子的琅琅书声，外公，我看见你正和经亨颐、何香凝一起，踌躇满志地行走在春晖二十年代的辉煌中……

当年，春晖中学除了有夏丏尊、朱志清、丰子恺等大师教学之外，更是因你们三位在各界颇有地位校董的倾情奉献。经先生曾任全国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廖仲恺曾任国民政府财政长、黄埔军校党代表，外公作为当时浙驻宁绍地区军团的团长，不仅出资捐校又护校。我还朦胧记得，外公为外婆建在学校对门那中西合璧的章家花园好大、好美，我出生在那里；外公喜爱养花莳草，在园内和背靠的章家山上种有200多个品种的花果苗禾，许多是专托人从国外搬回……外公，你是否还记得，在春晖花果飘香的章家花园，在你慈祥的笑容里，开始蹒跚学步的我第一次叫你“外公”。

在二十年代乱世风云中，你与志同道合好友们筑巢引凤，将和平盛世理想，在春晖这片桃花源中，演绎了近代中国文化史上一段旷世佳话。

新中国成立时，抗战被沦为日军养马场的春晖，百废待建，你受统战部委托，在没有任何资金的情况下，四处奔波筹款，与何香凝一起把她的蓼花居和你章家花园60余亩地，都捐给了学校，将几乎夭折的春晖中学，维持到1956年由私立转为公立学校止。endprint

可因为你身份的尴尬，一直无人敢认可你的这些奉献。

你说：“自国共合作失败之后，周总理一直在我身边安排与他直线联络的共产党人。”在史料中我知悉，有好几次，章培为配合共产党的行动有意延误战机，遭降职及冒着被枪决的风险……

外公常挂在嘴上得意之事是1948年初，他成功地阻止了蒋介石欲利用几十万日军战俘攻打解放军的决策，后蒋恼羞成怒抓他之际，在地下党掩护下，他离开陆大，远避香港待命……

“我就是共产党的人哦，只是没有入党而已。”你一直这么说。我总感觉，是你老了，明明挂着国民党中将帽子，却老是自吹自擂？

可查了这么多史料后，特别在《周恩来文稿》第一册中：1949年6月《军委关于章培赴京沪争取技术人员的电报》发至刘伯承、宋任穷、陈毅、粟裕，要他们配合你工作的指令中，我才了解，你念叨的都是史实。

4

今天我才知道，你对中国装甲机械化研究发展的贡献，无人能肩及。

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机械化战争”的新军事思想，已被章培外公及世界各国高层重视。近期，在信息中，我发现外公离世前一年写的《陆军大学的教育情况》一文。摘录部分 “……筹建机甲战术系：这一个系对中国来说困难最多。将落后的军队战术改变为现代化的机甲战术，好比将中国从落后的农业国改变为现代化的工业国，有相类似的困难。我从1933年跟德顾问研究战术时起，就着重机甲战术的研究，在理论上已有一定的基础。后在陆军机械化学校时，又和英、苏两国顾问专门研究了两年半，且经常下工厂、车间跟技术员、工人们学习修理及建造的技术。后又两次率领考察组（团），到英国驻印度的机械化部队的学校、工厂实地考察过两个月。手头收集有德国、英国和苏联的资料，还不敢轻易开张。因为军训部无能力编写教令，教官既要有理论的基础又要懂得技术……只能东凑西拼一些教材作为策定想定的根据，以应付教学。”

在洋洋万言中，我看到了以民族利益为天的章培将军，在当年中国军事最高学府任装甲战术系主任期间，为振兴中国装甲机械化，穷尽半生心血，默默耕耘的身影。

外公，我知道70年前中国远征军在缅北瓦鲁班一役中，我装甲兵团击败日军精锐第18师团，在史称“三三大捷”战役的胜利，你功不可没。

早在1941年，面对我抗日将士倾城浴血，你心急如焚，认为组建中国装甲兵团迫在眉睫。你毅然离开陆大，下任陆军装甲兵学校为教育处长和研究处处长三年。1943年，你以中将身份率先遣组，亲赴印度美军基地， 输送机校800优秀装甲学员，接受驻印美军训练。

1944年，以机校驻印学员为主力分编7个坦克营，成立中国第一个全新美式装备的装甲军团，加入中国远征军，屡建奇功。在滇缅，一举摧毁日第18师团司令部，确保了中国战场唯一通道的滇缅公路畅通……

整整20年，从1933年到1954年你军事学院退伍前，你为研究中国装甲机械化的发展，编写了多种机甲战术权威性的教材，出版了《装甲部队作战纲要稿案》等论著。

这期间，为发展中国的装甲机械化，你殚精竭虑，尽心竭力，全然不顾党派倾轧，不惧自身安危。

外公，我想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国家，会记住你的赤胆忠心。

历史，会还你一个公正评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