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献军

鲧之殇
——长篇历史小说《湘妃怨》节选

◎肖献军

一

……

（羽山脚下）灾民们听说摄政王过来了，一下就围拢了过来，重华（舜）和芈离（祝融部落首领）身边立刻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

伯奋远远地看到了人群把重华团团住，他真担心如果人群失控了，将是怎样一种后果，他不禁为重华捏了一把冷汗。

重华看到人已聚了不少了，他用雄浑的声音大声说道：

“各位乡亲，你们遭受的苦难帝尧都已知道，此次派我前来，就是想与大家一起商讨问题的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什么解决办法，都已经四年了，你们解决了吗？解决得了吗？”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拄拐杖，使劲地敲打着地面，一副睚眦欲裂的样子。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附和之声。

“各位乡亲，你们聚集在这里无济于事，现在洪水已退，补种作物还来得及。如果不及时补上，明年哪里来的粮食吃，到时又要闹饥荒了！”重华劝说道。

“我们还补种得少吗？我们年年补种，年年修堤筑坝，年年重建房屋，可是到头来还不是被洪水冲得一空！”老者气愤填膺地说。

芈离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要看这个年轻的摄政王如何收这个场。而在远处的伯奋他们，怎么也挤不过来，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重华也并不着急，他弯下腰，对老人家招了招手，“老人家，您过来一下！”

“过来就过来！”老人摆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姿态。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别急，不知这位老人家能否代表大家的意见？”重华高声说道。

“可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赞同，老人那大无畏的精神感染着他们。

人群安定下来了，大家都屏住气息，想看看这位新来的摄政王到底准备玩什么把戏。

“老人家，您多大年纪了？”重华问道。

“八十有二！”老人把头昂得高高的，仿佛在对重华说，你少给我来这套。

“家里有几口人？”重华继续问道。

“原本有十三口人，现在只五口人了，其他人都在最近几年的洪灾中被淹死了！”老人声音悲愤，脸上满是忧伤。

“您老人家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只管提吧，我当着所有父老乡亲的面向您保证，只要我能够办到的，就一定会办到！”

老人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嘣出了几个字：“诛杀鲧，平水患！”

“诛杀鲧，平水患！”

“诛杀鲧，平水患！”

……

人们多年积聚的怨恨一齐爆发了，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穿过羽山山顶，直冲云霄。

重华闭上了眼睛，他忆起数月前鲧写过的那封信，如今却历历在目，虽然自己没有去跟随鲧，但那毕竟是知遇之恩。想到这些，两行清泪从他的脸颊边流了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人们的愤怒情绪渐渐发泄完了，人群也逐渐安定下来，人们都默默注视着重华的脸，期待着他的回答。

重华庄重地向人群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们，各位乡亲，鲧应该为此事承担责任。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信心，有力量重建家园，把失去的美好生活重新找回来。我向大家保证，以一年为期，如果水患没有平息，重华将在此以死谢罪！”重华声音激扬慷慨。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摄政王！”

“摄政王！”

……

看着那些对自己充满期待的眼神，重华眼里噙满着眼泪。

当天下午，芈离亲自把重华送往上山的路。他知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二

羽山山顶，鲧身着一身缁衣，他张耳细听，“诛杀鲧，平水患”之声不断传来。

“摄政王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他自言自语，想起九年来的治水经历，他内心充满愧疚，九年来，他何尝给百姓带来任何好处，他看到的只是房屋的坍塌、百姓的死亡！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要不然，水患怎么会平息不下去呢？”他心里想。数年前，他就有了必死之心，但那时尚以为百姓需要他，需要他摆脱水患。可是如今，年年无效的承诺使得百姓对他失去了信心，百姓抛弃他了。

“侍卫，你出去一下，我想一个人安静休息一会儿。”鲧挥挥手，示意侍卫出去。

“大人，您别太在乎那些百姓的意见，他们见识低下。”侍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鲧取出了一块收藏了多年的白练，“禹，为父对不起你，我先走一步了！”没有留恋、没有犹豫，一袭长练悬挂在横梁之上。

“大人，摄政王来啦！”侍卫语带欢喜，他还指望着摄政王能把他们带出困境呢。

一个布帘把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见没人回答，侍卫以为鲧睡着了，他挑开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鲧的身体悬挂在半空之中，脚下是一把踢翻了的凳子，脑袋歪在了一边，长长的舌头伸出了嘴外！

“不好啦，大人自尽啦！”侍卫高声喊道。

重华一脚跨进了屋里，他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剑，一手朝白练砍去，另一只手快速地接住了下坠的鲧。

他用手试探了一下气息，摇摇头，然后把鲧缓缓地放到了床榻之上，他用手试图把鲧睁得圆圆的眼睛合拢，却怎么也合不上！

“大人走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父亲！”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鲧的面前，嚎声大哭起来，“父亲，您为什么要离开孩儿啊！”

突然，他意识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你就是摄——政——王！”禹双眼通红，一字一字地说。

“嗯，你就是鲧的儿子禹吧？”重华说。

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可是你逼死了我的父亲？”

“公子，你父亲是……”

侍卫还没说完，便被禹给打断了。“没你的事！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重华沉默了一会，他知道，即使是鲧不自尽，他也会被自己赐死的。

他点了点头。

“你给我拿命来！”禹就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向重华扑了过来。

侍卫连忙把他拖住，“公子，不是摄政王的错！”

“松开手，让他发泄一下吧！”重华命令道。

侍卫把手松开了，禹的拳脚如暴雨般地袭了过来，脸上、鼻子上，到处都是鲜血。不知打了多久，禹最后一头栽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等到禹醒过来时，侍卫把一封笔迹未干的信交给了他。

“公子，你看看吧，这是大人生前遗留下来的。”

禹接过信，把它仔细展开，信上写道：

吾儿亲启：

为父不慈，已先汝而去。为父治水九年，非但无功，反而有过，吾无颜面对天下百姓，唯有以死谢罪。汝尚在襁褓之时，吾与涂山氏之女有婚姻之约，望吾儿速迎娶，则吾虽死而无憾矣。

吾已去，吾儿切记：一，不可记恨于摄政王，吾去意早已决，与摄政王到来无关；二，吾去后，望裸葬于羽渊之旁，以亲下土；三，汝及汝之后须远离治水。吾儿若能遵此三条，为父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矣。

三

三天之后，天空阴沉得厉害，一辆破车从羽山上下来了，车上，躺着一具比木乃伊还枯瘦的尸体，破车向羽渊直接驶去。

听说鲧已死去，羽山下聚集的难民从四面八方向羽渊涌了过来，他们要看看，那个曾令他们家破人亡的鲧是否真的死了。

芈离也带着他的武士过来了。

重华站在高台之上，禹和伯奋则围在鲧的身边。

“诸位父老乡亲，大家看清楚，这位躺在我身边的就是大家要寝其皮、食其肉的鲧！”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

“摄政王！”

“摄政王！”

……

重华双手往下一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鲧不是我赐死的，他在我未到之前就悬挂于大梁之上！”

一阵嘘唏之声响起，百姓没有料想到，被他们认为“作恶多端”的四凶之一的鲧会自己选择死的方式。

“各位乡亲，鲧为什么要自尽，他是愧对大家啊，他唯有以死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大家走近看一看，看看他的身体，再看看大家的身体，扪着良心大家比一比，看看到底是大家瘦还是他更瘦，他可是国家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啊！”

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大家再走近看一下，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试图让他合上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他死也不瞑目，为什么？因为他至死也没看到水患的平息，他是带着遗憾而走的啊！”重华咽喉梗塞，眼噙泪水，“各位，让我们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共同平息水患，让这位可怜的老人早日闭上他的眼睛，在黄泉之下得到安息吧！”

“平水患！”

“平水患！”

……

伯奋、仲堪、叔献、季仲四人托着鲧的手脚，缓缓地举了起来，空气为之凝聚，所有人都表情肃穆。重华扯开喉咙，用他那哽咽的声音高声唱道：

本自颛顼兮，幼承嘉训。

实勤实敬兮，绸缪其志。

九遭洪滔兮，天殒厥命。

寒心飞魄兮，幸得民宥。

魂兮归来兮！四方之不可亲！

歌罢，鲧之身体有如大鹏一般，朝羽渊飞去……

渊上，疾风骤起，直吹得人睁不开眼，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旋风，渊水激荡龙吟，旋风化作一条黄龙，腾身朝天空飞去！

“爹！”禹放声痛哭起来！

芈离带着他的武士默默离开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跨越淮河半步。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

（责任编辑 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