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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风与马戏团

2014-12-12刘小波

延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王老汉妮子麻风

刘小波

大麻风

消息最先是从王老汉的女儿二妮子口中传出来的,这就更可以作为村子里少数几个人亲眼看见东明已痊愈的一个有力佐证了。

东明在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之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那座仙山上可以治好村子里一百多年都未治好的麻风病的仙草。这个消息的传播几乎是不需要时间的,它所带来的喜悦也是不言而喻的巨大,以致村中所有的人都获得了这种一致的感受,并且仅两小时的功夫,每人身上的结痂都毫无例外地掉了一层——这是作为村里特有的燃料的——一百多年来人们第一次得以看到自身鲜红的肉体,因为即使是这里刚出生的婴儿也同样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结痂。这似乎又是一个预兆,预兆着村子里的麻风病就要从此根治了。这预兆也马上被二妮子的进一步说明证实了:东明回来时带了很多的仙草,大概足以治好全村的麻风病。当然,消息的中心依然是王老汉家。然而,感到最为快乐的应该是王老汉的二妮子,可这一点很少有人意识到。除了与这一快乐直接相关的二妮子和东明,还要加上刚从村外闯进来的那个叫花子。这个叫花子的闯入对于大麻风村的村民而言将注定永远是个谜,村民们对于他如何闯过三十里外驻扎着的密不透风的守军发表了种种猜测,但同样的猜测并没有发生在东明身上,人们早就认为他在穿过守军包围圈时就被烧成灰了。对于东明,村民们只有惊奇于他何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大麻风村和那座仙山之间做一次通畅的旅行,并且在秋毫无伤的情况下得到那传说的仙草。由于叫花子的闯入,二妮子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幻想就被一笔勾销了。村民们对于这个叫花子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莫名的崇拜感,崇拜他那亮洁光滑的皮肤。而由于对这种健康状况的遗忘和对恢复它的无能为力,他们又畏惧他,就像人对于神的崇拜和畏惧一样。于是按照村里的惯例二妮子就要嫁给叫花子。其实这种惯例只使用过一次,就是六年前二妮子的姐姐大妮子嫁给了逃到这里的一个逃犯,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杀人犯——大麻风村在外人眼里一定已成了一个不受法律约束的世外桃源。叫花子没有太反对,却也不是绝对的赞同,在最初不太坚定的微弱反抗之后似乎也很乐意在这里住下来,每天吃过饭后走街串巷,时不时地停下来和正挠着头皮或身子的村里人闲聊。由于崇拜和畏惧,村里的这些人对他的谈论只能是很欣赏地点头赞同,其实在他们看来,这两三个月来所听到的谈论无疑是正确的,这“无疑”并不是出于崇拜,而是出自他们内心还未被一百多年来未能治好的麻风病所完全损害的可怜残余理智的真正理解;然而又恰恰是崇拜使他们丧失了将谈论的内容付诸实施的决心。当他们理解叫花子所说的话语的时候,他们就会有一种释放的感觉,外面厚厚的结痂也多少剥落了一些,然而紧接着会有更厚的结痂会更加厚实地覆盖住刚露出的皮肤。从这里他们似乎找到了对叫花子畏惧感的合理解释。于是,慢慢地,叫花子的谈论变得越来越不受欢迎了,尽管他的谈话内容不断更新。不过有一点他们是不会更改的,那就是他们决定三个月后让叫花子和二妮子结婚。

二妮子是美丽的,她的美丽甚至远超过了她的姐姐大妮子。大妮子的美使村民们从简单的结婚仪式——痛苦的繁衍后代——中醒悟过来,男人们的心中有一股痛苦的躁动,有生以来的感觉麻木此时终于有了清晰的感知,村子里第一次被注入了活力,第一次有了感情上的整体波动。许多未成家的男子都让自己秃头秃脑的父母到王老汉家提亲,那种竞争的热闹场面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在他们村里人看来都是令人莫名惊讶的,这种热闹场面直到那个杀人犯——大妮子现在的丈夫——逃到大麻风村后才停息了下来。大妮子理所当然地成了那个逃犯的老婆,这是得到了全村人一致同意的,包括王老汉和大妮子本人。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村民们并没有记恨王老汉,这从他们真诚的行动中体现了出来:村里人依然将供烧火用的皮肤结痂送到王老汉家。对这一切王老汉的大儿子都有自己的看法。王祈希总是说:“所有这一切连同它的结局都应该当作极大的痛苦让所有人品尝。”

村民们没去驳斥他,除了他们的麻木和没有能力之外,对王老汉家总体的惧怕情绪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其中有对王祈希的惧怕,有对大妮子丈夫的惧怕,更有对二妮子那惊世骇俗的美的惧怕,甚至不是惧怕,而是恐惧。

二妮子是美丽的,她的远远超出大妮子的美在很早以前就笼罩了整个村庄,那种美透过结痂间细细的缝隙以获得极大的、足以侵袭到三十里外守军的冲击力。人们在那天早上意识到她的美之后才猛然明白:原来对于大妮子的感觉只是他们所将要遭遇的巨大痛苦的轻微前奏而已,从这里他们似乎通晓了王祈希所说内容的真正含义——虽然他的意思并非如此。之后大麻风村更是没有一刻的安宁,人们已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以及自己对王老汉家的敬畏,他们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比身上掉下来的结痂更具表达力的东西,因此只有愧疚地,默默地,但同时又无法掩饰地忍受那“极大的痛苦”。

令他们气愤的是,这正是王祈希所希望看到的,他说:“你们终于还是具有真正感情的。”

现在也已染上了麻风病的大妮子的丈夫问他说:“那你呢?你是否很早就具备了真正的感情?”

王祈希没有回答。而当人们又痛苦地发现了二妮子和东明之间已保持了很久的恋情之后,持续四年多的骚动一夜之间便完全平息了,看起来人们似乎很乐意接受这一事实:他们是作为忠诚的部下而接受了二妮子下达的这一命令的。

这时王祈希几乎有些兴奋了,他回答他的妹夫道:“这就是我的真正的感情。”

然而他妹夫现在已经麻木地无法思索了。他问道:“那你怎么还住在大麻风村里?”

“因为凡得了麻风病的人只能住在大麻风村。”

对村民们而言,这句话似乎说得很在理,谁都懂得,于是就不再纠缠王祈希,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村民们又开始筹办起二妮子的婚事来,自然东明家的结痂也多了起来,如果没有后来叫花子的闯入,他们或许会忘记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重大而长远的决定的。叫花子的到来所引起的骚乱更甚于大妮子的丈夫,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二妮子的美远甚于大妮子。村民中有的甚至认为叫花子甘愿留下就是由于二妮子的缘故,更有人猜测他就是听说了那个只用过一次的惯例之后,冲破了守军的严密看守而闯进来的。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尽管它有东明的一次来回作为论据,但他们想那大概是守军怕传染上麻风病而有所顾忌才使东明得以出去的。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又觉得疑窦丛生了:东明痊愈后为何还能再进来,是否是守军将他看成了这个村子的救星才放他进来的,那么说或许只有被认为是这个村子救星的人才能进来。然而这样的推理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力,村民们不承认那个逃犯和叫花子会是他们的救星,他们自认除了患有麻风病外,其他方面自己和他们两个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村民们对于他们两个现状的解释归结为一点,那就是不安分。不安分而触犯法律,不安分而失掉钱财和地位。王老汉就一直这样嘱咐王祈希:“咱就安分点吧,甭整日地想出尖儿。”

村民们对于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猜测和讨论终于告一段落了,正如两个争吵的穷人突然间发现了一大宗宝物而停止争吵一样——第二天,他们发现王老汉的二妮子已经有一半身子没有麻风了——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富想象力的猜测和更加激烈的讨论。二妮子的美现在全部通过那已好的半个身子而散发出来,不过村民们看着又认为她并不如以前美,原因或许是二妮子的美没有了原先的那种冲击力。

“你看看你,光光的,看着别扭不别扭。”大妮子边数落边拿手在二妮子的胳膊上滑过,“真跟那蛇一个样。”

大妮子的丈夫当然赞同自己老婆的说法,逢人就说:“好个啥,跟蛇一样。”

而当村民们问起他当年的情况时他又说:“入乡随俗嘛。”

“对,你是染上麻风病了。”王祈希这样说他。

“入乡随俗”的提出又使人想到了三十里外的守军以及守军那一边的人,人们才又拾起原来早已存在的盼望——治好麻风病。二妮子半个身子的迅速痊愈也将祖辈们传说中仙草的神奇功效充分地展示出来。村民们都盼望着这种奇迹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这种想法的实现更强于要摆脱他们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麻风病本身。

王老汉看过二妮子一半身体的痊愈后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哎呀,这仙草真有这么神奇呀。明儿个我也要去试试。”听到王老汉的话后二妮子的焦躁不安达到了顶点,她和哥哥王祈希好像都预见了什么,用王祈希的话概括就是:“村子里的麻风病不会有治好的希望了。”

尽管行动有些迟缓,王老汉办起这件事来却是毫不迟疑。马上他就到了东明家里。

“东明啊,二妮子的情况大伙也都知道啦,你干脆把那仙草都拿出来,那咱大麻风村不就再没有麻风了吗?你说是不是?唉,还有,这二妮子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原本明儿个不是让她和那叫花子成亲吗,把新郎官一换不就屁事都没了吗。咱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没有那叫花子闯了进来,不用问,明天就是你和二妮子成亲的好日子,这事村子里的人都跟明镜似的。可规矩不能改呀,祖辈们不是经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咱不能逆天呀,这理儿村子里也都明白。可这天也有阴的时候,月亮不也总是缺一大块吗?就是这个理儿,世上好些个事都得经过磨难才能成啊。咱说句老实话,早在你出村子那会儿我就猜到了:你东明准行。连你祈希哥都说了,原话他是这么说的:‘现在可以等待有知觉的勇士从传说中走出来拯救我们了。听起来怪拗口的,幸好我一字不差地全记下来了,那就因着我觉着这句话他说得对,虽说他总是说错话,可这次我心里明白,保准错不了。这不,话音还没落你就回来啦。这就说明我王老汉还是挺有觉悟的嘛。不单是我一个人,我家几乎个个都是这样。祈希我就不说了,尤其是我那二妮子,这你就更明白了。她一定也跟你商量过了。那小叫花子刚来那会儿她就闹着要寻死,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还把村里送的厚结子全给倒进了臭水沟。那会儿你兴许已经出了村子了吧,要不我看你说句话她就再不会这么干了。除这以外还有更气人的,你祈希哥竟站在一旁帮二妮子说话,说什么做得好,做得对,还说二妮子比村子里谁都明白事儿。你看他说这话咋能不让人生气呢。不单我气,村子里的人个个都气他,我这老脸都不知该往哪搁啦。还有呢,你猜咋的,那穷叫花子也跑来凑热闹啦,我看他纯粹是幸灾乐祸,二妮子越跟他闹他就越高兴,我那祈希就是从那会儿跟他好上的——简直要了我的老命啊。我早知道这叫花子不会是啥正经人,他来咱这村子里绝没啥好事,可谁曾想他会先害了我家祈希呢。你现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你也会这么看吧。”

说到这里王老汉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往自己理想地域的通路,高兴地两手抓抓头,挠挠身子,搓搓手,再习惯地拍拍,那些皮屑就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上,搞的一地白花花的。“这个,就是仙草的事,能不能今儿个就把那仙草让大伙吃了,好把这麻风病全给治好了,那时候全村人再给你和二妮子成亲。想想吧,那可是几辈子没见过的新鲜事啊。我这老脸上也有光嘛!”在他说话时东明始终保持着一种茫然的神态,并伴随着越来越明显的愧疚感,像是无意中损坏了一件属于别人的极其珍贵的物件而无法赔偿一样,显得尴尬万分,只好无助地用手不停地比画,嘴里一边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哎呀,我说东明啊,这又不是啥坏事,可甭推推让让的。”王老汉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这时东明更加费劲了,口张得大大的,两手不停地摆动,然而说出来的仍旧是“咿咿呀呀”一类的词。

“哎,东明,村外头的人也都这样说话吗?你学得可真快呀,可你大伯我不懂呀,你就干脆说咱这儿的话吧,甭拿我这老汉穷开心啦。”王老汉脸上哈哈地笑,眼里却是凝滞不动的目光,直盯着东明的嘴,像是等待着从东明嘴里会吐出什么宝贝。东明对王老汉的眼神很是兴奋,拼命拿两手往大嘴里戳。之后又把手在面前左右夸张地来回摆着,脸上也逐渐有了被理解的笑容,因为王老汉已经微笑着弯起身,侧仰着头慢慢地凑近东明正张开的嘴,屏住了气,眼睛颤抖着匆匆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他渴望的什么宝贝,不过他没有沮丧,反而更显出激动的神情来,脸上的红光即使被厚厚的结痂掩盖也能通过它那顽强的意志而被人察觉出来,并无疑感染着它的观众——东明。于是王老汉伸出一根粗粗的手指,在东明微笑的鼓励下伸进去把东明的嘴摸了个遍。最后他有些愤怒地“呼”地立起身来,直愣愣瞪着东明。这时由于要腾出手去挠他那崎岖不平的光头,不由得减缓了愤怒的传播速度,而且那种愤怒的震撼性显然受到了抑制。不过东明可以体会到王老汉此时的愤怒程度——他当然熟悉这里人们表达愤怒时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攒足了劲的王老汉终于爆发了:“你这是要干啥?明明没有宝贝还让我找,我就纳闷嘴里这么大点地方能藏些啥好东西。算了,不跟你聊了,去村子里的‘聊地去。”说完王老汉又木木地站着,有些贪婪地看着东明已经痊愈的鲜红光亮的皮肤,然后踱起小方步,径直走了出去,对东明的劝阻不置一顾。

走到外面,已聚在那里的半村子的人问王老汉是不是已经拿到仙草了。

“仙草?哎,真是,只顾掏他的嘴了,倒把仙草的事给忘了。”于是王老汉又在众人的鼓励下进了东明的家。东明看到王老汉又回来了当然高兴,他觉得王老汉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对他的真诚理解了。

“对了,东明,看你大伯这记性,就是你带回来的仙草那档子事。要不你到外边看看吧,那么多人都等着你用仙草治他们的大麻风呢。”

王老汉马上又开门见山地问东明。

东明听了王老汉的话,原本灿烂多姿的笑容立刻凝住了,接着又开始用手比画起来,同时“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王老汉默默地站了两分钟,怔怔地望着东明,想着什么。

“咋啦,难道东明你成了哑巴,不会说话啦?”

东明立即眉开眼笑地承认了自己痊愈后的缺陷。

“真不会说话啦?那仙草你放哪啦?就是治大麻风的仙草呀。啥,摇头,那治病的仙草——仙草,没啦?”王老汉轻声轻气地说出了自己那个对于全村而言相当于噩耗的猜测。

东明点头承认了这一猜测的正确性——噩耗被证实了。

“啥,仙草真的没啦?”说完这句话,王老汉扭头就走,几次把要有所辩解的东明挡开。

“你们都等着,我回家去问问我那二妮子去。”等到了外面,王老汉对等在外面的人说。外面的人就问他出什么事了。

“仙草没啦。”王老汉没好气地答了一声,然后一个人走回家去了。

“二妮子,二妮子,你咋和这叫花子在一块呢。我问你,东明带回来的仙草还有吗?真没啦?”

二妮子一看见王老汉凶巴巴的样子就只有抹眼泪的份儿了,对他的提问先是摇头,然后是点头,完了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一旁站着的叫花子。

“他大伯,让我给你说吧,二妮子现在也成了哑巴了。事情是这样的,东明原本确实带回来许多仙草,但在进村的时候被守军没收了。当然,东明还藏了一些,你看,二妮子半个身子的痊愈就是那点仙草神奇功效的结果。我想那些守军没收仙草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仙草的量不足以将所有人的病治好,这样一来,就会导致村子里的不稳定。外面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你们远离文明的时间太长了。”

“我也能理解。”王祈希从屋里走出来,接着叫花子的话,淡淡地说。

“你能理解个屁,整天不干活,只知道跟这小叫花子说闲话。叫花子,别以为你没得上大麻风就能上了天去,过不了几天我们村子里的人全会好的,说什么怕村里不稳定,哼,过不了几天外面的守军就会按量把仙草发给我们了,你也别想把二妮子娶走。不跟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人说了。哎,我再问你,是不是治好了病人就成了哑巴啦?”王老汉又不得不问叫花子道。

“不是的,东明在村外的时候并不是哑巴,只是回到村子里之后才成了哑巴的。”叫花子毕恭毕敬,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想就该是这情况,这是他们没这福分,谁叫你们不老实做人。我再去一趟,告诉在那儿等的人,没仙草啦。既然外面的守军管这事,咱一个平头老百姓也用不上啥劲的。”

王祈希看着远去的王老汉,说:“但愿这次的大风暴能使船掉过头来。”

一定是王老汉在东明家门口说了些愤激的话,因为就在那天,东明被等在门外失望的人群打死了,证据就是藏在每个家里的一小块从东明身上剥下来的光滑皮肤。对于这件事的发生似乎只有二妮子一个人感到伤心,她连哭了三天三夜。开始时还用手把眼泪擦擦,后来连擦也不擦了,于是泪水就顺着那半身结痂间的缝隙流下来。三天后,二妮子不哭了,她另一半身子的麻风病也好了。同王祈希预料的一样,谁也没有对这件事表示惊奇,包括二妮子本人。大部分的村民是这么想的:“二妮子哭了三天三夜就没麻风了,那咱们也哭个三天三夜,兴许也会哭好的,眼泪是药水嘛。”这样,整整三天三夜,大麻风村只闻痛哭声,除了王老汉和王祈希,所有的人都在哭。王祈希说:“整个大麻风村只能用这不真诚的泪水作为他们对唯一勇士之死的回报了。”

在第三天上,王老汉走家串巷对村民们说:“村民们啊,甭哭啦,我那二妮子是吃了仙草治好半个身子之后才又哭好了那半个身子的,你们没吃仙草,再哭也没用的。”然而这一次村民们并没有听王老汉的话,反而哭得更凶了。就在那天夜里,叫花子和二妮子逃出了大麻风村。在哭声震天、狂风呼啸的晚上,王祈希对他们两人说:“大麻风村只能让有麻风病的人存在下去。”

几年后的一天夜晚,迅疾的北风携带着断断续续的凄凉的叫喊声送到了大麻风村:“哥——,祈希哥——,你——出——来——呀——!”夜晚的大麻风村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一片宁静,只有王祈希的自言自语:“并不一定只有出了大麻风村的人才可以真正地说话。”

马戏团

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我猜村子里的人都会赞成这样一个说法的:我们村子的变迁是可以找到它的源头的,一个突然开始的,纯粹的源头。人们对那个时刻的到来当然不会有任何的预见,而且尽管当那个时刻开始了它自身延续的历史之后的一段不算太长同时又不算太短的日子里,人们也并没有意识到它所能具有的强大的、顽固的、不可遏止的破坏力量或者说是重建力量,然而这却并没有消减它的纯粹性。它的历史,也就是我们村子变迁的历史,就是从那个起初招人喜爱现在又变得让人怀着复杂感情敬畏的小马戏团的到来而开始的。我想村子里已经没有人能说出小马戏团进村的确切日期了,但那一天,甚至是小马戏团中第一个人刚踏入村子的那一刻的重要性在村子里确实是有着最普遍的认同感的。

当然,历史总是与一定的人相联系在一起出现的。对某段历史的体认也同样如此。所以上面提到的村子里的人就只可能是针对在小马戏团来到村子里之前就已经对自己村子的种种状况有深切记忆的人们而言的,而当时还是小毛孩子的一群人也许并不会那样认为,更不用说出生于那个时刻之后的人了——在他们的意识中,村子本该如此。从那个时刻起到现在,才刚刚过去了十二年的光景,可以说,整整有一代人生活在村子的不断变迁中。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童年充满了欢乐,每时每刻好像始终未曾中断过的欢乐(先不去理会这种欢乐是否高尚,或者说是否可靠,因为这些形而上的性质问题对孩子们来说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所有的人在闲暇时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时,总是会首先关注它的欢乐方面,这大概也是他们——包括我们——唯一会关注的方面,至于其他种种,诸如对日后的显著影响之类的事情只能取决于一个人今后的机遇和他自身所固有的本质了。“三岁看老”的俗语并非不成立,但它关快乐什么事呢?谁愿意和自己过不去呢?),这些欢乐让他们感到无比的自豪——除了他们,还有谁会享有如此的童年呢?同时他们又是极其可悲的。在他们的印象里没有关于往日村子的任何记忆,有关那个时刻之前的记忆。少了这些记忆,他们当然不会有蜕变时的痛苦,但也很可悲地同他们的祖辈们失去了那种最具纽带似的传承性。当接生婆剪断了他们的脐带时,也一并将他们与祖辈的记忆一起剪断了,在他们记忆的血液中,不包含哪怕一个祖辈记忆的血细胞。对他们来说,一出生就开始经历狂欢节。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有意强化他们和我们的隔阂之深——我的两个孩子也是属于“他们”之列的——而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刻所具有的彻底性:破坏也好,重建也罢,它的彻底性都是无以言表的,就好像外星生物突然闯入了村子,之后又毛骨悚然地改变了人类的一切胚胎一样;又好像我们突然误入了另一个时空,而这使得我们既有的行为、思考方式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先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我们一直以为的自己的继承者,将会遵循另外的生活规律,这规律是那么的自然以至于根本不必去阐明和反省它。

然而这种全新的规律对于我们又是多么无法理解呀!

也许是我表述的太过绝对了,或者说,“我们”的概念太过于泛滥了,说不定这个“我们”到头来只会简化到一个“我”,一个总是疑神疑鬼,敏感多情的遗世老。有时我的这种作风甚至连深爱着我的妻子都难以忍受。但我不相信我就是那个“最后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会特殊到独一无二,所以我的存在就意味着一股力量的存在。这股力量也许很大,也许很小,但不管大小总是存在着。而且,只可惜不管大小它都无法再使整个村子恢复到那个时刻之前的样子了。这又好像物种的灭绝一样,并不孤单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你就能逃脱这样的厄运,但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少了一种物种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哀叹与抱怨留下。于是,明确知道自己将要灭绝而又无力挽回败局的“我们”就显得尤其可悲了。

这个“我们”的圈子应该不会太大,出于种种原因,你很难确定哪个人可以归入到我们这个秘密圈子里,即便是我自己也不会整日地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生活中总还是有许多乐趣在等着你呢!——硬充什么思想家,相反,有时我会高兴得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而这些时刻又总是给某些要说明我这个人比较幼稚的人留下把柄。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反过来证明我的思想深刻,至少是非同一般。但在我自己这边,我知道那些情况下只是某些往日好笑的记忆反刍似的又回到了记忆的表层而已。不过,如果把“我们”的限定放宽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团体是多么的广泛了,甚至连新选出来的村主任也可以算是一个“我们”。

新任村主任的选出与其说是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诸如经济利益、派系斗争、外界推动等等各种因素的产物,毋宁说是关于新旧历史进程的思想斗争的产物——尽管那个时刻距离现在只有十二年的短暂历史,但它的渗透力却是强大的,新村长的选出就是它强力渗透的结果。就是说,新村长主张村子的历史从那个时刻起单独另辟新章。他的主张为他最终当选起了关键作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村长,在某些场合也会说出一些只有“我们”才会说出的话。比如他在训斥自己的孩子时总会说这么一句:“这些个婊子养的,全都不成体统,要是放在以前,早把你的腿给打断了!”

或者将最后一句话改成“早把你的手剁了喂狗了!”这当然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往昔岁月的记忆有多么的根深蒂固吗?特别是在新村长已经依照他的治村主张不折不扣地实施了两年之后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有时连我也说不清该对这个新村长持什么样的态度了。但不管出于什么态度,首先憎恶与反对是绝对不会有的,明知“我们”这个团体终归要灭绝,何必归咎于他人呢?我所能做得也只有惋惜罢了,惋惜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村子里安静祥和的景象,那些街道,那些农田。

惋惜于历史的被割断。有人会反驳说有记载历史的书籍历史就不会被真正割断,下一代人可以从书本中得知村庄的历史概貌。可谁会去写一个小村子的历史呢?虽说其他地方的历史我们大可做以借鉴,孩子们也可以从邻近的村子中去体会那个时刻没有到来过的村子的可能面貌,这一点确实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或者说放在其他孩子身上,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的。但在我们这里,面对这些已经充分马戏团化的他们,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不能指望他们会做出从根子上就抵触这一状况的严肃思考。“我们”惋惜于孩子的马戏团化,有时我看他们走近我时的样子,会突然感到一种异己力量的逼近,那种感觉同样也是无以言表的。从那个时刻起,有太多的全新事物与感受超出我们的意识领域了,愚钝的我们有没有能力创造出新的词语来界定这些感受。我们也惋惜于村里女人的“婊子化”,就像村主任在骂他孩子时随口带上的“婊子养的”。所谓的“婊子化”并不是说村里的女人真的都成了婊子——这会使所有的男人都变得歇斯底里的。同时,即便真是,村里的男人们也不会把这事儿挂在嘴上——而是说她们的有些行为会让人想到婊子。当然,这里“婊子”的概念也是相当模糊不清的,一个女人表面上可能很风骚,但这并不妨碍她在骨子里是个贞节烈妇,而另外一些女人表面上看来中规中矩,没有丝毫背德的迹象,但背地里却可能真的是个婊子。正如看一个女人不能简单地类同于看一个男人时所刻板遵循的“察其言,观其行,辨其友”一样,看一个女人是否是婊子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可资操作的标准。不过还好,这些都是题外话,就是说村里的女人确实只是看上去像是婊子,这一点就是再古板的人也得接受。她们也都是那个时刻的牺牲品,或者反过来说是那个时刻历史雕琢的产物。众所周知,马戏团的核心就是戏谑性的表演,把假的变成真的,把真的变成假的,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有变无,无生有,小的夸大成大的,大的又缩小为小的,甚至男人变女人,女人变男人。想想吧,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中生活得久了以后谁也会沾染一二的。好在所有人都懂得那只是滑稽戏,认真不得的。这其中,为了迎合村里人的粗俗口味,马戏团里的各种各样的类婊子表演自然会是重头戏,于是,看得多了,即便是出了马戏场之后,女人们也会戏谑性地把在那里学到的各种本事顺手演绎一番。

然而,即便只是戏谑性的模仿,在其他人看来也是有些难以入目的——打情骂俏的行为哪怕只是在转述者的嘴里说说也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是,要清楚,不止村里的女人会成为那个时刻的牺牲品,男人们同样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它的影响。这种影响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男人们把整个生活都戏谑化了,马戏团化了,玩笑话了。于是,在男人们眼里,女人们的婊子性演出其实并不刺人眼目。甚至一切都成了或可或不可了,再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高尚与卑下,羞耻与骄傲,再没有什么不可跨越的绝对禁忌了。环境很宽松,态度很宽容,为人很宽厚,个个脸上都挂着马戏团里小丑式的微笑,有时几个人在一起时还会竞相比试谁笑得最接近小丑。所以说,当时选举时到底要选哪一个,自己更倾向于哪一个,在我自己看来也是浑浑噩噩的,村里人本来就没有指望靠村主任吃饭的思想传统,而在关于马戏团的问题上就更是没有几个人去认真计较了。对我来说,之所以会选原来的老村长,大概是出于自己的思维惯性吧:让这个人当村主任至少不会有什么大不妥。

总之不论男女老少,甚至包括“我们”在内,都不同程度地欣赏马戏团。总算说到马戏团了,不免会有些兴奋。这自然是马戏团的生财之道,也是它产生的最原始目的。不过,欣赏归欣赏,村子里的人和马戏团的人之间还是存在很大差别的,或者说是有明显的界限的。比如说,即使在那个时刻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今天,村子里也没有一个人加入到马戏团里,还有,即使有个别马戏团成员拥有了村里的居民身份,村子里在商议有些事的时候还是会把这些人排除在外,就比如说村里的换届选举,甚至在分配土地时连一分的土地也不会分给他们,因为他们同时还保留着马戏团的身份。而且就算给他们分了地也只会是浪费土地资源,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从生下来起就待在马戏团里的玩杂耍的会侍弄好地,虽然庄稼好种,像那句话说的,“人家咋弄就咋弄。”

我们村里的庄稼地到底能养活多少人呀!因为从外面进到村子里的马戏团该是多么的多呀!哪怕是公园里专门辟出来演马戏的区域所能有的马戏团密度也不会比我们村子里的大。各色各样的马戏团从各个地方慕名而来,在充分领略了此地的风光之后,几乎都在村子里扎下了根。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马戏团之外,还有数百个不同的演出小团体。在别处,这样的小团体至少也要三五成群,可在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人的演出队也屡见不鲜。这一方面足以说明我们的热情好客,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我们这里的马戏团文化的发达程度:它似乎并不与正常的日常生活相抵触,而恰恰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种略高于可有可无状态的一部分。毕竟,再喜爱马戏团演出也不会专门到外地去请马戏团过来,这种情况在别的地方可能会有,但在我们这儿,说实在的,招呼现有的马戏团就足够我们忙活了。

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人们就会被各种陆续传来的招徕声吵醒。这其中,各种方言甚至各种语言杂陈其间。这些人总是不愿放弃他们的纯正口音,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也是他们马戏团的一大特色,或许也是区别于其他马戏团的最大特色。因为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待得久了,交流是难以避免的,这时,相互学习同时也变成了相互抄袭。于是慢慢地,每一个马戏团都在不断地丰富自己,增加演出项目,以便更好地招徕顾客。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又都在不断地趋同化,即朝着一个无所不包的综合马戏团挺进,一个有史以来所能包容一切杂耍、表演在内的“总马戏团”。如果外面的人不知道内情的话,一定会觉得世界真的在一夜之间就变成地球村了。不过语言上的纷繁芜杂在某种程度上还确实成了一种优势,它让我们村子先于其他村子更早地跨入了现代化:全国各地的语言学家或者什么民俗学家佩戴着厚厚的眼镜,提着不大不小的提包陆续涌入我们的村子。村子由于这些人的到来而显得文绉绉起来。他们每一次到一个马戏团去一坐肯定就是一整天,但却很少看到他们笑,他们只是很认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我儿子曾坐在一个人旁边仔细地看过他们的本子,回家后他向我描述说那些东西像是数学公式,一个都看不懂。但这怎么可能呢?语言学怎么会用数学公式来研究呢?或许是我们太过浅薄,没有能力去领悟,也有可能在这些人当中,除了语言学家和民俗学家之外,还有什么物理学家也未可知,他们一定是对马戏团的搭建方式感兴趣才跑来的。情况是这样的,稍有一点规模的马戏团都会有自己的帐篷,帐篷里可以看到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钢梁巧妙地搭建到一块儿,复杂到你只要抬头一看就会晕过去的骇人地步,而且有些帐篷自从搭建起来以后就再没有拆卸过,这足可以看出他们在这方面的高超技艺,而且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这些帐篷或许可以永久地支下去。所以,来考察的人中除了语言学家、民俗学家和物理学家之外,也一定不会少了建筑学家,他们一定会醉心于村子里搭起的大大小小将近三百座帐篷的构造,还有帐篷内部变戏法似的各种升降机构。在那个时刻刚过去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村里人也对这些东西赞叹不已,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会从科学的角度去研究它们。现在,他们来了,开始研究起来。让他们研究去吧,对我们来说,只要他们在村子里一天,我们就能从他们身上多赚一天的钱,而且还很少有讨价还价的。在他们将近饱和的时候,又接着来了他们的学生,从他们身上赚钱就更是容易了。总之,我们村子因为对马戏团的收容使得生活条件明显提高,在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马戏之后,又得以从他们身上见识了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我想,新村长之所以会顺利当选跟这些情况也是有直接关系的吧。

回过头来再想想粮食供给问题。其实远没有我上面说得那么简单,只单单关涉到我们村子里的那点庄稼地,它主要还是通过货币的流通,商业的发展得以实现的。

提到商业,提到赚钱,马戏团的人当然会比我们更在行,这是他们的根本目的,是看家的本领。所以,比起我们的种种商业行为来,他们所用的商业方法对我们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各种方式方法层出不穷,利润的计算往往会细到一分钱的程度。不过有一点,这些方法都是针对外来人口的,对我们来说,一切照旧。在这种情况下,那些远道而来的专家学者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们自己人也心安理得地享受“宗主国”待遇。因为我们逐渐发现,马戏团赚的钱有相当一部分落入了我们的腰包。

这也许可以归结为一个规律:人多了自然商业就会发达。活人不可能被尿给憋死。在经历了最初几年的新奇后,如果再靠村里人看马戏给的钱养活他们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因此可以说,那些专家们的到来可谓不早不晚,恰到好处。不过要说村子里没有一个痴迷马戏表演的也是不公道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有自己热衷的马戏团。我和妻子自始至终都特别喜欢一个只有两个人的马戏团,他们两个也是一对夫妻。其他人多半会迷上哪个大一些的,相对热闹一些的马戏团,但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厌。和那些大块头比起来,三三两两的小团会更有人情味,只有一个人的马戏团就更是如此了。除了看马戏,你还可以和他成为很要好的朋友,通过他的讲述,你可以充分体会到一个从艺者的所思所想。除此之外,你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些杂耍的基础知识。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捧这些小团的场。当时这些小团愿意坚持下来不走大概也是认识到这一层了吧。

于是那些搭了各式帐篷的大团老板们就有些坐不住了。由于不可能向那些小团下狠招,他们明白,那只会招致村里人的一致反对,村子还是我们说了算,就开始在自己身上找起了原因。在经过了许多不大不小的改革之后,他们开始了相互合并的历程。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八个马戏团合并成了三个更为大型的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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