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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

2014-12-12晓苏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鼓大鼓浮萍

晓苏

1

这几天,我妈家里总是有人来。他们像走马灯,前一个刚走,后一个又来了,害得那条黄狗从早到晚都在叫。以前,我妈家里很少这么热闹过,有时候一连好多天也见不到一个外人。

来的都是这个村里的乡亲。他们都晓得我妈快死了。五天前,大夫来给我妈看了最后一次病。这回把完脉,大夫没和以往那样给我妈开药。他直接让小鼓准备后事。最多还能熬三五天吧。大夫对小鼓说。他说完就拎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出诊费也没收。

我开始还以为,乡亲们都是来看我妈的,想在我妈断气之前见她一面。在油菜坡,我妈也算得上是个名人。五十多年前,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就为这,我妈的名声一下子就大了,简直大过了村长。村长算啥?当过村长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个,可生过双胞胎的,除了我妈,在村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人。现在,这个生过双胞胎的人马上就要死了,我想,乡亲们肯定都想和她再见上一面。

那对双胞胎就是我和小鼓。小鼓是弟弟。我是哥哥——大鼓。我说起来是哥哥,其实只比小鼓早生一支烟的工夫。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时胖乎乎的,好似两个鼓,我妈就随口把我们喊成大鼓和小鼓了。当时,我们这对双胞胎惊动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跑到我们家来看稀奇。我妈仰着脸躺在床的中间,我和小鼓在她一边睡着一个。村里人发现我和小鼓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单眼皮,都是厚嘴唇,连鼻子的形状都相同,像个大蒜砣。他们一边看一边说,天呀,难怪叫双胞胎呢!

我妈睡在堂屋旁边那间厢房里。那是我妈住了大半辈子的卧室,我和小鼓就出生在这里。乡亲们来后,都要先在堂屋里坐下来。小鼓很热情,一有人来就连忙喊他老婆泡茶,还亲自给吸烟的人上烟。厢房和堂屋只隔一堵墙,中间有一个小门,我妈痛苦的叫唤声时不时地会从厢房传到堂屋。但奇怪得很,乡亲们似乎并不急着去看我妈。听到我妈的叫唤声,他们也不着急,仍然不慌不忙地坐着喝茶或吸烟。不过,他们的心思又不像都在茶和烟上,眼睛总在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直要等到把茶喝干,要么扔了烟头,他们才会起身进到厢房里去。

在我妈的卧室里,乡亲们停留的时间很短。他们只是匆匆地看我妈一眼,转个身就出来了。从厢房出来以后,他们并不马上告辞,还要找些借口到另外几间屋里去走一圈,连厨房和堆放农具的杂屋也不放过。他们的眼睛四处扫着,眼珠子转得飞快,看样子越发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是,他们把每间屋都走遍了,却没有发现什么,一个个都显得很失望。

接下来,乡亲们还要问小鼓,大鼓呢?怎么没看见大鼓?小鼓回答说,他没来。他们又问,你妈都快断气了,大鼓为啥还不来?小鼓想了想说,他可能太忙了,一时来不了。听小鼓这么说,他们才灰溜溜地离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乡亲们原来是来看我的,压根儿不是来看我妈。

我不在油菜坡。早在五十多年前,我妈就把我送给了一个名叫毛湖的地方。我妈有个姐姐嫁在毛湖,我叫她姨妈。姨妈身体有病,结婚三四年不生孩子,经常挨我姨父的臭骂。姨父是个杀猪的,脾气大得很,有时候还对姨妈动手动脚。听说我妈生了一对双胞胎,姨妈顿时高兴坏了。她很快来到了我妈家,求我妈送一个给她。我妈开始不太愿意,但一想到姨妈可怜,最后还是答应送她一个。在我满月的那天晚上,姨妈就把我抱走了。扳着指头算起来,我在油菜坡总共只生活了三十天。

姨妈本来是要抱走小鼓的,可我妈不同意。要抱就把大鼓抱走吧,小鼓我可舍不得!我妈说。我爹开始有点想不通,胀大眼睛问,为啥不留大的?我妈说,小鼓很乖,大鼓太不听话了!接下来,我妈还把小鼓和我做了一番比较。小鼓很少哭,一吃饱奶水就老老实实地睡觉,连身都不怎么翻。我却总爱哭,一到晚上就哭个不停,闹得我妈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还有,我妈每次给小鼓把尿,他都是一把就屙,尿布总是干的。我呢,我妈把尿时我死夹着不屙,她刚把我放下来,我就把尿屙在了尿布上,害得我妈为我洗尿布把手都洗肿了。听我妈这样一说,我爹也就不做声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姨妈将我抱走。

我是在那天半夜里被我姨妈偷偷抱走的,神不知鬼不觉。姨妈选在这个时辰抱走我,是想让我记不住回家的路,免得我日后总往我妈家里跑。其实,姨妈的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我妈从我生下来就不喜欢我,我怎么会动不动朝她这儿跑呢?事实上,我被送人后就很少回过油菜坡。

有意思的是,我每次回到油菜坡的时候,乡亲们都不晓得我回来了。我和小鼓长得太像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小鼓。直到我离开之后,他们才从我妈嘴里听说我回来过。乡亲们都觉得我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物。

乡亲们一直都想明明白白地见我一次。早些年,每到我妈过生日那天,他们都要到我妈家里来看一眼,以为我这天会来。让乡亲们感到遗憾的是,我一次也没在我妈过生日的时候出现过。他们疑惑地问,大鼓怎么没来?我妈说,我不要他来!他们问,为啥?我妈气愤地说,大鼓那么不听话,我怕他来了又惹事!后来,再到我妈过生日时,乡亲们就不来我妈家了。不过,乡亲们想,我总有一天会在他们面前现身的。他们说,他妈过生日他不来,到他妈临死的那一天,他肯定会来送终的!

乡亲们这么想见到我,并不是他们想念我。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我一直是个坏人。虽说我很少回油菜坡,但我每次回来都干过坏事。我干坏事时,乡亲们还以为我是小鼓。小鼓每次都差点为我背了黑锅。幸亏我妈在事后及时把我说了出来,不然的话,小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是,每当乡亲们弄清干坏事的人是我的时候,我早已回了毛湖。他们想找我扯皮,却连我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当然,乡亲们现在想见到我,也不是想跟我算那些旧账。他们无非是想把我这个坏人的嘴脸看个一清二楚。还有就是,乡亲们始终对我和小鼓感到好奇。他们经常这样问,一对双胞胎,大鼓和小鼓怎么差别会这么大呢?在他们眼里,小鼓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跟我恰好相反。

2

早晨七点钟,我妈家的黄狗就叫了起来。谁这么早呀?小鼓一边开门一边自言自语。黄狗这时已冲到了场子边上,正对着场外狂叫不止。小鼓抬眼看去,原来是村东头的赵老师来了。哎呀,您又来啦!小鼓边说边上前迎接。

这几天,赵老师每天都要往我妈家里跑一趟,这已经是第四趟了。和别的乡亲们一样,赵老师也是来看我的。她嘴上说是来看我妈,但那只是个幌子。

赵老师叫赵英姿,年轻的时候曾在村小学里代过课,村里的人从此就喊她赵老师了。其实赵老师只代了一年的课,后来一直都在村里种田。但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农民,倒真像个老师的样子。她皮肤白白的,衣裳穿得整齐又干净,头发不管怎么梳都好看。这也难怪,赵老师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当年,老少的男人没有谁见了她不流口水的。要不是村支书早早地把她确定为自己的儿媳,不晓得有多少小伙子要为她打架呢。如今,赵老师虽说六十多岁了,可还是让人一看就两眼发亮。

小鼓很快把赵老师迎进了堂屋,还亲自为她冲了一杯蜂糖水。赵老师红着脸说,你呀,总是对我这么客气,每次来都冲蜂糖水给我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小鼓说,看您说的,您是我的老师呢!赵老师喝下一口糖水,咂咂嘴说,这倒也是,我是教过你的。小鼓趁机讨好说,要不是您教过我,我怎么舍得给您喝蜂糖水?别的客人来,我泡的可都是粗茶。

赵老师被小鼓逗笑了,差点让一口蜂糖水呛了喉咙管。不过,小鼓这么说也不全是讨好。他说的都是事实。小鼓在村小学读五年级的那一年,正赶上赵老师来代课,代的就是五年级的语文。赵老师那年刚满二十岁,漂亮得像一朵花。小鼓上学有点儿晚,读五年级时已快十五岁了,在班上岁数最大,也显得最懂事,赵老师就让他当了班长。小鼓很听话,上课时喊起立,下课后擦黑板,课间忙着收作业本和发作业本,还总是帮同学们打扫教室,简直像个小大人。

代课的那一年,赵老师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她的寝室夹在两间教室中间,原来是一个会议室。住进去的时候,赵老师用木板把会议室隔了一下,隔成了两间小房子,一间放办公桌,一间支床,当中留了一道窄门,用一块粉红色的布帘子挡着。

赵老师的床支在里面的那间房里。小鼓有一次去送作业本,闻到里面房里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就好奇地掀开布帘子朝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见了赵老师的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被子上面还放了一只绣花枕头。小鼓还发现了一个窗户,开在寝室的后墙上,那张床就支在窗户下面。窗口架了两根竹竿,上面晒着赵老师洗过的几件衣裳。

五年级的教室紧挨着赵老师的寝室,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小鼓的课桌也支在一个窗户下面,这个窗户和赵老师寝室的那个窗户正好在一面墙上。以前,小鼓上课时从来不把头朝窗外伸,自从发现赵老师寝室的窗户后,他就经常把头伸出窗外了。赵老师特别爱干净,小鼓差不多每天都能看见她晒在窗口的衣裳,有时是一件衬衫,有时是一条裤子,有时是一双袜子。

有一天,赵老师在窗口晒出了一条粉裤头。它被一个衣架撑着,挂在一根竹竿的尖上,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荷花。那是小鼓第一次看到赵老师晒裤头,眼睛仿佛被烈日灼了一下,黑了好一会儿。

小鼓是在上第三节课时发现粉裤头的。当时,赵老师正在给同学们讲雷锋的一则日记。那是六月,雷阵雨说来就来。刚上课时,教室外面的日头还红彤彤的。不到半个钟头,日头就被乌云盖住了。接着,蚕豆大的雨点就打在了小鼓身边的窗台上。不好了,赵老师的裤头要被雨淋湿了!小鼓在心里说。他显得很紧张,两腮涨得通红。小鼓赶紧把头从窗外收回来,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讲台上的赵老师。可是,赵老师讲得正入迷,把她的裤头忘到九霄云外了。

雨点越来越密,小鼓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一样。这时,小鼓灵机一动,决定向雷锋叔叔学习,要亲自去帮赵老师把裤头收了。他麻利地离开座位,眨眼间从教室后门溜出去了。一出教室,小鼓便撒欢似的朝赵老师晒裤头的窗户跑去。他很快从竹竿上取下裤头,并顺手把它从窗口扔进去,扔在了赵老师的床上。

小鼓回到教室的时候,赵老师已讲完了,正要求同学们自己朗读。赵老师走到小鼓旁边,低下头问,你刚才跑出去干什么了?小鼓愣了一下,红着脸说,下雨了,我去帮你收了衣裳。赵老师听了先是一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一边给小鼓擦湿头发一边说,你呀你!赵老师要转身回讲台时,小鼓小声对她说,你的衣裳,我从窗口扔到你床上了!赵老师没有说话,只用手在小鼓头上轻轻地摸了两下……

赵老师喝完蜂糖水,突然抬头问小鼓,大鼓呢?小鼓说,他还是没来。过了一会儿,赵老师又问小鼓,你妈情况怎么样?小鼓说,只剩一口气了,估计今天都挺不过去。赵老师忽然有些气愤地说,大鼓也太不孝顺了,你妈都这样了,他还不赶紧来陪一陪!小鼓不晓得怎样回答赵老师,只好苦笑着摆了摆头。

这天,赵老师没像头几天那样,一听说我没来就扭身回家。她稳稳地坐在堂屋里,一点都不着急,好像打定主意不见到我就不走。

赵老师这么想见到我,是因为我对她耍过一次流氓。事情发生在我十五岁那一年,具体地说,就是小鼓帮赵老师收粉裤头的那天晚上。说起来也巧,我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那天回到了油菜坡。我从毛湖回到我妈家时,大概是傍晚六点多钟,小鼓也刚好放学回家。我们是前后脚进的门。

那天,小鼓一见到我就跟我说,他在学校像雷锋一样做了一件好事。我问,什么好事?小鼓说,我冲到雨中帮赵老师把裤头收进了屋。一听说赵老师的裤头,我的心就痒了一下。我一边用舌头舔嘴一边问,她的裤头是什么样的?小鼓说,粉的,像一朵荷花,摸在手里又软又滑,跟一条鲤鱼似的。小鼓这么一说,我的心就痒得更厉害了,仿佛有一只猫爪在抓。我的涎水这会儿也流到了嘴唇上,如屋檐水一样直往下滴。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心里老想着赵老师的粉裤头。吃了半碗饭,我就放了碗。我跟我妈说,我去村子里转一下。其实,我没去村子里转。我直接跑到了村小学。我想去看一眼赵老师的粉裤头,最好还能用手摸一下。小鼓把赵老师的裤头说得太诱人了,我实在是忍不住。

学校离我妈家只有两里路,我一口气就跑到了。当时天还没黑,晚霞把学校的房子和操场染得红艳艳的。我直接绕到了赵老师寝室后面的那个窗户下面。窗门倒是没关,但窗帘从里面拉上了,寝室里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我感到很扫兴。过了片刻,窗户里面忽然响起一丝水声,有点像洗澡时往身上淋水。这时,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我手一伸就把窗帘掀开了一角。天啦,果然是赵老师在洗澡!她赤裸裸地站在一个木盆里,正一下一下地往身上浇水。

一看见赵老师的光身子,我的心就慌了,连气都出不来。我不敢再看她,赶紧把目光移到了床上。没想到的是,赵老师的那条粉裤头正好放在床边,它让我的眼睛顿时胀大了一圈。赵老师的粉裤头真是好看,越看越像一朵荷花。看着看着,我的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从窗口伸了进去。我决定摸它一下,试一试又软又滑的感觉,看是不是真跟一条鲤鱼似的。

可是,我的手刚挨着裤头,赵老师一抬眼发现了我。她马上惊叫了一声。赵老师的叫声比刀子还尖,吓得我屁滚尿流。我扭身就逃跑了。

我跑回我妈家里时,天已黑了。我没在我妈家里久留,跟她打了个招呼就慌慌张张地回了毛湖。后来听说,我刚离开我妈家,赵老师就找上门来了。她满脸怒火,一进门就气冲冲地问我妈,小鼓呢?我妈说,他在里屋做作业呢。赵老师厉声说,你让他给我出来!我妈一愣问,小鼓怎么啦?赵老师咬牙切齿地说,他对我耍流氓!我妈一听就慌了神,急忙问究竟。赵老师说,他偷看我洗澡,还想偷我的裤头!听赵老师这么一说,我妈当场就晕了,差点倒在地上。

过了好半天,我妈才回过神来。她苦笑了一下说,赵老师,你弄错了,对你耍流氓的不是小鼓。赵老师忿忿地说,哼,我当时看清楚了他的脸,就是小鼓!我妈说,真的不是小鼓,他一直在屋里做作业,连门都没出。赵老师疑惑地问,不是小鼓那还会是谁?我妈犹豫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说,可能是大鼓。赵老师一惊问,大鼓?我妈勾着头说,大鼓今天来我这儿了,晚饭后出门转了一圈儿,没想到他对你耍了流氓,这个畜生!

听了我妈的话,赵老师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呢,小鼓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会耍流氓?原来是大鼓啊!我妈赶紧道歉说,对不起赵老师,都怪他姨妈,没把他教育好!赵老师这时问,大鼓呢?他现在在哪儿?我妈说,他回毛湖了。赵老师问,他怎么刚来就走了?我妈说,他肯定是闯了祸,不敢在这里多待。

我耍流氓的事,虽说过去几十年了,但赵老师始终没有忘怀。几十年来,赵老师一直都想见到我,但我至今也没让她如愿。现在,赵老师总算等到了见我的好机会。我妈很快要死了,她想我迟早会露面的。每隔几分钟,赵老师就要把头从堂屋里伸到门外看一眼。我晓得,她是在盼望我。

3

吃过早饭,小鼓还在厨房里收碗,黄狗又在外面叫了。小鼓的老婆这会儿正在门口猪栏边喂猪。哪个来了?小鼓在厨房里问。村西头的铜匠。小鼓的老婆在猪栏边回答说。小鼓说,他这是来第三趟了。赵老师在堂屋里接话说,真是难为了他,跛着一条腿,离这里又远,来回走一趟少说也要一个钟头。

小鼓的老婆急忙上前赶狗说,这个客人每天都来,你又不是不认得,瞎了眼睛咬什么咬?铜匠打趣说,它哪是咬?是在欢迎我呢!铜匠这时已走上了场子。他小时候被火烧过,右腿烧坏了一条筋,比左腿短一截,走起路来就不停地朝右边歪,有点儿像舂米。你婆子咋样了?铜匠问。小鼓的老婆说,快不行了,今天连茶水都不沾了。

铜匠走近时,小鼓的老婆才发现他手上拎了一只铜壶。铜壶又圆又大,还有一个长长的壶嘴,一看就是铜匠自己打的。铜匠在这一带打铜器最有名,特别是他打的铜壶,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说好。小鼓的老婆好奇地问,你出门拎个铜壶做什么?铜匠说,你婆子的丧事不是快要办了吗?我想来帮你们烧个茶水,就自己拎了个铜壶来。

小鼓这时来到门口,正好听见了铜匠的话,连忙感谢说,铜匠,你想得可真周到啊!铜匠笑笑说,我一个跛子,也帮不上你别的忙,想来想去只能烧个茶水,算是尽个心吧。再说,我们还同庚呢,都是发洪水那年生的。你妈要走了,我总得做点啥才是。小鼓听了很感动,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只好用手在铜匠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走到门槛边,铜匠陡然停了下来,开始四处张望。我想,他肯定是在找我。可是,他把头转来转去看了好半天,也没见到我的影子。小鼓这时说,进屋喝水吧。铜匠没搭小鼓的话,自顾自地问,大鼓呢?他应该来了吧?小鼓说,还没来。铜匠叹口气说,唉,他怎么还不来?真是太不像话了!

铜匠说他来帮忙,这话不假。不过,他主要还是来看我的。这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然的话,他这几天也不会每天都来。当然,铜匠想见我也是有原因的。我曾经伤过他的心。

那还是大集体年代,当时我们都才二十出头。小鼓那几年在村里很红,担任着村长。村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说了算。铜匠那时候的情况却非常糟糕。他因为腿不好,重活和难活都干不了,只相当半个劳动力。那年头靠工分吃饭,铜匠挣的工分只有别人的一半,加上他妈长年害病卧床,所以他们家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铜匠经常一跛一跛地找人借粮,要是借不到,就只能吃草根和树皮。

有一年夏天,麦子黄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回了一趟油菜坡。当时,小鼓正带领着村里人没日没夜地割麦子,已经割三四天了。也许是太劳累了吧,小鼓突然病倒了。巧的是,就在小鼓病倒的那天早晨,我回到了我妈家。我进门时,小鼓正强撑着要出门,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我妈问,你要去干啥?小鼓说,去割麦子。我妈说,你病成这个样,还能去割麦子?小鼓说,我是村长,不去不行啊!这时,我脑子猛地转了一下,对小鼓说,我替你去割麦子吧,你在屋里歇着!小鼓一愣问,这怎么行?我妈来回看了看我和小鼓,然后点点头说,我看行!就这样,我替小鼓去村里割了半天麦子,也当了半天村长。

那天,我接过小鼓手中的镰刀刚走到门口,小鼓在背后喊了我一声。你等一下。小鼓说。怎么啦?我回过头问。小鼓说,有些人总爱占集体的便宜,喜欢在打歇时捡公家的麦穗。你要多长个眼睛,若是发现哪个人捡了麦穗,就给我没收,收了送到村里的打麦场。我说,这个你放心,我的眼睛亮得很。

我那天替小鼓去割麦子,没有一个人看出我不是小鼓。大家见到我,都喊我村长,并对我点头哈腰,有些人还给我上烟。我感觉到,当个村长真好。只是,打歇的时候,我不能和别人那样坐在树下休息。我必须到那些收割后的麦田里去转一转,看一看,担心有人捡麦穗。我反背着两只手,不声不响地在麦田边上走着,眼眶睁得大大的,眼珠子瞪得像两颗黑药丸。

走了四五块麦田,我连一个捡麦穗的人也没看见,心里不免有点失落。后来,我拐到了一块三角地。这是一个偏僻的角落,人们的目光很难投到这里。让我惊喜的是,我一到三角地就发现了一个捡麦穗的人。这个人就是铜匠。

铜匠头上戴一顶破草帽,手里拎一个大竹筐。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捡了大半筐麦穗。铜匠捡麦穗时很小心,一边捡一边东张西望。我刚走到田头,铜匠就发现了我。他一下子慌了,扭头就往旁边松树林里跑。可是,铜匠腿跛,怎么也跑不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捉住了。把竹筐交给我!我板着脸说。铜匠却不交,一脸苦笑地对我说,村长,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妈已有两天没沾粮食了!他边说边用双手把竹筐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没可怜铜匠,严肃地跟他说,就是饿死,也不能捡公家的麦穗!话音没落,我就使个猛劲从他怀里夺过了竹筐。

我把竹筐拎走的时候,铜匠突然坐在麦田里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尖溜溜的,像锥子一样直往我心上扎。幸亏那会儿我的心比较硬,不然非被他的哭声扎成筛子孔不可……

小鼓这时已把铜匠请进了堂屋,让他坐在赵老师旁边。小鼓老婆先给铜匠泡了一杯茶,接着小鼓又给他上了一根烟。然后,小鼓和他老婆都去忙他们的事了。坐了一会儿,铜匠问赵老师,今天咋没听见病人叫唤?赵老师说,听说她还剩一口气,恐怕连叫唤都没劲了。铜匠说,我琢磨,她是在等大鼓,只要大鼓一来,她这口气也就断了。赵老师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说着,同时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好像我随时会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替小鼓割麦子的那天中午,我回我妈家吃午饭,一进门就说了我没收铜匠麦穗的事。我妈听了很恼火,说我不该这样对待铜匠。我说,是小鼓让我没收的。小鼓说,我是说过这话,但我没让你没收铜匠捡的麦穗呀!他一个跛子,你为什么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那天下午,小鼓就不让我再替他去割麦子了。他的病也好了一点,坚持要自己去。那天割麦子的地方离铜匠家很近,社员们要把麦捆从麦田扛到打麦场,还得从铜匠门口的场子上经过。

铜匠扛不了麦捆,就坐在自家场子边一堆稻草旁搓捆麦子的草绳。快收工的时候,小鼓扛着最后一个麦捆走上了铜匠的场子。走到铜匠跟前,小鼓突然停了下来。铜匠冷冷地看了小鼓一眼,没有理他,看样子还在为上午的事情生气。站了一会儿,小鼓发现四周没人,突然使劲地把肩上的麦捆抖了几下。小鼓一抖,肩上的麦穗就哗啦啦地往下掉,正掉在铜匠身边。铜匠顿时惊呆了,眼睛鼓得有鸡蛋大。小鼓没和铜匠说话,抖了几下就走了,给铜匠留下了一地的麦穗。当时,夕阳正照在铜匠的场子上,那些麦穗看上去像金子一样。

那天深夜,小鼓已上床睡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我妈还没睡,马上去把门打开了。敲门的是铜匠,我妈看见他时不由大吃一惊。这么晚了,你来做啥?我妈问。铜匠说,我蒸了一笼新麦面馒头,送两个来给你和小鼓尝尝。他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来。我妈没接铜匠的馒头,疑惑地问,新麦子还没分,你哪来的新麦面馒头?铜匠说,这多亏了小鼓啊!接下来,铜匠就把小鼓在他场子上抖麦捆的事跟我妈讲了。我妈听后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送了馒头,铜匠没急着离开。他皱着眉头对我妈说,小鼓这个人,真有点儿让人想不通。我妈问,他怎么啦?铜匠说,你看,他上午没收了我捡的麦穗,下午又故意送给我麦穗,完全不像一个人做的事。我妈想了想说,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做的。铜匠一愣问,难道是两个人?我妈说,算你猜对了,上午小鼓病了,是大鼓替他去上的工,小鼓下午才去。铜匠胀大眼圈问,照你这么说,那没收我麦穗的是大鼓?我妈说,除了大鼓还有谁?小鼓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事?铁匠一惊说,哎呀,大鼓和小鼓长得太像了,我丝毫也没认出来。

铜匠一听说是我没收了他的麦穗,陡然对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心。他连忙问我妈,大鼓睡在哪里?我想看他一眼。我妈说,他走了,吃过午饭就回毛湖了。

快到中午时,黄狗又在外面叫了起来。铜匠以为是我来了,慌忙起身朝门口跑,差点一不小心崴倒在地上。可是,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4

小鼓正在厨房里帮他老婆准备午饭,一听见黄狗叫就问,铜匠,又是哪个来了?铜匠在门口说,好像是你改嫁的儿媳妇浮萍,还带着你的孙子牛牛呢。小鼓有点不相信,又问,没看错吧?他们昨天才来过的。赵老师抢着回答说,没错,他们娘儿俩已走到场子上来了。

小鼓打算出去迎接一下浮萍和牛牛,可他老婆拦住了他。小鼓的老婆说,别理他们,来了就来了,没必要跟他们讲客气。小鼓想了想说,我还是出去打个照面的好,浮萍虽说改嫁了,但牛牛毕竟是我们的孙子呀!再说,浮萍也是为了我妈才来的。小鼓的老婆冷笑一声说,我看未必是为你妈,要是真为你妈,她昨天为啥连厢房都没进去?依我看,她十有八九是冲着大鼓来的。小鼓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我觉得小鼓的老婆说的没错,浮萍的确是冲着我来的。在浮萍改嫁的时候,我曾经得罪过她。从此,她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恶人。浮萍一直都想正面看我一眼,看清楚我这个恶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这几天每天都往我妈家里跑。

事情还得从小鼓的儿子画生说起。画生去贵州挖煤,不幸死在了煤洞里。当时,浮萍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画生一死,好多光棍儿就盯上了浮萍这个小寡妇,说媒的人川流不息。小鼓和他老婆当然不愿意浮萍改嫁,希望她找个男人来倒插门。浮萍却坚决不同意,并且已看中了村子北边一个养鸡的,决定改嫁过去。在双方闹僵的时候,我妈出面说话了。我妈说,改嫁也行,但先要把孩子生下来,总得给画生留条根吧。谁想到,浮萍连我妈这个起码的要求都不答应。她横不讲理地说,你们休想要孩子,我走到哪儿,这孩子跟我到哪儿!

浮萍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向说到做到。画生刚满五七,她就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了那个养鸡的。我妈是个老实人。小鼓的性格像我妈,也老实巴交的。小鼓的老婆虽说嘴巴不饶人,但属于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也老实得不得了。浮萍执意要怀着画生的孩子改嫁,他们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走人,除了伤心,一点儿别的办法也没有。

改嫁以后,浮萍将近两个月没来我妈家。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走路越来越不方便。再说,她也没脸来见我妈他们。谁也没想到,在生孩子的头一天,浮萍突然来到了我妈家里。当时,小鼓和他老婆下地了,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我妈见到浮萍时不由一愣,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浮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马上要生了,想找奶奶要一只老母鸡,到时候好喂汤给孩子发奶。我妈眨了眨眼睛问,你现在的男人不是专门养鸡的吗?怎么还要找我要鸡?浮萍说,他的鸡都是用饲料喂的,恐怕一滴奶也发不出来。我妈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浮萍的肚子,然后指着屋角的鸡笼说,你自己去捉一只最肥最大的吧,谁叫你怀的是我的重孙呢!

就在浮萍要去鸡笼捉鸡时,我从毛湖回到了我妈家。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一见浮萍要捉我妈家的鸡,我的气顿时就不打一处来。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鸡笼跟前,张开双手把鸡笼紧紧罩住了。浮萍一惊问,你这是做什么?我厉声说,不许你捉鸡!浮萍翘起嘴巴说,奶奶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让我捉?她一边说一边把手往鸡笼门里伸。我很快把浮萍的手从鸡笼里扯了出来,放大喉咙说,人都改嫁了,你还想吃我们家的鸡,真是想得太美了!

浮萍没认出我来,把我当成了小鼓。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一个腔调对我说,爹,你就让我捉一只鸡吧,我是为了给你孙子发奶呢!我冷笑一声说,少来这一套,既然是我的孙子,为啥要到别人家去生?

这时,我妈走了过来,劝我说,给浮萍一只吧,不就是一只鸡吗?我瞪了我妈一眼说,不行,对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我一根鸡毛都不会给!我这么一说,浮萍立刻就傻了眼,只好空着手灰溜溜地走了。走下场子后,浮萍忽然回过头来,气鼓鼓地对我说,天底下没见过你这种当爷爷的!我马上回她一句说,天底下更没见过你这种当儿媳的!

找我妈要鸡的第二天,浮萍就生了。浮萍后来的婆婆还算通情达理,还专门到我妈家里来报了喜。她对小鼓说,恭喜你得了孙子!小鼓本来对浮萍一肚子火的,一听说自己当了爷爷,那火一下子就熄了。

接到报喜的当天下午,小鼓便跟他老婆商量说,我们去看看浮萍和孙子吧。小鼓老婆说,不去。小鼓说,人家都来报喜了,我们不去看看,别人会说闲话的。小鼓老婆说,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是不会去的。小鼓苦笑着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一个人去看月母子?我妈这时接过小鼓的话头说,那我陪你去吧,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有重孙了!

出门的时候,我妈问,我们不能空手去吧?小鼓说,当然不能空手,多少要拎点什么。我妈又问,那拎点啥呢?小鼓想了想说,浮萍不是想用老母鸡发奶吗?我们就拎一只老母鸡去吧。我妈说,这个主意好,就拎一只老母鸡!

那天傍晚,小鼓由我妈陪着,把一只五斤重的老母鸡拎到了浮萍家。作为过去的公公,小鼓没好意思进浮萍的卧室,坐在堂屋里与浮萍后来的婆婆说话。我妈一个人进去看浮萍,还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浮萍听到了堂屋里说话的声音,惊奇地问,这说话的怎么像爹?我妈说,是他,他和我一起来的,还给你拎来了一只老母鸡呢。浮萍没想到小鼓会亲自去看她,更没想到会拎老母鸡。她顿时激动起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沉静了一会儿,浮萍忽然对我妈说,爹这个人好怪呀!我妈问,他怎么怪?浮萍说,昨天我去要鸡,他死活不给,今天却自己把鸡送来了。我妈迟疑了一下说,昨天呀,你碰到的不是你爹,你爹那会儿下地了。浮萍一愣问,那是谁?我妈说,是你伯伯大鼓,他昨天正好从毛湖回来了。浮萍叫了一声说,天啦,他和爹长得太像了,简直像一个人!

打那以后,我在浮萍心中就成了一个恶人。不过,把我当成恶人之后,浮萍陡然对小鼓他们好了一些,后来还常常带着牛牛去看他们,该喊太太的喊太太,该喊爷爷奶奶的喊爷爷奶奶。

中午一点钟的样子,小鼓的老婆把午饭做好了。小鼓走到堂屋对客人们说,大家准备吃饭了。一听说要吃饭,牛牛立刻高兴得跳起来。赵老师却说,肚子还没饿呢。铜匠接着说,咋这么早就吃午饭?浮萍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说,再等一会儿吧,也许还有客人来。

浮萍说的客人,肯定是指我。我晓得,她太想见到我了。我还感觉到,在油菜坡,最想见到我的人就是浮萍。原因是,我不止一次地得罪过她。

小鼓给浮萍送鸡的第二天,我又到了我妈家。我刚到不久,小鼓的老婆从外面赶集回来了。她说,听说浮萍的孩子取名字了,居然跟了那个养鸡的姓。我一听肺都气炸了,马上发火说,昨天还给她送了老母鸡呢,真是白送了!早知这样,还不如送给一只黄鼠狼!说完,我扭头冲出了我妈家,发疯似的朝浮萍家跑去。我想去把那只老母鸡拎回来。

我直接跑到了浮萍的鸡笼跟前。可是,鸡笼里只有两只小公鸡,没看见小鼓送的那只老母鸡。正在我犯难时,一股鸡汤的香气扑进了我的鼻孔。我扭头一看,只见厨房门口支着一个煤炉子,煤炉子上坐一个黑陶罐,正冒着热气。我想,黑陶罐里煨的肯定就是小鼓送的那只老母鸡。既然鸡被杀了,那我就把鸡汤拎回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麻利地走到厨房门口,伸手就去拎那只黑陶罐。没想到,黑陶罐的两个耳朵已被煤火烧烫了,我的手很快缩了回来。后来,我在墙脚下找到了两块纸壳,用纸壳包住黑陶罐的耳朵才把它拎起来。

当时,浮萍后来的婆婆正在菜园里扯葱。我拎着鸡汤正要离开时,她拿着一把葱回到了厨房门口。哎呀,你怎么把鸡汤拎走了?她大吃一惊问。我没搭理她,只顾拎着黑陶罐大步地走我的路。浮萍在屋里问,谁拎走了鸡汤?她婆婆说,你以前的公公。浮萍停了一会儿说,不是公公,肯定又是公公的哥哥大鼓,只有他这种恶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天的午饭吃得很沉闷,除了牛牛,其他人一点胃口也没有。小鼓说,没有好菜,你们把饭吃饱啊。赵老师说,本来就不饿嘛。铜匠说,我在家里都是下午两点钟才吃午饭。浮萍说,牛牛的大鼓爷爷怎么还不来呀?不管怎么说,他这会儿也该到了。小鼓支吾了一下说,你们别总挂着他,还是抓紧把午饭吃饱吧,晚饭还没影子呢。

5

午饭过后,村里又接二连三地来了一些人,把我妈家的堂屋都挤满了。乡亲们一来就问小鼓,大鼓来了没有?小鼓有点不耐烦地说,没来,他可能不来了!乡亲们说,怎么会呢?大鼓即使再坏,也不会不来给妈送终啊!

日头快下山的时候,我妈在厢房里突然大喊了两声。她喊的是小鼓,一连喊了两遍,一遍比一遍急。小鼓听见喊声,马上进了厢房。过了几分钟,小鼓从厢房出来了。乡亲们围着小鼓问,你妈现在情况怎样?小鼓说,她一下子满面红光,眼睛也陡然有神了,好像是回光返照,看来真的快不行了。小鼓的老婆问,她刚才喊你进去说了些什么?小鼓说,她说她想见几个人。哪几个?小鼓的老婆问。小鼓一边用眼睛扫着客人一边说,有赵老师,有铜匠,还有浮萍和牛牛。

小鼓点到的人很快都进到了厢房里。他们围在我妈的床前,静静地看着我妈。我妈的床头牵着一只灯泡,灯光像水一样洒在我妈脸上。她看上去很清醒,还有一丝兴奋,居然能把床边的人都认出来,还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名字。过了一会儿,我妈把目光集中到了牛牛身上。她说,牛牛,太太想喝口水。牛牛还算懂事,赶紧把床头的水杯端起来,递到了我妈嘴边。我妈喝了一大口,还咂了咂嘴,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喝过水,我妈的嘴唇也湿润了。她先对床边的人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们几个,一直都想见到大鼓,是吗?是的。床边的人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我妈说,可你们见不到他了。为什么?床边的人一起问。我妈清了清嗓子说,大鼓满月那天就死了,我压根儿没把他送到毛湖去。床边的人立刻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皮都像死鱼那样翻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床边的人才稍稍平静下来。他们问我妈,照你这么说,那些好事和坏事都是小鼓一个人干的?我妈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断气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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