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荣

规则

◎刘春荣

老乔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心情沮丧。功败垂成的懊恼，让他一连几天茶饭不想。越来越严重的雾霾天气，更加让他萎靡不振。但老乔绝非不思进取的人，昏沉几天后，老乔开始思考如何让自己振作起来。

老乔并不老，只是长得老。老乔是个商人，但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商人。他做生意靠关系，他喜欢在政界与商界中游弋。他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如何投机取巧，如何把触角伸向各个领域。过去，他有广泛的人脉与资源，他为自己建设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老乔在宾馆套房的大床上翻来覆去，他把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灯昏暗地亮着。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老乔，就这样直挺挺地躺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的时候，老乔慢吞吞地坐起，右手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脖子一扬，咕嘟咕嘟喝了精光。他起身下床，光着脚丫子，来到窗前。他用双手把床帘使劲向两边拉开，然后，又用右手打开窗子。新鲜空气，顿时像鱼儿一样穿梭而入。此时，太阳西坠。晚霞把天边映成了红色。老乔凝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思索了几秒钟，百味杂陈。之后，他转身把房间的门打开，过堂风让老乔来了精神。老乔把淋浴间的水龙头调好，当淋浴间蒸汽弥漫的时候，老乔已经欢快地吹起了口哨。透过水雾，老乔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过去的风光与荣耀。客房门依旧开着，过堂风依旧吹着，老乔依旧陶醉着。他可不管有人没人，他从来都是旁若无人地放任自己。

老乔围着白色浴巾，点上一支香烟，重新回到床上。他看着自己发福的身体，感叹时光太快。他顺手拿起电话，发现有五个未接电话，仔细一看，全是琦打来的电话。

琦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曾经是艺术学院的校花。老乔和琦相识在一个小型朋友聚会上。第一次吃饭，琦就在桌下，用手在老乔的大腿上捏了一把。老乔忍着疼痛，慌张地看着众人。可环顾四周后，老乔发现，其实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大家依旧谈笑风生。当时酒席已经接近尾声，有的人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有的人高声诉说社会不公。老乔在酒精刺激下，被琦拽到了沙发上。

老乔正想得出神，后悔当天没有把琦拿下的时候，房间门铃急促而清晰地响了起来。老乔打开房门，看到琦带着青春与活力站在门外，琦正双手攥着背包的两个带子，小嘴上翘地看他。老乔兴奋地迈出房门半步，贼头贼脑地向门外走廊的左右象征性地看了看。红色地毯铺着的走廊空荡荡，静悄悄。老乔随手拉着琦关上房门。

房间的一切，都已经显得很柔和了。老乔喜欢做爱前喝点酒，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老乔两手端着准备好的红酒，向琦走去。当两人几乎靠在一起时，老乔把左手的酒杯递给琦。琦微笑着接过酒杯。老乔用空闲下来的左手顺势搂住了琦的细腰。琦扭动着腰肢，这更加升腾了老乔的欲望。

老乔望着天花板对琦说：“不想结婚吗？”琦心不在焉却很干脆地说：“不想。”随后，琦推开老乔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一字一句大声说：“至少暂时不想。”老乔有些着急，忽地一下坐起说：“我为你担忧。”琦听后，忍不住大笑。清脆的笑声过后，琦伸手把老乔拉回枕上。老乔说：“你总应该有些梦想。”琦把嘴巴挨着老乔的耳朵，小声说：“梦想太遥远了。”老乔用手梳理着琦的秀发，无话可说。看着琦姣好的身体，老乔心中暗想，要是倒退五年我就娶她。琦有些倦意，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如老王。”老乔莫名其妙。

老乔是通过王强认识琦的。

王强一表人才，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发改委工作，在工业项目审批处，管项目初审。刚毕业的王强很有一番雄心壮志，他想施展抱负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可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不论自己怎么耕耘，还是默默无闻。看到同学同事飞黄腾达，不免让王强心灰意冷。王强尽管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但王强还是保持着劳动人民本色没变。

清晨，微风吹在王强的脸上，王强心情舒畅。他活力四射，健步如飞。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上班。此时，整栋办公楼还显得冷冷清清。经过门卫室时，王强歪着头，透过门卫室的小窗户，摆摆手，礼貌地和门卫老人打声招呼。门卫老人头都没有抬起来，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便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电视连续剧。王强打开自己办公室的房门，脱下外衣，开始打扫办公室卫生。王强对这工作早已轻车熟路，首先擦桌子，之后拖地，最后去水房打水。等他把办公室内四个桌子上的茶杯，全都泡上热茶后，王强自己已经感到额头上，好像微微渗出了汗珠。他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汗水，做了个深呼吸，稳稳地坐在自己办公椅上。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上班还有十分钟时间。这是他专有的最佳阅读时间，他拿出国务院发改工作最新政策法规开始研读。上班后想专心看书的机会不多，办事的人来人往不说，就是没人办事，同事们也会山南海北地闲聊。来发改委办事的人都是与项目有关.

就在王强聚精会神看书的时候，处长和一个人匆匆走进办公室。处长和来人长得都很胖，他们的到来使办公室瞬间变得拥挤和狭小。处长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看都没看王强。王强心中暗想，也许处长觉得这样能够在外人面前，显得气派和威严，好笑。处长坐在办公椅上，慢慢翘起二郎腿，拿出一盒中华烟，独自点着后，狠吸一大口，又缓缓吐出。然后，他用自己独有的小眼睛，看着来人说：“你的项目严格讲，不符合国家支持的产业政策，并且项目科研论证也有重大缺陷。”处长对待这类事情早已驾轻就熟，他常常把问题夸大其词，震慑对手。来人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链子，低下身子，用祈求的口吻说：“请处长帮个忙，再通融通融。”处长眼睛盯着自己铮亮的皮鞋，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批了这个项目，那可就是违反规定，是要受到处分，甚至坐牢的。”来人已经开始冒汗，不住地点头。他弯着腰，向前又进一步说：“国家现在鼓励民营经济发展。实际上，我们处在夹缝中，生存也都非常不容易，您要是帮了我们，这份情我们会牢记在心的。”说这话的时候，来人特意向处长眨了一下眼睛。处长看了看来人，思索了一下说：“你先回去吧，把相关材料留下，我们再研究研究。”来人说：“那我什么时间再来？”处长说：“现在正是我们工作最忙的时候，具体时间不好说，你等电话吧。”来人心领神会，急忙说：“您的电话是？”处长慢慢拉开抽屉，拿出精致的名片，递给来人。来人慌忙双手接过，嘴里还不停地说：“请关照，请关照。”说完转身快步离去。王强坐在办公室的角落，依旧在看书。这场面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十分清楚，接下来的一切又将会是一场交易。处长的套路从来没变过，若是在以前，王强总是借故回避，可日子久了，大家心知肚明，互相也不戒备。好在王强中规中矩，从来没有觊觎过非分之想，处长凡事也从来不回避。处长比王强早工作几年，凭借处长夫人直系亲属在市里身居要职，所以处长本人在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

老乔与王强是同乡，也算是世交，都出生在偏僻的小县城。老乔的父亲在县城的物资局工作，主管物资的计划调配。计划经济年代，指标意味着金钱与权力。批木材，批钢材，批彩电，批摩托，无所不批。王强的父亲在老乔父亲手下工作，老乔在父亲的熏陶下，耳濡目染，深谙此道。一直以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从未失手。这次失利，让老乔百思不得其解。他万万没有想到，中央反腐会动真格的，会涉及到各行各业。生意上的事千头万绪，无从打点，他百无聊赖，只能寻求宣泄。

琦的家乡在东北农村，凭胆识、容貌与刻苦考取了艺术学院。大学生活的花销，已经让父母叫苦不迭，拮据的生活日甚一日。琦忘不了父母为了自己省吃俭用，更忘不了父母为自己顶风冒雪。

琦在大二的秋天，收获了自己的爱情。那时，色彩缤纷的落叶，装点着他们幸福的生活。琦的男友是山西人，绝对的富二代。相处一个月后，男友带着她开始在校外租房同居。沉浸爱河的琦，体会到了世界的美好。然而，好景不长。冬天日趋寒冷，北风吹得树梢呜呜直叫，琦与男友的爱情也在悄悄地降温。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认为可以天长地久的爱情,也会转瞬即逝。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琦发现了男友与大一的女孩开房，并且不止一次开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雪花漫天飘落，琦夺门而出。男友拉住她的手，试图劝她回心转意。琦早已失去了理性，顺势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清脆的声音传得很远。她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心里想，这洁白的雪花覆盖着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多么肮脏的世界。她任凭雪花在脸上飘落，眼含泪水。昏黄的灯光，照着她形单影只。她发现此时的世界里，只有孤独的影子陪伴自己。而这身影也会飘忽不定，这影子一会出现，一会消失；一会在前，一会在后。琦咬紧牙关思想着，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真情换来的却是骗局。也许，正是从那个飘雪的夜晚，琦不再相信所谓的爱情。

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琦还在繁华的城市大街上流浪。环卫老大妈一边扫大街，一边用怪异的表情看她，琦麻木地躲闪着，对老大妈的目光全然不顾。

琦毕业后，对工作，对前途深感茫然。她看到有的同学为搏上位，不惜出卖肉体与灵魂，深感痛心。她也不忍心再让父母为自己掏钱铺路，继续受苦受累。她痛恨社会不公平，她反对无处不在的潜规则。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奋斗一辈子，都挣不来别人与生俱来的财富。她期望这个世界，有朝一日会让所有有梦想的年轻人，不分贵贱高低，只要努力，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琦与王强相识在全市青联工作会议上。会议主办方把会场安排在风光秀丽的南山之巅，在山顶，极目远眺，山峦起伏，别有洞天。这样的环境，自然也增加了与会者的兴致。当时，王强在会议上，应邀发表了大学生如何适应社会，如何奋斗拼搏的主题演讲。精彩的演讲与王强迷人的风度，博得了阵阵喝彩,也给琦留下了深刻印象。琦在那次会议以后，开始心仪王强。琦与王强交往，给王强平常的生活注入了激情与活力。王强忘却了单位用人不公给自己带来的烦恼，他们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公园、电影院以及时尚宾馆。琦说：“你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王强缓缓地摇着头说：“你只知其一。”琦说：“我崇尚通过个人努力获得荣誉，我反对任人唯亲，因为它严重挫伤年轻人的积极性。你说，是吗？”王强在琦的身后，双手紧紧搂住琦的细腰，脸贴在琦的肩上。他慢慢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王强说：“我想结交组织部的一个领导，希望你能帮忙。”琦说：“为你做事，我心甘情愿。”

在酒吧，五色灯光闪耀着，萨克斯优美的旋律飘荡着。王强举起酒杯，他满脸堆笑，对领导说着恭维话。而领导的表现，则显得和这温馨的环境极不协调。他双唇紧闭，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王强和琦。领导的脸因为常年的不苟言笑，显得异常僵化。王强看着这样的场面，心头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当王强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意思，领导身子一动不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声音沙哑地说：“实在抱歉，这事要是在过去，我可以找主管书记给你通融。但现在或者今后，恐怕我都帮不了你这个忙。”琦面带微笑，张口刚想说点什么，领导却突然站起身来，借故告辞。临到门口，领导转回身，拍了拍王强说：“小伙子，把心思用在工作上，组织上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二零一三年的春天，第一批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工作，在全国开展起来。王强通过学习实践活动，很受教育，也深有启发。他深信社会肯定会逐步走上正轨的，所有的不正之风，包括干部任用的不正之风肯定会改变。所有的潜规则，终将会退出历史舞台。

王强也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更加努力地工作，等待着晋级的机会。廉政风暴席卷全国，王强与琦的交往开始有所收敛。他觉得为了自己的前途和琦的未来，都应该重新考量这种不正常关系，都应该结束这种不正常关系。

在宾馆的房间里，当王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琦时，琦用手堵住了王强的嘴。她双眼看着王强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负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与你好没有目的，我喜欢你不需要任何回报。”王强有些感动，他推开琦的手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但是，我们真的应该结束这种不正常关系。”琦说：“什么正常不正常，都啥年代了，我看你落伍了。”王强说：“不是我落伍，是你我超出了正常范围。世界上任何事都有规则，我们做任何事，都应该有个度。”琦说：“那是你受的教育，而我们接受的是多元化的教育。”王强说：“不管受什么教育，我们都应该按规则办事。假如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假如所有人都不按规则去做，那今后，我们的社会将会乱象丛生。”琦笑着说：“你危言耸听。”王强说：“我正告你，凡事都应该遵守规则，不要管别人如何去做。”王强和琦谁也没有说服谁，争吵，持续到午夜，两人不欢而散。

琦走后，王强一时难以平静。他联想到了网上疯传的艳照门事件，心里有些恐慌，他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两人是否留下倩影。王强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还得慢慢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王强想到这些，竟然失眠了，他在宾馆房间里一直坐到天亮。

王强还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上班。忙完该做的事情后，王强坐在办公桌前，他感觉自己有些提不起精神。走廊里传出了声响，王强知道，同事们开始陆陆续续上班了。处长来得稍晚，走路慢慢腾腾的，低着头，这和平常可大不一样。处长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也不像平时那样颐指气使。王强发现处长有些反常，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邻桌小李是新来的大学生，他歪着头对王强说：“昨晚看本市新闻了吗？”王强说：“没时间看。”

这时，小李向着王强凑了凑，神秘兮兮地声说；“昨天，市开发区发生了一起在建工程爆炸事故，当场造成三人死亡五人重伤。事故正在调查中，施工单位经理等相关责任人已被警方控制。”说到这，小李停了一下，回头向处长的方向看了看，用更低的声音说；“这个项目是由处长亲自审批的”。

此时，处长正用手揉着太阳穴，他内心忐忑，坐立不安。整整一天，处长如坐针毡。他长吁短叹，害怕纪检委检察院随时传唤自己。他忧心忡忡地策划着下一步如何运作。但是，正如常言所说，祸不单行。他夫人的直系亲属也因为涉嫌贪腐，被省纪委人员控制。处长的脸早已黯淡无光，他真的陷入绝望。他心灰意冷，追悔莫及。终于那一刻来了，下午临近下班时，处长被两个人带走接受调查。当时，天空中正飘着细雨。人们纷纷从窗口向下张望，处长被带走的情景震撼着每一个人。这件事在发改委机关干部心中，不亚于投放了一颗原子弹。凡牵涉到这个项目的人，无不人人自危。单位领导紧急召开了全体工作人员大会，要求同志们保持稳定，要维持好正常的工作秩序。王强窃喜自己一直以来身居事外，庆幸自己从来没有非分之想。王强觉得贪欲是一切罪恶之源，只有清廉方可无事。

王强没有受处长事件影响，他依旧每天早来晚走，依旧研读国家的政策法规。近一段时间，王强与琦的交往也有很大的收敛，王强认为这是自己放松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改造的恶果。

老乔还沿袭原来的老办法，他一如既往地尝试托关系，找门路，开展业务。市交通局有一条公路建设项目，交通局张局长是过去交情很深的哥们。老乔约了几次，都被张局长以忙为借口推托。老乔事急无奈，只好亲自登门拜访。张局长原来的豪华办公室已经改为会议室，现在的办公室非常简朴。张局长一改往日的做派，婉言回绝老乔。并说明交通系统所有的建设项目都走招投标。老乔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被张局长下了逐客令。老乔百思不得其解，过去屡试不爽，现在却以失败告终。他长叹今不如昔的同时，开始反思。他觉得国家与社会，现在已经走上了正轨，自己如不改弦更张，再搞歪门邪道，终将会走进死胡同。

当春风吹起的时候，山花开遍了原野，天地间生机盎然。

老乔开始重新规划他的商业未来，他决定做一个中规中矩的正经商人。

王强在公开选拔领导干部工作中，走上了领导岗位。现在的王强更加意气风发。

琦已经失联多日，不知去向。老乔与王强多方打听，才得知一些线索。原来，全国各地事业单位改革用人制度，取消了原来的用人方式，转为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择优录取。琦像快乐的小鸟一样，飞来飞去地在各个省份的艺术单位报考。

(责任编辑 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