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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访局长

2014-12-11许祚禄

参花(上) 2014年6期
关键词:南关信访局县长

◎许祚禄

许祚禄作品小辑

信访局长

◎许祚禄

沈为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老同学刘思平会突然调到南关县来任县委书记。县委大会一宣布,许多熟悉他的同事都暗暗地向他投来了热情的目光,许多张脸都立即对他变得亲热起来。他们大多知道他和新书记刘思平不同一般的关系,仿佛他这些年的霉运已经到头了,他即将高升似的。

他自己的心情却坏透了,他呆呆地看着主席台上的老同学刘思平,一句也听不进去会上在说什么了。他只是在心里反复叫苦:怎么会这样?新书记怎么会是他呢?大家不都说这次县委书记非小马县长不可吗?怪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没进步,自己的政治觉悟确实是太差了,对自己这位多年的老同学的动态竟一点没察觉。

现在使他感到如此心慌的原因是他和刘思平一个月前的那次见面,那次他的酒后胡言。

那天他突然接到刘思平的电话,说他从北京学习回来了,想请几个老同学聚一聚,他开始有点犹豫,本不想去。因为他知道他和这些老同学早已不是一个层次了,刘思平几年前就是正处了,现在正是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其他老同学也大多混得光彩照人的,而自己到现在还只是个县里的副科级干部,好多年没进步了。他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一是为了摆正自己的位置,他生来怕和领导套近乎;二是他想保住和他们同学之间的那份最初的最美好的记忆。

当他谢绝刘思平的话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就被刘思平的一句话给堵住了:“你忘了今天是李婷的生日,你没任何理由请假。”沈为民立即就有点心猿意马了,没做任何思考,立即坐车往市里赶去赴会。

李婷是他们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是刘思平的爱人,也是沈为民曾经暗恋的情人。那是还在学校时,沈为民发觉自己从第一次见她时就爱上了她,她就是他心中的女神,而且这种爱常使他魂不守舍,彻夜难眠。但他一直对自己没有自信,一直不敢表白,因为他发现班上有许多男同学都在暗中较劲,在追求她。等他鼓足勇气,想向她表白时,已经迟了,她已经和刘思平确定关系了。几十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心中的这份秘密,没向任何人透露过。

当他赶到时,老同学们都已在等他了。大家一顿寒暄,酒过三巡后,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有人说李婷是越来越漂亮了,她是我们同学永远的骄傲,是我们永远的偶像,是我们永远的女神,谁当年没有给她写过情书就罚酒三杯。平时很少喝酒的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大家连罚了几杯。他感到有些头昏脑涨了,见大家都在热议最近的工作,心情黯然地正想提前离开,却被李婷叫住了,她问道:“老古董,你们南关县最近出了不少事,你又搜集了许多资料吧?”

“老古董”是同学们私下对他的戏称,因为他在县志办编县志一编就是二十年,而且专编过去的县史,从来不谈县里的现状,做人做事又很古板较真,过于原则性缺少灵活性,他常跟大家说:“现代人只能编过去史,现代史要留给后来人去编写。”所以,大家都说他是钻到历史堆中出不来,和现实格格不入,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也很乐于接受这个称呼。

李婷说:“老古董是南关县的史学专家,在县委大楼呆了二十多年了,没有他不知道

的事情,给我们说说你们南关县的新闻吧,你们县现在出大名了,市里省里都在关注你们呢。”

虽然他一直声称不写当代的县志,不关心时事,但多年的工作习惯和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又使他不得不去关心县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并不断去深思总结。平时他一般很少开口,可一旦开口了,就会口无遮挡,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出,不吐不快。他多年来一直告戒自己祸从口出,首先要管好自己的嘴。这些年来,他已经修炼成精,不管在什么场合,不管在什么时候,他从不谈县里的任何事情,他只求能每月拿回工资,交给老婆,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

他听李婷不停地叫他老古董,感到很亲密,又一直热情地看着自己,又多喝了几杯酒,就有点激动,就有点儿心猿意马,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其实这都是浮在表面的小问题,后面还隐藏着更大更深层的大问题,这都是这几十年慢慢积累下来的必然结果。”

“其实这不能全怪访民,他们中是有些胡搅蛮缠、得寸近尺、借机闹事的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有道理的,都是老实忠厚的好百姓,他们为什么要上访?因为他们还是相信党和政府的领导,还是相信公平正义的存在。主要是这些年来,我们县里老百姓心里郁结了太多的怨气,老百姓心里痛恨我们县里被称为‘南关五毒’的这五种干部太多了。他们多年来一直霸占着县里的各个领导岗位,早已失去了在人民心中的威信,致使政府的公信力丧失,我们南关县现在已到了各种矛盾常年积压,干群矛盾空前紧张的时刻,就像一个火药桶,任何一个小小的火星都会引爆大的社会风波。老百姓中流传最广的‘南关五毒’:一毒是指那些靠着各种背景和机遇,靠抱着领导大腿,靠着拍马屁功夫爬上去的,被叫做无德无才无能的‘三无干部’;二毒是对百姓遭受的苦难和不公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对人民群众的事情,冷漠无情,毫不关心,被人民群众叫做没心没肺没肝的‘三没干部’;三毒是指那些从不干正事,却会四处钻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善于唬上唬下唬单位的‘三唬干部’,他们明里满口为人民服务,为党和国家服务,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其实是专门为自己亲属和他们小圈子服务的;四毒是指那些乱拆乱占乱搞的‘三乱干部’,他们借着改革发展的美名,挂着特色的招牌,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胡作非为,随意突破党纪国法和道德的任何底线,没有他们不敢想不敢干的事情。五毒是指那些吃光喝光用光的‘三光干部’,不知从何时起,这类干部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大家都开始比着花钱,没有谁愿为后来者留下一点积蓄,不把账户上的钱花光,留给下任花,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现在已经开始比债务了,谁留下的债务多,谁就是有胆识有魄力有闯劲的好领导。现在许多乡镇和部门积累的债务按正常财政十年都还不清了,能不出问题吗?”

沈为民吐出这些郁闷在心里好久的话,心里竟一下轻松了许多。大家纷纷赞道:“老古董不愧是南关县委的第一支笔啊,看问题就是精确独到,入木三分。现在不止是你们南关县有这些五毒干部,就是我们那里这些五毒干部也是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越传越广了。”

就在沈为民心思混乱的时候,会议结束了。他立即溜了出去,赶紧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好像怕被刘思平看到似的,他不是担心刘思平来当书记,会使他有什么难处,这些年他早就熟悉了许多同事朋友或下属,一夜之间获得提拔,成为自己的领导或上司,他早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心如止水了,不管谁获得提拔和重用,他除了恭贺就是加倍去工作,从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也很尊重他。可是这次,他真的有些慌神了,他心里后悔极了,后悔那天去参加聚会,后悔那天酒后失言,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如果,如果他来问谁是“南关五毒”干部,自己该如何回答呀?自己把南关县说得这么差,他心里会如何看自己呢?

他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办公室门就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人又使他大吃一惊,竟是被大家亲密称为“小马县长”的堂堂一县之长马旭。他惊得站起来,叫了声:“马县长,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在他印象中,好像“小马县长”已经十多年没进过他的办公室了。

“小马县长”个子不高,块头不大,却浑身透着精明,不大的脑袋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每天都梳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如果平时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他俩一起走在大街上,没人会想到他是领导。但他一进门,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往靠椅上一坐,立即露出逼人的领导气质和威严来。

“你跑得真快,我跟在后面叫你,你都没听见。”小马县长一坐下就说道。

“马县长找我有事,叫秘书通知一下,我就去向你汇报,还劳你亲自过来。”沈为民十分恭敬地说。

他过去对马旭可不是这个态度,他曾经很长时间叫他“小小马”,因他不但长得过于精瘦,而且年龄也比自己小许多,过去一见面,就老大哥长老大哥短地叫个不停,正好县里还有姓马的,为了好区别,他就叫他“小小马”了。他和马旭认识快二十多年了,都算是县里最老的人了。马旭比他迟两年进县委大院,那时他们都在县委给领导当秘书。马旭先是非常谦恭地称呼他为老师,后又亲切地叫他老大哥。那时马旭上进心很强,很想在外面发表文章,每次写了一篇小豆腐块似的文章都要拿来请他帮着修改,马旭当初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都是经过他修改加工润色的,有时见他心急,干脆就自己写一篇,写上马旭的名字,帮他拿去发表。所以,马旭自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对他的尊敬也是出于真心的。

他们之间的变化起源于十几年前的那次下派,一直很器重沈为民的一位县委老领导,临退休时要下派他到一个最偏远的小乡当副乡长,他一时没想通不想去,家里又走不开,心里还有些怨气,认为自己被分配到这个穷县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再被发配一次。于是就自己跑到组织部门说自己刚结婚不久,老婆怀了孩子,没人照顾,怕去了影响工作,还推荐了马旭,说他一直想去,就让他去吧,说他去准比自己强。那位县委老领导听了这事,气愤至极地骂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年轻就离不开老婆了,他不是文采好吗,就让他到地方志去编书吧。”

后来,马旭也就去当了副乡长,他果然能干,只花了十几年时间就从最小的副乡长,一路到乡长,到乡

书记,到副县长,到县长。而且还是全市,乃是全省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县长,前几个月,原县委书记到上海住院去了,他俨然成了县委的一把手,县委县政府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抓了。大家都认为他接任县委书记那是顺理成章,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们之间称呼的更改是马旭到下面转了一圈,回县委大院当上副县长时,马旭开始叫他老沈,他也开始恭敬地叫他马县长,虽然大家因马旭太年轻,私下都习惯叫他“小马县长”,就他从来没敢叫过,他特别怕别人说他摆资格,他一直非常小心地处理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怕闹出什么误会。

沈为民一边给他泡茶,一边想他这么急来找我,是不是在怪我,我的老同学刘思平突然调来当书记,我竟一点风没透漏给他,可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啊。

马旭略微把他办公室扫视了一遍说:“老沈啊,你在这个办公室呆了十几年了,是该换换地方了。”

沈为民一时没听出他的意思,说:“我在这呆惯了,感觉很好。”

马旭向他笑了笑说:“老沈,你在这躲清闲已躲了十几年了,早该加加担子了。我一直认为你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选,一直就想提拔你了,论水平论资历,你早该重用了,可大家认为你现在还只是享受正科待遇的副科级干部,一步到位有点难度,县委研究决定,先任命你任县委办副主任,县政府办副主任,信访局局长。”

“让我干信访局局长,我怕干不了的。”沈为民刚要说下去,就被马旭打断了:“这是组织的决定,还有其他几个同志的任命,我们几天前,上面没决定刘书记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今天通知你,是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要公开任命。你这些年好多机会都被你自己浪费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啊,先过渡一两年,再任命你任县委办主任。这样你至少还能干到副处退休。”

马旭说完就站了起来,一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回去帮我向嫂子问好,我有时间再去看你们。刘书记刚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向他汇报,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下周一就搬过去上任吧。你是老同志了,要带头执行组织决定。”

沈为民把他送出门,目送他在走廊里消失,呆呆地一时缓不过神来。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太突然了,使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直到马旭走进走廊那头的电梯,他才转眼朝走廊这头望去。县信访局就在走廊的这头,只是在走廊里加了一道白锈钢栅拉门,把县信访局和整个县委县政府大楼隔开了,这走廊走到头就有一个小门直通到县委大院的外面,是县信访局的大门,供上访人员进出。这显然是大楼设计时就安排好了的,只有信访局的人才有白锈钢栅拉门的钥匙,只有他们和县领导可以自由出入。

沈为民的办公室就紧靠在白锈钢栅拉门的旁边,任何人进出白锈钢栅拉门都得从他门口通过,白锈钢栅拉门过去就是信访局周永副局长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就隔一道墙。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信访局的了,他守在信访局白锈钢栅拉门口,已经十几年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早就铭刻在他的心里,只是从没想过他要跨过这道白绣钢栅拉门,到那边去工作了。

他的心里越发乱了,他知道这一定是马旭的主意,他不知道马旭为啥让他去当信访局局长,马旭这次虽没当上书记,他还年轻,又是县里土生土长的干部,他的决定又是不能违抗的。

他现在心里感到最为难的还是家里这关怎么过,他知道老婆是绝不会同意他去干信访局局长的。

沈为民家住在县城中心的一排门面房,是套市口很好的二百多平米的一拖三的门面房,当时买的时候不到三十万,现在不到十年时间,已经超过三百万了,所以,他不得不佩服老婆的精明能干。他认识老婆晓红时,她还是县里最大国营企业的团委干部,能歌善舞,不但是公认的厂花,还是县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也看中了他是全国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一经认识,就很快相爱结婚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不知还要呆在对李婷的痴恋中多久,他开始相信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了。

他们结婚不久,孩子还没出生,她们的那家企业就倒闭了,她一下成了下岗工人,只得摆了个地摊卖服装。他心疼她,一下班就去帮她,到星期天就帮她进货。这也是他当年不愿下乡去当副乡长的主要原因之一。也许是老婆特别精明能干,又年轻漂亮,生意渐渐做大了,后又开起了小百货店,赚了不少钱,她后来又学会了一门绝技,烧得一手好鸭子,开了县城第一家专卖鸭子饭的早餐店。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她的“晓红鸭子饭”闻名全城,有了一大群固定的老客户,每天早晨,她的店里都挤满了人。

当县城中心开发出这第一栋商品房时,她立即凑钱买下了这套一拖三的门面房。一楼开店,二楼摆货,三楼他们住家。真是财赶人走,你不发都不行,她的房子不断飞涨,“晓红鸭子饭”一年也要赚个几十万,他从不细算她的账,但他清楚她早已成千万级别的富婆了。

有个这么精明能干的老婆,他自然不用为钱发愁。他常暗自庆幸,他当初如果下乡去了,也许早混个正处副处了,能有现在这么幸福轻松,能有这么多财富吗,既使有,那也得成天提心吊胆的怕纪委怕检察院啊,连觉都睡不着。他老婆不仅会赚钱,更会治家,把他父母姐妹都安排得稳稳妥妥,不用他操心。特别是她为自己养了一个永远值得骄傲的好儿子。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是全校第一,去年以全县第一名考取了省重点中学市一中,而且在市一中仍是第一名,现在他俩在家争论最多的就是儿子该上北大还是清华。所以,在家里,他一切都听老婆的,尊她是领导书记,多年来,县里一些领导和书记的话他可以不听,但家里领导书记的话必须听。

他回到家里,看到老婆高高兴兴地准备了一桌菜,正在等他回来,有点吃惊:“今晚要来客人?烧了这么多菜。”

老婆笑眯眯地说:“今天是三喜临门,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我陪你好好喝几杯。”

“有什么喜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第一件是我们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第二件是可恨可恶小马县长终于没当上县委书记;第三件是你的老同学调来当书记,没人再敢欺你压你了。”她越说越高兴。

“人家没当上县委书记,你高兴啥?”

“那小滑头要当上县委书记,我们南关县那不彻底黑了天啊。大家都说南关五毒干部,被他一人占全了,还要加上黑心黑肺黑肝没屁眼儿。”老婆越说越气:“我看他还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势利小人,你看他除了拍马屁工夫,哪样如你,那时没上去的时候,三天两头到我家混饭吃,升上去了,一点不照顾你,还大会小会的拿你当反面典型,现在你老同学来当书记了,看他还敢大会小会地拿你当反面典型。”

沈为民见老婆提到这事,心想今晚是没法向她汇报当信访局长的事了,得等她高兴了再说。他知道老婆对马旭意见很深,不是一时半时能说清的。小马县长过去来他家时,她对他像小弟弟似的很好,总是烧好多菜请他吃,他也是嫂子嫂子不停地叫得很热情,有一次还特意面对她唱了一首《嫂子颂》,唱得她高兴地到处夸他。老婆对他的意见是起于小马县长从乡下调回县里当副县长时,大家地位变了,自然生疏了,特别是小马县长为了树威,经常在大会小会批评有些县里的老同志,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务正业,白天在县里上班混日子,晚上回家做生意,搞第二产业发财,哪有一点国家干部的形象。

小马县长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沈为民。因为全县机关干部中,只有沈为民每天回家帮老婆做生意,而且他每天都要起早帮老婆烧鸭子,许多老客户都是早上锻炼时闻到那股浓浓的鸭子香味而去的,县委县政府的许多工作人员有时都是到他家吃完鸭子饭后,等他一起去上班的,有些人常开玩笑,他把一股鸭子味都带到县委大院来了。

他帮老婆烧鸭子已经好多年了,已经形成习惯了,开始是怕老婆辛苦,后来是烧出了兴趣。他觉得每天早上爬起来跑几圈,不如帮老婆烧烧鸭子饭,端端盘子,这本身也是一种锻炼,也是一种幸福和快乐。大家喜欢来他家吃鸭子饭,一是他老婆漂亮能干,也有来尝尝他这个名牌大学生的手艺,享受一下县委干部服务的心理。

沈为民对小马县长的批评从没放在心上,觉得他毕竟太年轻了,提升得又快,他急于立威,急于出成绩。拿自己说说事也无妨,自己帮老婆烧鸭子饭,一不违党纪,二不违国法,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把我怎样。但这事转到老婆耳里,老婆却怎么也不肯放过,开始处处骂小马县长,到处打听小马县长的负面新闻。

“难得你今天高兴,我们好好喝几杯,今晚的菜烧得真好。”沈为民说着干了一杯,他想把老婆话题移开。偏偏这时,他的手机不停地响了起来,他一看接连来了好几条信息,都是同事和朋友来询问他当信访局长的事,还有许多恭贺之辞。他还没看完,老婆就一把抢了过去:“好啊,你竟敢跟人发信息,你也想学小马县长养小蜜。”

沈为民笑道:“你看你看吧,像我这样十几年没进步的人,除了你当宝,还有谁肯给我当小蜜。”

老婆一边看,一边惊叫起来:“呀呀呀,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你同学一来就给你升官啦,就提你当局长了,还是你老同学对你好啊。怎么,怎么是信访局长呢?他怎么不给你安排个好位子?偏偏是天天被人骂,被大家当出气桶的信访局长?不行,绝不行,我们马上去找刘思平,让你干啥都行,就是这倒霉的信访局长不能干。你不好去找他,我去找他,什么老同学,一来就给你安排这种事,人家求他当官,我们求他不要官还不行吗?”

“你急啥呀,他才来还不知道呢,这不是他定的。”

“啊,又是小马县长的主意啊,这更不能干了。这黑心肝的小子,一肚子的坏水,又不知安了什么坏主意。他准是看你老同学刘思平来当书记了,才想起了你,想要你到信访局给他挡挡祸水,他这些年在下面到处拉屎,干了不少坏事,你不准去给他擦屁股。他眼里除了往上爬还有谁,连一手提拔他的县委张书记都不放在眼里,处处跟他对着干,硬把他气得跑到上海看病,不回来了。这种人的话怎么能听?”

老婆见他不表态,更急了:“你家是不是八辈子没人当过局长,你想当这个局长。你不看看前几个信访局长都是什么下场,哪个没挨打挨骂,那个家没被砸过,最后都灰溜溜地跑了。特别是现在的陈局长,家里都被人泼过多少屎粪了,还被小马县长每次在全县大会上骂得像龟孙子,这些事全县人谁不知道。你是想让我们这个小店也被人砸了?你给我早早打消这个想法,不让你干,你就辞职回家,我不稀罕你的那点工资。我告诉你,你要当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我就和你离婚,离婚,坚决离婚。”

沈为民见她一连说了三次离婚,眼泪都快出来了,知道她是真急了,忙安慰她说:“领导,你别急,你才是我的真书记,你不批准,就是给个皇帝的宝座我也不坐。我现在就把手机关了,任何人电话都不接不回,随他们说去,我就是不去,大不了我就回家烧鸭子。我向你发誓,我要想当这个信访局长,我明天就得急病,就得不治之症,活不过三年。”

老婆立即破涕为笑:“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想让我多活几年,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你想都别想。你也别和他明着干,你也学学别人的样子,去搞个假病历来唬唬他。你明天就去找你的结拜弟兄李二,他是那么出名的大医生,搞个假病历还有啥问题。”

“好的,一切都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找他。”沈为民连连说道,他一直觉得老婆虽然文化水平没他高,但总是在关健的时候决定比他果断,坚决。所以,在家里他服从老婆领导早成习惯了。

第二天一早,沈为民像往常一样,帮老婆忙完早上的生意,按照老婆的嘱托,直奔市里去了,上了车才发现忘了带手机。他也懒得回去拿,他知道昨晚起,手机就在老婆手里了,老婆发现了一定给他电话联系好,省得自己去说废话了。他昨夜没睡好,又起得早,上车

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市里才被司机叫醒,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口袋都被人翻透了,身上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有了。他有些庆幸没带手机,不然一齐贡献了。司机这时提醒他说:“以后坐车不要光顾睡觉,这条路上小偷多。”

“你看见了,也不叫我一声。”

“我天天在这条路上跑,敢叫你,我不想活了,以后还是自己小心吧。”

沈为民下了车,身上连一元坐公交的钱都没有了,他只能散步向结拜弟兄李二所在的市一院走过去了,他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市一院。李二早已等在大门口了:“老大,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嫂子电话都来问过几回了。”

李二其实不叫李二,他们是中学同学。在学校时,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同学结拜,大家叫他老大。好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习惯了相互称呼,很少再提真名了。李二大学时学医,现在已经是市一院,乃至是全省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了。

沈为民简要说了一下车上被偷的情况,最后叹道:“唉,世风日下啊,我们念书时,哪有这种情况,那时社会多安定啊。”

李二说:“老大,怪你跟不上形势,都什么时代了,还谈老黄历。这要是传出去,一个堂堂的南关县委副秘书长,县政府副秘书长,县信访局局长,被小偷偷得坐公交钱都没有,一定又成南关县的大新闻了。”

沈为民问:“你都知道了?”

“嫂子都跟我说了,我也跟所有弟兄同学们说了,大家一致支持嫂子的观点,这个信访局局长你不能干。不说信访局局长有多少烦心事,就是你夹在你老同学刘思平和小马县长之间就难死你了。我们从没见过县委书记和县长能合拍的,凭你这个文人性格更没法处。特别是你们那个小马县长和前两任县委书记都闹得那么僵,连一手培养他的张书记都被他气到上海看病去了,他能跟你的老同学刘思平搞得好?你等着看好戏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们南关县出了那么多新闻,谁不知道。你们县里好多领导都来找我看病,你们张书记还是我帮着转到上海去的呢。老大,你千万别掺和到他们之中去。嫂子吩咐的病历我给你准备好了,嫂子还吩咐了要给你做个全身检查。我也给你安排好了。还是嫂子给你想得周到。”

“好好的做什么全身检查,没病都会查出病来。”沈为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感到甜蜜蜜的。他跟着李二去各部门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后,两人来到医院旁的一个酒店,点了几个菜,李二打开一杯酒说道:“老大,我们好久没有聚过了,我俩还像过去一样,一人一半,先把这瓶干了。”

“好,干了再说。”沈为民平时在县里很少喝酒,县里没人知道他能喝多少酒,因为他从没喝多过。他在县里很少参加各种酒席,特别是南关县酒席那种的酒风,那种酒场氛围使他很难适应,那已经不能算是酒席了,竟直就是马屁场,充满了谄媚奉承和各种虚假的表演。就是个座位都特别讲究,都是请职位最高的坐中间,然后按职位高底围着他坐下。他职位最低,总是坐在离领导最远的地方,而南关又特别时兴打的敬酒,就是端着酒绕一圈到领导身边,去毕恭毕敬地给领导敬酒,常常酒桌上又都是他的领导,他得一个一个打的去敬,他感觉这根本就不是喝酒,而是一个敬酒表演场了,他又总是学不会表演。而且在那种场合,他只有敬酒的份,没有说话的份,不管领导有水平没水平,说的对说的错,他都得洗耳恭听,不能插一句话。

沈为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领导常带他出去出席一些酒场,他无意间闹出不少笑话。一次一个乡下上来的干部,喝了酒大吹大擂:“我刚从三峡回来,看到在造三峡大坝,电视上还天天在吹,那有什么难的,三峡才好点宽呀,葛洲坝多宽呀,我们葛洲坝大坝早造好了,一个葛洲坝大坝要抵几个三峡大坝。”大家都跟着领导附和:“对,对,葛洲坝那里才叫长江,江面才宽,三峡那点宽哪能跟葛洲坝比,三峡工程怎么也比不上葛洲坝工程。”他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说:“这不能只看江面宽窄,主要得看水位,葛洲坝只抬高二十米,而三峡要抬高七十多米呀!”他还没说完,就被带他去的领导狠狠骂道:“就你小子能。”后来,这样的难堪还遇到过几次,他才知道这南关酒场需要的不是学问文化,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另类酒文化,是谄媚奉承,是见风使舵,而这对他来说就是受罪。久而久之,他就厌透了,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不去了。

没多长工夫,他俩就你来我往的把一瓶酒喝完了,李二说:“老大,我们过去都是一人一瓶的量,我们再来一瓶吧。”

“好,再来一瓶,喝酒就得像我们兄弟这样,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他俩打开第二瓶,还没喝一杯,李二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没听几句,就惊叫起来:“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李二接完电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他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紧张。”

李二半天才从震惊中醒来:“老大,你得回去复诊,早上给你检查的医生说你可能得了一种怪病,他在等我们,我们马上去。”李二说完就拉着他往医院去。

沈为民不以为然地说:“你看我身体这么好,能有什么病,看把你急的。”

李二直接带着他来到神经科,几个大夫正在等他们。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大夫捏了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时常有四肢无力,浑身酸痛的感觉。”

沈为民点了点头说:“有时有,不怎么严重,最近有几次端盘子端不稳,我觉得是没休息好。”

“你要有思想准备呀。”老大夫顿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怀疑你运动神经元可能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复诊。”

经过大家认真的检查,最后基本确诊,沈为民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 老大夫最后安慰他说:“虽然现在还无法治愈这病,但现在科学发展很快,我会把你的情况传给我在北京,上海,广州和美国的同学和同事,请他们会诊,我们会用世界最新成果帮你治疗,你现在属于初期,你还有几年时间,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不管老大夫怎么说,沈为民已经清楚,他得了这个不治之症,他的肌肉将逐渐萎缩至死,他的生命也将渐渐冻结,留给他的时间只能以天算了。他变得异常冷静地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老大夫说:“至少两三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会尽力延续你的生命。”

“那就好。”沈为民最后恳切地对大家说:“我请求你们一定要帮我保密两年,至少在我儿子上大学前,你们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病情。我请你们帮我了。”

李二有些哽咽地问:“老大,连嫂子都不告诉吗?你要一个人扛着啊。”

沈为民紧握着他的手说:“好兄弟,有你一人关心就够了。不用他们担心了,让她多快活几年吧。你务必帮我做好保密啊。”

“好的,老大,我听你的,你一定要按时来治疗,我会及时把这边治疗情况通知你的。”李二点头道。

李二陪着沈为民从医院出来,一起向市一中走去,他知道这时沈为民最想见到他的儿子。他俩走进市一中时,看见他儿子正在和一群同学打篮球,他儿子一米八几的个子,在球场上虎虎生威。他俩停下观看。

沈为民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孩子,不由想起来三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和他们一样,充满朝气,充满梦想,充满激情,从中学到大学他都是篮球队绝对的主力,在大学,他更是球场上的灵魂,每次都是他持球组织进攻,每次都是他指挥着刘思平他们去冲锋去得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庸俗,如此窝囊,如此碌碌无为,如此得过且过了,在他的生命即将结束时,他突然感到一种悔恨,一种怅然,一种悲哀,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伤痛,难道这就是自己即将走完的人生全部?难道自己充满梦想的一生就要这样画上句号?不,不,绝不。他仿佛听到发自内心深处的一声呐喊。他仿佛听见过去的自己在向自己遥远地呼喊:不,我的人生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没完成的心愿,没还清的债。

沈为民想起了自己去上大学时的情景,那个全村人全巢欢送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一张张憨厚的淳朴的脸。他是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是全村人的骄傲啊,每次过年回家,所有的长辈们都把他视为上宾,请他上坐,那就是把他当个人物看呀,而自己又为他们做过什么?自己有负重托啊,自己空在县委机关混了几十年,难道能带给他们的就是几年后的那一盒骨灰吗?自己的那一盒骨灰有何脸面回归故土,安葬祖坟?

沈为民想不下去了,他突然坚定地对李二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个信访局长我一定要干,一定要加倍干好。”

李二见他这时精神饱满,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也就说道:“老大,现在你想干啥就干啥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吃啥想喝啥就去吃啥喝啥,不要再有任何顾忌了。”

儿子打完一场球,才发现他们,并跑过来叫道:“李叔,老爸,你们怎来了?”

沈为民说:“我看了你打球还是刚猛有余柔性不足,不能总想着上篮,要多传球。”

儿子说:“你又来那一套,我是前锋,不是后卫。”

沈为民哈哈笑道:“好,我也要改打前锋,去冲锋得分了,你妈不同意,我来求你帮忙当说客了。”他们家三个人,就像儿子说的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他属于过去时,老婆属于现代时,儿子属于未来时,自然形成了他听老婆的,老婆听儿子的,儿子又听他的,这种微妙的牢固的三角关系。能做通他老婆工作的只能是他儿子。

儿子也笑道:“老爸,你又和老妈抬杠了,你吵不过老妈,就让让她吧。”

李二也插道:“这回不是你爸的责任,你爸升官了,你妈不批准。”

沈为民忙说:“你快劝劝你妈,要她别生气,这是组织决定,不能由她决定,这个信访局长我必须干,她批准我干,她不批准我也要干。”

儿子立即打通他妈的电话,没说几句,沈为民就听见老婆在电话中大叫:“我就知道你爸心里想干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你怎么说都不行,我就是不同意,早上都说好了的,怎么跑一趟市一院,就变了呢,还找儿子做帮兵了,叫李二接电话。”

李二接过电话解释说:“嫂子,老大检查了,他,他身体好着呢,这两年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信访局长他想干就让他干吧。他忙起来心情会更好些。”李二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沈为民听到老婆又在电话里说李二:“你们是不是中午酒喝多了?你上午不还是说他不能当信访局长?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他给你施了什么魔法?连你也帮他了。等他回来,我再找他算账。”

他怕回来老婆吵,也怕别人打搅,又在市里呆了一天,李二又叫来一些同学,大家都不知道他得病的事,像往常一样喝酒打牌闹到深夜才回家。也许是儿子和大家的劝说发挥了作用,也许是他在外一连呆了两天,老婆虽然心里有气,也没找他吵。

星期一早晨,他早上起来烧鸭子时,把一锅鸭子烧糊了,连远处的路人都闻到了,他一点没闻到。老婆下楼来骂道:“你现在一心想着当局长了,还有心思烧鸭子。你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他怕老婆借机发作,立即提前到办公室来了。进县委大院时,看门的保安特意叫了他一声:“沈局长,你今天来得真早。”他一走进县委大楼的走廊,就看到了走廊里的那道白锈钢栅拉门,他来到白锈钢栅拉门前稍微站了一下,他看到那头的信访局大楼的门还没开,里面黑乎乎的空无一人。他十几年来一直守在这道白锈钢栅拉门旁,对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事件他都历历在目,可他从没跨过去过,去面对那一切。可今天,他就要跨过去了,他将告别过去的自己,去面对新的一切。他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利用不多的时间去争取,去努力,去拯救自己的灵魂,去找回自己失落的誓言和青春时的信

仰。

他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小心地整理着自己多年编写的县志,他觉得自己还得编写下去,特别是当代县志,不管谁来接手,他都要帮他写下去,他不能再回避了。

他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就听见那道白锈钢栅拉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他一听声音就知道那定是信访局副局长周永在开门,他知道信访局总共就五个人,两个副局长,三个工作人员,时间久了,他都能从他们开门和走路的声音中判断出是谁来。他们和他都很熟,经常有事没事路过他门口时,进来喝杯茶,聊聊天的。

信访局副局长周永在县里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信访局最老的人了。他没进信访局前,在乡下工作就很出名,那时乡下计划生育工作最难搞,就他所在的乡年年第一,他不但有办法,而且敢干,不管是亲王老子,他都是六亲不认,不管哪家违反了政策,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拆人家大门,扒人家墙,大家那时都叫他“周扒墙”,因为他的办法有效可行,县里还作为成功经验全面推广。后来,县里搞拆区并乡,好多乡下干部没法安排,他却广受欢迎,好多单位和部门都抢着要他,县委觉得他群众工作经验丰富,能打善打恶战,被直接留在了信访局。他也果真不负领导重托,每次遇到群访这样的大事件,他都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他常常一人独自面对众多访民大声发言,在整个县委大楼里就他的声音最响最洪亮,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跟你们讲,你们谁敢跟党和政府作对,就绝没什么好下场,我就是代表党和政府在和你们说话。”

在信访局中,就周永和沈为民走得最近,他特爱往沈为民办公室跑,常常翻看他在记录什么,常跟他说:“你千万别把我们信访局的事记到县志里去,你别看我们牌子挂得大,口号叫得响,是南关县委,南关县人民政府,人民来信来访接待中心,南关县信访局,这都是骗人的,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没人没钱没枪,我们只是县委,县人民政府给人出气的地方,只有头脑有毛病的人,才来上访。你别看我们一天忙到晚,我们一年到头只干三件事,一蒙,二拖,三踢球。一蒙,就是哄哄唬唬把上访人唬回去,二拖就是把时间往后拖,一直拖到信访期限结束了,就给他个意见,他不服再拖,什么事能拖个几年。三踢球就是哪来的踢到哪去,我们就是二传手。”

沈为民问过:“这样都当皮球踢,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是炸弹早晚要爆炸的,只要不炸在我们手里。”周永不以为然地说。

沈为民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周永,他满脸堆笑地说:“老沈啊,喔,沈局长,你这两天跑哪去啦,手机都关了,我一听说你来干局长,都高兴死了。你对我们最熟悉,你来是最合适的了。”

周永个子不高,却长得很墩实,小平头,皮肤黝黑,络腮胡子。沈为民平时都私下叫他“小日本”,今天没有叫了,朝他笑笑,正要说话,门口又进来一个瘦高个,他的个头比周永高出一个头开外,体重却没法跟周永比。他是信访局的另一个副局长周宁。

周宁比周永迟几年到信访局的,他原在小马县长手下当副乡长,小马县长当副县长时,把他调到了信访局,当时小马县长还说:“你们两个周局长要合起来像一个人,就会万事周全,服务周道,确保县委县政府永远安宁。”

这些年来,他俩配合得确实像一个人似的,却一点也没给县委县政府带来安宁。周宁还闹出了不小的新闻,因他个子太高,常常被访民们围在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一举一动都很引人注目。一次,遭到访民们围堵推搡,他急了,指着访民们大嚷:“你们给我小心点!”不想被人拍下了,发到网上,被人叫做“小心哥”,轰动一时,成了南关的一大新闻,闹了好久才平息下去,他差点就因此受了处分。现在的访民一见他还在叫他“小心哥”。

沈为民看着他俩笑了:“你们这两个黑白双煞,哼哈二将都过来了。我这两天到市里去了,忘了带手机。”

周宁说道:“我们昨天就商量好了,你不要再犹豫了,今天我们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过去。”

“不用你们拖,我也决定过去了,希望我们能合作好,好好为老百姓做点事,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你放心,我们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们一定配合你好好干一场。”

两人说着就把沈为民请到了信访局,其实就是跨过那道白锈钢栅拉门。过了周永办公室就是局长室了。两人把他请进局长室,周永说:“我们昨天就把你办公室准备好了,今天星期一,来上访的人一定多,怕受影响。”

周宁指着桌上的材料说:“这是最近到县里上访的资料,这是到市里上访的资料,这是到省里上访的资料,这些是到北京上访的资料,这些是多年来一直在上访的上访专业户的资料。”

沈为民看着那一堆堆的资料说:“这些工作我是外行,主要还是要靠你们。”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多了起来,许多上访的人来了,周永和周宁忙着出去接待了。沈为民刚翻开一叠资料,还没看到第二页,就听到周永又在外面吼叫:“你这个老疯子,你又来闹什么?”

沈为民站起身,想出去看看,还没到门口,只见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浑身肮脏的老头冲了进来,他二话没说,抓住沈为民就是啪啪两记耳光,然后往地上一躺大叫:“局长打人了,局长打人了。”

周永是跟在那老头后面冲进来的,他一把没挡住,气急败坏地怒吼:“你这个老疯子,你打人还诬陷我们局长打人。”

那老头什么也不管,只管抱着头在地上大叫:“局长打人了,局长打人了。”

外面聚集来的访民们不明真相,跟着大喊:“局长打人了!”一时群情激奋,一起涌了进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沈为民的局长室和其他办公室都被打砸了个稀烂。只能听到周永在不停地大叫:“你们太无法无天了,快叫公安局来抓人,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沈为民被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晕了,他记不清在混乱中又被人打了几下。他想起他上次被打耳光的

事,那已经有四十多年了,那时他还小,他记不清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父亲狠狠地抽了两记耳光,他永远记住了父亲那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痛苦失望的眼神。四十多年了,他不再被任何人打过,他感到这响亮的耳光不是打在他的脸上,而是打在他的心里,更是打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到两个鼻孔鲜血直流,仿佛是两行热泪流在心里。

直到几十个干警赶来,局面才控制下来。沈为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迹,赶紧走出大门,来到公安警察面前。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警察整齐地站成一排,正和几百个访民对峙着。周永仍在大声叫道:“你们刚才不是很凶吗?有种的站出来,谁参加打砸了,谁站出来。”

只有先打人的那个老头直接往警车上走:“是我先打的,你们局长是我打的,我跟你们走。”其余的访民跟着喊:“要抓一起抓,我们都打了砸了。”

沈为民看到几百个访民中,这时打出了许多标语,“南关五毒横行了,人民群众遭殃了”“小马县长胡作非为,下面百姓苦不堪言”“先富的为富不仁不帮穷,未富的不找政府去找谁”。

沈为民来到警察面前说:“你们都回去吧,今天一个不要抓。”然后又走到访民中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有气,是来反映问题的,很好啊,我们欢迎你们来反映问题,可我今天刚来,你们就给了我这么大的礼物,我一下消受不了,请你们给我点时间慢慢消受吧。今天这样我还怎么听你们反映问题,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会一个一个接待你们。”

打他的那个老头一听不抓人,立即急了,忙叫道:“怎能不抓呢?我打你就是要你抓我呀,我儿子不养我,媳妇不让我进门,我一个人没家没去处,我就觉得拘留所最好,那里房子漂亮,有吃有喝,还有人说话,多好啊,你们为啥不让我住里面。”

周永忙说道:“你儿子不养你,你就到政府来瞎闹,子不教父之过,这都是你做父亲的责任,你再来闹,我们就去抓你儿子。”

“好啊,你们早该去抓了,我两个儿子,一个开麻将室,一个开浴场,专门干坏事,你们早该抓他们了,我有罪,我养了两个畜生,我该坐牢,你们为啥不送我进拘留所。”那个老头又哭又叫着。

周永和周宁满脸愧疚地对沈为民说真没想到那老头会对他动手,没来得及拦住,一直要送他去医院,他只到洗手间洗去脸上的血污,说那老头的手没有多重,没啥事。在众人散去后,他就回了自己原来的地方志办公室。周永和周宁忙着请人来清理维修。

直到下午,信访局那里才清静下来。周永和周宁又过来说,那边已经请人来清理干净,砸坏的桌椅都换好了,沈为民又重新回到信访局那边,当他步履坚定地跨过那道白锈钢栅拉门时,特意抚摸了一下那道冰冷的白锈钢栅拉门,这道把他隔离了十多年的白锈钢栅拉门,他知道这步跨过去将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回到局长室,重新坐下看资料。经过上午的一场大闹,现在信访局出奇地安静了。他刚看完一卷材料,办公室电话就响了,他伸手一接,正是小马县长,他一开口,也不问情况就是一顿批评:“老沈啊,你不要说了,上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呢,你太心慈手软了,对付这样的刁民就要该抓的抓,该关的关,绝不能轻饶,不然,我们养那些警察干什么?你要知道,他们打砸的不是你信访局,而是我们县委县政府,是向我们县委县政府示威啊,此风只可灭,不可长。我已经通知了公检法三家领导,明天一起到信访局给你助阵,一定要把参与打砸的人员绳之以法,从严从重从快处理。一定要把这些刁民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不是一般的打砸事件,而是一起性质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是向县委县政府公然挑战,是藐视党和政府的权威。”

小马县长滔滔不绝地说完,还没等沈为民回话,就把电话挂了,气得沈为民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心里狠狠地骂道:“滚你妈的小小马,凭你也敢教训我,你当年找老子修改文章时,连给老子当学生都不够,你小子除了叫警察抓人,还知道什么。老子让你尊你十几年了,现在偏不让了,你想抓人,老子不当帮凶。老子明天请假不来了。”沈为民在心里越骂越痛快了,好像好多年都想要骂他似的,好像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突然掀开了似的轻松。

沈为民心里骂着就往家走了,走在路上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了。老婆怎么一天不来电话呀,信访局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呀,过去只要自己受到一点伤害,遇到一点不公,她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今天这是怎么了,对自己的事不管不问了,这次她一定是真的生气了。他一路都在想着该怎么跟她说上午挨的那两巴掌。

他没想到还没到家,就看到老婆远远地在跳望着,手里还拎着两瓶好酒。他心里一下幸福起来,一天的不快全跑完了。因老婆这动作只有他懂,老婆平时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喝闷酒,就家里从来不准存酒,每次让他喝酒时,都是自己去买,买一瓶是要让他喝得高兴,买两瓶是要让他喝得开心。

沈为民加快步伐回到家里,一看新任县委书记,他的老同学刘思平正在他家等他。他迟疑了一下,想叫声刘书记,最后还是没叫出口,只是习惯地说:“阿平,你怎么来了?”

“都说嫂子鸭子烧得好吃,早就想来尝尝了,可你躲了我两天啊,你说你该罚几杯酒。”刘思平爽朗地笑道。

老婆早已准备好了酒菜,两人一坐下,沈为民就埋怨道:“你还罚我酒啊,你到南关来都不跟我说一声,你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到南关来,我看你是真的要遇到许多难关了。”

“这事是我能定的呀,我也是接到组织决定就来了。”刘思平笑道:“我知道今天上午那些人都是冲我去的,你帮我挡回去了,很好,你处理得很好,看来他们选你当信访局长是选对了。”

老婆在一旁说道:“打你的那个老头太可恶了,怪不得他儿子媳妇都不要他了,就该把他关进去。你们怎么连他都不抓,你太窝囊了。”

沈为民说:“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关他几天能解决问题吗?我市的养老问题确实没解决好,要是靠几千年传统的话,那老传统不是太脆弱了?”

“你说得好啊,今天的巴掌应该打在我的脸上。你看问题就是深刻透彻啊,李婷常在家说我那时球打得漂亮,能经常上篮得分,主要都是你球传得好啊,你要继续不断给我传出好球呀。”刘思平说道:“今天在你家里,你的酒量我最清楚,我听你的,我们来个畅怀痛饮。”

“你那点酒量,哪能跟我喝。你们两个人一瓶,我一人一瓶。”沈为民说:“我现在怕是给你传不出好球了,我传出的都是炸弹了。”

“只要是炸弹早晚都要解决的,早传总比晚传好啊。我们共同努力,共同拔掉引线,不让它爆炸,你在南关这么多年,比我熟悉情况,你可是我们眼里的卧龙孔明呀。”刘思平说道。

沈为民几杯酒下肚,情绪就有点激动了:“老实跟你说,不是你来了,我才愿当这个信访局长的,我不是为你,不是为当官才当这个信访局长的,我是为我自己,为我的良心,为我曾经的理想,为我过去的信仰,为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为我在党旗下的宣誓,为那些天天喊冤的访民。十几年来,我天天隔着那道白锈钢栅拉门,看到南关无数的访民在哭叫,在喊怨,这还是我们的百姓?这还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吗?我们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共产党员的理想和信念必须要坚持下去!”

老婆在一旁说:“刘书记,你看他见你来了,都高兴得发抖了,手都拿不稳酒杯了。”

沈为民感到手指又不听使唤了,他知道这是“渐冻人”的病症,他怕老婆看见,忙放下酒杯继续说:“老实跟你说,不要以为我们是好同学,我就会给你在下面挡事,我不会,我觉得上访有理,他们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我这个信访局长不会帮你堵访截访,不会帮你抓人关人,我觉得他们有理的,我还要带他们去上访,我要做带访局长。”

“有你这个信访局长,那正是南关人民的福了,百姓的事无小事,百姓的事比天大。谁敢跟老百姓过不去,谁就是跟你跟我过不去。”刘思平态度坚定地说。

“老同学呀,老百姓不傻,他们早学会了听其言观其行了,不看你说得好听,而看你到底在干什么了。把老百姓当傻子的人,自己最傻,早晚会被老百姓打翻,踩在脚下。你现在新官上任,全县人民都在看着你呢,老百姓对你怀着极大的期望,你千万不可使老百姓期望变成失望,使老百姓寒了心,那就覆水难收,无法干下去了。你现在急需要做的就是收回民心,收回民心不是靠公安警察抓人,全县一百多万人,你能抓几个,你能抓得完?你把群众当亲人,群众就会把你当亲人。要真心实意帮老百姓做点好事实事,民心可疏不可堵啊。”

沈为民不停地说着,老婆急得在旁不停打断:“你看就你说个不停,你听书记说说呀。是不是这些年被人欺压得不敢说话,今天就听你说个不停了。”

“嫂子,你别打断他,我就是爱听他说,在大学时,我们就爱听他吹牛,我们都叫他演讲家。”刘思平说。

沈为民兴致高,一瓶酒都快喝完了,他满脸通红,更无顾忌地说:“在县里你是书记,我听你的,在我家里,你就是我老同学,你得听我说。这些年啊,我们南关到了悬崖边上,再不悬崖勒马,就会是万丈深渊,不堪设想。党中央的政策历来都是光明的正确的,可一到我们南关县就变味了,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政策有错吗?没有,再过一百年,都是绝对正确的,是不容怀疑的。大锅饭是好,可是那只能培养一批懒虫庸人吃货,那就更差了。可是现在我们南关县先富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几个是靠真才实学,勤劳苦干干出来的,哪个没有官商勾结的背景。再说,党中央提倡先富带后富,最后实现共同富裕,这是多好的愿望和政策啊,可是我们南关县有哪个先富的人在带后富?他们都说,我们不是慈善家,我们要帮他们,我们还怎么先富?还先富干啥?这能怪他们?自古以来,无奸不商,商人最大的追求就是不择手段获取最大利润。你知道我们南关县现在那些先富的人,都在干什么吗?他们在利用手中的一切资源和实力继续扩张,继续发财赚大,继续剥夺穷人的资源,造成现在是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越多。那些先富的人现在是包了二房找小三,霸了人家老婆还要占人家女儿,还有的更是赚足了钱消遥快活到国外去了。穷了的老百姓不找政府能找谁?我们毕竟还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呀。我们南关县政府不关心这些穷了的老百姓,他们只喜欢去招商,喜欢去跟着富人转。我们南关县这些年真的是农业是原样,工业没发展,社会没正气,全民在炒房。你看就我家这套房,不到十年啊,涨了十几倍,我老婆坐在家里赚了几百万,好多人买一套房就够活一辈子了,还有谁愿去踏踏实实地工作呀。我们南关县现在真是工人不打工,农民不种地,商人不经商,教师搞家教,医生收红包,老人缺保障,青年缺信仰,欠钱的是爷爷,要债的是孙子。”

“你看,你看,他酒喝多了,竟在胡说。”老婆又在一旁说。

“这是发展中必然要遇到的问题,只要我们坚持党的领导,坚持党的信念,就一定能解决好这些问题。”刘思平脸色凝重地说:“没想到南关的问题这么严重啊,真是病得不轻啊。可我们不怕,我们共产党包治百病,专治疑难杂症。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一定能解决得好。”

“对,必须要坚持党的领导,坚持党的信念,从根本上改变南关县的社会风气。绝不能任由五毒干部肆意妄为了,任由他们毁坏党的形象,毁坏社会风气了。必须扼制这些五毒干部的行为,唤醒他们的党性,剥去他们的外衣,让南关回到真正的共产党手里。解决这些不是靠抓几个贪官污吏就行的,这些年抓得还少吗?可是为啥越抓越多呢,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是不行了,都是治标不治本啊,必须要清除他们生产的土壤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清除他们生产的土壤啊?有什么好办法?”刘思平酒已喝得差不多了,满脸泛着红光,两眼直盯着他。

沈为民的酒性也上来了,他感到有些头晕了,他沉吟地说:“夜太深了,等天亮吧,天总会亮的。天一亮就会有好办法的。”

现在的信息传播得就是快,天一亮,刘思平书记在沈为民家喝酒的事就在县里传开了。沈为民一到信访局,周永就在门口等他了,一见面就说:“沈局长,还是你面子大,三大长一早就在等你了。”

沈为民直接进了会议室,果然县里最有权力的公检法三大长都在这里等他了。他们难得能到信访局一聚,过去能来的最多是个副职,忙得周宁不停地在一旁敬烟倒茶。他们一见沈为民,都纷纷赞道:“真想不到你是真人不露相,酒量惊人啊,刘书记也是海量啊。”

沈为民过去见了这三大长,总是充满了一种敬畏的心理,他借着昨晚的酒劲和他们海吹了一通。大家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小马县长过来,也没人去问,大家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从今天起,县里的天变了,不再是小马县长一手遮天,而是刘思平书记讲话算数了。

大家开始问沈为民昨天的事怎么处理。沈为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还处理什么,我们不但不抓人了,还要放人,请你们配合,今天就把拘留的上访户,凡是没犯刑事案的全放了,以后,对所有的上访户不抓不关不堵。”

大家立即都会心地笑了,纷纷表示:“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坚决听县委县政府的。”他们说完就忙自己的工作去了。公安局长依沈为民的要求,叫人把一个自称要到北京自焚的人从拘留所直接送到了信访局。

这是沈为民接待的第一个上访户,他一进门就叫道:“你们不能说抓就抓,说放就放,你们要给我一个说法,给我一个交待。我就是要自焚,我已经在心里自焚无数次了。”

沈为民一见就知道他是一个容易偏激的人,五六十岁,满脸憔悴,拖着一条残疾的腿,胸前戴着一枚老旧的军功章。沈为民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坐下说:“你的情况资料我都看了,你是个上过战场立过功的退伍军人,你们厂的情况很复杂,不管怎么说,也没必要到处乱喊着去北京自焚,那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是要回来解决的呀。”

沈为民只说了一句就被他打断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五年了,给我们解决过什么问题?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每天早上帮老婆烧鸭子的县委干部吗?我就和你隔几条街,我是卖包子,我都是每天蒸熟第一笼包子,才看到你起来烧鸭子,我没你命好,你的鸭子饭没人管,而我天天被大盖帽管,特别是城管天天跟我打仗,这些小杂种,老子在越南打仗时他们还没出生呢。我的军功章不是在办公室混来的,是我在战场上用一条腿换来的。你看你多好,白天在公家混工资,晚上回家捞外快,公私两不误啊。家里钱没少赚,还混了个局长,你看你身上哪还有一点共产党的样子,你这个局长花了多少钱买的?”

沈为民被这个“自焚者”说得一句话没有,只能听他继续说:“我不是为自己上访,我是在为全厂几百个工人上访,我就是要为大家讨个说法,讨回公道。我们全厂几百个工人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怎么一夜之间改制,这个厂就算厂长个人的了,而我们几百个工人被一脚踢到大街上,成了下岗工人,现在厂长把厂一卖,带着几千万到美国享福去了,而我们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无业游民,这是你们南关共产党员干的事吗?这是人民政府干的事吗?你们南关县委县政府到底是在为谁服务?还知道为人民服务是谁提的吗?”

“你们不给交待,我们就一直上访,我们就到北京去向毛主席申诉。你们抓我关我,可你们能抓得住关得住我的心吗?你们不给我们活的权利,难道还不给我死的权利。我这些天被你们关着,可我天天梦见我的心已经飞向天安门了,我的灵魂早就在天安门上空飞翔了。”

“这五年多来,我为全厂的工人上访,也为自己的权利上访,我怀揣着几百个工人以鲜血写成的血泪控诉,从县政府到市政府,从省政府到北京各部委,来回奔波,辗转万里。可是,我就像一个废弃的气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没有任何结果,我们讨到的说法就是我们这群工人是刁民,是罪人,是得了红眼病的病人,是我们这些人的胡搞把厂搞倒了,看人发财了又来扰乱社会,说我们这些人是社会捣乱分子,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我常梦见我到毛主席纪念堂前申诉,当我看到毛主席纪念堂前那两座工农兵奋进的大型浮雕时,我泪如雨下,放声大哭,我们还有那挥手奋进的英姿吗?我们还能算国家的主人吗?”

“为了能走完正常的上访程序,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为什么要坚决上访到底?因为我们南关县早已是官商勾结的天堂,政府各部门都已成了他们的爪牙,在这里没有党纪,没有国法,没有道德,只有利益的勾结。但我坚信毛主席还在那里,毛主席的像还挂在天安门,毛主席创立的共产党还在,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还在。”

沈为民静静地听“自焚者”激动地说完,一句话都没打断他,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这杯水,才问:“你说完了吗?毛主席去世几十年了,你还拿这种事情去烦他?现在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人来解决。”

那人被他问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两眼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说啥了。

沈为民主持召开的第一次协调会是为一对劳模夫妻。他们到北京上访,没钱住旅馆没钱吃饭了,男的急得要跳地铁,被妻子拉住不放,才被警察发现收留,是沈为民派周永亲自去接回来的。他们一下火车就被接到信访局来了。

他们上访的事由,沈为民已经搞清楚了,他们不是到国家信访局的,而是到国家银监会去的,在那等答复等了二十多天了。天天住在远郊的地下室,吃方便面。沈为民一见他们,就吃了一惊,两人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就像一对乞丐。这哪还像一年前,省市县电视台大力宣传的精神抖擞的省市劳动模范,全县龙头企业的代表,十几年赫赫有名的蘑菇大王啊。

这对夫妇沈为民十几年前就从电视上认识了。他

们几乎年年是先进劳动者,农村致富带头人。沈为民平时又特爱吃食用菌,经常去买他们夫妻种的。他们夫妻算是全县最早种食用菌的了,后来的种植户几乎都是他们带出来的,是他们的徒弟。他们先种平菇,后推广了,就种金针菇,后来种金针菇的多了,他们又在种秀珍菇,去年电视上还在说他们搭了一百亩大棚在种反季节香菇,县里几乎所有的新品种食用菌都是经他们夫妻先种成功,是经他们推广的。他们夫妻多次被选为各级劳模,被称作“劳模之家”。

他们夫妻的灾难是源于实名举报,被打击报复所致。他们有个侄儿常年游手好闲,到处闯事闹事,他们为了把这个侄儿扶上正路,就以自己的房产,食用菌基地和所有财产给农村信用社抵押贷款,帮侄儿也搞一个基地发展,可这个侄儿呢,款贷下来了,仍不务正业,跟着农村信用社的那个“花主任”,到处游山玩水,买个新车经常到上海,杭州过周末,更让他们看不惯的是,他俩还经常带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到基地鬼混。他们夫妻俩忍无可忍,经人指点,到市银监局举报他们,没想到,市银监局那个洪峰局长就是那个“花主任”的大舅子,没做任何调查,就直接把举报人他们夫妻俩交给了被举报人那个“花主任”和他们的侄儿。夫妻俩随即受到各种不断的打击报复和伤害,男劳模因“花主任”控告他诬告诽谤被抓去关了一个月,女劳模被他侄儿打成重伤,住了一个月院。在这期间,正值县里的高温季节,最高温连续十几天高达38度和40度,他们种植的一百多亩各种蘑菇全部死亡,损失两百多万。现在,他们的侄儿刑事犯罪,列为网上逃犯,没有归案。他们贷的款没法还,还得每年支付三十多万利息,农村信用社在起诉他们,他们的基地房产都被法院冻结了,他们几十年的辛苦劳动,化为乌有,还欠下一屁股还不清的债。

他们夫妻俩一直在上访,市里省里到处跑,没任何单位受理,互相推诿,地方推到银监局,说那是直管单位,地方没权管。银监局推到地方说他们没有任何责任。

男劳模面对着沈为民,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在家种种蘑菇都不让我们种,我们还怎么活呀,你们不能不给人活路啊。”

女劳模一见沈为民就跪下了,半天不起来:“天下衙门一样黑啊,没有一个把我们当人,还有的骂我们活该,谁叫我们去举报他们的。那银监局不是官衙门,是阎王殿,是十八层地狱啊,那洪峰局长就是黑阎王,黑魔头啊。”

沈为民扶起她说:“你们不要着急,什么事都会有转机的,什么事都可处理好的。我们已经通知了各部门,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转机的。”

果然,不一会儿,公安,法院,农村信用社,他们所在的乡政府,以及市银监局,所有涉及的有关单位都派代表来了。大家满满地坐在了会议室,沈为民首先说:“今天的协调会很重要,我是代表县委县政府来开这个会的,现在我们要建设和谐社会,我们都还是党的干部,是党的部门,我们不能对他们的情况无动于衷,眼看着我们的人民真去跳地铁吧?他们反映的情况大家都很清楚了,请大家发表意见吧。”

会场一下沉静了下来,半天没人说话,沈为民只得先点到市银监局来的人说:“市银监局来的同志先说吧,事情的源头是你们。”

市银监局来的人是个小青年,他像背书似的说道:“他们来反映问题,我们热情接待,因他们反映的是农村信用社问题,我们按照我们银监会的信访规定,转交给信用社是完全符合信访规定程序的,我们找当事人了解情况也是正常的,他们的蘑菇死亡和我们没任何关系,他们受到的打击报复应由司法部门处理。他们到省银监局,到国家银监会上访,上级各部门都按程序来我局核查了,没发现我局有任何问题。”

农村信用社的代表接着说:“我们单位接到举报后,非常重视。立即组成调查组,经认真仔细的调查,没发现他们举报的情况,我们的贷款发放程序完全合法,没任何瑕疵。经认真仔细的调查,我们发现他们的举报毫无根据,夸大其词,无中生有,甚至恶意伤人。为维护我们农村信用社和有关人员的声誉,挽回恶劣影响,我们及时向公安部门报案,这是我们的正当权利。”

那个女劳模一听就急了:“你们调查了啥,你们除了抓人,找谁调查了?你们信用社多黑谁不知道,你们哪笔贷款不拿回扣,我们钱没贷到手,就花了二十多万了。还有你们那个‘花主任’,全乡的人谁不知道,就他办公室都被多少女人砸过多少回了。你们不知道?还说我们没证据,难道我们每天就拿照相机跟在他屁股后面,我们蘑菇不管不问了?它就自己会长?”

沈为民忙打断她的话:“你别急,先听他们说。”

轮到公安局人说话了:“我们接到报案后,由于问题严重,涉及的人员众多,冲突激烈。为了稳定事态,查清事实,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及时对主要涉案人员实施行政拘留。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及时正确的,有效控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和发展,控制了更严重刑事案件的发生,及时有效地保护了有关人员的安全,维护了社会稳定。那个打人凶手我们早己通过网上追逃,并在加大力度。”

法院的人接着说:“我们只是受理了他们欠信用社贷款的经济案,我们是依法判决,依法查封的,至于他们蘑菇损失的事情与本案无关。可以另案起诉,我们会及时立案判决。”

“你叫我们告谁?”那个女劳模问道。

沈为民叫来的县政府法律顾问说:“蘑菇损失确实很大,还有每月的利息,这都是间接损失,告谁法院都难支持,望大家能就这个事协商处理。”

大家推来推去说了半天,毫无结果。最后大家都把责任推到他侄儿身上,说人是他侄儿打伤的,说他们这是家庭内部矛盾,等抓到他侄儿,由他承担。

沈为民说:“他侄儿现在是一无所有的刑事逃犯,他除了坐牢还能承担什么?”他看到他们乡里来的那个干部,一直没说话,就问:“你们乡里是什么意见?”

那个乡干部说:“我们书记乡长都说了,他们这

事不管和银监局信用社有关,还是和公安法院有关,反正跟乡里没半毛钱的关系。你们哪家处理他们基地时,得先把我们乡里的土地钱还清了,那还是老百姓的钱。”

那个女劳模早就憋不住了,听他这么一说,抓起茶杯就朝他砸去:“他们一个书记专搞乡里女干部,乡里年轻的女干部都被他搞上床了,一个乡长专门给他弟弟搞工程,乡里的工程都被他搞走了,他们哪还管我们的死活,我们现在一分钱没了,就剩一条命了。你们还要落井下石。”

那个乡干部突然被泼了一脸一身的水,满脸通红地说:“怪不得你侄儿要打你,你到处乱说。你是诬陷诽谤,是要负责任的。”

“我哪句话说错了?哪句话不是真的?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老天都记着呢。我们平平安安地种了十几年蘑菇招谁害谁了,不是你乡里村里的人,天天到我们家忽悠,要我们扩大规模,给你们搞形象,我们家能上当,我们家能出这事啊?你们和花主任都是一伙的,你们天天带着他那败家子侄儿到处跑项目,搞资金,明说去招商,暗里到处干坏事,不是你们带坏,他一个农村家的孩子,再坏也不能坏到现在这样啊,他知道外面哪里有什么韩式服务,日式服务,还开着车到处找什么黑妹,俄罗斯小姐?你们在外吃顿饭一两千,洗个澡泡个脚做个服务又是好几千,你们想过我们挣钱多不容易?你们知道一千元要卖多少蘑菇吗?我们怎么能受得了你们这样大花特花呢?你们和花主任都是一伙的,你们都是帮凶,都是你们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是你们把他侄儿变成了逃犯。”女劳模说着,气呼呼地就要去和他纠缠,好半天才被众人拉住。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劳模突然站起来,大吼一声:“你们别吵了,都怪我,怪我不该去举报,是我自作自受,都怪我自己。”他说完,就一转身冲出了会议室。

沈为民知道不好,立即跟了出来,已经迟了。男劳模在走廊上,飞快地向那道白锈钢栅拉门撞去,只听“嘭”一声,顿时鲜血四溅,那道白锈钢栅拉门和四周走廊上到处是飞溅的鲜血。

沈为民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快叫救护车。”

一连几月,沈为民都处在无休止的接访,调解之中,甚至亲自带着信访人,到事发单位去开了许多现场协调会,但一阵忙碌下来,一切信访事项都进展缓慢,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已深感身心疲惫,不堪重负了,面对一个个急需解决的问题,他时常激愤难忍,心急如焚,可又是那样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完全走进了一个怪圈中了,自己一身积累的学问经验能力等等,都被无形地化解了,毫无作用了,他只感到郁闷的心里只有一把闷火在不停地燃烧着,而且越烧越旺了。

唯一使他感到一丝欣慰的是他的老同学刘思平,新官上任后,连烧了几把大火,把整个南关县实实在在地震撼了。他一抓反腐,一连查处了几十个科级副科级干部,有的乡是被他整个班子都铲了。二抓整风,干部们到处吃喝奢靡的风气一下被刹住了,他们不再敢公然到大酒店去大吃大喝了,都偷偷跑到偏僻的乡下,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去了,去躲着吃喝了。三抓转思路,不再提小步快跑,而是稳打稳扎,不提指标,不喊口号,只以确实提高百姓生活水平为标准。

他这段时间搞得整个南关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官不聊生,不少官员都在私下议论,刘思平不是来当书记的,他是来开烤鸭店的,他是要把干部一个个地拿火烤。早知道他要来这么干,我们就都学牛主任提前退休了。

老百姓却欢欣鼓舞欢天喜地,都说我们南关县终于来了一个好书记,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书记。沈为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感觉这个老同学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了,这就对了,南关县积疴太重了,只能重病重治,只有搞得官不聊生,才能收回民心,找到出路。沈为民体谅刘思平的难处,信访局遇到的难题他都尽量不向他反映,他知道他比自己更难,自己再难,都还是老百姓的事,都是面对面明摆着的事,而刘思平时刻面对着的是无数藏在暗处的枪炮。不讲“为党分忧,为民办事”的大道理,就是为这个老同学也要两肋插刀,冲在第一线,不能再让他为这些事分心了。同时,他也深深地为刘思平担心,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调来,毕竟太孤单了,他处在整个南关官场和他们背后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中,这种多年历史形成的势力太大太厚了,他能坚持多久,能否被压倒?他最终是被他们同化,还是能冲出重围呢?

沈为民为解决上访户的问题,向小马县长汇报过几次,小马县长也没有想出任何解决的好办法,两人闹得很不开心,还在没人的时候,关起门来吵了几次。气得小马县长直说:“你信访局的事,你以后直接向刘书记汇报吧。”小马县长后来连县长接待日都不到信访局来了,还开始处处躲着他了。

沈为民感到自己的病越来越重了,好几次忘了按约定去市一院检查治疗,急得李二亲自把药送过来了,并给他最后通牒:“老大,你如果再有一次误了治疗,我立马告知嫂子。”

沈为民开始常常夜里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常常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山洞里,那是一个神奇的通向天堂的山洞,那里到处是美妙的鲜花温泉瀑布和音乐,但是又到处隐藏着无数条毒蛇,时常有千万条毒蛇跑出来,把他团团缠住,撕咬着他的肌肉,吞噬着他的躯体,甚至钻进他的心里,撕咬着他的灵魂。他感到心如刀绞,焦急万分,他奋力地挥舞双臂想驱赶他们,却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他想大声呼叫,但他的嘴僵硬了,张不开了。

老婆几次夜里被他惊醒了,只是睡眼朦胧地望他一眼说:“早就跟你说了,这个信访局长不能干,你偏要干,才几个月,你就快得忧郁症,快变植物人了,再有几月,我也快被你害成精神病了。”她说完,倒头又睡了。他当了信访局长后,就没再帮她烧过一次鸭子了,店里的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了。

转眼快到年关了,一到年关,信访局年年都是到

了真正的难关口了。年关前那段日子,几乎天天会有人来堵县委县政府的大门,信访局的工作重点就是帮打工者要工资。

这也是最令沈为民感到气愤的事,那些个老板们天天开着宝马奔驰,住着花园别墅,养着二房三房,带着小蜜随从,就是爱拖着农民工工资不给。全县最大的难头,偏偏就是全县最大的开发商,是全县最大的重点保护工程中外国际花园,这是全县最大的招商项目,占地八九千亩,中间挖出三千多亩的人工湖,湖中心是个人工岛,岛上是五星级的国际花园酒店,那是全县人民心中的仙地圣境。比老佛爷的颐和园更大更气派,比东海龙宫更富丽堂皇。可是他们却是全县最大的债主,欠着老百姓土地工程款几个亿,而且根本就没还的意愿。他们在人工湖四周开发的商品房早就赚了十多亿,可他们都拿到外地扩张投资去了,每年年关前,就他们那儿来要债的人最多,甚至到大年三十还有人在堵县委县政府的大门。每年,都是县委县政府为了社会稳定,在最危急的关头,拿出几千万帮他们发农民工工资,这件事常使全县干群气愤难平,意见很大:“我们这哪是招来的客商,简直就是招来的慈禧太后,每天小心伺候着,还要被他们绑架了,他们要我们干啥,我们就得干啥。”

沈为民想,今年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县里的财政多紧张啊,哪有钱年年给他们填无底洞啊。他特意叫来了他们的公关部主任牛主任。牛主任就是那个令全县干部眼红羡慕的提前退休的干部,他原是县委办副主任,后去当了几年土地局局长,在任土地局局长时,一手促成了中外国际花园的招商,在这个项目土地手续办完后,他立即提前退休,摇身一变变成了中外国际花园的公关部主任,一边继续拿着退休工资,享受着退休国家干部的福利待遇,一边到这边得高薪发余热。他现在真是无官一身轻了,一天到晚是头脚两头亮,满脸泛红光,出门有宝马,小蜜忙着换。他这些年来,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每天开车到县委县政府大门口接过去的同事朋友去喝酒跳舞钓鱼,向他们展示自己退休后的幸福感和逍遥快乐生活,每次能被他请上宝马,能随他远去的都是在县委县政府混得比较好的人。沈为民是混得最差的,虽然认识很多年,从没被他请上过宝马。

沈为民当上信访局长时,刘思平开始整风了,他也不敢公然来县委县政府门口接人了,他给沈为民打过几次电话,要和他叙叙旧,但被他拒绝了,沈为民生来就怕和这种人往来。

牛主任听说沈为民叫他,立马赶来了。一听沈为民说完找他的意图。沉默了片刻说:“这些人都是在胡闹,不是我们不付钱,我们这么大的公司,上百亿的资金项目,还能欠他们这点小钱。主要是他们工程进度没跟上,工程质量有问题,他们有理,为啥不去法院?经济纠纷归法院管,他们到县委县政府来闹就是心虚无理啊。”

沈为民耐着性子请他回去让公司趁早解决一些资金,特别是农民工工资要优先解决,他们辛辛苦苦干了一整年,怎么说也得让他们有钱回家过年啊。牛主任点头说:“我回去向老板争取吧,老板不一定能听我的,你知道我们老板是谁吗,他可是通天的人物啊。你知道我们湖心岛上的那个小小的老板会所吗,我们一年要花几千万招待费,那都是招待什么人,你知道吗,我打个电话,你们书记县长都得去站一旁倒茶敬酒。”

牛主任说完,临走时,还特意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不提醒提醒你的老同学刘书记,他刚来不了解情况,你是老南关人了,你知道我们南关的水有多深,就他这样能折腾起几个浪花,最后怎么沉到水里去的都不知道啊。你不觉得他在政治上太幼稚太嫩了,我怕他迟早要搞出他控制不住的乱子来,要栽大跟头。你呀,不能跟他一根筋,要多留一条心,我看你文笔好,人缘好,不如早点到我们那儿去干个办公室主任,工资翻几倍,你老婆也不用天天卖鸭子饭了。”

又过了好多天,因他们来信访局的人越来越多了。沈为民感到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连着给牛主任打了几个电话,他开始推说有事不来,后来干脆就不接电话了。沈为民知道他们这是要故伎重演了,又要逼政府给他买单了。他心里早就憋着的那团火熊熊燃烧起来,充满了他的胸膛。

这天,又不约而同来了几百人,他们说他们看见有好几十辆超级豪华轿车开进了那个湖心岛,是他们公司的大小老板们都来了,今天是向他们要钱的最好机会。但他们保安不准他们靠近。

沈为民走出信访局,来到群众中说:“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欠你们的钱要还,欠我们政府的钱也要还了,你们跑错了地方,我亲自带你们去要钱,我们要让他们看到人民的力量,看到背离人民的下场,他们今天不还钱,我们就叫他们插翅难逃。”

大家一听说信访局长带他们要钱,立即情绪激昂,齐声叫好。消息迅速传播了出去,闻讯跟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形成了浩浩荡荡的人流,跟在沈为民的后面。路上的警察来向沈为民了解情况,沈为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头上戴的还是国徽,你们还是人民警察就站到人民中来。”警察们一听,就自然跟在了他后面维持秩序,几辆警车闪着红灯给他们开道,很快就到了中外国际花园,那些保安一看这架势,就自动让开了。

沈为民带领大家把通往湖心岛的那条独桥独路全堵得死死的,一只老鼠都跑不出去。他告诫大家:“我们是来要钱的,我们是正义的,我在职一天,就还是县委县政府的副秘书长,是县信访局长,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支持你们,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大家要自动维持秩序,不让任何坏人趁机捣乱,不要搞任何过激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一直堵在这里,他们一天不还钱,一天谁也别想出去,我们就是要和他们打一场持久的人民战争。”

牛主任起先带着几十个保安,一律拿着同一的棍棒从孤岛上冲了出来,齐声大叫:“你们是狗吃了豹子胆了,敢堵我们的路。”他看到沈为民大义凛然地站在最前面一动不动,首先软了下来,开始请他进去坐坐。

沈为民不为所动地说:“我是人民的信访局长,从现在起,我一步也不离开我的人民。请你们老板尽快还钱。你们可以在岛上过快乐的神仙日子,但你们不能

把自己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广大人民的痛苦上。这绝不可以。”

广大群众跟着齐声呐喊:“绝不可以!”

牛主任面对着这如山崩海啸一样的声音,只得乖乖地退了回去。这时沈为民的手机早已打爆了,他知道那是县里各位领导和朋友打来的,他一个没接,他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他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管他明天会有啥结果呢。他当着大家的面,用力把手机扔到湖水里,大家见了,大声叫好。

牛主任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回来了,他小声对他说:“你们马县长也在里面,他请你进去,有重要事情要和你谈。你知道今天里面都是什么人物,里面不光有市里领导,还有省里领导,你一个小小的信访局长能扛得住?早点走还能留点脸面啊。”

沈为民斩钉截铁地说:“请你转告你们的马县长,如果他还是人民政府的县长,请他出来,请他来代表人民要你们还钱。”

人群中有人在喊:“小马县长是你们的县长,他不是我们的县长。”

他们一直僵持了一整天,有人给沈为民找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一下,没想到他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逐渐僵硬,毫无知觉,一点不听使唤,嘴唇也僵硬了,一动不能动,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在不停地转动着。

大家一下全傻了,不知他得了什么病,大家惊慌失措,前呼后拥着把他送往医院,又立即转往市一院。

沈为民一动不动地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他看到他的病房里天天摆满了鲜花,每天都有好多人来看他,大家和他说话,他都能听见,他只能会意地跟他们点头,自己一句话说不出来。

小马县长来了,他一来就叫所有人都出去了。他紧抓住他的手,推心置腹地说着,说到动情处,眼里闪动着泪光:“老哥,你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呢?怪我对你关心不够,一下给你压了这么重的担子,把你累垮了啊。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不小的意见,可我也是身在其中没办法呀。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日子是哪时吗?就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常常和你喝酒论道,那时多自在啊,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其实我心里一直最敬重的最羡慕的人就是你呀,你多自在清闲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工作中有不少毛病,有不少缺点,很多人对我有意见,很多人把这些年遇到的问题都记到我的头上,在怨我骂我,可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我一个人就能把南关搞到这个地步啊?我也是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啊。在这滚滚的历史洪流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沙子啊,为了能跟上时代潮流,不被过早地淘汰,我只能随波逐流,浑水摸鱼,能走到哪算哪,能摸到哪里算哪里。”

刘思平已赶来了,他正在省里开会,一听说就立马赶到医院。他看着沈为民过于忧郁的目光,知道他在关心自己,紧握住他的手,使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他意志坚定地说:“你安心看病,不用担心,你要相信我们的党还是共产党,我们的政府还是人民的政府。你所遇到的问题和困难,我们都能解决,一定能解决得好。在现在改革发展的大潮中,我们的社会经济得到了极快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我们党正带领中国进入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中国这头沉睡多年的雄狮已经醒来了,中国这条巨龙已经腾空而起,已经飞龙在天,正向整个宇宙发出几千年来的历史性咆哮,这是任何敌对势力和丑恶力量都无法阻挡的。随着我们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是遇到了一些困难和压力,一些几千年遗传下来的丑恶种子,又在生根发芽,它们和国外传进来的丑恶基因相互勾结,他们利用权力和资本的结合,在我国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既得势力集团,他们无视党的信仰,无视人民的利益,正在用手中的权力和资本,肆意妄为,疯狂扩张,企图在人民头上再加几座大山,在我们党的头上建设他们的商业帝国。他们的美梦一定不会实现,他们虽然貌似强大,其实不堪一击,他们和我党历史上遇到的许多形形色色的强大的敌人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我们的党有过九十多年的光辉的战斗史和发展史,我们的党从弱小到强大,多次深陷重围,遭受挫折,我们的党经历过五次反围剿,两万五千里长征,我们的党领导人民在短时间里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打败了国民党几百万军队,战胜了以美帝为首的国际军事集团的疯狂进攻。我们的党战无不胜,所向无敌。因为我们的党是五千年中华优秀文明孕育的结晶,是数千万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钢筋铁骨,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注入不朽血液的伟大的党。在我们党的面前,任何贪污腐败分子,既得利益集团,权贵勾结势力,都会灰飞烟灭,不管他们现在是以什么面目出现,不管他们有多么狡猾多么虚伪多么恶毒,不管他们怎么善于伪装,即使是隐藏在我们党内,隐蔽得多深,就是潜伏在我们的大脑心脏血液中,但他们贪婪的灵魂和腐朽的本质,早晚会让他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在历史面前,最终被党和人民认识抛弃,成为历史的垃圾。”

沈为民听着刘思平的话,突然感到一股热流在浑身游荡,僵硬的身体开始有些感觉了,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里滚出两行激动的热泪。

几天后,沈为民竟又神奇地站了起来,他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一道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看到远处一轮透红的旭日正在冉冉升起,万里晴空无云,像刚刚水洗了似的清澈透明。

老婆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惊喜地问:“你,你能站起来了?”

沈为民活动了一下四肢说:“我好了,我的病好了,我要出院,我要回到信访局去工作。”

“你,你都这样了,你还要回去?”老婆说。

“是的,我必须回去,我的病好了,我不能躺在这里。”沈为民停顿了一下,眼里发出神圣的目光,语调平稳而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加倍去努力工作,我只想在我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可以无怨无悔地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我无愧于党的信仰,我无愧于在党旗前的誓言。”

沈为民当天就回到了信访局,回到了访民之中,他又重新开始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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