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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三重内涵

2014-12-04陶水平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徐复观礼记礼乐

陶水平 余 群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在春秋礼乐文化时代,孔子此言有着丰富的内涵。如果把《诗》、礼、乐三者看作一种前后相联的动态形式,那么它们可以表述为一次礼仪下的诗乐演奏过程,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教学进程,同时也包含着在日常生活以及教学中提高人生修养的内涵。简而言之,礼乐演奏、教学进程,以及人生修养,这三重内涵依次展开,又相互关联,具有相得益彰、交相衍生的意义。孔子思想的丰富性、深刻性和创造性于此可见一斑。为了理解的方便,下面分别论述之。

一、礼乐表演内涵

在礼乐盛行的春秋时代,许多礼仪都与诗乐的演奏密不可分。天子听政、日常宴饮等都有诗乐的表演。而诗乐的表演有固定的程序,其进程大致就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当然,孔子所谓的“兴于《诗》”,显然不是对礼乐演奏的简单比附,而是把礼乐的表演上升到一个更加普遍意义的高度。因为,在礼乐表演进行之中,无所谓“兴于《诗》”之说。客观来看,说是“兴于酒”似乎更恰当一些。因为,在礼仪中,反复出现的是“执爵兴”“卒爵兴”“卒觯兴”“执觯兴”“卒爵兴”(见《仪礼·乡饮酒礼》)和“执觯兴”“卒爵兴”“执爵兴”(见《仪礼·燕礼》)的行为。而且在礼乐表演的间隔之中,也确有劝酒的礼仪。例如,在乐工和吹笙者演奏完毕之后,都分别有人向他们献酒。可见,在礼乐活动中,敬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礼节。但孔子的关注点不是在饮酒上面,而是一种艺术——诗乐,他把生活、人生与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使生活艺术化了。因为,生活本来就应当是艺术化的。朱光潜《谈美》说:“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90-91页。但是,“兴于《诗》”又明显与现实的礼乐实践密切相联。因为,乐工演唱的是诗乐,尤其以《诗经》中的作品为主。“兴于《诗》”,既是礼仪的体现,又是艺术的再现。“兴于《诗》”就是“《诗》可以兴”的一种实践性表达。孔安国释“《诗》可以兴”为“兴,引譬连类”[注]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7页。,朱熹则释为“感发志意”[注]朱熹:《朱子全书·论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1页。。“诗可以兴”,是读者通过对《诗经》的学习,产生类似的联想,从而激发自己的意志,提高自己的修养。“诗可以兴”是对诗歌的价值判断,而“兴于《诗》”则是对读者通过诗歌提高自己的充分肯定。可见,礼乐是“尊尊亲亲”的、和谐伦理的,也是生动的、艺术的。

同样,“立于礼”,也不是对礼仪中具体内容的表述,而是一种艺术的概括。礼仪中,有“升歌”“登堂”“立饮”“立于悬中”(《仪礼》)或“壹献之礼,宾主百拜”(《礼记·乐记》)[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2页。之类的词语,而没有“立于礼”之说。可见,孔子所说的“立于礼”,也是把礼仪规范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

再者,“成于乐”,不仅仅是说礼仪最后完成于乐歌的演奏,还包括对生活和艺术的高度概括,有着丰富的内涵。其实,礼乐并不只是仪式,或者徒有其表的艺术形式,还要有相应的情感。那就是,对神灵的敬畏之心、对长辈的恭敬之心、对宾客的友好之情,还有在众人和谐欢乐中的喜悦之情。《礼记·仲尼燕居》:“子曰:‘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酢,然后谓之礼乎?尔以为必行缀兆。兴羽龠,作钟鼓,然后谓之乐乎?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0页。可见,只有在恭敬、敬畏和喜悦之情中,诗乐才能真正发挥其服务各种礼的作用。所以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是一个始于艺术、感情,经过礼的道德、仁爱,最后再回到艺术、感情的阶段,如此循环往复,达到人人和谐共处的境界。

总之,诗、礼、乐是生活,也是艺术,是艺术化的生活,也是生活化的艺术。礼是诗乐,而诗乐也是礼。诗乐是艺术化的行为规范,而礼是行为规范的艺术化。所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是兴成于诗乐,立成于礼乐。

二、教学阶段内涵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可以说是教学进程的一个反映。这就是说,学《诗》、学礼和学乐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礼记·内则》记载:从七岁开始,儿童就要学习幼仪,到十三岁学习诗乐,二十岁成年以后,开始学习礼仪,并进行乐舞的训练。幼仪、诗乐、礼仪、歌舞,是学习的必修课程,具有难易浅深的内涵。可见,学习要根据年龄的不同而循序渐进。《尚书大传》对此记载得非常清楚:“古之帝王者,必立大学小学,使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十有三年使入小学,见小节焉,践小义焉。年二十入大学,见大节焉,践大义焉。小师取小学之贤者,登之大学;大师取大学之贤者,登之天子,天子以为左右。”[注]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8页。从上文可知,周代的教学存在着学习上的阶段性问题。《诗》可以看作学习的初级内容。因为,《诗》就像是如今的歌曲,文辞优美,音韵铿锵,朗朗上口,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耳濡目染,兴起情感。至于洒扫应对、婚冠嫁娶,都有礼仪。孩童在久习于《诗》的基础上,对五礼更能产生深刻的理解,从而得以“立于礼”。而“乐”是德音。只有对《诗》、礼皆已熟悉,才能领悟其中高深的内涵。“乐者,乐也”。声音可以悦耳动听,舞姿可以养其血脉,歌咏可以颐养性情。所以,“乐”是日积月累的效果。一个人,通过诗歌的学习,了解礼节,增进道德,最后“成于乐”,这样才算是成材了。

孔子所表述的教学进程是与当时社会上的教学要求相吻合的。《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吾闻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诗,世道者孝悌,说之以义而观诸体,成之以文德。”[注]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7页。孔子的教学是先教以《诗》,再教以礼义,然后是文德之乐。正因为这样的教学次序,所以学习的情感也依此演进。《礼记·孔子闲居》中说:“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3页。可见,孔子的教育是有阶段性的。在教学中,孔子按照循序渐进的原则因材施教。《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注]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938页。这就是说,弟子们都要学习《诗》《书》礼乐,而更加优秀的弟子还可以进一步学习《周易》《春秋》。孔子弟子三千,而身通六经的只有七十二人。孔子教学的阶段性与他治学的历程是息息相关的。孔子一生认真研究和整理古代文献,希望复兴西周礼乐文化。据《庄子·天运篇》记载,孔子曾经跟老聃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31页。

当然,对于孔子所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番话,要从宏观的视角来理解。孔子此言是对教学进程的精练概述,因为只概括了三个阶段,所以不可能完全涵盖当时各级教学的所有内容。所以,如果把孔子这句话作机械的理解,就会产生一些疑惑。早在宋代就有人向朱熹提出疑问,夫子之言,顺序如此,与古代的教学先后并不相同。其依据在于,古代的教学阶段是,十岁开始学幼仪,十三岁学乐和《勺》舞,到十五岁后,学习《象》舞,二十岁开始学礼,学习《大夏》之舞。对于这种质疑,朱熹作出了精妙的回答,并从教学进程的方面作出了详细和准确的分析。朱熹说:“诗者,乐之章也,故必学乐而后诵诗。所谓乐者,盖琴瑟埙篪,乐之一物,以渐习之,而节夫诗之音律者也。然诗本于人之情性,有美刺讽喻之旨,其言近而易晓,而从容咏叹之间,所以渐渍感动于人者,又为易入,故学之所得,必先于此,而有以发起其仁义之良心也。至于礼,则有节文度数之祥,其经至于三百,其仪至于三千,其初若甚难强者,故其未学诗也,先已学幼仪矣。盖礼之小者,自为童子而不可缺正者也,至于成人,然后及其大者,又必服习之,久而有得焉,然后内有以固其肌肤之会,筋骸之束,而德性之守,得以坚定而不移;外有以行于乡堂州闾之间,达于宗庙朝廷之上,而其酬酢之际,得以正固而不乱也。至于乐,则声音之高下,舞蹈之疾徐。尤不可以旦暮而精,其所以养其耳目,和其心志,使人渝肌浃髓而安于仁义礼智之实,又有非思勉之所及者,必其甚安且久,然后有以成其德焉,所以学之最早,而其见效反在诗、礼之后也。”[注]朱熹:《朱子全书·论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62-763页。朱熹认为,诗本于人之情怀,容易掌握,所以学之在前。礼有大小之分,而乐有声音高下、舞蹈疾徐之别。学乐不可立竿见影,必须日积月累、反复涵养才能奏效。乐之学虽然最早,但效果却在诗、礼之后。所以说,学习的过程是始于学《诗》,然后学习礼仪,最后才学乐。因为礼和乐二者各自都有大小或高下之分,在学习时期,不可能不存在次序交替的情况。但其总体趋势是不会改变的。

可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与古代的教学先后顺序并不矛盾,而是存在着一致性。

三、哲学思想内涵

春秋时期,礼乐不仅是教化国民的工具,也是修身养性的手段;礼乐在维护社会稳定的同时,还促进了个人的全面发展。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理论,既包括礼乐表演,又包含着一种教学历程,进而又蕴含着深刻的人生进阶的哲学思想,这彰显出孔子卓越的见识。这种见识不仅是对社会传统的继承,也是一种创新,即把乐的境界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哲理内涵

始于学《诗》,终于学礼,以此成人。人在《诗》、乐与礼的学习中不断进步。这是教育,也是审美。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具有宗教的性质,也有日常生活的气息。在生活的各种事件中,体会宗教的神圣,增进彼此的感情,提高自身的修养。因此,人都带着敬畏的心待人处事,而社会在和谐的群居中进步发展。

“兴于《诗》”,就是要对诗歌产生同情的理解。所谓“兴”,从起源来看,它具有群体的、祭祀的、酒神的和艺术的内涵,所以,“兴”这一语词才有了兴起、兴趣、兴会的基本含义,并逐渐演变成为最有艺术性质的诗学范畴。[注]傅道彬:《诗可以观:礼乐文化与周代诗学精神》,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2页。而“兴”的大量运用也是有其社会原因的。这种原因,闻一多认为是各种“忌讳”(taboo)。闻一多《神话与诗》中说:“《诗》——作为社会诗、政治诗的雅和作为风情诗的风,在各种性质的沓布(taboo)的监视下,必须带着伪装,秘密活动,所以诗人的语言中,尤其不能没有兴,象与兴实际都是隐,有话不能明说的隐。”[注]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18页。这里所说的“隐”不仅指内容上的含蓄,而且包括形式上的“以他物引起所起之词”。

众所周知,“兴”的艺术能产生言近旨远的效果。因为,“兴”的修辞手法可以使感性与理性达到完美的统一。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的任务在于用感性形象来表现理念,以供直接观照,而不是用思想和纯粹心灵性的形式来表现,因为艺术表现的价值和意义在于理念和形象两个方面的协调和统一,所以艺术在符合艺术概念的实际作品中所达到的高度和优点,就要取决于理念与形象能互相融合而成为统一体的程度。”[注][德]黑格尔著:《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90页。在我国,“兴”起源于原始的古老艺术活动,在《诗经》中得到了极其充分的艺术体现,这便包含丰富的内涵,让人产生无穷的联想。

正因为“兴于《诗》”的意义非同凡响,孔子不仅以此教育弟子,还以此来判断自己弟子的人品。《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白圭”是指《诗经·大·雅抑》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反复诵读此句诗歌,可见此诗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可见南容对自身的要求相当严格。张栻《论语解》:“谨言如此,则谨行可知。”[注]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45页。孔子把侄女嫁给南容,可见他对诗教的重视。

当然,在“兴于《诗》”的基础上,情感还是应当受到一定的约束的。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起于情之后,还应当用礼来规范,因此必须“立于礼”。徐复观《谈礼乐》:“所谓立,乃是自作决定,自有信心,发乎内心的当然,而自然能适乎外物的合理趋向,亦即是自己能把握自己而又能涵融群体的生活。要达到这种生活,只能靠情感与理相谐,以得情理之中的礼的修养。人的修养的根本问题,乃在生命里有情与理的对立。礼是要求能得情与理之中,因而克服这种对立所建立的生活形态。……礼所以得情与理之中,实即是以理制情,使情在理的许可范围内发抒,而并不是把生命中之情加以断绝。久而久之,情随理转,情可成为实现理的一股力量,而情亦是理。完整的生命,便在这一修养过程中升进。亦即是由‘克己(情欲),复礼’,而实现人我一体的仁。”[注]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二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

在“兴于《诗》,立于礼”之后,人的情感得到了适当的寄托,同时也得到了合理的调节。但仅仅如此显然不够。因为,这只是情与理的相互作用、相互配合而已,要真正达到一个完美的人生,还需要情与理的相融无间。所以,继此之后,还要“成于乐”。《礼记·乐记》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9页。可见,乐可以治心,把礼内化为自身的要求。宋儒陈祥道曰:“学始于言,故‘兴于《诗》’;中于行,故‘立于礼’;终于德,故‘成于乐’。……乐者,学之所终始也。惟其礼乐皆得,谓之有德,然后为修之至矣。”[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论语全解》卷四。

对于诗、礼和乐的不同意义,明代大儒章世纯的见解更为深入。他认为,诗歌有声有义,动于口,感于心,使人情不自禁。礼可以节制私欲,使自身志气日起,表里俱强。而乐对礼的互补作用也非常明显,使礼内化为自身的天性。“乐者所以安礼也。礼强人心,乐则顺之,故圣人使以乐为礼。以乐为礼,是使以顺行强也。顺者既胜,则安其所强而无难;至于信,心自然不入于邪。礼,人之所畏也。畏而不安久,则去之;不去,亦非己质也。圣人制乐以和礼。乐之音声,礼之文辞也;乐之俯仰,礼之节趋也。习于乐者,通乐于礼而礼可安矣。安则化,化则天。”[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留书》卷三。这是一个情—理—情融合无间的艺术人生。

从孔子的主张来看,“仁”作为“礼”的最高阶段,它对人的生命具有决定的作用。“仁”可以通过自身的愿望得以实现。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仁”时时在身边,只要有愿望就能实现。但是,如果是刻意地寻找,则失去了它的应有价值。孔子的高明之处,就是他认识到,诗乐可以融入人的内心深处,把“仁”自然而然地兴发出来。因为,在诗乐的感召下,诗乐之情便与“仁”融为一体了。于是,人在诗乐的艺术感染之中,不知不觉地道德化了。这样的人生便是艺术的人生,也是道德的人生。因此,我们的人生通过诗乐的形式,在潜移默化中向着仁爱之处而来,“情欲因此而得到了安顿,道德也因此而得到了支持;此时情欲与道德,圆融不分,于是道德便以情绪的形态而流出”[注]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二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

(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创新思想

虽然礼是本质,乐是配合,但乐在境界上是可以高于礼的。这就好像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物质与意识之相互关系。物质决定意识,但意识也反作用于物质,而且意识也有自身的独立性。我们常说的审美是超越现实的、超越功利的,就说明意识、精神虽然取决于物质,但意识、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高于物质。同样的道理,礼决定乐,但乐作为一种审美,可以超越礼,成为一种现实追求的目标。

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思想,不仅有着深刻的现实和哲学内涵,更为重要的是,它还体现了一种创新思想,即把乐的位置放在礼之上。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在第一章就论述了“由音乐探索孔子的艺术精神”这一重要问题,徐先生认为,通过西周的文献及相关资料可以得知,春秋以前,我国古代的教育是以音乐为中心,“礼在人生教育中所占的分量,决不能与乐所占的分量相比拟”[注]徐复观:《徐复观文集·中国艺术精神》(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而春秋时代是一个人文主义自觉的时期,礼作为敬与节制的规范性比较容易做到,但乐作为陶冶、陶熔的规范性则难以收到效果。所以,“春秋时代,在人文教养上,礼取代了乐的传统地位。”[注]徐复观:《徐复观文集·中国艺术精神》(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对此,孔子经常思考如何矫正礼文太过的毛病。“礼乐本是常常合在一起的。礼乐并重,并把乐安放在礼的上位,认定乐才是一个人格完成的境界,这是孔子立教的宗旨。所以他说出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话。可以说,到了孔子,才有对于音乐的最高艺术价值的自觉;而在最高艺术价值的自觉中,建立了‘为人生而艺术’的典型。”

孔子的上述思想,从礼乐演奏、教学进程,再到人生修养,是一个美育的过程。它始于情感,经过道德的洗礼,又回到了情感,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注]王国维:《王国维文集·孔子之美育主义》(第三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页。。但孔子的美育,显然不仅仅是诗乐而已,它还与社会人生之美、自然万物之美结合起来。孔子平日之教育,注重性情,涵养审美,自然而贴切。可见,孔子的诗乐教育“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此时之境界:……不随绳墨而自合于道德之法则。一人如此,则优入圣域;社会如此,则成华胥之国”[注]王国维:《王国维文集·孔子之美育主义》(第三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158页。。事实上,孔子给我们描述了一个人生修养的美育思想,即“游于艺”。这正如柏拉图所说:“我们必须寻找一些艺人巨匠,用其大才美德,开辟一条道路,使我们的年轻人由此而进,如入健康之乡;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艺术作品,随处都是;使他们如坐春风如沾化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受到熏陶,从童年时,就和优美、理智融合为一。”[注][古希腊]柏拉图著:《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07页。

可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真、善、美的完美统一,达到了冯友兰先生所追求的天地境界。其过程就是:艺术美→心灵美→行为美→政治美、社会美,“诗”是艺术美,“礼”是心灵美、行为美,而“乐”则是政治美和社会美。其过程是最终把社会变成一个理想的审美王国。其效果是源于漫长的涵养。《礼记·乐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9页。《礼记·曲礼下》:“君无故玉不去身,大夫无故不彻县,士无故不彻琴瑟。”[注]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0页。这就是说,礼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离身。孔子的理论与柏拉图著名的“审美阶梯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揭示了人类审美理念与理想发展的一般规律或趋向”[注]阎国忠:《古希腊罗马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9页。。“成于乐”不仅是个体成为理想之人,而且每个个体都实现了全面发展,这时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神灵高度默契,普天之下最终进入了一种神人合一的境界。

总之,孔子所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大致反映了当时礼乐的演奏过程,也同时总结了教学的进程。但又不是对礼乐演奏和教学进程的简单概括,而是包含了深刻的人生修养的哲理内涵。孔子的表述是一个逻辑的转换,这个转换不仅高度而形象地表达了礼乐文化的具体内涵,还给礼乐文化赋予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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