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1

牙医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回诊室时，看见牙防所走廊上悬挂着一条醒目横幅：树立社会主义一口好牙，毁灭资本主义一张烂嘴。牙医心里嘀咕，标语算工整，比如树立对毁灭；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一口好牙对一张烂嘴，只是我们是治牙的，与烂嘴有啥关系呢？

牙医虽说暗里嘀咕，但知道这是关于政治，是比喻，也就不敢吭声，一吭声会有麻烦。

牙医换上白大褂进入治疗室时，接到幼儿园王老师打来电话，让牙医下午2点必须到达幼儿园。牙医知道那时正是孩子们午睡后起床时间。幼儿园老师有事找他，牙医觉得自己再忙，也会请假去的，不过王老师在电话里用了“必须”两字，让他诧异。牙医耐心地问老师，究竟是何事让他“必须”？没想到这么一问，王老师口气陡然变得严厉，说，姚姚她爸，明说吧，让你来就是必须办理孩子离园手续。

又是一个“必须”，这就让牙医吓了一跳。

姚姚从幼儿园小班、中班，以至现在大班，一直在这个幼儿园，怎么突然间，幼儿园老师要让女儿离园呢？这事不但离奇而且荒唐。想到这里，牙医克制着自己，再问，王老师，你左一个必须，右一个必须，你总得告诉我，我们家姚姚犯了啥事对不？王老师顿了顿，说，姚姚她爸，你家姚姚实在太恐怖了，她已经不适合在幼儿园了，必须由家长带回家，必须严加管教。牙医一听，又是几个“必须”。有些恼火，说，王老师，你别尽给我“必须，必须”，我只想问，幼儿园冷不防这样做，必须给我理由吧。

牙医急了，也用上了必须两字。

老实说，姚姚在牙医的心目中就是小天使，小女皇。你看看她，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粉嘟嘟的小脸，一双大大的眼睛始终扑闪扑闪，小嘴儿又甜，尤其是她的强项在于背语录。她曾经参加过全市少儿背語录大赛，替幼儿园拿下全市冠军，这样的孩子幼儿园理应当成宝贝，可怎么突然间要让她离园呢？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让王老师她们“恐怖”从而必须离园呢？

王老师说，姚姚她爸，我可以在电话里给你讲“必须”，但我偏不讲。讲了，而不是你亲眼目睹，你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姚姚这事，不能讲，只能看。看后你才明白幼儿园为何必须让姚姚离园。

一听这话，牙医就感觉玄机太深。牙医对牙齿熟，正常情况下牙齿数目应该是28～32颗，它们分别为：4颗中切牙，4颗侧切牙，4颗尖牙，8颗双尖牙以及8～12颗磨牙，这些同名牙齿都对称性地分布于上、下颌骨两侧，可他脑子怎么也想不出一个6岁不到的学龄前的女孩子，会做出什么能让成年人的老师都感到恐怖的事情呢？

牙医挂了电话。

约莫2点不到，牙医到了幼儿园。王老师已经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

牙医劈头就问，王老师，早上我送姚姚来，还挺好的，到底她犯了啥事？

王老师看了牙医一眼，说，跟我来。

进了幼儿园办公室，牙医见到好几个老师都在，其中一个像是园长的中年女人见到牙医说，姚，姚，爸爸。

牙医发现女园长讲话时，声音发抖，明显害怕什么，便皱了眉头说，我们家姚姚只是个孩子，怎么会让你们这些成年女老师害怕，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园长见牙医嘴里犯粗，马上说，你是家长，你家的孩子自然不怕，我们怕，不但我们怕，全中国人民看见，都会怕。

牙医愣住了，说，她比美帝国主义还可怕？

女园长率先站起，说，你讲话要有分寸，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有什么可怕？跟我来。

女园长走在前面，王老师与牙医跟在后面，来到幼儿园玩具室。

女园长对王老师说，你进去吧，家长站在外面看着就行了。

牙医从玩具室外的窗玻璃朝里一看，只见姚姚独自安静地坐在里面玩积木。牙医看到女儿胸前佩着一只大大的陶瓷做的领袖像章。像章有些大，沉甸甸的，把姚姚的衣服往下拉。牙医清楚地记得，这枚像章是姚姚在市里获得背语录冠军时，组织方作为奖品赠给她的。

牙医犯疑地看着女园长与王老师。

王老师走进玩具室。

王老师一进去，独自搭积木的姚姚马上放下手中东西，站起，对着王老师鞠躬，牙医听到姚姚清脆的童声，王老师好。

王老师满脸含笑说，姚姚好，一个人在玩积木吧。

姚姚点点头。

王老师说，要不要让其他小朋友与你一块玩呀。

姚姚欢快地叫道，好呀。

姚姚说完低下了头，说，其他小朋友们都不想和我玩。

王老师说，是吗，那我去把他们叫来好吗？

姚姚抬头灿烂一笑，说，好吧，我等着。

王老师说完点点头。这时牙医看到王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面小镜子，对准自己照了照，随后像是一个无意动作，把小镜子往积木桌上一放，来到了玩具室外面。

什么意思？牙医没弄懂。

王老师刚到教室门口，牙医就想问话，就见王老师用中指往嘴唇中一竖，嘘了一下，指了指玩具室。

这时，牙医从窗玻璃里见到自己家的姚姚，慢慢拿起积木桌上小镜子，先是照了自己脸蛋，撸了撸头发，随后拿着小镜子走到墙旮旯，轻轻地往地上一磕，小镜子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还没等牙医明白怎么回事，姚姚一屁股蹲在地上，从地上捡起一片碎镜片，先是往身上一擦，就往嘴里一放，吃蚕豆一样咔嗒咔嗒吃了起来。

2

带着姚姚离开幼儿园时，牙医脑子晕头转向，总觉得刚才幼儿园里的一幕又虚又假。牙医在想，我们姚姚那么可爱，懂事，她怎么可能会去吃玻璃呢？

玻璃是谁吃的？

牙医怔怔想了半天，不要说人呢，就说动物吧，还真想不出这世上会有哪种吃玻璃的动物。不过事实摆在他面前，姚姚确实吃玻璃了，从吃的状况看来，比吃饼干或者说巧克力还充满着愉悦感。如果说，在父亲面前姚姚吃玻璃显得又虚又假，那么幼儿园几个老师都在场，这就不是又虚又假，而是真的。这真，还正如王老师所讲，实在太恐怖了。

牙医看着跟屁虫一样低头紧紧尾随他的姚姚，首先做的就是立即带姚姚到医院里检查。

到了儿童医院，在排队等候时，牙医在公用电话处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牙医先没对妻子说姚姚吃玻璃，怕她承受不了，只是说，姚姚病了，正在儿童医院看病，你马上过来吧。

妻子正在单位忙着写大字报，一听姚姚病了，急了，说，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病了呢，她生什么病？是不是拉肚子？还是感冒咳嗽？牙医脱口而出说，如果是这样到好了，可惜都不是。妻子一听，电话那头嗓音高了，大声问，你说呀，姚姚到底生什么病？

牙医想坏了，说漏嘴了，马上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病，要让医生检查才知道。

妻子在电话里不悦了，说，你别给我吞吞吐吐兜圈子，你必须说。

妈的，妻子竟然和幼儿园那个王老师一样，也用了“必须”两字。

牙医不开心了。

牙医大声说，这事讲不清楚，你必须到医院里来才知道。

牙医也用了“必须”两字。

妻子一听牙医发火了，声音放软，说，姚家辉同志，你可以说不知道姚姚生什么病，但你不会说连姚姚病症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只要你告诉我，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牙医没吭声。

见牙医没吭声，妻子拖着哭腔说，家辉同志，急死我了，你就告诉我好吗？不会是坏毛病吧。

牙医知道妻子说的坏毛病。

姚姚班里一个同学，小小年纪生了白血病，牙医知道妻子内心最恐惧的就是联想到这种坏病，于是马上截断她的话，说，姚姚没生坏毛病，只是……恐怕她不能上幼儿园了。

这话一说，妻子的声音又高了，你说什么？既然不是坏毛病，这与能否上幼儿园有啥关系？我再问你一句，是你不想让姚姚上幼儿园，还是幼儿园不想让姚姚上幼儿园？

牙医说，你真糊涂，我怎么可能不让姚姚上幼儿园呢，当然是幼儿园不想让姚姚上了。

妻子说，你是说幼儿园让姚姚退园了？我知道了，我们家姚姚是否生了传染病？

牙医说，没有。

妻子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让她退园呢？

牙医被逼得无路可走，想了想，只得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吓了晕过去。

妻子显然在克制着自己，说，家辉同志，我求求你了，就算天坍塌下来，我也不会晕过去。是人，总会生病的，没事，你告诉我好吗？

牙医咬了咬牙说，今天上午送好姚姚刚到单位，王老师打电话来让我下午去一次，我去了，我看到我们家姚姚……牙医顿了顿说，她在吃一面玻璃小镜子。

妻子一听，在电话里先是一愣，接着尖叫起来，你说什么？我们家姚姚不吃点心吃玻璃小镜子？你怎么不说，你女儿在幼儿园里吃屎啊，她可是你的宝贝女儿，是谁这么说我们家姚姚的，是那个王八蛋的王老师吗？

牙医说，你别急，别怪人家王老师，我亲眼看到我们家姚姚在吃玻璃，是一面小镜子。

牙医话音未落，妻子在电话里暴跳如雷，说，这不可能，你说你亲眼看见，可我敢断定你这个高度近视眼的男人看走眼了。姚姚怎么可能吃狗屁玻璃小镜子呢？不要说姚姚，只要是人，都不可能吃。

妻子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是正常的。谁愿意自己女儿吃什么不好，偏偏去吃那玩意呢？

牙医不想与妻子争吵，只是在挂电话前，说，你要么来，要么不来。

牙医把孩子带到了医生跟前。

牙医把姚姚吃玻璃的事情说了。

原以为医生会大吃一惊，没想到医生只是笑了，转脸问姚姚，小朋友，肚子疼吗？

姚姚低下头，摇了摇头。

医生用听筒听了一下，说：孩子肚子不疼就没事。

牙医急了，说，她吃了一面小镜子，怎么会没事呢？

医生说，确实没事。有事孩子会哭会闹，你看她现在挺安静的。

牙医说，不行医生，我不怕花钱，你替她照个X光什么的，我要看看这玻璃小镜子到底在肠胃里怎么了。

医生说，行，可以替孩子做全面检查。不过我告诉你，作为儿童医生我曾经见过吃泥土，吃陶瓷，吃小石子的孩子，最后检查下来都没事。当然现在没有实例说明，这种恶习会对身体究竟造成何种伤害。这些东西进入胃里不会消化，或者说极少会消化，大多都会排泄。

姚姚很快做了全身检查后，其结果真的啥事都没有。

这时，妻子心急火燎赶到医院。

妻子一见姚姚一把抱着她，眼眶红红的，问女儿，姚姚告诉妈，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吃小镜子了？我们家姚姚怎么会吃小镜子呢？是不是你不听话，王老师用吃小镜子的手段惩罚你？别怕，爸妈都在，你告诉我们。

姚姚小声说，是我自己吃的。

妻子傻了，说，姚姚，你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天天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你为何还要偏偏去吃小镜子呢？难道它比饼干，巧克力还好吃吗？

姚姚低着头小声说，妈妈，玻璃小镜子真的比那些东西好吃，是有味道的。

妻子呆住了，牙医也呆住了。

小镜子是有味道的？有啥味道？妻子声音大了起来。

医生见怪不怪地说，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感觉，与我们成年人不一样。吃泥土，吃陶瓷，吃小石子的孩子都会说他们吃的东西有味道的。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别责怪孩子。

妻子急了，还想与医生理论，牙医马上拦阻妻子，问医生，这个孩子今后怎么办呢？

医生说，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孩子有这恶习的？

牙醫与妻子对望一眼，摇摇头。

牙医说，从来没有，是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们的。

医生转而问姚姚，小朋友你告诉医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玻璃的？

姚姚不吭声。

医生又问，小朋友，你吃玻璃吃了几次了？

姚姚看了看我，我马上说，姚姚别害怕，跟医生说。

姚姚轻声说，说了，妈妈要骂我的。

牙医说，姚姚说吧，有我在，妈妈不骂你，好吗？

姚姚小声地说，第一次，我把爸爸的眼镜片吃了，第二次我把台灯里小灯泡吃了……

牙医与妻子互望一眼，差点晕倒。

怪不得，前些日子，牙医发现备用眼镜盒里只有眼镜框子，玻璃镜片不翼而飞；而妻子打开台灯，不但不亮，再一看灯泡没了。

医生听了，满脸含笑说，好好，孩子你很诚实。

妻子说，医生，你刚才说，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你能说得详细些吗？

医生对我妻子说，你把孩子带出去，我对你丈夫说就可以了。

妻子知道医生不愿当着孩子的面说事，就把姚姚带出急诊室。

医生对牙医说，孩子这事儿，吃药打针没有用。我刚才说，要治好她的病，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这叫简单里包含复杂，复杂里包含简单。

医生这话说得牙医迷惑不解，双眼直瞪瞪地看着医生。

医生说，你要孩子不吃玻璃，我提三条建议。第一，说简单，首先你们家里要营造一个没有玻璃的环境，一句话，让孩子看不到玻璃。

牙医跳了起来，家里没玻璃，这怎么可能呢？家里有镜子，玻璃器皿，更为关键的有家总有窗玻璃，难道让我统统把家里的窗玻璃砸了不成。如果这样话，我们怎么生活？

医生说了，对呀，这就是简单中的复杂。生活中怎么可能没有玻璃呢？生活中又怎么离得了玻璃呢？我们的生活是与玻璃紧密相连的。其它不说，就说你吧，是个近视眼，你离得两片玻璃镜片吗？可是为了孩子，你们家必须营造没有玻璃的环境，这就是简单中的复杂了。

牙医问，第二呢？

医生说，只有当她脱离玻璃环境，或者慢慢脱离玻璃环境后，第二，心理辅导。

牙医说，医生，你要让她脱离玻璃环境，这事得慢慢来，能否先给她做心理辅导呢？

医生说，我个人以为，当然可以，只是给学龄前儿童做心理辅导，价格不菲，效果不大。

牙医没做声。

医生接着说，至于第三条，我建议家长别总是忙着自己事情，休息日要多带孩子出去玩，和孩子多交流，让孩子有兴趣点，从根本上转移孩子吃玻璃的注意力，這个你不妨试试。

3

牙医把孩子带回家。

到了家里，姚姚没事儿似地到天井里去玩了，牙医与妻子坐在石库门客堂间里，把医生的话全对妻子说了。妻子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她望着牙医，嘴里反复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牙医能怎么办？

牙医说，对付牙齿，我有办法。对付吃玻璃，我束手无策。

妻子的泪水掉了下来。

牙医说，如果说穿衣镜与书橱玻璃可以用布遮蔽，我的眼镜片可以藏好，家中玻璃花瓶可以收藏起来，玻璃杯子可以统统换成塑料杯子，这些都可以做到，但有两件东西无法做成，电灯你总要开吧，那么电灯泡总归是玻璃做成的吧。妻子马上说，我们先克服一下，晚上不用电灯了，用蜡烛。我说，你说得轻巧，就算用蜡烛，可是窗玻璃呢。你总不见得把窗玻璃统统敲掉是吧。就算不敲掉，你也总不能白天黑夜都拉着窗帘过日子吧。如果这样做，那么我们家不就成为黑暗世界了吗？再说，孩子总要外出，而马路上抬眼所见到处都是玻璃，你总不能对孩子说，孩子，闭上眼吧。

妻子一听显得焦躁起来，说，这么说，要让姚姚不见玻璃，除非姚姚眼睛瞎掉。

牙医说，瞎掉也不行，她还有手脚啊，只要一触摸，马上就能找到玻璃。

妻子一听，嚷了起来，我们家姚姚怎么生了这么个恶习啊。

牙医说，你别大声嚷嚷，嚷嚷有作用吗？

妻子说，我能不嚷嚷吗？都怪你，还有你们家。

牙医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怪我了，怎么怪我们家呢？难道是我，或者说是我们家叫姚姚吃玻璃的？你太过分了。

妻子马上说，我没过分，你们家祖籍广东，广东人啥东西都敢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都敢吃。

牙医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家祖籍是广东的，就算广东人啥东西都敢吃，但是我们家不吃玻璃。你这话意思我们家是吃玻璃长大的？

妻子说，我没说你们家吃玻璃长大，但是至少你们家什么都敢吃，无意中就养成姚姚敢吃玻璃。

看着妻子愤怒得失去理智，近似无理取闹，牙医不说话，多说没意思，也解决不了问题。

妻子见牙医低头生气，好像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声音小了些说，要不我们先按医生说的做吧。

牙医摇摇头说，不行，以我经验，医生话只能听半句，不能当真。我想了想，这样行不。

妻子眼睛一亮：你快说呀。

牙医说，从医院回家路上，我就想这样决定，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动玻璃，反而还要大大增加。

妻子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牙医。

牙医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孩子是否管用，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实验。如果我们家到处都是玻璃，到处都用上玻璃器皿，玻璃器皿姚姚能随时拿到，或者说吃到，那么她会不会厌恶玻璃呢？

妻子一听，摇摇头说，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看行不通，或者说姚姚看到了会更加变本加厉。她现在只吃一片眼镜，一只小灯泡，到时她如果把我们家里的窗玻璃敲了吃掉了，把穿衣镜敲了吃掉了，那怎么办啊。

妻子眼泪夺眶而出，跟着又是一句，这太可怕了。我想想，浑身就要起鸡皮疙瘩。

看着妻子浑身打着哆嗦，牙医把她扶进房间让她先躺下眯一会儿。

牙医说，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姚姚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办法总会有的。

妻子躺下了，牙医独自坐在椅子上想着。

突然牙医想起他曾经替一个玻璃厂的老工程师补过牙齿，两人私交挺好的，要不向他请教一下，玻璃到底是啥成分组成的？如果知道玻璃的成分，再对症下药会不会好些呢？

牙医打电话找了老工程师，他说，玻璃：主要成份二氧化硅，还有石灰石。品种：（1）普通玻璃，（2）石英玻璃，（3）钢化玻璃，（4）钾玻璃，（5）硼酸盐玻璃，（6）有色玻璃，（7）变色玻璃，（8）光学玻璃，（9）彩虹玻璃，（10）防护玻璃，（11）微晶玻璃，（12）玻璃纤维，（13）玻璃丝，（14）玻璃钢，（15）玻璃纸，（16）水玻璃，（17）金属玻璃，（18）萤石，（19）有机玻璃。

这19种玻璃中，每种玻璃还有具体成分的解释，虽说让牙医听得头昏脑胀，但有一条牙医牢牢把握，那就是他亲眼目睹姚姚吃了小镜子了。小镜子是由玻璃做的。但是它是怎么做成的？

老工程师不知道牙医为何问这个问题？牙医也不解释，只是说，我想知道。

老工程师笑笑说，简单啊，现在的镜子，背面是薄薄的一层银，这层银不是涂上去的，也不是用电镀的，它是靠化学上的“银镜反应”涂上去，是在硝酸银的氨水溶液里加进葡萄糖水，葡萄糖把看不见的银离子还原成银微粒沉积在玻璃上做成银镜，最后再刷上一层漆就行了。

牙医明白了。

打个不合适的比方，普通玻璃就像普通香烟，而镜子是在普通玻璃背面有了老工程师说的成分，它就不是普通香烟，成了雪茄烟。

雪茄烟要比香烟口味重。

重了就难办。

牙医心一沉！

4

几天后一个星期天上午，起床后，牙医拉开面临天井的窗帘，屋外阳光透过窗玻璃，像水银般倾泻进来，整个屋内如同春天般的温暖，与此同时，牙医听见天井里一棵老槐树上响起了小鸟唧唧喳喳的叫声时，蓦然想起医生说过的话，休息日一定要多带孩子出去玩，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牙医想到这里马上对妻子说，准备吃过早饭带姚姚出去走走。妻子点点头。牙医看着妻子愁云密布的脸说，你别老是板着个苦瓜脸，至少到目前为止，姚姚好几天没碰玻璃了。

妻子摇摇头说，我总觉得这是假象，就像抽烟，要改，难！

牙医没答腔，来到姚姚床前。

姚姚还在蒙头大睡。

牙医说，姚姚起床了，爸爸带你到公园去玩。

姚姚显然还在困梦里。看在梦里如花似月的姚姚，牙医俯身貼在她耳朵边再叫她时，猛一看到姚姚双腮鼓鼓，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牙医轻轻掰开她的嘴巴，吓了一跳，嘴巴里有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灯泡。

当牙医轻轻地把小灯泡从姚姚小嘴里拿出来时，姚姚醒了。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

牙医说，姚姚啊，爸爸告诉你了，这东西不能吃，再说，你这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姚姚见牙医手里拿着小灯泡在她眼前晃着，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急急说，爸爸你还给我。牙医缩回手说，不行。如果给你妈妈看见了，她一怒之下会撕裂你的嘴巴，你知道吗？

姚姚的泪水一滴一滴掉了下来，她扑通跪在床上，轻声说，爸爸，我求你了。

牙医一阵心酸。

牙医看到姚姚苍白小脸上的眼神里，露出小兽被抓关在笼子里的绝望目光。

牙医慢慢把小灯泡递给了姚姚，姚姚像接过宝贝疙瘩一样拿在手里，慢慢放进嘴里，一双细小的手掌放在嘴边，随后像吃小核桃一样先是喀嚓，把小灯泡的玻璃咬碎，然后吐在手心里，挑出里面的灯丝后，姚姚再把玻璃碎片直接放入嘴里，喀嚓喀嚓边咬边吞了下去。

小灯泡碎片很快吞噬完了，接着姚姚旁若无人津津有味地添着灯丝。

牙医目瞪口呆。

牙医说，姚姚你跟爸爸说说，你说这玻璃好吃，有味道，那么它到底好吃在什么地方，它到底有什么味道？姚姚看看认真说，爸爸，我说什么都没用，要不，你自己找块玻璃尝尝？

牙医看着姚姚非常认真地说着，除了差点晕倒，还能怎么样？

其实那个星期天，他们并没去成公园。

牙医带着姚姚刚走出弄堂口，姚姚突然站着不动了。

牙医觉得奇怪。问姚姚你怎么啦。

姚姚并没回答我。顺着她的目光，牙医看到弄堂口一家废品回收站。

牙医弄不懂姚姚那双小眼珠子何以对废品回收站感兴趣呢。

姚姚指着废品回收站门口一堆闪闪发亮的东西对我说，爸爸，你快看。

看什么呢？牙医还是不明白。

姚姚走了过去，牙医这才注意到废品回收站的旮旯暗角处，有一堆闪闪发亮的碎玻璃。

如果说，一小时前姚姚起床前，牙医曾默许她吃下一只小灯泡，现在她看到一堆丑陋肮脏的玻璃，还想动吃的脑筋，那是牙医决不允许的。牙医粗暴地拉着姚姚的手，斥责道：姚姚，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真的想让你妈妈撕烂你的嘴吗？

姚姚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说，爸，姚姚听你的话，不吃玻璃了，可是爸爸，你能否让我看一眼好吗？

牙医说，一堆烂玻璃，真有那么好看吗？

姚姚说，爸，真的很好看的。你看看那粒小小的红色玻璃弹子，真的好看呀。

姚姚这么一说，牙医定睛一看，果然玻璃中有粒红色玻璃弹子。

牙医说，姚姚你站着别动。

牙医走了过去，从碎玻璃中捡起了那粒红色玻璃弹子，玻璃弹子表面光滑，无一丝斑点，而球中心一片月芽形的红色，在清早的阳光中，分外夺目。

牙医心中一动，想起小时候，与小伙伴们趴在地上打弹子的情形。那时手里的玻璃弹子大都点点疤痕，甚至于还会缺角什么的，可我们如同宝贝紧紧藏在怀里。如果那时能得到像现在手里这样一粒完美无缺的红色玻璃弹子，牙医想，我的童年生活该是多么幸福无比。

牙医发现，姚姚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红色玻璃弹子。

牙医说，姚姚这粒红色玻璃弹子确实好看，但是不能给你，给了，你就要吃掉了。

姚姚急忙说，爸，我向你保证，我不吃，那么好看的玻璃弹子，我怎么舍得吃掉它呢？

牙医在寻思着，姚姚这话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姚姚急了，一双小手拚命掰他紧紧握着红色玻璃弹子的手。

牙医想了想说，姚姚，这样吧，玻璃弹子先放我这里，等我们从公园玩好回家后，再给你玩好吗？

姚姚摇摇头说，爸，这是我先发现的，应当给我。

牙医火了，说，姚姚，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给了你，你一口吞掉，怎么办？

姚姚说，我不会的，最多像含橄榄含在嘴里，尝尝味道。

姚姚这么一说，牙医心一狠，甩开姚姚的小手，把那红色玻璃弹子扔得远远的。姚姚清楚地看到那粒红色的玻璃弹子在阳光下闪起一道细细的红光，接着什么也不见了。姚姚傻了，接着看了牙医一眼，一言不发，掉头就望弄堂深处的家里跑去。

5

姚姚开始绝食，拒绝任何食物。牙医在想，如果那天把红色玻璃弹子给了姚姚，只要她含在嘴里，或者干脆说，她吃下去那又怎么样？医生说过，玻璃这东西吃进胃里不会消化，或者说极少会消化，大多都会排泄。

现在好了，怎么办？

看着日渐消瘦的姚姚，牙醫夫妻心如刀绞，束手无策。

后来想了想，牙医只得对姚姚说，只要你答应爸妈，一天保证吃上三顿饭，不吃玻璃，爸爸想办法替你去找那粒红色玻璃弹子，对你赔不是，行吗？

其实牙医说这话也是没有底气的。说是去找那粒红色玻璃弹子，但是真能找到吗？如果找不到，那只能想办法去商店里买了。

姚姚那双原本扑闪扑闪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现在已经无精打采。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牙医接着又耐心地说，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吗？医生说，要让爸妈把家里所有的玻璃全都敲掉，可是爸妈不但没这样做，反而在家里增加了好多玻璃。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宝贝姚姚喜好玻璃对吧，但是姚姚，人毕竟不是靠吃玻璃就能长大的，人还是得靠吃饭才能长大是吧。

姚姚还是不理睬。

面对牙医耐心劝说，妻子早已按捺不住了。

妻子说，好吧，既然你喜欢吃玻璃，那么从现在起，我们每天每顿都让你吃玻璃，吃到你死去为止。

妻子怒气冲冲说着时，牙医见到姚姚眼中闪烁着几滴火星，接着便黯淡了。

牙医心里一动，对妻子说，我出去一下。

很快牙医就回来了。

牙医从马路上的玻璃店里买了一把金刚石玻璃刀和一大包碎玻璃。当妻子看见牙医真的这样做了，她发疯般地叫道，我只是说说的，你怎么当真的了呢。

牙医说，你的话提醒了我，我当然当真！

妻子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牙医说，谁让我们生了这么个女儿，没法过也得过。

牙医就像平时从菜市场买好菜回来一样，把一大包碎玻璃拿起了厨房，放进了盥洗池。随后放水，拿起板刷，开始一块一块地清洗那些形状、厚薄、大小不一的碎玻璃。当牙医一块块地清洗干净后，然后放到了案板上，拿起那把金刚石玻璃刀，开始对玻璃进行切割整理。只是每划一刀，玻璃发出如老鼠吱吱般的叫唤声，让牙医恶心。在恶心中，牙医把切割好的玻璃一小块一小块地叠好，放进碗里。

姚姚像鬼魅一样闪现在牙医身后。

牙医吓了一跳。

牙医看着姚姚似笑非笑地说，你妈说得对，应该让你每天每顿都吃玻璃。

姚姚没有理睬牙医的话，而是说，爸爸，你的刀工真好，你看看你每块玻璃都切割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一样，我喜欢。

牙医拿着那把金刚石玻璃刀的手在颤栗。有那么一刹那，牙医真想回头一刀捅了姚姚。

姚姚根本不知道牙医脑子里在想什么，接着又说，爸爸，我每顿只要一块就够了，这些多余的，我看就放进竹篮子里，把它吊在天井里通风，否则坏掉了就白弄了。

牙医发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了。

牙医机械地说，姚姚真懂事，还懂得要通风啊，行，放进竹篮子里吧。

姚姚欢天喜地地从外面拿进了一只竹篮子，小心谨慎地把盛有玻璃的小碗放入竹篮子里，然后轻轻地提到天井里，把它挂了起来。

姚姚说，爸爸，你可一定要找到那粒红色玻璃弹子啊。

牙医像个木偶一样，由着姚姚牵线，除了点头还能怎样？

从这一天起，姚姚一切正常。当然，吃上一天三顿饭前，总是要先吃一小块玻璃。偶尔下午肚子饿时，也会从天井竹篮子里拿出一小块玻璃充当点心吃。

6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就算了，然而一段时间过了，就在牙医渐渐放宽心的时候，有一天姚姚又不吃饭了，同时她连放在眼皮底下一小块玻璃也不吃了。

牙医顿时紧张起来，问姚姚，你又怎么啦。

姚姚说，爸，好多日子过去了，你都在装傻。

牙医急了，说，你要吃玻璃，爸爸每餐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想怎样。

姚姚马上说，爸爸你这一急，我就知道你不是装傻，你是忘记了，看来我必须提醒你。

一听必须，牙医头大了，说，忘记什么了？

姚姚说，红色玻璃弹子。

牙医确实把红色玻璃弹子忘了。其实也没忘，只是懒得再去找。你想啊，红色玻璃弹子早给扔了，就算去找，能找到系数极其有限。当然，牙医也曾去过商店想买上一粒，但是偏偏缺货的就是红色玻璃弹子。

看着姚姚像以前那样，一脸绝食样子，意味着牙医不给她弄到这粒该死的红色玻璃弹子，毫无疑义她将绝食到底。

姚姚吃玻璃的恶习，除了以前幼儿园老师，家长，还有那个儿科医生知道，并无其他人再知道了。牙医从来没对单位任何人提过。这样的烂事，还是保密为好。可是这该死的红色玻璃弹子，究竟到哪里去弄呢？

也算牙医急中生智，想起了玻璃厂的那个老工程师。牙医再次打电话过去，老工程师在电话里笑了，说，红色玻璃弹子算啥事呀，我们厂里啥颜色的玻璃弹子都有。牙医在电话里赔笑说，市场断货，只能上你这儿买一粒了。老工程师说，不用，我抽屉里就有好几粒，你有空来拿就是了。

老工程师如此一说，牙医当然高兴，话不迟疑，第二天一大早，牙医骑着自行车带着姚姚去了老工程师所在的那家玻璃厂。

玻璃厂在远郊，牙医骑上自行车对坐在后座上的姚姚约法三章：从上车起，姚姚必须先吃早点，再吃午饭，只有吃了早点与午饭，爸爸才会带你到玻璃厂，送你满满一碗五彩缤纷的玻璃弹子。

姚姚一听，抚摸着胸前那枚大大的陶瓷做的领袖像章，兴奋得小身子直发抖，连声说，爸，一言为定。

姚姚当即在自行车后座上吃了一只大饼半根油条。

从牙医居住的市区石库门到远郊玻璃厂骑车也就三小时。按理说，牙医大清早出门，午饭前怎么说也能骑到了，不过，牙医有意放慢速度。这几个月来，牙医想，姚姚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好好吃过一顿饭，每次吃饭，总要一块小玻璃片儿，作为佐料，作为姚姚她爸，真的太渴望看到姚姚能安安心心地吃上一顿不带点滴玻璃的饭菜了。

果然，自行车骑到松江泗泾镇，已经过了11点了。

他们进了一家紧靠大河边的一家小餐馆。

姚姚的眉头皱了起来，说，爸爸，早饭刚刚吃过，我们不吃午饭行吗？

牙医斩钉截铁说，姚姚这事没商量，我们约法三章，如果你不吃午饭，爸爸立马带你回家，你死也好，活也罢，这辈子再也别想得到玻璃弹子了。

姚姚想了想说，好吧。

看着姚姚午饭吃得津津有味，牙医感动得眼泪水直往下掉。这说明姚姚不吃玻璃照样可以生活下去啊？这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姚姚呢？一想到这个，牙医顿时沮丧了。他知道姚姚这样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是他说过，前面有一碗五彩缤纷的玻璃弹子等着她呢，若是没有这碗玻璃弹子，姚姚会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吗？

午饭很快吃完了，牙医坐着餐桌前抽烟时，发现姚姚一双大眼紧紧盯着阳光下的大河。

见她那么专注地看着，牙医就觉得奇怪，问，你看什么呢？

姚姚长叹一声，说，爸爸，你看看阳光下这条大河，多像一面闪闪发亮的玻璃大镜子啊。

听到姚姚这话，牙医还能说什么呢？牙医敢说，这世上姚姚见到任何东西，首先联想到的就是玻璃。就说眼皮下这条大河，怎么看，它就是由水组成，牙医不可能联想到这是一面闪闪发亮的玻璃镜子，可是她想到了。是悲？是喜？牙医不知道。牙医只知道，立马走人。

牙医带着姚姚出了餐馆，骑车前往离泗泾镇骑车也就一个小时的玻璃厂。

牙医骑着骑着，只听到身后，传来一种细微的咀嚼声，那声音有些像老鼠。牙医回头看着坐在后座上的姚姚，只见她低着头，像睡着了。不过这种老鼠般的窸窸窣窣咀嚼声，始终在牙医耳边响着，搅得牙医停车，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牙医看见姚姚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小酒盅，正在慢慢吃着。

牙医大声吼道，姚姚，你在干吗？

姚姚吓了一跳，浑身一抖，说，爸爸，我饿。

牙医被搞糊涂了，说，不是刚刚吃过午饭吗？这玻璃小酒盅哪儿来的？

姚姚说，没吃饱，这是刚才在餐馆里顺手拿的。

牙医勃然大怒，你不是承诺今天早点与午饭不吃玻璃吗？

姚姚瞪着惊恐的大眼，说，午饭吃过了吗？

牙医气得举起了拳头，说，姚姚，你真是屡教不改，爸爸对你也是彻底没办法了。你很饿对吗？好啊，马上我们就要到了中国最大的玻璃厂，那里什么玻璃都有，你想吃啥，放开肚皮吃，若是不吃，别怪爸爸对你不客气。

牙医怒不可遏地挥了挥拳头。

7

很快牙医把姚姚带到了玻璃厂。

玻璃厂冷冷清清的。原本以为老工程师是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的，牙医却看到老工程师在看门房间。

老工程师苦笑说，今天厂里没人。工人们都去游行贴大字报了，我嘛，虽说是个工程师，现在只能管门房了。

牙医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老工程师说，哪儿的话，来，小朋友，爷爷给你准备好了玻璃弹子了。

老工程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用布袋装着的一把玻璃弹子。

姚姚一见也没说谢人家，而是直扑过去，紧紧抓住布袋，随后打开。当她看到大半袋鲜艳夺目的玻璃弹子时，脸上像盛开着的一朵鲜花。

老工程师说，既然那么远来了，今天厂里没人，你们想不想进厂里看看。

牙医说，谢谢你了，不用了吧。

姚姚叫了起来，爸爸，我想看看。

老工程师说，孩子想看，就让她看看吧，也好长长见识。

就在他们随着老工程师进入厂区玻璃制造车间时，牙医看到姚姚双眼紧闭，随后慢慢睁开，说，爸爸这里的味道多好闻啊。

牙医一愣，跟着使劲闻了一下。

牙医闻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老工程师笑了，说，这是玻璃原料的味道呀。

姚姚一听，高兴起来，说，爸，我說玻璃是有味道的吧，你还不信。

进入宽大敞亮的玻璃车间，里面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玻璃，姚姚欢快得像走进一个硕大无比的巨型玩具室，那些琳琅满目各种规格形状的玻璃，让她目不暇接。

突然姚姚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捡起了一块厚厚的咖啡色玻璃，放在嘴里咬了起来。

老工程师一见马上说，小朋友，吃不得。

姚姚迎脸而问，为什么？

老工程师奇怪地看着姚姚，玻璃是不能吃的，就算你吃，也咬不动啊。

姚姚点点头，说，不能吃是假，咬不动是真。这块玻璃味道好，可惜像块老牛肉。

姚姚轻轻放下了。

老工程师看着牙医。

牙医这才尴尬一笑说，我不瞒你了。我把孩子带来，不是因为她喜欢玻璃弹子，而是她得了个怪病，喜欢吃玻璃，我已经走投无路没办法了。

老工程师马上严肃起来，这样恐怕不行，如果吃出病了，责任就大了，我们回吧。

老工程师这么一说，牙医羞得无地自容。

牙医说，那好，那好。

牙医招呼着姚姚走，然而姚姚站在一台机器前一动不动了。

那是一架大型自动玻璃切割机。切割机静静地卧着不动，但是它的身下却有一大片洁白如雪花，且是弯曲起来的东西。

姚姚双眼紧紧盯着这一大片弯曲的雪花。

姚姚问，爸爸，这是什么？

牙医有些搞不懂。

老工程师马上说，这是切割下来的玻璃残屑。

姚姚笑了，突然伸出小手，一把抓起，刚想往嘴里送时，老工程师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姚姚的手，迫使姚姚松了手，那白花花玻璃卷掉在了地上。

老工程师发火了，这东西不但不能吃，就是碰一下，它的残屑也会钻进皮肤里的，看来今晚你就别想睡觉了。

姚姚的手被捏痛了，哭了起来。

老工程师也没理睬哭的姚姚，对牙医说，玻璃弹子也给你们了，走吧。

牙医对姚姚说，爷爷玻璃弹子也给你了，走吧。

姚姚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的白花花玻璃卷。

牙医急了，上前拉着姚姚就走。

姚姚甩掉牙医的手，轻声说，你别拉我，我会走。

牙医与老工程师在前面走，姚姚慢吞吞地跟着后面。

快到厂门口时，牙医与老工程师回头一看，只见姚姚低着头，站立不动。

牙医与老工程师不解。

突然牙医与老工程师眼睛睁大了，他们像大白天见到鬼似地吓得浑身在打哆嗦。

他们看到姚姚手里拿着原本别在胸前的那枚陶瓷做的大大的领袖像章，犹如吃饼干似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牙医猛地冲过去，夺过姚姚手里的领袖像章，发现上面只剩下领袖的一只耳朵……

老工程师发疯般地狂叫起来，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就在牙医愤怒地瞪着姚姚时，姚姚仰着小脸认真说，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吃玻璃花瓶，能吃到花香；吃玻璃茶杯，能吃到茶香；吃玻璃烟缸，就能吃到烟香，吃这个陶瓷像章，能吃到真正的奶油香……

8

那天下午，牙医骑车带着姚姚怒不可遏狂奔市區后，并没立即回家。

牙医把姚姚直接带到牙防所。

牙医再次看到悬挂着的醒目横幅：树立社会主义一口好牙，毁灭资本主义一张烂嘴。

牙医咬牙切齿说，好！

牙医二话没说，在手术室里，用极快的速度的把姚姚嘴里的牙齿全部拔光。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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