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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

2014-11-28马悦

回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香草庄子孩子

马悦

男人说:“去吧。”花嫂好像没听见,埋头干自己的。“去呀,你听见没有?”花嫂依旧忙她的,叠被子,扫炕,拿起笤帚打扫屋子。男人上前夺下她手里的笤帚,花嫂这才出了门。

走出大门,花嫂感觉扑到怀里的阳光很莽撞,她被撞了一下,打了一个激灵。此刻,东山顶上一轮红日正在升起,庄子已趋于平静了。

庄子的聒噪在早上,在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那会儿,早起的人,早起的牲口,早起的公鸡,沉静了一夜,借着清晨的美妙时光尽情喧闹一番。村巷里,水井旁,坡梁上,到处是人声,牲畜的叫声,公鸡的打鸣声,学生娃娃的歌声、笑闹声……只是一阵子,庄子又平静下来了。

太阳在升起,房屋上面的蓝烟在升起,地畔上的薄雾在升起……这升起,是无声的,却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宣泄。叶子上的露珠,很饱满,晶莹剔透。草儿和秧苗给压弯了腰,低垂着,有一种不甘,极力地想挺直身子。花嫂的心给熏染了,难堪和顾虑消淡了许多,她也挺挺身子向前走去。

路边有一棵柳树,繁茂的枝叶也湿漉漉的,浸透了夜露,泛着油腻的光泽。刚刚还一树的鸟雀,突然间就不见了,飞远了,留下一树的静谧。一片叶子,遭到什么不测似的,从枝头上掉下来,失去了平衡,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落在花嫂面前。花嫂站住了,受到惊吓一般看着它,疼惜地看着它,就好像叶子没有着地,而是落到了她的心里面,也是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在某个角落着陆,却轻轻地扎了她一下,她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的痛。

花嫂回头望了一下自己家的院子。院子很安静,她不在,院子肯定是安静的。男人等她出了门,就和小女儿双燕下地了。这她知道,可由不得自己,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她怎样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前面,那个破败的院子隐约可见。那屋子老态龙钟,矮矮的,胆怯,甚至猥琐地趴在那里,使劲儿撑着,不想倒下。路是土路,弯弯曲曲伸向远山的尽头。屋子掩映在朦胧的烟尘里,远远的,看不太清楚,也无法断定屋里有没有人。

花嫂莫名地叹了口气。刚才,就在迈出大门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一点勇气的,加之男人给自己打了气。后半夜,俩人睡不着,男人说:“你去试试……”她在黑暗里看不清男人的脸,但能想到男人是一种尴尬而又略显激动的表情,她应了一声。答应了,到了早晨却鼓不起勇气。一早男人就催了几次。花嫂心里又犯了嘀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一副脸面去面对香草!听男人的口气,他是不会去的,这个任务非她莫属。至于双燕,她是更不会去的。

“一次不行,去两次,三次……”这几天男人一直这样说,她知道男人的想法,也理解男人的心。

今年秋上,在外打工的香草回来了,不但自己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庄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听说香草抱回来的是个男孩,很可爱,白得像用面捏的。但是,孩子的右手手掌是秃的,只长了半截小拇指。有眼细的女人看出来了,孩子长得很像香草,粉嫩粉嫩的,眼睛黑得像玛瑙。有人问过香草孩子的爸爸是谁,香草不说。不说就意味着不好意思,意味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人都不傻,一定是香草跟城里的野男人生的,然后让人家甩了。香草是农村女人,长相再好看能比得上城里的女人吗?人家玩够了,就把她一脚蹬了。还有人分析,香草当小姐每天接客不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有了孩子,当不成小姐了,就只能回来了。

其实,关于香草的消息,早已插上翅膀飞回了庄子里。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双燕。花嫂知道双燕和香草不投脾气,刚开始听到双燕说的话,她不相信,觉得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六年的香草不是那样的人。香草听话、孝顺,针线、茶饭样样拿得出手,是庄子里公认的好媳妇。儿子口唤了,香草不但没有走,还要给他们当女儿,待他们老两口比以前更好了,比亲生女儿还亲。可是,自从香草跟庄子里几个女人出去摘枸杞子,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让人难以相信的变化。

儿子在时,香草就说要挣钱给家里盖瓦房。儿子不在了,香草还一直说要挣钱盖瓦房,让二老享福。庄子里那些做生意的,出门打工的,差不多都盖起了大瓦房,那琉璃瓦直晃人眼。自从儿子出了事故,花嫂就一直不同意香草出去打工挣钱。啥房不房的,人老几辈子住窑洞不也过着嘛。人哪,平安是福,其他都不重要。摘枸杞子是没有风险的,磨不过香草的一再央求,花嫂同意了。香草早晨给他们做好饭,操心着他们吃了,这才走的。谁想,那是香草给他们做的最后一顿饭。香草和庄子里几个女人坐车走了,摘完枸杞子,别人都回来了,香草没有回来。回来的人说,香草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就走了。

香草去省城了,这一去就是两年时间。这两年香草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打在双燕的手机上,双燕一看是香草的电话,就压了,也没跟花嫂说。后来香草就再没打来。花嫂心里着急,问女儿好几次,双燕说:“人家巴不得走呢,还会打电话来?”花嫂就默默地等着,说不定哪一天香草突然就会站在自己面前。

花嫂等来的是香草寄来的钱。第一次是三百,第二次是五百,第三次八百,随着香草寄钱的数目不断增加,关于香草在省城的一些消息也相继传到了庄子里,飞到了田间地头,飞到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双燕有个同学在省城开理发店。还是哥哥穆哈买在的时候,上过小学三年级的双燕和她的同学商量到城里学理发,走的那天,那同学还来过家里。后来双燕吃不了苦回来了,她那个同学留在了城里。同学说双燕的嫂子香草是个大美女。双燕个儿小,人又胖,圆盘脸,小眼睛,脾气也不好,十五岁了,却没有少女的灵巧与温柔。自从香草娶进门的那一天起,就和双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家夸赞香草的话成堆地挤进双燕的耳朵里,挡都挡不住。说香草漂亮,像仙女儿;说香草性子好,是个好媳妇;说穆哈买有福气,说花嫂两口子得了安拉的慈悯。双燕越听越不是味儿。其实,在双燕眼里,香草充其量是个三等美女,她能比上刘晓庆吗,能比上张柏芝、张曼玉吗,那才是美女,香草土得掉渣儿。更让双燕无法接受的是,父母和哥哥对自己的疼爱都被香草给夺去了,动不动就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对,要向嫂子学习。双燕无法理解,对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怎么能比对自己的亲人更亲呢?哥哥口唤了,双燕在悲伤过后有了一丝喜悦,这下香草该背铺盖卷儿滚蛋了吧。可是香草不但赖着不走,还要给父母当女儿,要做自己的姐姐,真是不要脸。双燕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香草的阴谋得逞。她处处找香草的碴儿,想把她挤对走。香草外出后,看着母亲一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双燕心里更气愤了,她希望香草再也不要回来,最好被人贩子拐走,或者出事故死在外面!

听到城里的同学说见到香草的情形时,双燕心里一动,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花嫂。双燕告诉花嫂,她的同学见到香草在夜总会工作。知道了什么是夜总会,花嫂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后来庄子里也有人在城里看到了香草,说她在夜总会上班,打扮得像个妖精。花嫂沉默了。香草不停地寄钱回来,而且越寄越多。花嫂看见那越积越厚的一沓票子,再也感动不起来了,她开始觉得恶心。男人说:“一分钱都不要动,我们人穷,但要脸。”

庄子里传言四起,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庄子说,看见香草穿着很时尚,根本不像农村人,抹着口红,画着眼影,穿着旗袍,大腿都露在外面。时隔不久,双燕又发布了香草的消息,说香草当了坐台小姐,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三四个男人,而且都是有钱人。很快,香草当坐台小姐的事成了庄子里茶余饭后的一道小菜。花嫂不愿出门了,见了邻居有意躲着。她不出门,但有人找上门来。她们问花嫂坐台小姐是干啥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也有人阴阳怪气,看花嫂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羡慕,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花嫂无言以对,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夜里,花嫂常常睡不着,眼泪把心淹没了。她实在没有想到,表面温顺的香草,她疼爱的香草,把他们的脸皮撕下来踩在了脚底下,还要在上面撒一泡尿。活到这个岁数,清贫了大半辈子,老都老了,人却丢到海里去了。老人们留下来的话一点儿不假,红颜祸水。花嫂打算不再认香草了。

儿子口唤后的四年里,花嫂一直把香草当亲女儿待,她想找个好人家把香草光光鲜鲜地嫁出去。也有几个人上门说过亲,有花嫂看上的,但香草不愿意,她要找愿意倒插门的,还要愿意给二老养老送终,这就耽搁下来了。儿子穆哈买和香草结婚两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是再遗憾不过的事情了。花嫂的遗憾在心里,从来不说出来。这次香草伤透了她的心。

闲下时,走进儿子和香草的屋子,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落满了灰尘,炕上、被子上厚厚一层。香草刚走的时候,花嫂每天打扫一遍,现在她没有了那份心劲儿。屋顶的角落里有蜘蛛网,那蛛丝密密麻麻,千丝万缕,让人有无法挣脱的感觉,但整个网子却是空的,没有一个蝇虫在上面,也没有了蜘蛛的踪迹。都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过去的温馨、热闹、繁忙、嘈杂一去不复返,手放到炕上摸摸,放在柜子上摸摸……除了冰冷,还是冰冷。以前的所有仿佛都在昨天,香草戴着红盖头穿着一身红缎子衣服,在庄里人的簇拥下走进大门,儿子穆哈买身上绑着彩色被面子迎上去,在阿訇的念诵声里,两个新人走进新房。这时候有人喊:“快给公公婆婆戴墨镜!”有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墨汁在他们脸上画得五眉三道,笑声很快把院子淹没了……结婚不久儿子说要出门打工,想尽快把结婚时拉的账还了,想快点盖新房子。花嫂拦挡了,新婚宴尔,哪有把新媳妇撇下走了的道理。再说了,花嫂还想着快点抱孙子呢。

两年后,儿子还是出去打工了,结果什么都没有挣回来,却把命搭进去了。香草哭得死去活来,说是自己害死了穆哈买,家里为娶她拉了那么多账,是她要盖新房子,是她让穆哈买出去挣钱的。双燕很赞成这个说法,一天到晚指责香草,给她脸色看。花嫂说:“死丫头,啥时候才能出个婆家嫁掉呀,嫁掉了这个家就太平了!”

花嫂怕香草想不开,搬过去陪香草睡,夜里母女俩躺在被窝里一起抹眼泪儿。有一天晚上,花嫂拉着香草的手说:“娃呀,不是妈要撵你走,你还年轻,日子才是起头的时候,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得往前再走一步,再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听了这话,香草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转过身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说:“妈,有穆哈买,我是你们的媳妇儿,穆哈买没有了,我就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父母。三个姐姐都嫁得远,双燕玩性又大,以后就让我给你们养老吧。”花嫂一把将香草揽在怀里,抹着眼泪说:“我的瓜女子呀,你太年轻了,你还不知道守寡的难处,这可使不得,世人的唾沫星子会把我们淹死。”香草把脸贴在花嫂的脖子上,“实在不行,我就给你们招一个女婿回来,一块儿给你们养老。”

夜里,睡在花嫂身边,香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温馨,是踏实,自己也说不清楚。香草从小就没了父母,从记事起就由哥哥带着。哥哥待她很好,但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哥哥结婚了,一切都变了。嫂子特别厉害,嫌香草吃闲饭,把做饭和洗衣服的活分给了香草,还把香草撵到灶房里去睡。灶房旁边是羊圈,香草每晚听着 “咩咩”的羊叫声入睡,倒是减少了黑暗中的恐惧。十六岁上,香草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俊俏,成了远近闻名的美女子。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嫂子要彩礼狮子大开口,提亲的都被吓退了。香草渴望着出嫁,但又由不得自己,她只能在夜里一个人悄悄地叹气。

终于有一天,一个白净腼腆的小伙子在见过她之后被她的美丽和她那纯净的眸子所打动,给父母表示非她不娶。那个母亲出于对儿子的疼爱,也是看上了香草的朴实和能干,便倾尽家财,还举借外债凑够了彩礼,把香草迎娶进门。婆婆个儿小,衣着朴素干净,面容慈善,邻里都叫她花嫂。面对婆婆,刚开始香草很羞涩,很紧张。慢慢地,香草发现婆婆性格特别好,很宽容,很容易相处,待自己像亲生女儿。

结婚第二天早上,香草一睁眼,天已大亮了。坏了,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赶忙起床去厨房做早饭。可是到厨房她才发现,花嫂都快把饭做好了。香草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小心地对花嫂说:“妈,我起来迟了,明天我一定起来早些。”花嫂笑笑说:“明天早上你也不用起得太早,你们年轻人瞌睡重,又是才结婚,早上多睡一会儿吧。我瞌睡少,早上也睡不住,早上饭我做。”香草的头勾得更低了,心里涌出一丝温暖的感觉。香草用心对待家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不好相处的小姑子,香草努力对她好,生怕惹着她。香草想多干些家务,但常常被花嫂拦住。花嫂怕香草累着了,她想早点儿抱孙子。双燕说花嫂把香草惯成了皇后娘娘,香草听了既羞愧,又有一种无比温暖的感觉。口里叫着妈,香草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香草想,自己的亲妈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三个月的时候,花嫂问香草:“还洗月经吗?”“洗呢。”四个月的时候,花嫂问香草:“还洗月经吗?”“洗呢。”六个月的时候,花嫂问香草:“还洗月经吗?”香草不说话了。花嫂高兴地说道:“好呀,我很快就要抱孙子了!”公公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让花嫂天天给香草熬鸡汤喝。那段时间,香草有些胖了,皮肤也更白了。

两个月后,香草突然来了月经。卫生院的医生说,香草没有怀孕,香草得了妇科病,抓了中药让回家熬着喝。花嫂说可能是香草在娘家时常年动凉水的结果。花嫂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偏方,每天让香草用花椒水洗脚,花嫂说花椒水洗脚能治百病。香草听话地洗着,早晚各一次。

快两年了,香草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香草整天愁眉不展,发胖的身体又瘦了下去。香草觉得对不起男人,更对不起公婆。花嫂不但没有生气,还常常开导香草。花嫂说:“这不怪你,这都是安拉的安排,你不要难为自己。”香草觉得,花嫂就是她的亲妈。

花嫂想起,香草走的时候说过:“妈,我去挣上钱就回来。”现在回想起来,香草说的全是假的,骗人的话,他们对香草的好没有换来香草的真心。香草的心早就变了,只是他们太相信香草了。

花嫂听到香草回来的消息时,香草已经快走到家门口了。双燕眼睛尖,赶快把大门关了,从里面扣上。井边饮牲口的男人回来了,在大门口碰见香草。香草迎上去喊了一声:“大。”“谁是你大?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还敢回来,真是羞人的先人!你给我滚,以后再不要回来了!”香草有些疑惑,但还没等她开口,公公又发话了:“走呀,还站着干啥,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媳妇!”双燕把父亲接进门,转身剜了香草一眼,“呸!臭不要脸,当了婊子还敢回来!”“哐!”门又重重地关上了。香草啥都没有说,转过身,背着行李,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屋子里的花嫂听着香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了,听不见了,眼泪从一个深邃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漫上来,淹没了她。

香草没有离开庄子,也没向任何人解释,默默地住进了东山脚下一个废弃的院子。那房子年久失修,四处通风,是搬迁户留下的。近几年,庄子里有人搬去了城里,留下一些空院子、老屋子。香草心细,经过一番收拾,还真有了家的样子。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屋子漏风处都给堵上了,屋里的墙上贴了图画,门窗挂上了帘子,还添了几样旧家具。香草就这样住了下来。

从庄里人的眼神里,花嫂第一次看到了“羞辱”两个字。男人气不过,去香草住的破屋跟她打招呼,让她趁早离开庄子,但香草没有走。

香草回来时间不长,人们看到一辆白色小车开进庄子。正好是上午散工的时候,人们刚刚从田里回来,看到小车带着浓浓的土尘向香草住的破屋驶去。有人往前跟了过去。小车果然停在了香草的门口,一个胖男人从车上下来,香草笑盈盈地出门迎接。胖子从车里拿出了大包小包的很多东西,提进香草的屋子。胖子进去很长时间,吃过午饭又过了好一阵儿才走。香草抱着孩子送他上车,还摇着孩子的小手和胖子道别。看得出,胖子也很疼爱孩子,有依依不舍的感觉。人们恍然大悟,原来孩子是有父亲的,而且他没有抛弃香草。“看他那么有钱,肯定是大老板,为啥不让香草住在城里呢?”有的女人心里闪过一丝酸酸的感觉。“这就是有钱人包二奶,这在城里可流行了。”“啥是二奶。”“就是二老婆。不合法,不能让大老婆知道,就到处藏着。”犯过酸意的女人心里找到了平衡。半天时间,人们似乎经历了很多。

人们讨论着包二奶的事情,一时间庄里人都长了知识。

花嫂和男人窝在家里琢磨出了一个赶香草走的办法。看得出来,香草是为了娃娃才回庄子的。趁着香草不在的时候,把娃娃抱出来,悄悄儿送人,送得远远的,让她找不见。没有了娃娃,香草就不会住庄子里了。双燕也很赞成这个办法,但她不愿意亲自去抱娃娃。男人也不去,看来这坏事又得花嫂去干了。

死男人,啥坏事情都计划好了让她去干。刚包产到户那阵子,家里粮食不够吃,男人让她夜里去偷别人家的玉米。玉米熟了,叶子刀刃一样,划得她满胳膊满手血印子,脸上也划了几道。被露水打湿了,生疼。叶子唰唰响,大气不敢出。掰满一背篼,翻沟爬坡往回赶。挑的是没月光的晚上,夜黑得墨染了一般。脚下坑洼不平,跌跌撞撞往回跑。路上不能停,就怕碰上人。回到家也不敢开灯,确定了没人追上来,这才长出一口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露水湿透了。第二天听到玉米的主人满庄子咒骂:“哪个死了全家子的昨儿晚上偷了我的玉米?吃了烂肠子烂肚子,出门让车撞死……”花嫂低着头吃玉米,感觉肚子里真的不舒服。男人却说:“骂归骂,有啥办法,总不能看着娃娃们饿肚子吧。他们家又不缺这几个玉米,以后宽裕了想办法还他们!”花嫂的肚子舒服了一些。

花嫂总觉得那样做对娃娃不好,虽说是私生子,见不得人,但在亲妈身边总是会好一些。这要是自己的亲孙子该多好呀!花嫂猜想着孩子的模样。

儿子没有了,也没留下个娃娃,花嫂觉得自己对不起公公婆婆。嫁进婆家,公婆对自己很好。男人是家里的独苗儿,公婆盼着她多生几个儿子。但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三胎都是女子。花嫂觉得愧对婆家每一个人,每走一步路,每干一件事,总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穆哈买出生时,一家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花嫂长出一口气,感觉一辈子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婆婆亲自给她伺候了一次月子,伺候得很尽心,让她感动得直流眼泪。

穆哈买两岁时,花嫂想再生一个,胎顺了,再生肯定是儿子。但是公家不让生了,计划生育了。公婆花钱托关系,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又弄到一个指标,谁想生下来又是女子。和生前几个女儿时一样,公婆没有怪花嫂。花嫂想,自己命里就这一个儿子,一定要把他养好,长大了给娶个好媳妇儿。

婆婆说她要活到孙子结婚的那一天,她要亲眼看看孙媳妇是个啥模样儿。穆哈买六岁那一年,公公口唤了,第二年婆婆也口唤了。二老都没有等到孙子结婚的那一天。穆哈买十八岁那一年,花嫂张罗着给说媳妇儿。看了附近的好几个丫头,穆哈买都不中意,最后看上了远处村里的香草。

穆哈买和香草感情好,两年时间没有拌过嘴。只可惜好景不长,庄子里有些人出门打工,穆哈买也按捺不住了,得到父母和香草的同意后就走了。谁也没有料到,穆哈买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虽说补了三万元的命价,可这又有啥用呀!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花嫂的天空暗淡下去,老两口头发一夜白了好多。看着整天以泪洗面,不说一句话的香草,花嫂心里像刀割一样。可怜的女子呀,命咋比我还苦呢!

双燕在花嫂面前说,香草是个扫把星,是她给家里带来了灾祸。花嫂赶忙上前捂住女儿的嘴,“死丫头,你可不敢乱说。这都是安拉的定夺,香草也可怜得很。”双燕“哼”了一声,怏怏地回屋了。

把香草娶回家,花嫂想,她要像婆婆对她那样对香草,甚至要比婆婆还好。香草生了娃娃,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她都要伺候月子,尽一个婆婆的责任。但是现在,香草没有给自己生下孙子,却在外面弄出一个野种抱回来,这也太伤人的心了!香草来的那一天,花嫂在屋子里哭,不是哭香草,是哭儿子,哭她自己。

抱孩子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庄子里又来人了。跟上次一样,还是那辆白色小车。人们不用想,是那个胖子来看香草了。但是小车并没有去香草那里,而是驶进了村长家。有人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追去看的人比上次更多了。车上下来的除了胖子,还有三个人,有一个穿着警服,有人说是派出所的。“是来抓香草的吧,当小姐是犯法的。”“不会!胖子和香草那么好,怎么可能带人抓她!”人们在猜想着。

不大工夫,村长带着来的人向花嫂家走去。

花嫂刚想出门干活去,被挡在大门口。村长说:“这是派出所的,找你们有事。”花嫂很紧张,上次儿子出事来了派出所的,今天她不知道又有啥事临头。“这是从省城来的王警官。”村长指着那个穿警服的瘦高个说。然后,又指了指另两位说:“这是咱们乡派出所的摆警官和刘警官。”花嫂还是紧张,手抖得茶水倒不到杯子里去。

派出所的又一次踏进花嫂家的门,人们不知道出了啥事,但能确定,肯定跟香草有关。

王警官接上茶抿了一口,“你们娶了一个好媳妇呀,她的事情感动了好多人。你们真有福气!”花嫂两口子嘴张得比外面的人还大。

通过王警官和胖子的讲述,花嫂和男人知道了香草进城打工的详细经过。

原来,香草有个表哥在省城卖菜,听到香草的遭遇,几经周折才跟香草联系上。表哥说城里的钱好挣,叫香草到省城去打工。香草怕公婆不同意,就先去了省城,然后再给家打电话,没想到电话一直打不通。表哥带香草去应聘一个大餐厅的服务员,因为香草不识字,没聘上,后来在一个小饭馆当了打杂工。老板管吃住,说好了第一个月是试用,工资五百,试用合格,第二个月工资八百,如果干得好,从第三个月开始涨到一千块钱。香草很开心,干得很卖力,老板两口子也很满意。老板有个侄子也在城里打工,常到饭馆里来。他比香草大两岁,一直没结婚,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喜欢上了香草,托叔叔给他说媒。老板也挺喜欢香草,觉得两个孩子很般配,就让老板娘问香草。香草说了自己的情况和要求,老板娘脸上的微笑退了下去。从此,老板两口子待香草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表哥知道了这个事儿,给香草做工作,说她一个寡妇家要求太高了,而且公婆有四个女儿,哪用得着她来养老。可是在这个事情上,香草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表哥也有些生气了。

饭馆里不好干了,表哥又托人找关系在医院里给香草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这里工资也是一千,可以管住宿,但吃饭得自己掏钱。还好医院有食堂,饭菜很便宜。在医院干清洁工基本上可以按时上下班,香草就有了下班的休息时间。有了时间,香草就想,如果能再找一份工作就好了,一个月除过伙食挣八百块钱,什么时候能凑够盖房子的钱呀!

一起干活,和香草住一个宿舍的姐妹叫小玲,她说有个地方招夜里的清洁工,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干了。她自己晚上就在那里干,只干前半夜的六个小时,工资每月一千二呢!香草赶忙问是什么地方。“是蓝月亮夜总会。”来城里快一年了,香草知道什么是夜总会,心里的那股热劲儿一下子没有了。“那种地方怎么能去!”她差点儿脱口而出,但想到那样会伤人,她只是说:“我不想去那里。”“夜里的工作不好找,我也找了好长时间,就这个最合适。我们只是打扫卫生,又不干别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磨不过小玲的劝说,香草跟着去看了一次,真的是只打扫卫生。香草就去干了。

夜总会的清洁工大部分是干全夜班的,也有少数只干前半夜,前半夜人多。清洁工分为打扫包厢的和打扫大厅、过道和卫生间的。打扫包厢可以时不时从客人剩下的东西里捞一点儿好处,偶尔还能收到小费,所以大家都想去打扫包厢。只有香草不愿意去打扫包厢,宁愿去打扫卫生间,经理就让她打扫卫生间了。香草打扫卫生间非常认真,把卫生间擦得一尘不染,得到了经理的表扬。

干两份儿工作,香草对收入很满意,就是觉得有些累。每天一大早去医院,下午下班后吃了饭就赶去夜总会,后半夜才回到住处,每天只能睡四个多小时。幸亏夜总会离医院的宿舍不远,要么根本就跑不过来。时间长了,香草的身体吃不消了,人瘦了,白天总是打瞌睡。

有一天,香草在儿科病房里拖地时,为了躲避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暖瓶碰下来打碎了,开水扑到了香草的脚上,也有些溅到了孩子的腿上。香草忍住了剧烈的疼痛,但孩子却死命地哭喊。孩子的父母和奶奶闹到了医生那里,还说要见院长。幸亏孩子的主治医生人特别好,检查了孩子的腿,说没大问题,溅到孩子腿上的开水不多,而且溅起来后温度已经降了很多,没有达到烫伤的级别,医院会负责处理,不会留下痕迹。经过那位医生和医院的协调,扣了香草一个月工资,赔给了孩子的父母。事情算是平息下来了,香草也被医院辞退了。

香草在小玲的宿舍里养了半个月伤,就在夜总会里当了全夜班的清洁工。晚上打扫不完了白天也得去,管吃住一个月一千八。收入减少了,香草不甘心,白天就接一些十字绣之类的手工活做做,把差额补回来。

有一天晚上,香草正在夜总会的卫生间里拖地,趔趔趄趄地进来一个男人,显然是喝多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香草赶忙上前扶起他,还用纸擦干净了他的衣服。那男人盯着香草的脸看了很久,香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找借口离开了。第二天,人事部经理把香草叫去,说要让她去当门迎。原来香草在卫生间里扶起的是夜总会的老总,他露面不多,那晚在陪一个重要客人。他告诉人事部经理,说他把非常漂亮的一个美女浪费在了卫生间里。

从此,香草穿上了旗袍,盘起了头发,被打扮成古典美女,站在大厅里迎送客人。香草本来不想干这个,小玲劝她:“傻女子,这个活可不是谁都能抢得上的,又轻松又体面,不用进包厢,工资还高,一个月要两千五呢,我想干人家还不要呢!”香草就干了。她省吃俭用,留上一二百元的花销,剩下的全寄回去了。

自从干上门迎,常有一些公子哥儿来骚扰香草,幸亏有前厅经理挡着,一直没出什么事儿。有天晚上,来了一个有钱的阔少,带着几个人,一进门就看上了香草,让香草到包厢里去陪他们。夜总会有规定,门迎不进包厢。前厅经理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进包厢,为香草解了围。谁知那阔少玩到后来喝多了,上完卫生间又来纠缠香草。正好前厅经理有事出去了,别人都不敢动手,只是劝说,也没用。香草在挣扎中被拽住了头发往包厢那里拖。“别给老子装正经,玩清高就别上这儿来!”被拖到包厢门口了,香草在绝望地哭喊。突然,香草的头发被松开了。香草抬起头,看到阔少的脸紧贴在墙上,一个高大的胖男人从后面拧着他的胳膊。“最看不惯你们这种纨绔子弟,拿着老子的钱出来胡作非为,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女孩子,我废了你!”阔少包厢里的兄弟们出来了,胖子的包厢里出来了更多的人,阔少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进了包厢。

救香草的胖子叫梁宏雁,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那天晚上在搞公司聚会。那晚他提前离席了,带着香草去附近的美发屋剪掉了长头发。他让香草别在夜总会干了,那不是她这种女子该待的地方。他在自己的公司里给香草安排了一个工作,专门打扫总经理和几个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工作量不大,一个月还是管吃管住两千五的工资。只是有个条件,香草不能再去干兼职了。

梁宏雁带香草去的正是双燕的同学所在的美发屋。香草不认得她,但她认得香草。她早就看到香草在夜总会工作,但一直没和香草打招呼。这次也一样。

梁宏雁也是回族,比香草大整整十岁,三年前老婆出车祸去世了,撇下了他和两岁的儿子。儿子今年都五岁了,梁宏雁却一直没有再谈女人。他担心给儿子娶个后妈对儿子不好。在半年多的相处中,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善良淳朴的农村女子了。在感情的簇拥下,有一天他终于向香草表白了。香草对梁宏雁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是感激还是喜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她觉得,两个人的差距太远了,不属于一个世界,况且,她不能撇下家里的父母,自己好不容易才遇上的父母。她婉转地拒绝了梁宏雁。梁宏雁说可以把二老接到城里来。香草摇头,“不可能,他们不会来的。”梁宏雁再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对香草好。香草却有意无意地躲着梁宏雁。

好几个月没见着小玲了。星期六下午,香草去医院宿舍看小玲,晚上就住在了那里。小玲比香草大一岁,和香草一样,来城里快两年了。小玲长得不漂亮,不同意家里说的亲,自己也没找到合适的,就一直单着。聊了一夜,两个人有一个共识——女人应该有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香草说:“没有男人,有个孩子也好,也就有个盼头儿了。”说完这话,香草心里又涌出了对婆家的愧疚感。

第二天两个人起得都很早,送小玲去医院后,香草还要回宿舍去洗衣服。小玲进了医院,香草继续往前走,车站在前面。往前走了几步,香草看到路边围着一些人,不知在看什么,大部分是晨练的老人。车还没来,香草也过去看看。原来人们是在围着路边的一个椅子看,椅子上是一个被小花被包着的孩子,好像还没满月。有老人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负责任了,生的时候不考虑清楚,生出来不想养了就扔掉,娃娃太可怜了!”“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老人老人不愿意养,孩子孩子也不想养,只想着自己轻松。”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是却没人把孩子抱起来。香草出于本能地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孩子粉嫩的小脸蛋儿都冻得有点儿发紫了,在不停地打着嗝儿。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孩子的花被外面,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她想让孩子早点儿暖和起来。“这是你的孩子吗?”香草摇摇头。“不会是人贩子吧。”又有人说。还没等香草作解释,一辆警车停在了旁边。有人早就报警了。香草抱着孩子坐进了警车,被带走了。

在孩子的被子里发现了一张纸,纸上说,孩子的父母是打工的,这个孩子是超生,没办法上户口,孩子太多,他们也养不了了,所以请好心人收养,还有千恩万谢、来世报答之类的语言。看到孩子的手,香草想,可能这才是他们丢弃孩子的主要原因,这反而增加了她对孩子的怜爱之心。是个男孩儿,香草一阵欣喜,有儿子了,没男人也可以过;自己给父母养老,将来儿子给自己养老。办理这个案子的王警官说抛弃孩子是违法的,要想办法找到孩子的父母,让他们承担起父母的责任,如果实在找不到,孩子就要被送到孤儿院去。听到“孤儿院”三个字,香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问王警官她能不能养这个孩子。王警官诧异地看着她,“你可看好了,这孩子可有残疾!”香草说:“这不要紧,总会有办法过活的。”王警官说:“还要看你的情况符合不符合收养孩子的条件。”旁边桌子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脖子里挂着个相机,时不时地看看香草,听他们说话。香草说了家里的情况和自己出来打工的原因,王警官先是低头听着,后来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看看香草,提一些问题。

“你可以收养这个孩子。”问完香草的情况,王警官说道。香草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王警官让香草坐着等一等,他和旁边桌子的年轻女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进来了。“这是《都市晚报》的记者潘娜娜。”王警官对香草说,“她想报道一下你主动赡养公婆和收养残疾婴儿的事情。”原来,潘娜娜今天又到派出所来找新闻,正好碰上了这个案子,她很感兴趣,也很感动。香草对报纸很陌生,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上报纸,她在惊恐中本能地拒绝了。后来听潘娜娜说,上了报纸对孩子以后有好处,香草就勉强答应了。

梁宏雁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香草的报道后,才知道香草这两天请假的真正原因。她想劝香草放弃收养孩子,可是他知道,香草是不会放弃的,况且已经被登了报。看样子香草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和老人孩子一起过了,梁宏雁彻底绝望了,心像刀割一样疼,为自己,也为香草。

有了孩子,没法儿继续打工了,谢绝了梁宏雁的一再挽留,香草回村了。两年了,香草感觉自己也该回家了。

后来梁宏雁来庄子里,给香草送来了好心人的捐款捐物,顺便来看看香草。

听完王警官和梁宏雁的讲述,花嫂早已泪流满面,衣襟都已经擦湿了。男人的眼里也早已湿漉漉了。

王警官说:“听说你们不认香草了,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就过来看看,顺便和乡里派出所协调一下,把孩子的收养手续和落户手续办一下。”花嫂两口子又后悔又羞愧,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长带着客人走了,花嫂没去送,一直坐在那里哭。

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怎么的,花嫂心中的顾虑一会儿给日头晒化了,一会儿又被山风刮来了。两年了,她现在非常想见香草,但又害怕见到她。花嫂的脚步慢下来,希望身后有个人叫她一声,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男人。男人向她扬扬手,喊道:“你先回来,要不咱俩一起去……”花嫂就会给男人一个机会。她好像听见了,猛一回头,路上空无一人,远处自家的院子里也空无一人。

香草的院子清晰可见了,破屋旁边有新砌的羊圈,还有一片菜园子。菜园子刚种上的样子,规模不算小,四周还围着栅栏。这女子,还是那么勤快!

路上空寂着,阳光白花花的。花嫂眼睛有点花,身子摇晃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脚仿佛踩在船上一样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晚上没有休息好,她想到路旁坐下缓缓,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些。最终没有坐下来,她要趁早,她担心去迟了香草出门了,她可是闲不住的。太阳已经升高了,花嫂加快了步子。

路上没人,脚步声就格外响,这令花嫂生气,气自己的笨,一个女人家怎么就像个汉子,无端地踩出那么大的响动来。要是被香草听见了,会不会躲着不见她?

花嫂家住在半山腰,从家门口到香草住的院子也就二里路的样子。花嫂却走了一身的汗,不知是走热了还是紧张的,总之满满的一身汗。花嫂抹了一下额头,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屏气聆听,听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心跳。院子里安静着,羊圈里有一只羊透过栅栏看着她,没有叫。

香草不在,门上挂着扣儿。花嫂胆子大起来,开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门旁边是衣服架子,再往里是个梳妆台。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有新有旧,都洗得干干净净。衣架下面有两层放鞋子的格档,上面一层放着一双皮鞋和一双布鞋,都有些旧了,下层空着。花嫂想起了香草给自己做的布鞋,穿着很舒服,也很结实。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用具有些她没见过,城里的东西总是很新奇。屋子靠西是一个大炕,炕席上铺的毡子和毯子是新的,花嫂没在意。那叠得方方正正的花被却让她心头一热,这还是儿子结婚时香草娘家陪来的,香草出门摘枸杞子时就带着它。

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怎么炕上没有孩子呢?香草出门干活还抱着孩子吗?花嫂突然注意到靠墙的婴儿床,城里人时新用这个。她走过去,轻轻地揭起小床上盖着的纱帘子,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出现在眼前。孩子睡着了,胳膊和手被裹单裹着。初秋的天气热,香草给孩子盖着薄薄的被子。被子一角被蹬开了,孩子的一只脚露在外边,花嫂拉过被角给盖上。孩子粉嫩的小脸儿,鼻子、嘴巴、耳朵多么小巧可爱,粉白里透出几分红润来。香草把孩子带得真不赖。孩子的嘴巴不住地动着,梦中像在吃着什么东西,看样子很香。

趁香草不在先把孩子抱回去,然后再来接她,那样就好办了。花嫂犹豫着,俯下身子试着抱孩子,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孩子醒了,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花嫂,眉头皱了皱,像要哭的样子,却露出了甜甜的笑。花嫂不动了,她看着孩子。孩子真的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眉毛轮廓分明。孩子还小,不认得人,他一定是把花嫂当成妈妈了。花嫂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穆哈买,小时候的儿子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那笑,那脸蛋上的酒窝,还有那嘴巴,那眼睛。花嫂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沉积多年的辛酸涌上心头。孩子兴奋地蹬着双腿,想把胳膊和手挣出来。花嫂捏了捏孩子的双腿,解开孩子的裹单,看到孩子的秃手掌,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她俯下身在孩子的秃掌上亲了亲,把两只小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股浓浓的奶香扑面而来,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花嫂抱起孩子,在那小脸蛋儿上使劲儿地亲着。一转身,她愣在了那里。门口站着香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香草默默地看着花嫂的每一个动作,已经泪流满面。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叫出了一声“妈——”

花嫂的脸不由得红了,她也是满眼的泪花,“香草,回家吧!” (插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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