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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冀新局

2014-11-26韩永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15期
关键词:京津新闻周刊河北

韩永

4月初的石家庄,雾霭沉沉,冷热不定。

3月26日《关于推进新型城镇化的意见》(征求意见稿)出台后,河北省发改委积了厚厚的一沓来自全国各地媒体的采访提纲。但原定于在4月上旬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最终流产。

省级主要领导召集厅局级干部开会的次数明显增加。4月11日会议的一个主题是:防止过度炒作。

空气中有种期待与不安交织的情绪。省直机关副处级干部叶弘,在与记者聊天时有时候会喃喃自语:这次会是真的吗?

一盘大棋

一切看上去都不同于以往。

2月25日一早,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乘高铁前往保定。他此行的目的,是调研该市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在该项活动中,保定是周本顺的联系点。

这看上去与第二天发生的京津冀的“大事”没有任何联系。但周本顺发言中的一句话,还是让人看到了一些“天机”。他说,保定要“下力气打造环京津地区新的经济增长极”。

几乎与此同时,习近平正在雾霾天里考察北京。他此次考察的一个主题,是在北京这样一个特大城市里,如何破解发展的难题。雾霭沉沉的首都街头,为这次考察提供了最为现实的一个背景。

在随后对北京的发展和管理提出的5点要求中,第二条提到要疏解该市的非首都核心功能,在工业项目的选择上要突出高端化、服务化、集聚化、融合化和低碳化。

细心的人士注意到,在习近平对北京定位的描述中,只有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家交往中心和科技创新中心,而没有经济中心。《中国新闻周刊》在河北采访期间,多位官员提到了这一点。

时间前推到2013年8月份。在北戴河,习近平主持研究河北的发展问题时,提出要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

而在2013年5月中旬赴天津考察时,习近平就提出要谱写新时期京津“双城记”。他对京津冀一体化寄予厚望,提出要积极推进京津冀区域合作。

5月20日和5月22日,河北省分别与天津和北京签署了合作框架协议。与此前三地间协议多流于空泛不同,这两份协议包含了大量具体的内容。

2013年,河北省4个与京津接壤的市——廊坊、保定、张家口、承德,从京津引进项目4022个,规划投资额达到2867亿元。

2月26,周本顺赶赴北京,参加由习近平主持的京津冀协同发展座谈会。有两位中共中央常委、6位政治局委员参加了这次座谈会。对一个区域合作的议题来说,这几乎是一个最强阵容,囊括了从政治、经济到研究部门的主要决策者,不仅在京津冀问题上史无前例,在国内其他区域合作问题上也未有先例。

多年研究京津冀问题的石家庄经济学院教授韩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与其他的区域合作不同,京津冀问题不仅是个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且多年停滞,积重难返,非最高领导推动难解其结。

此前,京津冀问题的协调部门为国家发改委,主要的操作部门为该委地区司。从行政级别看,京津两地的一把手均为政治局委员,而国家发改委主任通常是中央委员,由后者协调前两者的难度可想而知。由后者主持的京津冀一体化方案历经十年无果而终,就是对这一协调机制的某种证明。

2月26日的座谈会,围绕着一张椭圆形的办公桌进行。周本顺坐在习近平的右手第四个位子,左边是天津市委书记孙春兰,右边是河北省长张庆伟,对面是北京市委书记郭金龙。

他被安排在郭金龙和孙春兰后面发言。三人发言的结构大体一致,先是就京津冀协同发展的重要性表态,然后再说自己打算怎么做。就第二块内容,郭金龙的表态是“要克服行政辖区惯性思维的束缚”;孙春兰表示“要扎扎实实做工作”;周本顺的发言则是“实现自身更好发展”。

河北省一位厅级官员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上述发言内容,正是三地当下状态的真实写照:北京的主要问题是“行政辖区思维”,多年来与北京努力对接却屡屡碰壁的河北官员对此都有深刻体会;天津多年来一直在“扎扎实实做工作”,在京津冀对接中一声不吭却获益颇丰;而河北是想借京津冀合作谋求自身发展,却又屡屡因自身发展水平的问题梦断京津冀。

国务院副总理张高丽坐在习近平的左首,不时记点什么。外媒曾传京津冀会在中央层面成立一个领导小组,而张高丽正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中国新闻周刊》在河北采访时,也有官员向记者提及此事。张高丽在3月31日至4月1日在河北调研时,鼓励该省要“抓住机遇,主动作为,在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中实现更好更大发展”。

河北的牺牲

习近平接下来有一个较长时间的发言。

这个发言颇具“习氏风格”。他对务虚的部分一带而过,把大部分时间集中在了“怎样协同发展”上,并条分缕析地把其中的重点和路径都细化到了可以直接操作的地步。河北省一位受访官员认为,在心思各异的京津冀问题上,不宜留下太大的解释空间。

在这个发言中,多年来困扰京津冀一体化的主要因素均被提及,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顶层设计,一个是行政区划。在顶层设计方面,习近平提出要“抓紧”编制相关规划,这句话与这个发言最后用到的“加快推进”放在一起,让与会者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紧迫感。

座谈会结束的当天下午,北京市就召开了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学习习近平在北京考察时的讲话精神。这次会议提出,要围绕首都城市战略定位,明确在哪些地方应有所作为,在哪些地方应有所不为。“该舍的要舍,该管的要管,该有作为的要大有作为。”

影响京津冀一体化的另外一个因素,是“一亩三分地”的思维定式。习近平要求打破这种思维定式,要“抱成团”,破解在发展中存在的体制机制障碍。习近平“一亩三分地”的提法,在河北的官员看来“非常准,也非常狠”,抓住了京津冀一体化问题上的牛鼻子。

顶层设计与“一亩三分地”之间还有一个逻辑联系:三方基于“一亩三分地”的思维激烈博弈,最终导致顶层设计胎死腹中;而没有顶层设计的京津冀,更难打破“一亩三分地”。河北省一直在这样的逻辑怪圈里打转转,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分析人士认为,在这个讲话中,明晰了市场规律与政府作为之间的合理分工。前者主要体现在立足各自的比较优势建立合理的产业分工,后者则体现在下决心破除各种体制机制障碍,这些障碍限制了资本、技术、产权、人才和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和优化配置。政府所做的,只是为市场规律的发挥创造条件。

多年来,对于政府作用和市场规律之间的关系,河北官员的认识不甚统一。有些官员认为不应对政府的作用寄予太大的期望,做好自己的事情,市场规律自然会发挥作用;也有一些官员认为,在中国行政区划坚硬的现实下,没有政府的推动,市场规律就没有用武之地。

过去的10年,河北在京津冀问题上对中央寄望甚多,没有躬身下来把河北融入京津的产业链,结果中央的支持没来,在京津的产业链中也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对中央寄予厚望的一个背景,是河北省对首都所做出的牺牲。韩劲说,作为北京的上风上水和每一个方位的邻居,河北在经济发展和维稳上都付出了很大代价。“‘环京津中的‘环就意味着奉献与服务。”

河北省交通系统一位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北京奥运会期间,为保北京的蓝天,正在施工的张石高速被迫停工长达半年,却没有任何补偿。而每年全国“两会”期间,北京周边河北市县,每条铁路都要有人护路,每个电力塔和桥梁都要派人看守。

曾在张家口市当过市长的河北省交通厅厅长高金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有一次到张家口下面的一个县调研,这个县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900万元,“我问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回答说国家转移支付。”张家口本来有上千家化工企业,为了“一江清水送北京”,都一一停掉了。

本刊此前曾经报道,在北京周边,有一个大面积贫困带。河北省扶贫办政策法规处处长孙振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曾想过让北京的郊区与河北的贫困县结成帮扶对子,结果发现“连门都找不着”:在北京,根本就没有一个“扶贫办”。

河北的一些官员会说,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谁说过市场规律?“这是个市场要让位于政治的地方,那我们在市场上的损失,也希望能寻求政治补偿。”表现在京津冀问题上,就是希望中央能“推一把”。

对北京“压”与让河北“拉”

但中央“推一把”会在多大程度上帮助河北呢?

河北省一位副厅级官员以产业转移为例,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了政府在其中的作用。他说,中央政府如果想帮助河北,必须要过两道关:一是北京市政府,一是企业。按理说,中央的决定很容易传递到北京层面,但中间有一个因素不得不考量,就是地方官员的考核。

即便近些年GDP和财政收入在其中的分量有减少的趋势,但仍在其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甚至决定性的地位,现实的官员升迁与其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在坐实着这一逻辑。在这个利益攸关的因素面前,中央通常会对对地方的干预持谨慎态度,而地方也会在其中寻找博弈的空间。

其中的一个例子是,中央对北京的工业发展多年前已有限制,但并没有阻止此后该市工业发展的蓬勃态势。从北京的角度说,只有在腾出的空间会带来更大的GDP和财政收入时,产业转移才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选择。

另外,在产业转移的范围和对象方面,北京又拥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这种自由裁量权足以让其在不违背上级指示的同时,又能将这种转移控制在有利于自己的范围内。一位与北京市接触较多的河北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北京也有一些自己不想要的产业与企业,它们也要找机会将这些企业甩出去。

而要将北京市政府的意志转化为企业的意志,又是一个很难跨越的关口。在市场这只“手”越来越粗壮有力的背景下,政府干预企业的手段越来越单薄,态度也越来越谨慎。除了对可能招致“手太长”骂名的顾虑外,还要碍于当初招商时的承诺。

河北省一位到北京经信委办事的官员,曾经在一个处室看到这样一幕:有一家北京的企业,做得不是很好,处长对其负责人说,你上河北发展吧。这位负责人说,当初你让我投资的时候,鼓励这个鼓励那个,现在刚几年就要扫地出门,我不走。

这位河北的官员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是:“这样的企业要走到哪儿去?河北。”

经过了上述两个关口,中央的可能支持,已经褪色得模糊不清。河北省一些“市场派”官员认为,对中央支持的过高期望,最终可能都会幻化为泡影。

当然,如果中央换一种办法,不是对北京“压”,而是让河北“拉”,效果可能会有所不同。怎么“拉”?就是让河北产生吸引力,让各种资源对河北欲拒不能。那怎么样能增强河北的吸引力?一个是给政策,一个是给钱。

给什么政策?根据企业的需求排序,首先要有诱人的税收政策、土地政策,其次基础设施要跟上,与北京的“断头路”要打通,接着轨道交通要跟上;再者,相应的配套要跟上,尤其是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同时要能满足多层次的人才需求,有让人才留下来的制度配套,尤其是户口及附着在其上的各种福利。

前述的大部分因素,都是河北的洼地,改变起来非轻而易举之事。中央能在其中作用几何,尚未可知。但对某一地区的大规模扶持,在之前的区域合作中缺乏先例。

敏感的河北官员还注意到,2月26日的座谈会,习近平曾单独提及京津双城联动,却未单独提及河北,这也让有些官员对中央的扶持不敢抱很高的预期。

如果抛开中央的支持,只说市场承接,又会面临一个如何融入京津产业链条的问题。河北省委政研室一位多年研究京津冀问题的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现在已经从单体经济时代,过渡到产业链经济时代。产业链经济的一个特点,是链条上的各方构成上下游关系,并且具有各自的比较优势。在2月26日的座谈会上,习近平谈到的“要立足各自比较优势、立足现代产业分工要求、立足区域优势互补原则、立足合作共赢理念”,正是此意。

这位专家说,在京津冀一体化的问题上,河北省过去主要忙于跑项目,而对自己在产业链上的定位分析不够,也没有努力融入京津的产业链条,因而很难成为京津产业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河北和京津的产业有差别有梯度,但产业不一样,不在同一个链条上。北京多是信息产业和高科技产业,而河北多是传统产业和原材料产业,两者没法配套。所以北京宁愿把配套拿到广东、浙江去,也没法放在河北。”

在这位专家看来,区域定位始终是困扰河北的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河北的学者可分为“竞争派”与“合作派”,而前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着官方决策。2005或2006年,天津有关领导考察了曹妃甸后,曾提出天津和河北的港口合作,河北不搞集装箱,天津不搞煤码头。但河北认为不搞集装箱会发展受限,不同意这种分工。

又有人提出两地合作开发曹妃甸,各占50%股份,这样天津的集装箱业务就会被疏散到曹妃甸,该港就可以借力发展。但这一建议也未被采纳。“当时主要的基调是竞争,并且强调自己发展。”一位参与此事的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但基于货源的限制,河北港口的集装箱业务一直发展缓慢。而天津则在与河北合作未遂后,自建了两个煤码头,分食河北的货源。

这种竞争的氛围也扩散到其他领域。天津基于想打通西北通道的考虑,希望修建天津到保定的高铁,也被河北拒绝。

博弈又开始了

2月26日座谈会上最令河北省期待的一个消息,由习近平在讲话的最后抛出。他说,对京津冀这个问题的认识,要“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这意味着,在过去十年里主要由河北单方推动的京津冀一体化,现在成为“国家的事了”。

此时,距离曾被寄予厚望但最终竹篮打水的“廊坊共识”达成,已有10年零14天。

这是一个河北省期待了太久的消息。在2月27日召开的河北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周本顺说:“当前河北面临最大的机遇、最现实的机遇、最不能错失的机遇,就是京津冀协同发展。”

随后一段时间,周本顺赶赴河北的很多地方调研,一路上谈的最多的,就是京津冀协同发展。在沧州,周本顺强调,面对京津冀协调发展的历史机遇,各地抓项目的劲头必须一鼓再鼓,“抓一批打基础、增后劲的大项目、好项目。”

与此同时,河北各地官员开始向北京聚拢,闻风而来的还有北京周边的其他省市。主管工业的北京市经信委一时门庭若市。

2月26日过后没几天,河北省工信厅就接到了北京市经信委有关协调产业转移的邀请,河北省交通厅也接到了北京市交通委有关交通对接的邀请。河北省多部门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座谈会召开之后,北京市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主动。

河北省委、省政府召集各地市和厅局开会的次数明显增加。省里给每个地市和厅局都布置了任务。其中一个厅局领到的任务是:了解北京产业转移的“负面清单”,并留意天津在项目承接方面的动向。

与以往三方在京津冀问题上的态度相似,这次仍然是河北最为活跃,北京间歇性回应,而天津最为沉默。有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天津对北京招商的力度不比河北小。他们招商的一个重点,是高科技产业。

3月26日,河北省《关于推进新型城镇化的意见》和《河北省新型城镇化规划》出台。在这两份文件中,河北省各个地市均被放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背景下明确定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距离北京最近的保定和廊坊市,被定位为“行政事业单位和产业转移的主要承接区”,“与京津形成京津冀城市群的核心区。”

这两个文件的公布,让本来就热力十足的京津冀问题再度升温。在对这一行为“早作打算,防止内耗”的赞扬声中,也夹杂着对其“国家未动,擅自先行”的批评。

河北省一位厅级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两个文件都是征求意见稿,没经过专家的充分论证,逻辑上还有一些缺陷。在引发争议后,这两份文件都没有下发,其中的内容也很少在官方场合再被提及。

这让各厅局的规划成了难题,因为如果没有各地市的定位,工业、交通等规划就不知道怎么做。“比如省里原来说京津保三角核心区,我们就按照这个定位做交通和工业的规划。现在你不提了,规划又没有方向了。”

而河北省各个厅局规划的进度,又会影响到国家发改委规划出台的时间。整件事情通常的流程是:比如交通,先是各省的交通部门各拿出一个方案,然后三省会商,博弈之后形成一张图,交给交通部,交通部修改后交给国家发改委,发改委在各个领域规划的基础上,形成一个综合的规划。

叶弘在北京学习时,有一次跟北京的同学吃饭,谈起京津冀一体化,他说什么时候能教育一体化,让河北的孩子也能像北京的孩子一样,轻轻松松就能读个大学。坐在远处的一位北京市处级干部嘟囔了一句:“想得美。”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叶弘为化名。周赫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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