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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鼓

2014-11-17朝歌

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副科长大鼓科长

朝歌

小说天下鼓

朝歌

某天晚上,小公务员航空在天河剧院破例亢奋了一次,这事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因此,他也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幕被徐徐拉开,灯光师依次调亮舞台灯光,舞台的布置尽收眼底。开场音乐《太平鼓》暴风骤雨般地响起,观众的情绪瞬间被调动起来。

舞台中央支了一面硕大无比的巨鼓,看起来有点惊人。鼓的直径约有三米见方,垂直高度约有两米。鼓帮的颜色很是刺眼,是鲜艳的朱砂色,让追光灯一照,闪烁着气浪般游移不定的红光。鼓面上支撑着一个赤脚舞蹈的大汉。他额头缠着一尺多长的红绫,忽闪忽闪的,很像劲风中疾舞的飘带;他身着露腰露肚脐露脚踝的黄绸短衫短裤,那服装薄如蝉翼,轻盈如霓裳虹衣,很是飘逸。大汉赤脚在鼓面上狠命地蹦达着,变幻着各种舞蹈动作。此刻,他很专注很投入很兴奋很忘情很陶醉甚至很狂妄,不可一世。因为在这面非常显眼的大鼓上,只有他一个人,无人左右,他一个人尽情地展示着。舞台顶部的追光灯打在他和大鼓上,剧院内几千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随着舞姿的变幻,大家也跟着转换目光。在赤脚与鼓面接触的过程中,大鼓不断发出砰砰砰有节奏的响声,响声被扩音器输出放大后,变成了巨响,众人的心被震得仿佛呼之欲出。无疑,这会儿大汉的赤脚已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鼓槌了,随着这副“鼓槌”有节奏的重击,全场人的情绪跟着波动。

大鼓的周边环绕着四十面小鼓,每面鼓的旁边各立着一名壮汉。壮汉们头裹黄包巾,身着有盘扣的黄衫和宽大的黄裤,足蹬战靴,手握拴有红绫的枣木鼓槌,迎合着大鼓发出有节奏的鼓调鼓韵,壮汉们轻重缓急地击打着鼓面,并发出“嘿嘿威武”的呐喊之声。显然,这四十面小鼓是大鼓的陪衬,目的是给大鼓壮声势的。大鼓因有了小鼓的和声与共鸣,鼓面上的舞者似乎更加激情澎湃,舞得更加起劲了。大鼓急骤的响声,变成了一种无法复制的音乐,一下子将现场观众的情绪带入了一个忘我的境地,让场面显得纯粹而单一,只有音乐的震撼力了。

航空是下午五时四十八分得到这张晚会票的。在此之前,他还不敢下班。他像一只犯了错的宠物,在办公室里乖乖地守着,忐忑不安地等待主人的发落。这里面的情绪很复杂,既有主人从此不再赐食给它的担忧,也有主人一发怒会将它直接抛弃的绝望。办公室里的那座站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在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那秒针似乎比往日走得要快,这越发使他有了一种加快走向忐忑的心跳。办公室里的秘书们走完了,偌大一个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这使他显得孤独而凄凉。

下午两时三十分,航空就按时将材料递交给了周市长。他知道周市长上班时间很准时。中午加班完成材料后,他就在办公室里悄悄地候着。两时三十分一到,他听到了周市长开门的声音,就马上赶了过去,将材料递给了周市长,然后折回了办公室,悄悄地候着。

为了这份材料,航空已牺牲了四个晚上三个中午的休息时间了。现在,他交给周市长的是第三稿,前两稿已被周市长否定了。这份材料对周市长来说非常重要,在明天早晨的市委扩大会议上,他要代表市政府述职,聆听的除了全市的县级以上干部外,关键的是还有省委巡视组的一干人马。述职的成败不但关系到全市的年度工作成绩排序,也关系到周市长本人的个人威信与形象,所以周市长就特意将材料安排给了航空。

事情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简单。本来,写这样的材料对航空来说是驾轻就熟,轻车熟路。他已当了五年秘书了,写了无数的材料,交了无数份满意的答卷。经过长时间的揣摸,他摸准了领导们对材料喜厌的路数。没想到的是这个刚调来不久的周市长,航空写的这份述职材料,怎么也不对他的味口。航空写的第一稿,即被他否定了,航空倒没在意,就加班加点写了第二稿交给他。航空还记得当时的尴尬处境。

那天,周市长坐着,航空站着,周市长埋头边看材料边用一支笔划拉着,航空焦灼不安地猜测着。周市长好不容易看完了这份三十多页的材料,才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变成了铁青色,很难看,手也微微颤抖着。航空吓得赶紧低下头默默看着脚尖,不敢说话。只听周市长突然骂了几句脏话:“混蛋!废物!扯淡!”就将材料摔给了他,扭过头去。材料在航空的怀里撞了一下,扑啦啦落在了地毯上,航空弯腰拾起了材料,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周市长的办公室。

坐在自个儿的办公椅上,看着被退回来的材料,航空心里有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这已是第二稿了。想到此,航空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本来市上主要领导的材料是轮不上他写的,他平时主要负责给副职写材料。这次这个机会是他争取来的。

上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他好不容易将秘书科长吴建华邀请到了九龙国际新天地,这是一个豪华歌舞厅,是全市最高档的。他知道吴建华这些年好吃好喝的吃腻了喝厌了,感兴趣的事就是一展歌喉。为此,他专门订了一间豪华包厢,掏高价雇了两名品相嗓音俱佳的妖娆歌女,特意陪吴科长练歌。如约而至的吴科长品着鲜红的洋酒,搂着露得恰到好处的歌女,吼着“夫妻双双把家还”,玩得既上心又很尽兴,嗓子都有些哑了。看时机差不多了,航空就不失时机地说:“吴科长呀,新市长来了,你也把小弟的事给提念提念嘛!”那个叫燕燕的妙龄歌女这时正坐在吴科长的大腿上发嗲:“大科长呀,你的嗓子忒好嘞!哪一天我们还在一起练哟?”吴科长被夸得心情极佳,就对航空说:“小航,你不就是觊觎副科长那个位置吗?这几天正好有个机会,周市长有个述职报告,我推荐你去写,你要写好!这是考验你的一次机会,也是给周市长留下好印象一个机缘!你要紧紧抓住哟!”航空听了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他赶紧说谢谢吴科长,又替吴科长回了那个叫燕燕的歌女口中发出的嗲语:“下周周末,还是这些人,这个地方,这个档次,咱们晚上八点见!”吴科长和两名面带桃花的歌女听了都很满意。

而现在,航空把这到手的机会没有抓牢,眼看这个机会将要从手中丢失,他倍感落寞。

航空无精打采地继续看着周市长批阅过的材料,越往下看越让他揪心,只见材料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周市长用笔划掉了,他甚至都不敢往下翻看了。强撑着头皮看下去,却见结尾处周市长批了这么几句话:“废话连篇,重写!要言简意赅,明天下午二时三十分交稿!”

就这几句话,使濒临绝望的航空又看到了一线明媚的曙光,这些话与其说是否定他,毋宁说是给他扔了几根稻草,还没有最后把他打入零丁洋中而不顾。如果把握得好,他会尽快脱离险境,如果把握得不好,他将会沉入洋底,万劫不复。航空险些喜极而泣。

他已多次亲历了许多同行们被沉入洋底的命运了。有的就是材料上出了差错,当初很是看好的前程就瞬间断送了。有的被内放到了政研室,有的被外放到了部门,混得好能当个政研室副主任什么的,混得不好的也就是个小科长,一辈子当个刀笔小吏就到头了。

现在,航空必须紧紧抓住周市长最后扔给他的这几根“稻草”,争取复活的希望。

他首先参考周市长的意见,将这份材料通篇分析了一遍,决定打破常规,改变思路,注入新的理念,再谋篇布局,寻找突破。为了慎重起见,他打电话又请教了秘书科长吴建华。

吴建华知道了航空的尴尬境遇后,除了遗憾外也颇为同情,决定帮助航空。他在电话里说:“小航啊,你这次也够倒霉的,本来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却让你给搞砸了。你看,这样吧,我已摸清了周市长的底子,他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在部队上当过副师长、副政委,刚回来时在市委当副书记。他这人是军人脾气,喜欢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文字,也不喜欢过多的理论阐述。我现在从市委秘书处的哥们儿那边给你调几份周市长原来的讲话材料,你摸摸他的语气,参考参考,再抓紧下笔。”航空听了吴建华的话,如获至宝,连声说:“好好好!”

下午从网上看了吴建华传过来的那几份材料后,航空有了主意,就开始下笔。到了下班时间,他决定不回家吃晚饭了,就给妻子林莉打了个电话。林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不要给我说了!”就挂了电话。航空并没有恼火,林莉对他的这种态度他已习惯了,如果遇到下次加班,他还是照样给林莉打招呼,虽然他知道注定会碰一鼻子灰。

自从航空考入市政府办公厅后,几乎每周都有两三个晚上的加班时间,日子长了,就引起了林莉的不满。起初,航空解释,林莉还听,后来,林莉就不听了。航空打招呼,林莉索性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态度,这让航空很伤心,有一次在办公室还偷偷哭了一鼻子。

林莉是看上航空的才华和大好前程才嫁给他的,这也是林莉父母同意这门亲事的主要原因。大学本科毕业的航空是个农村青年,人又长得瘦小黧黑,其貌不扬,林莉白皙漂亮,又是个城里姑娘,这让他们在一起出现了极大的反差。可林莉的父母认为,航空人老实靠得住,况且在大院里做事,那可是个出官的地方,林莉迟早会沾上官气的,他们就软硬兼施做通了第一眼就对航空没有一点儿感觉的林莉的工作,促成了这段姻缘。

娶了林莉的航空非常感激命运的眷顾,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他严格遵循机关的游戏规则,每天来得早走得迟,拖地抹桌子成了每天的功课。他见了同事总是笑口常开,谦逊礼让,见了领导总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在办公室内,他从不高声说话,从不吸烟,从不左顾右盼打问别人的闲事。没事的间隙,他会拿上一份报纸或一份文件,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看下去,直到科长吩咐他去干别的事。他有很多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可他都放弃了,他认为还轮不到自己说三道四,说多了会惹同事们的非议。对于领导安排的工作,他唯唯诺诺,绝对服从。

这种生存状态,航空最初有些适应不了,险些“崩盘”,多亏了和他交情不错的副主任科员老赵提醒他,他才没有步入歧途。

那是他进入秘书科不久,上面给他们科派了一名副科长,这人是从外单位提拔来的,因此,几个总不被任用的老科员很不服气,就处处跟这个副科长唱反调。恰巧这个副科长权欲很重,爱指手划脚,当他的权威在这几个老科员面前屡屡受到重创后,他气急败坏,就退而求其次,将权威连珠炮似地运用到了年龄最轻、资历最浅的航空身上。他每天扯着嗓门,打着官腔将航空吆五喝六指来指去,明明不属于航空工作范畴的事,他非要航空去干。航空被副科长折腾得急火攻心,都差点儿爆发了,但他强忍住了。特别可气的是,有一次,航空接手了一份很普通的材料,都写了三稿了,副科长还要逼他写第四稿,并将材料毫不客气地摔给了他。航空是个内敛的人,不善言词,不轻易发怒,这次他脸都气成了猪肝色。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自己嘛!再软的柿子也不能叫你捏来捏去无数遍地捏啊!航空被副科长逗得豁出去了,他想,宁愿不当这个秘书,背铺盖卷走人,也不能让这个小人将自己的人格一次次地侮辱!这么一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滚圆,拳头攥得很紧,死死盯住副科长,预备出拳将副科长阴鸷而露着坏笑的脸捣成茄子色。

副科长看到一向温顺的航空今天有些异样,不觉害怕起来,紧张地问:“小航,你,你想干吗?”

坐在旁边办公椅上的老赵将这一切早已瞧见,他悄悄拽了拽航空的衣袖,并给他使了个眼色,还做了一个让他冷静下来的手势。愤怒的航空这才勉强坐了下来,手里胡乱翻腾着副科长扔给他的那份材料,嘴里喘着粗气。

副科长干咳了两声,得意地走出了大办公室。

坐下来的航空还在生气,老赵说:“小航啊,你今天咋了?那副科长可是有来头的人,到咱们科来是过渡性的,没准哪一天他就被提拔走了,你与他不会相处一辈子的,多大事忍忍就过了嘛!你今天差点儿酿成大祸!”老赵这么一说,航空空白的脑子开始有了填充物,思维逐渐恢复了原状,冷静下来后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反思起来。他一生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念头呢!可今天面对副科长的盛气凌人,他不知怎么就有了这想法,思量起来真是可怕,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脑海里甚至装满了自己被逐出了秘书科、岳父岳母对他很失望的样子以及林莉拽着女儿姣姣回了娘家从此不再回来这样的幻想了。航空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脑门上不觉渗出了冷汗。老赵说:“小航呀,你今天这事做得蠢,你都不想想那货是个什么角色,他和你较起真来还有你好果子吃吗?”航空说:“我也不知道今天这是咋了,就是心里的无名火不由自己!”老赵说:“这样吧,你下午上班了,主动给副科长赔个情道个歉,这事就算过了!”航空说:“这事我也没多大的错呀!还要道歉,我不去!”老赵说:“你傻了,他这人爱记仇哩,若他给上面奏一本,你的日子就难过了。”航空想了想,老赵这话也有道理,既然进了这个门,凡事以忍为上,这里的官都是忍出来熬出来的,不是较劲出来的。咱有一天当了婆婆,别人照样还不是由咱指挥。下午一上班,他就用塑料袋拎了一条“黑兰州”,进了副科长的办公室,放下了香烟,向副科长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赔了情,道了歉。副科长喜笑颜开,拍着航空的肩膀说:“年轻人嘛,难免犯错,以后遇事多考虑考虑,政治上要成熟一点儿!”出了副科长的办公室,航空觉得自己很憋屈,他想到了电视剧中的太监,觉得自己比太监还要窝囊。

后来,航空在秘书科更是事事小心,谨小慎微,察言观色,不敢有丁点马虎。不久,那个副科长补了一个小县副县长的缺,也走了。航空很佩服老赵的先见之明。几年来,航空的政务风平浪静,再没出现过闪失,他在领导和同事们中间的口碑也不错,大家都说他快要进步了,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次周市长的述职报告风波,又一次将航空抛向了忐忑的深渊,他心中久积的那点欲念再一次面临沉重的剥离,就像一只脱离了母体的羔羊,显得如此孤单、伤心和无助。现在唯一能救命的就是第三稿了——那份现在周市长正在批阅的材料。

航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周市长的判决。站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他既希望秒针走得慢些,又希望秒钟走得快些,总之,秒针每一次的响动,都触动了他的神经,让他痛苦万分,苦不堪言。这个下午,航空觉得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又比白驹过隙还要快,他仿佛是炼狱中的罪人,在煎熬中接受着众神的惩戒。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航空正在恍恍惚惚中惆怅地猜想着材料的命运,忽然被一声“小航”的叫声从梦游般的胡思乱想中惊醒了过来,他抬头一看,竟是周市长。航空惊得赶快从坐椅上站了起来,双手下垂,恭立听候周市长的发落,他甚至不敢看周市长的脸色。只听周市长说:“小航啊,你这一稿写得扎实,有水平。我认真地看了一遍,只有几处作了稍许改动,你马上改过来,打印一份,我明天早晨要用!”“什么?”航空听了周市长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似梦游般。周市长见航空这副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将材料放在桌子上,拍了拍航空的肩头说:“你这小子,今天咋啦?是不是媳妇昨天晚上没给你好脸色看?”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晚会票说:“这里有两张晚会票,犒劳犒劳你,晚上八点和媳妇去,好好哄哄!女人要哄哩,男人要整哩!嘿嘿!”周市长笑着走了,看起来心情很好。

捏着周市长递给他的两张晚会票,航空终于恢复了常态,他将晚会票举过头顶,拼命地抖着舞着,他甚至做了一个蹦迪的动作(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样闷骚),晚会票在他手中飘舞着,像两面胜利的旗帜,一下驱散了这几天罩在他头顶的阴霾。他蹦着跳着偷偷乐着,要让这种悲极生乐的喜悦多延长一点儿,这会儿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他这么疯狂着没有人会说三道四。这么一折腾,时针已划过了六时。

航空是晚上七时刚过一点儿入场的。这个时候,观众还不太多,他轻轻松松地进了剧院,很容易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四排八号,坐了下来。他旁边还有一个座位是十号,那也是属于他的座位,不过作废了,现在只能空着。观众簇拥着开始入场,他们也在忙乱地搜寻着自己的座位,现场显得吵嚷而喧闹。

这是一场双拥晚会,市上的党政军主要领导都要来,周市长也要来。航空本不想来了,可这是周市长赠的票呀,这是多大的面子!如果周市长稍一注意航空没有来,会怎么想?这么思来想去,航空就摈弃了先前的一百个不愿来的心思。

下午在办公室捏着票闹腾了一阵后,得意忘形的航空想该回家了,他要将今天这个快乐尽快传播给林莉及女儿姣姣,让她们一起分享。想必这两张票就是最好的催化剂,能化解他和林莉之间的隔膜,这比什么奖赏都重要。或许,这两张票还会给他带来好兆头,从此他将摆脱苦海,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眉高眼低了。林莉从此也不会动不动就回娘家,她会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相夫教女,相濡以沫,像那些经典爱情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对他忠心不二,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想到这些,骑着脚踏车向家赶的航空,猛蹬了两下脚踏车踏板,破例吼了两嗓子流行歌曲,歌一出口,才发觉有些失态,赶快顾盼路人,幸好人少,没人注意到他的怪模怪样。

兴致勃勃的航空想给林莉一个突然而至的惊喜,他多年都没有这种浪漫的想法了。他要亲自将票塞到林莉白皙而纤柔的手中,再告诉林莉票的来历,然后真诚地向林莉赔罪,解释这些天自己之所以没有回家的原因,说这些年自己忙于工作而冷落了她们母女,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她们母女,想必林莉听了后会理解他原谅他。然后他再按周市长说的逻辑哄哄林莉,说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有了一线希望,他即将会有一个好的位置,照这样走下去,他将会有更好的前程,到时他会加倍地补偿林莉和姣姣,补偿林莉的父母,让他们相信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一个能给他们幸福的人,然后他们一家三口到“海底捞”吃一顿火锅,然后,一起到天河剧院看晚会,然后……

可面对空巢的家,让航空燃烧的心冷不丁跌到了冰窖里。

其实,以前他回家也有林莉和姣姣不在家的时候,他知道林莉又回了娘家,就没太在意,但次数多了,他就有了警觉,也有了危机感。林莉这样经常回娘家,无疑给他亮起了红色警戒线,他想坐下来将这事和林莉好好谈谈,可工作一忙一加班,又把这事给忘了。

他想给林莉打个电话,让她和姣姣赶回来,却无意中看见写字台上放了一张字条,就拿起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航空,我已想好了,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这样对两人都是一种解脱,你如果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们约个时间商量协议离婚的事,如果没有想好,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林莉,即日。”航空看完了林莉留下的字条,像有人当头给了他一棒,有些懵了。航空对他和林莉这些年的“不和谐”有过顾虑,也曾打算一有机会就将两人的关系缓和缓和,就比如今天这两张晚会票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可还没来得及缓和,就出现了这种意外,这不啻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想给林莉打个电话问询一下究竟为了什么,可一想到林莉字条上的那些话,他又动摇了;如果不打,他又搞不懂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闹到了林莉非要和自己离婚的地步。现在,航空像一个被处了“宫刑”的男人,一切男人的自尊和自信已荡然无存。迷茫中,航空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羽毛,轻飘而又渺茫,任风随意撕扯着。

不知怎么,航空又想到了口袋里的那两张晚会票。航空突然偏执地认为,都是这两张票惹的祸,他真想摸出来撕成碎片,再扔到抽水马桶里冲掉,但又转念一想,与这两张票有什么瓜葛呢?即使没有这两张票,他回到家,也会是这么一种结局。

晚会还得去!这是航空努力克制自己无比焦虑波动的情绪后的第一反应,也是他的本能意识。家庭没了,如果事业再没了,他将会输得更惨。航空想起了下午周市长对他的夸赞、拍着肩膀送他晚会票以及鼓励他的样子。他想想周市长也会莅临晚会现场,就还是怀着复杂的情绪去了剧场。

剧院内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大部分观众都落座了,只有少数观众还在入场。不久,本市的头头脑脑们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入场了。还在喧闹的观众忽然静了下来,将目光都投向了这些平时在电视上经常能看见、在现实中却难得一见的“政治明星”们。航空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些人,他发现周市长走在这些人的前面。他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周市长招了招手,遗憾的是周市长并没有注意到他,径直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落座在了二排居中的位置。航空有点失望,悲伤地坐了下来。

开场铃声响过后,男女主持人从幕间走了出来,作了简短而精采的开场白后,幕徐徐拉开,开场音乐《太平鼓》开始响起,主持人退回了后台。

还在烦恼与不愉快中纠结的航空,随着鼓声轻重缓急的强烈震撼,他的情绪逐渐从痛苦中摆脱出来,融入了那面大鼓和人的互动之中了。

他发现那面鼓特别大,大得令人有些心惊胆战、不可思议,而那鼓面上的舞者又是如此的轻灵飘逸,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尽情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和感情。在场的人都是那舞者的侍从、仆人、追随者,由他调动着或喜或怒或歌或泣或左或右或东或西。显然,大鼓和鼓上的舞蹈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像无数支箭头刺向了人们的神经。航空的神经被击中,情绪被刺得亢奋起来,已完全忘记了今天的所有不快,脑海中只有鼓点,只有鼓点汇聚而成的音乐。随着鼓点的不断震动,恍惚中,航空似觉自己也变成了鼓面上那个赤脚发狂的汉子。

鼓面上的航空击节而歌,赤脚而舞,变得疯狂而任性。此时的他,口吐狂言,傲视世人,胆子变得特别大。他不害怕所有人,不向任何人臣服,他着力张扬的是自己的个性,塑造的是自己的人格,展示的是自己的才华。他发现在这面大鼓上,他的人性才会得到尽情的释放,他的尊严才会得到充分的维护。因为在这面大鼓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会受任何人驱使,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不会有任何的世俗杂念和贪欲,脚下只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追求,只有内心流露出的自然而然的情绪,只有在这面大鼓上,他才会舒心而酣畅。

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干自己想干的事,发泄自己想发泄的情绪,很多的时候,人们都干着自己不喜欢干的事,发泄着自己不想发泄的情绪。这阵儿,航空非常感谢这面大鼓,是这面大鼓给了他这个平台,才使他平生第一次完全放开了。

航空两臂绕了个半圆,双掌合十,举到胸前,额头下垂,嘴里低咕着阿弥佗佛,作祈祷状,感谢这面大鼓。

不知谁喊了一声:“你干啥哩?神经病!”航空陡然被惊醒了,循声查看,却见旁边坐了一名观众,不满地瞅着他,眼里满是怪异。航空想,旁边那个座位是空着的,那本是林莉的,林莉没来,座位就该空着,啥时候坐了个人呢?又想,该不是自己刚才做的那个动作吓着了这人,他才把自己当怪物看的吧?

此刻,《太平鼓》的音乐戛然而止,台上的灯光暗了下去,主持人出场报了第二个节目。

航空这才从幻觉中恢复了常态。适才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浑然不知,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回忆着,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

他想起,自己确乎随着那鼓声忘乎所以,不知不觉中手舞足蹈,俨然成了那鼓上的舞者。他着实亢奋了一次,放松了一次,解脱了一次,这都是那面大鼓给他带来的。现在,那面大鼓被抬了下去,不再复返。他真想让那面大鼓再次登台,让那鼓声再次震动起来,让他再亢奋一次。

航空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明天他要去寻找这面大鼓,近距离地看看这面大鼓,摸摸它,试试它为何这般神奇!他还要和这面鼓的鼓师谈谈,看能不能给他教教鼓乐,他闲暇时要好好练练,有机会要上场表演。他想,只有在鼓乐中,他才会兴奋、自信,才会摆脱掉一切烦恼,包括林莉给他带来的伤害。他再无心看别的节目了,心里只有这面魔幻般的大鼓了。

回到家,航空无心休息,脑海里满是鼓。他打开电脑,搜索关于鼓的资料。资料显示,《诗经》中有“猗与那与,置我鼓,秦鼓简简,我烈祖。(《商颂·那》)”的歌,记述祭祀成汤时用鼓的盛况。在《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有:“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看了这些有关鼓的史料,航空明白了,原来古人很早就与鼓结缘了,鼓威天下,古人早已识之。鼓是一种气韵,有了鼓可以壮胆壮威。航空决定明天还是要再见见那面大鼓。

第二天一早上班,航空处理完手头上的一些事情后,就向科长请了假,说他上午有点事。科长还想给他安排事,见他硬气的样子,就放弃了。

航空刚走出办公室门,手机突然响了。他不情愿地去接听,就听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凯凯(航空的小名),你弟旋旋这次考公务员没考上,你要托个关系给安排了呀,他上学贷的款还没还上,以后可指望谁还哪?”是父亲的声音,音调里夹杂着泪腔。航空赶忙安慰父亲说:“爸,别急,您慢说。”那头的父亲就断断续续说了小儿子旋旋考公务员的事,说只差了五分,确实可惜。说完又问了航空工作上的事和家里的事。航空敷衍着回答父亲,又向父亲保证说弟弟的事他托人一定给办成!航空知道父亲对弟弟的事很在心,他绝不能不管弟弟而拗了老人的意。他们两个都是父亲含辛茹苦供上大学的,如今,年老病弱的父亲就这么一点儿心愿,航空断不能让父亲因失望而伤心。父亲听了航空的保证,很高兴,就叮咛说:“凯凯,你可要好好干工作,不能有一点儿疏漏,全家人都指望你哩!”听了父亲的话,航空说:“行,行!”心里却百感交集。

弟弟的这个事自然火急,一点儿耽搁不得,航空的肩上陡然加重了负担。还去不去寻找那面大鼓呢?刚走出办公室的航空有些犹豫。本来,他知道科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干,科长也想给他安排事的,可他刚才请假时,科长见他请假的口气很硬,就给他准了假。他看出科长心里不高兴,但没说出来。他心想,为了弟弟的事,他还要求科长、处长等许多人呢!不能让科长心里不高兴。这么思来想去,最终,航空想还是决定等以后有机会再去找那面大鼓吧!弟弟这个事太重要了。

这样,他又折回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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