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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未打响的战役之始末

2014-11-17陈昕

清明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白话小辉单腿

陈昕

一场未打响的战役之始末

陈昕

我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开始,一直到以后很长时间,都非常崇拜流氓。当然我所说的流氓的意思比较宽泛,不见得与你理解的完全相同,比如那时你若胆敢当面奉承一名女生长得漂亮,她肯定会脸一红,骂你一句大流氓。回想起来,当年大家对那一拨人的称谓有点混乱,有时叫地痞,有时叫流氓,也有叫无赖的。仔细想想,其实这里面有个级别问题。流氓比较高级,据马更礼马大白话说,振风有一回被民警追了十里地,眼看振风要钻进苞米地了,进了青纱帐民警就没辙了,民警急眼了,抬手连开了三枪。没想到振风会躲枪,两枪都躲过去了,其实第三枪也能躲过去,振风脚滑了一下,这一枪就打在振风腿肚子上了,腿肚子给打穿了。马大白话说,振风又跑了有二十里地,把民警给甩了。这还没完,振风拿苞米胡子把腿肚子上的洞塞上,啃了几穗苞米,跳上一列火车,到沈阳找他马子去了。

我们听得个个都崇拜得大眼瞪小眼。这个传说中的振风就是当年一个伟大的流氓,后来听说好像被枪毙了。

至于地痞无赖就次一些,但是事迹也很可观。抠皮子挂马子打架斗殴抽烟喝酒一样都不能少。其实他们各人从事一门或几门专业不等,但我当时以为他们都是六项全能。

还有就是小混混一类,跟着前者瞎混而已,稍不留神就被地痞无赖削个鼻青脸肿。至于我,还有一个刘成志,外号刘大眼,还有刘大眼的弟弟小立,还有前文提到的马大白话,还有偶尔给我们高级糖块吃的小辉,我们连小混混也算不上。

还有一个皮六,他哪一类也不是,整个一个十三不靠。皮六约莫有二十来岁,长得让人恶心。他的伙食也不见得比我们好,可不知怎么弄的,满脸油乎乎的,好像抹了厚厚一层荤油,笑容老有一股哈喇味。总之一副欠揍的德行。虽然皮六如此招人烦,但我也没见过谁打他。我揣摩了一下,这可能是因为他一般待在别人打不着他的地方。或者是我们这些连小混混都算不上的小崽子级别太低,皮六也挨过不少削,只是我们无缘得见。

皮六就住在我们这一片,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他。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和刘大眼几个同伙下地玩耍,在路上遭遇了皮六。

我们几个腰系麻绳,有人别着镰刀,有人没别镰刀,意气风发地走在通往田野的路上。天气晴好,天空湛蓝。我们几个上蹿下跳,舞舞扎扎。刚出镇子,刘大眼唱起一首歌。虽然刘大眼歌唱得没我好,可是这首歌我不会唱。写到这里,这首歌的旋律就在我脑海里回荡,记得在那个秋高气爽的偏午,刘大眼是这样唱的:

祖国的春天,

阳光灿烂。

刘大眼一开嗓,我就觉着这首歌相当好听。伴着优美的歌声,大家越走越整齐了。跟着节拍,走得铿锵有力,十分精神,像一支正规部队的小分队了。刘大眼唱完一遍,我就让他教我唱,大家也都想学。刘大眼一向没什么架子,有板有眼地教了起来。大约教了五遍,我们已经快踏上田野了,歌也快学会了,这时情况来了。

干什么去,站住!

一声断喝传来,我们吓得都站住了。

我们张望了半天,没看见人。那个好像嘴里含着一口黏痰的声音又来了:别瞎鸡巴瞅了,你爸在这儿呢。这回我们看见了,原来是皮六,叉着胯子坐在一棵大杨树下,这样他就比我们矮了。皮六向我们摆手:过来过来过来过来。我们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围在皮六跟前。

皮六的哈喇子笑出来了,说:你们谁有姐?

我们都看刘大眼,就刘大眼有姐。

皮六说:大眼,我知道你有姐,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刘大眼很平静,说:我有姐,和你有什么关系?

皮六的笑愈发令人作呕了,说:跟你商量个事。

刘大眼的大眼珠子机警地骨碌了几下:啥事?

我不得不把“臭不要脸”这个压箱底的成语赠给皮六这个臭不要脸的,这个臭不要脸的说:把你姐借我整一下……

可能皮六后面还有话,但刘大眼没容他说出来。刘大眼满脸惊恐,往树上一指,大叫一声:野鸡脖子。皮六一回头,刘大眼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弯腰连土带石子抓了一把,砸向皮六。皮六发现受骗,刚好转过头来,刘大眼这一击恰到好处,土石方砸了皮六一脸。刘大眼抬脚就跑,我们也都跑了。跑了一段回头看看,发现我们白跑了,皮六并没有追我们,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揉眼睛。这就是皮六的好处,皮六可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隔三岔五就和皮六混。如前文所说,皮六既不是地痞无赖,也不是小混混,虽然没有领袖素质,但大体还算平易近人。我们和皮六在一起一般都在他家里。皮六家里没有什么人,我们没见过皮六的父亲母亲,好像也没有兄弟姐妹。他叫皮六,按理说应该有五个哥哥。我们却一个都没见过。我们在他家非常自由,有时有点蹬鼻子上脸,皮六也不怎么跟我们计较。那个冬天我们经常在皮六家打扑克,我们的玩法叫“打娘娘”。皮六牌品极坏,老是“带牌”,就是抓牌的时候一抓三四张,有时七八张,甚至一把抓了半副牌回来。刘大眼规劝、讽谏,都不起作用,皮六赖皮赖脸狡辩,你也没按住我的手啊。刘大眼不干了,说,干脆你一个人玩得了,一副牌都给你一个人抓,你也不用抓了,把这副牌拿起来,再撂下,你就赢了。刘大眼说着话就下炕穿鞋,看样子是要走。皮六急忙觍着脸挽留,赌咒发誓下回保证不带牌了,绝对不带了,谁带牌谁他妈不是人揍的。

皮六还教我们挂马子。当时我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所以不感兴趣。我们比较爱听皮六告诉我们谁谁谁是小马子,哪个小马子好挂,浑身是钩,一挂一个准。刘大眼就问皮六,那你怎么不挂一个?皮六说,一个?我马子多了,至少六个,不对,是七个。刘大眼不依不饶,说,你他妈就会吹牛,也别七个,有能耐带一个让我们看看。皮六说,不能给你们看,带给你们看,我不成教唆犯了?整不好得挨枪毙。

我们在皮六那儿最大的收获是接受了一回正规的性教育。一天晚上,我们打了好一阵子扑克,饿了。晚饭吃的烀地瓜白菜汤,能不饿吗?我说太鸡巴饿了,不打了不打了,回家睡觉。刘大眼大眼珠子骨碌了几下,说,我也有点饿了,你俩呢?小辉和马大白话说,谁不饿呀,太饿太饿,回家回家。刘大眼递了个眼色给我们,一脸狡黠,对皮六说,大哥,兄弟们都饿了,能不能给我们来点——那个,吃的?你是大哥嘛,大哥总不能眼瞅着兄弟们饿死在你家里吧?刘大眼这么一说,还真把皮六给将住了。皮六吭哧了半天,脸上的油腻都快憋出包了。吭哧完了,皮六说,我这也没有东西吃啊,要不你们吃点高粱米?刘大眼说,大哥,别跟兄弟们闹笑话,我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你家锅盖碰掉了。皮六火了,刘大眼,你敢揭我家锅盖!刘大眼说,不是不是,我叫门槛子绊倒了,摔在锅盖上,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看见锅里还有一个半馒头,我真没看见。我们被刘大眼的话逗乐了,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皮六也笑了,不过他笑得比较矜持,笑了一下就收住了。

等我们乐够了,皮六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看了保准你们就不饿了。我们当然不信,世上还有这种好东西?给你个肘子让你看一宿也治不了饿呀,只会越来越饿。我们纷纷说,吹吧你就,走了走了,回家回家,骗人骗人,不看不看,都快十点了,再不回家就挨骂了。

皮六表情一变,都别动,谁骗人谁不是人揍的。小辉,去把门插上,老马把窗户帘拉上。马大白话说,窗户帘早就拉上了。皮六说,哦,拉上了就别拉了,你们都坐好,别动啊,我拿给你们看。皮六不知从哪抠出一把钥匙,去开他家的炕柜。手伸进炕柜掏了半天,扭过脸来时,我们看见皮六手里抓着一本大书。皮六跪在炕上,说,你们起誓,要是说出去,出门让车轧死,不起誓不给看。快起誓。

我们两两对视了一番,都没啥说,起誓就起誓吧。起誓的过程乱七八糟稀里糊涂,都像嘴里起了大燎泡,牙根肿得老高,嘟嘟囔囔,说的是啥分不出个数来。皮六显然不满意,油脸一绷,你们还得起誓,就说谁没起誓谁是孙子。我们都没听懂,连刘大眼也糊涂了。皮六说,算了算了,不管你们起没起誓,要想往外说也行,谁说了,公安局来收拾你。

皮六把坐姿改为他擅长的那种,叉着胯子,把书放在两腿之间。我当是什么宝贝奇书呢,原来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突然,“啪”的一声微响,灯灭了。我们一阵骚动,停电了停电了……不是停电,不是停电,外面还亮着呢,哪个王八犊子把灯闭了?骚动仅持续了不到两秒,皮六的裆部亮了起来,原来皮六早就预备好了电棒。皮六轻声说,都别吱声,是我把灯闭了,这样安全。过来看过来看,电棒比灯还亮呢。我们四个就趴在炕上,四个脑袋挤在一起。皮六已经把书打开,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惊心动魄的一页,一幅标准的女性核心部位图。皮六手提着电棒,电棒宛若追光灯,照在这张图上,真是完美的特写。这张图画真像海洋一样波澜壮阔,气势磅礴,像华山一样险峻陡峭,风光无限。这是现在的形容,当时我莫名所以,都看蒙了。等我头脑清醒了一点,就想细看一下,主要是想看线条标注的各个部位名称。我刚看清一个,电棒灭了,电灯亮了,《赤脚医生手册》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皮六哈喇味浓郁地笑出来了,说,怎么样,不饿了吧?

刘大眼说,没劲没劲,电棒太刺眼了,啥也没看见。我、马大白话和小辉都没说话,大家稀里呼噜下了炕,穿上鞋就往外走。刘大眼动作最快,走在最前头。我是最后一个出去的,看见他们仨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直觉告诉我,八成有什么事,赶紧跑了过去。刘大眼从袖筒子里摸出一个馒头,掰巴掰巴,每人分了一块。我们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想不笑也憋不住啊,整的鼻子眼直喷馒头渣。

那个冬天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发明创造,一种新颖别致的冰车。原来的冰车都是双轨,上面是木板,人或跪或盘腿大坐在上面,用两根钎子划动(如篙撑船)就可以了。钎子也是胡乱对付,炉钩子拍直了就能胜任,如果有炉钎子,那连拍都不用拍了。

旧冰车的升级版让人耳目一新,心头发痒,两眼发直。这种新版冰车有一个生动活泼的名字:单腿驴。

单腿驴和旧版冰车的最大不同在于它是单轨。车身异常小巧,简直玲珑剔透,仅能容两只脚并紧踏上去。注意,由于脚后跟要搭在一个高五公分左右的垂直木板上,等于穿着高跟鞋蹲在上面。实际上单腿驴的俯视图要比两脚并紧所占面积还要小一些。更奇妙的是,厚度仅三四毫米(很可能比这个厚度还要薄)的单轨——着冰的一面,中间还开了一道浅槽,这就十分科学、异常牛逼了。这个浅槽使单轨巧变双轨,既小巧又稳当。

现在我直勾勾地看着冰面上旋风一样刮过的单腿驴,垂涎欲滴。

突然冰面上的形势发生了剧变,两伙人开始武斗。战局很混乱,看上去也很可乐。因为都在冰面上,互相撕扯,一不小心都滑倒在冰面上,然后捉对翻滚。有人棉袄开花了。有的棉帽子飞出去了,立即被学雷锋做好事的人捡起来带回家收藏。丢帽子的人也不打了,爬起来捂着耳朵大骂:谁把我帽子拿走了,马上还给我,信不信我把你家给抄了。不带这样吹牛的,你都不知道是谁拿走了,怎么去抄人家的家呀。大略就是这样。这时,刚才表演单腿驴的——姑且叫他单腿驴王子如何?单腿驴王子拎着两只钎子过来了,拿着钎子对着翻滚的人一顿乱拍,边拍边重复一句话: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你妈拉个逼打。对了,忘了介绍单腿驴的钎子了。单腿驴的钎子,那是绝对规范标准考究的,和旧版冰车的钎子相比,那就是三八大盖和烧火棍的区别。主体是直径一厘米左右的钢筋,足有一米多长。钎子一头安着木把,蹲在单腿驴上,钎子往冰上一点,钎子的小细腰颤巍巍的,娇羞地弯一下,旋即又自行变直溜了,有股欲拒还迎的劲儿。

我正卖呆卖得出神,和我一起来的刘大眼打着滑哧溜过来了。刘大眼肯定和我一样,也欣赏了半天单腿驴王子的表演。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就往家走。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我和刘大眼越走越快。回家太晚要挨削的。尽管走得快,但并不影响我们交流对单腿驴的认识和向往,以上介绍的单腿驴的信息,尤其是细节部分,多半是刘大眼提供的。刘大眼是我们的智囊,现在是吉林大学的教授了。交流完毕,我们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造一架单腿驴。

我们合计了一个礼拜,还是开不了工。主要是有个问题解决不了,就是单腿驴的钎子,钢筋没地方整去。最后连皮六也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皮六大泼冷水,就你们几个还想做单腿驴!做梦娶媳妇,想得美。但泼冷水归泼冷水,皮六知道了我们的困难,还是帮助了我们,给我们提供了两根钢筋。

工程正式开始。

马大白话自告奋勇,铁匠活在他家干。我当仁不让,木匠活在我家做。我爸爸是木匠。鲁迅先生指出: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先生说得还真对,锛凿斧锯咱熟啊,材料也是现成的。于是就分头开工。整个过程虽然有点乱糟糟的,但大体顺利。只出了两个小意外,都发生在马大白话家。一个意外发生在给单轨开槽过程中。马大白话手执钢锯负责开槽,小辉和小立两个把住钢板。要知道在宽三四毫米的面上开槽,这个题目确实很刁。尤其刚开始的时候,钢锯老是东滑西滑,一不小心,把小辉的食指锯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把马大白话吓得不轻。另外一个倒霉的是马大白话。做钎子的时候需要动火,马大白话家金贵的块煤消耗了不少,这也算了。要命的是马大白话家的炕是牛皮纸糊的,上面刷了油漆。这叫顾头不顾腚,光顾了加强火力,忘了炕受不了,油漆都起泡了。马大白话他妈下班回来,一看炕上起泡,一摸热得烫手,当时就发作了,一手拎着马大白话耳朵,一手扇了马大白话许多大嘴巴子。马大白话他妈边打边骂,声震四邻。

我怎么就忘了炉子和炕是连着的呢?马大白话说,温度真上来了,玻璃上的霜都化了,房檐子上的冰溜子都往下滴答水。

我接话说:那不是水,那是你的眼泪。

在血泪和汗水交加中,一架崭新的单腿驴诞生了。

一个十分理想的礼拜三下午,我们几个朝着我们的理想前进。目的地:郊外聂大坑。那儿的冰面瓷实。事先我们讨论了一个问题:路上谁“拿”着这个单腿驴。这也是玩单腿驴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至于怎么“拿”这个单腿驴,那是有标准的,就是两根钎子并在一起,挑着单腿驴,扛着钎子牛烘烘地往前走。最后刘大眼的建议获得了一致通过。让小辉“拿”着单腿驴,小辉为造单腿驴光荣负伤,应该奖励。我们在旁边抽着烟跟上。抽烟一方面可以震慑他人,另一方面显得形似小混混,比较有派。

我们大步流星奔向聂大坑。看着小辉肩上的四棱钎子尖,隐隐泛蓝,差不多和半自动步枪的枪管一个色儿。再看看吊在钎子上活蹦乱跳的单腿驴,大家心驰神往,跃跃欲试。

聂大坑终于到了,我们站在了冰面上。今天来的人还真不少,有冰车的和没冰车的来回穿梭,现场比较热闹,我们一看,都更加兴奋了。

这时问题又来了,谁先划呢?已经给伤病员小辉一个特殊待遇了,不能让他再搞一回特殊。大家鸡一嘴鸭一嘴争个没完,都没有什么说服力。

最后马大白话获得了首划权。马大白话说,我挨了一顿胖揍,牙都打松了。马大白话这样一说,我们都没话说了。

马大白话拄着钎子,费了好大劲终于站上了单腿驴。钎子支在冰上战战兢兢慢慢往下蹲,还没有蹲到位,单腿驴就滑出去了,马大白话来了个仰八叉,跟着单腿驴滑向冰面的中心。我们跟头把式去捡单腿驴。冰面中心那里的七八个小子作鸟兽散,单腿驴消失了。

马大白话爬起来,追上一个一把揪住,把单腿驴还给我。这个歪戴帽子的小子说,什么单腿驴,和我有啥关系?就这一会儿工夫,聚过来七八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家伙,都跟从威虎山下来的小喽罗似的。我们几个也过来了。马大白话死揪着那个小子不放,就你拿去了,我看见了。我没拿,你诬赖好人。就你拿的,你不给我我整死你。老子就拿了你能咋的吧?说着两个人就撕巴上了,眼看要开打,小辉不知从哪捡了半块砖头掐在手里,我已经吓得呆若木鸡。

这时刘大眼说话了,刘大眼叼着烟,不是喊,而是大声说:谁也别动手,听我说。老马你松开他。

刘大眼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别打架。你们也听见了,刚才他承认他拿了,这说明他进步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能进步。我相信,你们会还给我们的。

少废话,要打就打,不打就滚犊子。

刘大眼口风一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

少放屁,快点,不打就滚犊子。

刘大眼说,打,指定打——别动——但不是现在打。你们人多,我们人少,这不公平。等我们回去叫人,你们出八个,我们也出八个。

就这样这场架就约下来了。对方虽然没思想没文化,但还是挺讲江湖规矩的,刘大眼的设计他们全同意了:

地点:望海寺山南坡。

时间:礼拜天下午两点。

阵容:双方各出八员大将,不许用刀。

胜方奖品:单腿驴一架。

估计在场的都听出来了,最后一条比较窝囊。

人越聚越多,几乎冰面上所有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了。

刘大眼灵光迸现,一锤定音,这次战役就叫“望海寺战役”。

牛逼!

不知从哪发出一声未必是好意的喝彩。

刘大眼给我们递了一个眼色,我们拨开人丛,踏上了归途。这时才发现,钎子只剩一根了。小立拄着只剩一根的钎子见啥扎啥,可是路上也没什么值得扎的。终于看见一只死猫,冻得笔挺躺在路边的田地里,小立跑过去一顿猛扎。

我们四个在讨论“望海寺战役”。刘大眼说,这叫金蝉脱壳,要不然我们脱不了身。我们根本就不能去,我们打不过他们,你瞧那帮小子多野蛮哪,一点理不讲啊。马大白话说一定要去,不但去,还要赢,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一帮农村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去丢不起那人,必须去,必须拿回单腿驴。我和小辉也是主战派,很想拿回单腿驴。此外“望海寺战役”这五个字很有诱惑力,我们对“望海寺战役”异常神往。

刘大眼说,我把地点定在望海寺,估计他们不会答应,没想到他们还答应了。让他们去,咱们不去,遛他们一顿,让他们白跑一趟多好。我、马大白话还有小辉坚决不同意。这样刘大眼就孤立了,刘大眼眼睛骨碌了一阵,说,要不这样,咱们投票解决。

你一个人就一票投什么票啊,这不扯吗,我们仨都很不屑刘大眼的提议。没想到刘大眼说,主意是我出的,我一个人算三票。你们不同意我就不去了,谁爱去谁去。

我们傻眼了,谁让我们的心眼儿没刘大眼多呢。再说刘大眼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没有刘大眼,我们今天免不了挨顿臭揍,指不定是什么下场呢。

刘大眼喊小立,小立小立,快过来快过来。小立钎子上扎着死猫拖着就跑过来了。

二哥啥事呀?

刘大眼说,“望海寺战役”去不去,现在由你决定。别老整猫,你先别说话——可惜刘大眼这话说慢了,小立笑嘻嘻地脱口而出,去呀我肯定去。刘大眼说,不是说你去不去,我在说我们大伙去不去。这个败家小立也不看他二哥给他的暗号,说,都去都去都去,谁不去谁是孙子。“望海寺战役”,多牛逼呀,能不去吗?谁不去谁是叛徒。

刘大眼眼珠子定住了。

接下来的工作是找三个人,凑够八个。按刘大眼的布置,我们这么跟人说:礼拜天有个“望海寺战役”,决定让你参加,别人我们谁也不带,就带你一个。一开始人家听说有个“望海寺战役”,都表示愿意参加。后来一打听细情,居然没一个愿意去。

我们一伙聚在一块,非常悲观,非常沮丧。

刘大眼说,看来人是凑不齐了,咋办?不去了吧?

马大白话说,不去不行。我想起来了,咱们把皮六叫上,皮六肯定去,他算是大人了,一个顶仨。马大白话活学活用了刘大眼的“一人算三票”理论,除了刘大眼没表态,我们几个都表示赞同。小立竖起大拇指,摇头晃脑地说,高,实在是高。

当晚我们去了皮六家,一口一个皮哥叫着,把皮六都叫毛了,你们要干什么,又要算计我是吧?一说原委,皮六很爽快就答应了,这帮小崽子,我往那一站,就把他们吓窜稀了。我们纷纷说,肯定窜稀,必须窜稀,绝对窜稀。大伙都笑了,皮哥也笑了。

礼拜天来了。除了刘大眼,我们都带好了自己的兵器。我带了我的宝贝,一根金箍棒,真正的金箍棒,两头带铜箍的,叫我玩得溜光水滑。小立带了一把车链子枪,杀伤力很大,近距离能击穿十几张纸。小辉比较猛,带了一个空书包,说到时候捡点石头装在里边,抡不死他个熊孩子!最凶残的兵器要属马大白话的,他竟然带了一把扁铲,铲刃锋利,用三份《参考消息》裹得紧紧的。我说,说好了不让带刀。马大白话说,你知道啥呀,这不是刀,这叫扁铲,鲁智深的兵器。

刘大眼啥也没带,刘大眼说,我不用带,我是诸葛亮,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本来我们准备下午一点出发,可是让皮六给耽误了。我们到了皮六家,皮六还在睡觉,在炕上摆个大字,哈喇子淌老长。我们一阵乱嚷,把皮六弄醒了。

皮六傻乎乎地说,啥事呀,没看我在睡觉吗?

马大白话说,“望海寺战役”要开始了,怎么皮哥你后悔了?不带拉屎往回坐的。

皮六翻身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忘了忘了,怎么能不去呢,我让你们带的东西都带了?

带了带了都带了。皮六让我们准备一盒烟和一副扑克,我们凑钱买了一盒“农八分”。小立说,小辉从家里偷出一副新扑克,他爸从沈阳带回来的,还没开封呢。

很好很好。皮六非常满意,开始换装。他的一系列动作整得我们十分迷惑,脱了棉袄棉裤,换上的确良衬衣,外面来了件鸡心领红毛衣,下面穿上腈纶内裤,外套一件哆里哆嗦的料子裤,裤线比单腿驴的轨还要直。末了用毛巾蘸热水擦脸,又在脸上拍了不少雪花膏,脑袋上也抹了不少头油。

刘大眼说,皮哥,外边挺冷啊,小北风飕飕的。

皮六以实际行动回应了刘大眼,拉开立柜,拽出一件让人眼热的东西:一件崭新的军用棉大衣。

刘大眼说,搁哪偷的?没看皮哥穿过呀。

皮六白了刘大眼一眼,拿腔拿调地说,这你就别打听了,告诉你吧,你不知道,领你去吧,还太远。

我们出门的时候都快一点半了。到望海寺的路程不近,可是刘大眼和皮六看上去并不着急。剩下我们几个着急也没有用。皮六还老出么蛾子,走一段就要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一会儿,抽根烟,瞎白话一通。等进了山,么蛾子就出大了。皮六主张找个小山坳子打扑克。刘大眼还敲边鼓,劳逸结合嘛,我看打会儿扑克挺好。我们只好顺从他们俩,找了个向阳的小山坳子打扑克。这扑克一打可就没完没了啦,我们似乎忘记了“望海寺战役”,或者把打扑克当成了“望海寺战役”。日头爷照着,打着嘎嘎新的扑克,抽着“农八分”,简直和过年差不多了。新扑克又硬又滑,皮六偶尔带牌都当场出丑。我们就特开心,皮六也不再带牌了。我们打得非常认真,异常热闹,我估摸打了有俩点儿。

终于打完了,我们又出发了。这时只要转一个弯,就到南坡了,无论是刘大眼还是皮六,谁也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在南坡前,刘大眼下达命令:匍匐前进。我们都趴下了,慢慢往前爬。就皮六穿着军大衣玉树临风地走着,一边捂耳朵一边捋头发。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刘大眼嘟囔了一句,这帮土匪居然还在这里,真他妈死心眼。

这帮土匪足有二十多个,分成两伙互相打得正欢,都拿着长棒短棍。那天在聂大坑马大白话揪住的那小子还挥舞着农具——一把锄头。一边还有个穿碎花小棉袄的十来岁的小丫头,跳着脚尖叫,大哥二哥,别打啦别打啦,回家吧回家吧。

刘大眼拽拽皮六裤腿子,皮六蹲下来。刘大眼说,你看见没,他们自相残杀了。这是个好机会,全看皮哥你的了。你从那边过去,假装拉架,我们从后面杀过去。

瞧好吧!皮六还真听话,甩甩头发,很潇洒的样子,按刘大眼指的方向,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他还喊话呢,暂停暂停,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当皮六离土匪六七米远的时候,刚才那个尖叫的小丫头更加尖厉地叫了起来,大哥,就是他。

她大哥扭头看见了皮六,手里的镐一指皮六,大吼道,都给我打他,打死算我的。

全体土匪一拥而上,皮六陷入了悲惨的境地。

我们胆战心惊地请示刘大眼,要不要去救皮六?刘大眼沉思了一下,说,情况不明,不能轻举妄动。其实我都快吓窜稀了,哪敢靠前啊,我猜刘大眼和我一样,也快窜稀了。

土匪们终于打够了,收兵扬长而去。为首的穿上了皮六的军大衣。

面对趴在地上的皮六,大家都不知所措。刘大眼问皮六,他们为什么打你,你和他们有仇?皮六直哼哼。刘大眼又问,你能不能站起来,我们得回家呀。皮六还是哼哼。

我们好不容易把皮六架起来,皮六扑通一下又坐了下去。皮六说,我的腿折了。

小辉用脚在草地上蹭了几下,捡起一个东西,说,一个牙,上头还有血,谁的牙?皮哥是你的吧。皮六说话含糊不清,肯定是我的,给我。小辉把牙塞到皮六手里,皮六紧紧攥住自己的牙,又趴下了。

我们看着又悲惨又可笑的皮六束手无策,又觉得不能贸然离开,就围着皮六蹲了一圈,没话找话,瞎说一气。

这帮小子太猛了,往死里打呀。

脑袋好像有个口子,让血给糊住了。

可惜军大衣被抢走了,多牛逼的军大衣,可惜了。

毛衣也给撕烂了,白瞎了。

主要是的确良衬衣上有不少血,血洗不掉。

谁说的?的确良上的血能洗掉。

其实他可以跑啊,跑了不就没事了。

干脆我们去报告公安局吧,要不告诉他爸?他老趴在这也不是个事啊,冻死咋办?

对了,怎么没见过他爸,他爸上哪去了?

他兴许没爸。

放屁,是人就有爸。

你说这山为什么叫望海寺山呢?

这还用问,原先山上有个寺。

啥叫寺啊?

这都不知道,寺就是庙。

望海呢?

站在山顶上能望见海。

对对对,我就看见过,白亮亮老大一片。

我也看见过。

你得了吧,那是尚屯水库。

那海在哪儿呢?

海在哪儿?海离我们这老远了。

我们说着说着,落日就西沉了。暮色像一块大冰“咔嚓”一声压了下来,风变得更冷更硬。我们终于静默了,只听见上下牙打架的声响。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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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腿站够20秒 中风几率小
妈妈干扰我交朋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