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玍古·吃杂木地

2014-11-17董晓葵

海燕 2014年9期
关键词:杂木贾平凹方言

□董晓葵

2013年2月,著名作家贾平凹获得了由法国驻华大使授予的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这是贾平凹继1987年《浮躁》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1997年《废都》获法国费米那文学奖之后,又一次获国际文学艺术类的荣誉。贾平凹的小说充满浓郁的陕西地域特色,他希望自己更多作品能够“走出去”,但同时又有困惑:“咱不知道谁要呢,咱这条件也不允许,咱出去寻人家,谁也寻不着!都是人家来寻咱,咱才知道咋弄,要不咱也摸不着巷,咱一直在陕西呆着也不太出去,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贾平凹认为最关键的问题是找不到合适的翻译家,陕西作家的语言特色非常鲜明,方言土语如奇花异草在文本中大量跳闪,若离开陕西的文化土壤则极难理解。法国已翻译出版了贾平凹的《废都》、《土门》及两本中短篇小说集,《古炉》也将推法文版。但由于文化差异很大,《古炉》的翻译是个大工程,耗时费力不可想象。

方言土语令翻译家绞尽脑汁,束手无策。在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颁奖典礼上,“秦腔”二字就令外籍翻译家大吃苦头。若翻译不出原汁原味,对原著无疑是糟蹋。

续写大连话,得到不少师友和读者的关注。在微博上,有读者将大连话段子“圈”给我,师友、同事为我提供了一些鲜见的历史资料。编辑部曲老师最近送我一本《北京话语汇》,这本“口袋书”于1961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编写人的话》一文中,金受申写道:“什么是土语?土语就是知识分子根本不懂,或懂一点也不肯说、说不出口的社会流行语。”我们都有这样的习惯,提起笔来想描述一个姿态、形象,或记一个口语,总是要想字典里有没有这个字,不敢直接采用借用字。学者们也只重视书本上的“古声”、“古韵”,却忽略了与古声古韵有瓜葛的方言土语。金受申指出:“这样只想从书本中去找词汇,语汇就不能不贫乏了。”

从金朝以后,那些真正为人民写作的文学家,注意到了民间语汇的丰富多采,注意到了民间语汇的创造规律,便在院本、杂剧里广泛地采用了形容词、副词之类并使用代用字,就这样,一大批丰富的方言土语资料被保存下来。

到了新时期,作家们注重方言文化的魅力,笔下出现了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一大批湘籍作家以方言进行文学创作,生动地展现了湘楚文化的底蕴。湖南作家何顿以描写省会长沙底层小人物生活见长,创作了大量中篇小说,被评论家称为“晚生代”、“新状态派”。 如贾平凹写西安、池莉写武汉,何顿写长沙透露出浓郁的地方味道。何顿习惯用长沙话、长沙话思维来表达,长沙的方言土语在他的笔下韵味十足、活力四射。他曾放言:“地域色彩就是世界色彩。”他守着长沙这片天地,使着方言土语凌厉酣畅地写着。“文学鲁军”代表人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更是极力主张作家写作不应摒弃方言,要千方百计地丰富本民族的语言。莫言认为,山东话具有典雅古朴的气韵,极易被理解,富有强烈的感染力。

对于作家内心所怀有的强烈的方言情结,有学者认为,对母土家园根深蒂固的情感依恋和对精神家园的自觉追求,必然促使作家的精神还乡具化为语言还乡之举。

玍古

玍古(玍音gǎ),不仅是大连、山东的方言,而是更大地域范围的方言。

据《简明大连辞典》(于植元 董志正主编 大连出版社 1995年)记载:“玍古”是指厉害,多形容女人。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玍古”作为方言词被收录,形容人的脾气、东西的质量、事情的结局等不好。

百度百科记载,“玍古”作为多地区的方言,有多种含义。在山东地区,一是指性情怪癖、行为怪诞的人,如“这人真玍古”;二是指无赖,如“玍杂子”。在东北地区,是指吝啬之徒,如“那小子贼玍”。

以胶东文化研究见长的山东大学教授张景芬,最近在《烟台日报》开设胶东话专栏,对于“玍古”,他指出,“随着普通话的普及,这个词在好多地方已被淘汰了,却在胶东长盛不衰。在使用过程中,胶东人按自己的习惯把这个词变异了。”作为贬义词,“玍古”是指负面的人、物或事,如人的性格、脾气不好,物的品质不好,事情的发展结局不好,等等。逐渐地,山东人把物和事的含义扬弃了,而单指人。同时,在语义上也有一些差别与演变。

最初的意思是“厉害”,多形容女人。厉害是什么样子?厉害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胡搅蛮缠、眦睚必报,是厉害;一个人不畏强权、不惧潜规则,捍卫真理,守望真情,这也是厉害。市井屋檐下,一男一女,女人统揽家庭江山,将经济大权紧紧把持。男人孝敬爹娘、抽烟喝茶、交朋轧友所需花费,皆要百般申请才能获批,若有超标,或先斩后奏,会被女人吼得晕头转向。这类女人很“玍古”,她通情达理,但控制欲强,有些事儿你跟她好说好商量,她简直是义薄云天一哥们,但你若欺她瞒她,她看上去就是自私的了。

逐渐地,“玍古”由对人的性格、脾气的描述,上升至意识层面,与人品、德性相连了。行为乖戾,难以相处,是“玍古”;锱铢必较,张口三分利,是“玍古”;专门利己,毫不利人,是“玍古”;光有自己的,没有别人的,是“玍古”,等等。

如今,大连老辈人还常用“玍古”评价一个人,年轻人听不明白,不知是扬是抑。其实到后来,有些方言褒贬莫测,此抑彼扬,互相转化已成为常见。比如“浪”,在过去年代,暗指女性生活作风轻浮,情趣低下,一个女人一旦浪起来,就是生活奢靡、道德滑坡的开始,而如今,“浪”华丽丽地成为一个劲力十足的褒义词。同样,“玍古”也是。

邻居老张的儿子娶了个湘妹子,其父母原本不同意她北嫁,湘妹子爱得深爱得痴,不管不顾火辣辣地来到了大连。老张家境平凡,欢喜地将湘妹子迎娶进门。湘妹子的人生低开高走,婚后一路上位成为一大型外企高管,每天披一身贵金属气回家,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举手投足、说话做事与咱爸咱妈不在一个频率。仔细品读诸多事情,礼数到了,情份却有些寡。跟邻居唠嗑论起家长里短,老张意味深长地叹一句:我那个儿媳妇真玍古啊!此处,“玍古”不是家庭琐事摩擦所引发的心灵上的隔阂与冷漠。若深入其中,客观公正地看,湘妹子的“玍古”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性格、不肯随波逐流的脾气,甚至是一种饱含着理性与智慧的风度。理性之辈,看上去似乎都是硬朗、坚韧的,而婆婆妈妈之流,总是含情脉脉,似乎可堪倚重。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社会的长治久安,靠的是这种静水深流的理性力量。

一个人做一件事情,默默地坚持了很多年,付出了鲜为人知的汗水,他那苦行僧一般的执着甚至可能连累着家庭,家人评价他时爱恨交织叹一句:“真是个玍古人,没办法啊!”老百姓平平淡淡一句俗话,却令我想起杨绛先生百岁时和《文汇报·笔会》有一个“坐在人生边上”笔谈,她说:“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心静如水百年身,一生从不妄想,守住自己的小天地,守住自己的心,这并不容易,但杨绛先生做到了。她在《隐身衣》一文中写道:“社会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还有飞鸟;‘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鱼。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多么抚慰人心,给人以清醒冷峻、持久绵长的思想力量。人生边上,是怎样一种位置?是怎样一种定位?这段话分明做了最详实、最深刻的注脚。万人如海一身藏,那飞鸟,那游鱼,那细小的野花,都是玍古的。

吃杂木地

一些职权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有公仆之心,不按章办事,利用手中职权千方百计捞取个人好处,就是“吃杂木地”。当然,这种“个人好处”不是巨额贪腐,而是“吃拿卡要”之类的行径。

《简明大连辞典》对“吃杂木地”是这样记载的,“旧时对无正当职业、混饭吃的人的一种称呼。”乍一看,与老百姓的解释有出入,但往深处细究,说的是同一种人。港台片里,常见古惑仔拉帮结伙控制了码头,对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大肆敲竹杠收保护费,这种不务正业、“吃拿卡要”之徒不就是“吃杂木地”吗?

武汉有一条关东街,有三个年轻人在这条街上“吃杂木地”被警察逮着。武汉人谭某,6岁就到河南某武校习武。在武校,他结识了河南当地人许某和周某,三人“义结金兰”,成为好兄弟。去年,谭某回到武汉目睹关东街正在搞开发,顿时豪情万丈,将远方的师兄弟召回,准备在关东街携手打拼。正经工作没干几天,发现又苦又累,挣钱还少。这一走神儿就邪念丛生,决定靠拳头“打天下”,觊觎关东街的物流车辆,以暴力手段强收“保护费”。“吃杂木地”没几天被逮了。

儿时游戏中,我们常说这样一句社会嗑儿: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句嗑儿是“吃杂木地”的内心台词。在森严的秩序里,“吃杂木地”的以脸色、肢体动作、暗示语言等各种手段表达了这样一句台词。

“吃杂木地”是党政机关、司法机关、行使公共权力的事业单位的顽疾与丑态。向管理服务对象索要财物、赞助,要求管理服务对象接受有偿服务、购买指定商品、报销个人费用,是“吃杂木地”;强迫管理服务对象做广告、订报刊,参加各类社团,参加国家无明确规定的学习班、培训班以及各种考核、升级、达标、评优等活动,是“吃杂木地”。我们都经历过一些公务人员对该给咱办的事推诿扯皮、敷衍塞责,以各种理由拖延不办的窝火,对“吃杂木地”的深恶痛绝。

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手,不该吃的不吃,不该拿的不拿。放纵贪欲,是人生的最大风险。

在各地方言中,描述人的丑态与人性丑恶的方言词,占比很大。而且,此类描摹入木三分,批驳力强大,令人产生羞耻感。一句贬义方言词,将一个丑恶之徒水淋淋地从市井中打捞出来。比如“吃杂木地”,大连人茶余饭后唠嗑儿,提及一个人,有人噤一下鼻子只道一句:“这人不怎地,吃杂木地的。”

梗儿梗儿、灯、鬼头蛤蟆眼、卡捞捞、急捞捞、疵毛撅腚、抠抠搜搜、搅牙、掉歪、稀里马哈,等等,这些贬义方言词对于年轻一代来说并不陌生,大多能从字面上嗅出几分语义。而“吃杂木地”却不然,找不到一点儿来头,简直是横空出世,令人不明就里,一头雾水,里外遍翻不得与其含义相关的线索。像一个谜语,充满了神秘感。

其实,我们与过去的生活相隔得太久远了,但若有机会走访老一辈的“闯关东”,一定会寻得这些神秘方言背后的历史烟云、文化背景,以及市井生活中那鲜活的民俗风情。

为每一条方言词找到其最初诞生的灵感、动因及线索,是项有难度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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