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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是朱熹学术体系的最高境界*
——以《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为中心的讨论

2014-11-14乐爱国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361005

江淮论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章句道统格物

乐爱国(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 361005)

“诚”是朱熹学术体系的最高境界

——以《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为中心的讨论

乐爱国
(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 361005)

朱熹的学术以《四书章句集注》为核心,以《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论为起点、以《中庸章句》的“诚”为归宿。因此,朱熹的学术不仅讲“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以格物致知论为出发点,而且还以敬为本,在“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过程中,达到天人合一的“诚”的最高境界,并且是对道统“十六字心传”的一种延续。

朱熹;《大学章句》;《中庸章句》;道统;十六字心传

朱熹的学术以《四书章句集注》为核心。在朱熹看来,“四书”以《大学》为纲领、以《中庸》为大本,所谓“《大学》是通言学之初终,《中庸》是直指本原极致处”。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学术界多以朱熹《大学章句》为依据,强调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在其学术体系中的重要地位。为此,笔者曾在所撰《朱子格物致知论研究》中提出朱熹《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论是其学术体系的出发点。但是,朱熹的学术,不仅于此,朱熹《中庸章句》通过对《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的诠释,把“中”与“诚”统一起来,把“诚”看作是《中庸》全篇的枢纽,构成了以《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论为出发点、以《中庸章句》的“诚”为归宿的学术体系。

一、《大学章句》格物为先,以敬为本

朱熹《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讲“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然而,朱熹又认为,“心具众理”。《大学章句》在注“明明德”时指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对此,《大学或问》解释说:“惟人之生乃得其气之正且通者,而其性为最贵,故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盖其所以异于禽兽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能参天地以赞化育者,亦不外焉。”朱熹还说:“明德是自家心中具许多道理在这里。”又说:“能存得自家个虚灵不昧之心,足以具众理,可以应万事,便是明得自家明德了。”显然,朱熹《大学章句》所谓“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实际上就是讲“心具众理”。朱熹较多地讲“心具众理”。他说:“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朱熹还说:“心虽是一物,却虚,故能包含万理。”“心之全体湛然虚明,万理具足。 ”“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并且赞同门人李孝述所言:“心惟虚灵,所以方寸之内体无不包,用无不通,能具众理而应万事。”“心具众理,心虽昏蔽而所具之理未尝不在。 ”由此可见,朱熹《大学章句》讲“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实际上同时也认为理具于心,“心具众理”。所以,朱熹《大学或问》在进一步解说《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时特别强调,格物致知并不是“不求诸心,而求诸迹,不求之内,而求之外”,指出:“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矣。心虽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明,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物,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初不可以内外精粗而论也。”

朱熹讲“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并且说:“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朱熹还说:“《大学》是圣门最初用功处,格物又是《大学》最初用功处。”“格物致知是《大学》第一义,修己治人之道无不从此而出。”强调“格物致知”在为学成人过程中的首要性。问题是,朱熹又讲“心具众理”,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探究其心而要通过“格物”以穷天下万物之理呢?《大学章句》注“明明德”,不仅讲“心具众理”,而且还接着说:“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朱子语类》载朱熹说:“明德是自家心中具许多道理在这里。本是个明底物事,初无暗昧,人得之则为德。如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从自家心里出来,触着那物,便是那个物出来,何尝不明。缘为物欲所蔽,故其明易昏。如镜本明,被外物点污,则不明了。”在朱熹看来,“心具众理”,但是又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有时而昏。既然为昏,又如何明?所以,必须“即物而穷其理”,“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正是因为 “心具众理”,“格物”不仅仅只是“即物而穷其理”的工夫,所以,朱熹特别强调“格物”除了向外求理,更应当指向人的内心,必须以“敬”为本。朱熹说他的《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取自二程之意,为此,《大学或问》不仅引述二程有关格物致知的途径和方法的言论,归结为十条,并指出“此十条者,皆言格物致知所当用力之地,与其次第功程也”,而且还引述二程所言“格物穷理,但立诚意以格之,其迟速则在乎人之明暗耳”,“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致知在乎所养,养知莫过于寡欲”,“格物者,适道之始,思欲格物,则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并指出:“此五条者,又言涵养本原之功,所以为格物致知之本者也。”显然,在朱熹看来,“涵养本原之功”为“格物致知之本”。《大学或问》还说:“圣人设教,使人默识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显然,在朱熹看来,格物穷理要以“敬”为本。朱熹还明确指出:“持敬是穷理之本。”“用诚敬涵养为格物致知之本。”

然而,朱熹《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为什么只是讲“格物致知”,而没有讲“敬”?《大学或问》说:“昔者圣人……于其始教,为之小学,而使之习于诚敬,则所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者,已无所不用其至矣。及其进乎大学,则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到乎其极,则吾之知识,亦得以周遍精切而无不尽也。”在朱熹看来,圣人之教分小学、大学两个阶段,小学“习于诚敬”,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大学则格物致知。另据《朱子语类》载,问:“‘格物’章补文处不入‘敬’意,何也?”朱熹曰:“‘敬’已就小学处做了。此处只据本章直说,不必杂在这里,压重了,不净洁。”所以,朱子认为,为学应当先为之小学,“习于诚敬”,然后才进乎大学,格物致知;若是“不曾做得小学工夫,一旦学《大学》,是以无下手处”,在这种情况下,就应当“自持敬始,使端悫纯一静专,然后能致知格物”。

朱熹《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虽然没有讲“敬”,但并不等于大学阶段就不再需要“敬”。《大学或问》说:“盖吾闻之,‘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为小学者,不由乎此,固无以涵养本原,而谨夫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教。为大学者,不由乎此,亦无以开发聪明、进德修业,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也。……敬者,一心之主宰,而万事之本根也。知其所以用力之方,则知小学之不能无赖于此以为始;知小学之赖此以始,则夫大学之不能无赖乎此以为终者,可以一以贯之而无疑矣。盖此心既立,而由是格物致知以尽事物之理,则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因此,朱熹说:“‘敬’字是彻头彻尾工夫。自格物、致知至治国、平天下,皆不外此。”

朱熹特别强调“敬”对于格物致知的重要性。他说:“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不持敬,看道理便都散,不聚在这里。”甚至还明确指出:“《大学》须自格物入,格物从敬入最好。只敬,便能格物。”“‘敬’之一字,万善根本。涵养省察,格物致如,种种工夫,皆从此出,方有据依。”因此,除了讲“格物致知是《大学》第一义”,朱熹还讲过“‘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大学》“格物致知”为第一义,是就工夫之先后而言;“敬”乃圣门第一义,是就工夫之根本而言。这就是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二、《中庸章句》的“至诚”与“至圣”

朱熹所谓“敬”乃圣门第一义的思想,在《中庸章句》中得到了充分发挥。《中庸》之“中”兼“中和”而言。“中”,即“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即“发而皆中节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所以,天下之大本、天下之达道在于心的“未发”、“已发”之中。对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朱熹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程子云:‘敬不可谓之中,敬而无失,即所以中也。’”又说:“未发之际,便是中,便是‘敬以直内’,便是心之本体。”“只是常敬,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也。”认为要达到“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就必须“敬而无失”。对于“发而皆中节之和”,朱熹说:“敬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和是‘发而皆中节之和’。才敬,便自然和。”“敬与和,亦只是一事。敬则和,和则自然敬。”所以,朱熹要求把“敬”贯穿于“未发”、“已发”之中。他说:“当其未发,此心至虚,如镜之明,如水之止,则但当敬以存之,而不使其小有偏倚;至于事物之来,此心发见,喜怒哀乐各有攸当,则又当敬以察之,而不使其小有差忒而已。”又说:“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间。”“其未发也,敬为之主而义已具;其已发也,必主于义而敬行焉。”所以,在朱熹看来,要在心的“未发”、“已发”之中把握天下之大本、天下之达道,关键在于“敬”。

《中庸》讲“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朱熹《中庸章句》从天道与人道合一的层面把“诚”界定为“真实无妄”,又说:“诚者,实理之谓也。”还说:“大抵‘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 ”朱熹还通过分析“诚”与“敬”的关系,认为“诚”比“敬”更为根本。他说:“‘谨’字未如敬,敬又未如诚。程子曰:‘主一之谓敬,一者之谓诚。’敬尚是著力。”“诚,实理也……实理该贯动静,而其本体则无为也。 ”

正是在深入阐释《中庸》“诚”的内涵的过程中,朱熹明确提出“诚”是《中庸》全篇的枢纽,指出:“盖此篇大指,专以发明实理之本然,欲人之实此理而无妄,故其言虽多,而其枢纽不越乎‘诚’之一言也。”而且又认为《中庸》讲“中”与讲“诚”是统一的。他说:“中是道理之模样,诚是道理之实处,中即诚矣。”还说:“中与诚……固是一事,然其分各别:诚是实有此理,中是状物之体段。”同时,他又强调“诚而中”,指出:“诚而中者,‘君子之中庸’也;不诚而中,则‘小人之无忌惮’耳。”

在朱熹《中庸章句》看来,“诚”既是天道也是人道,“天理之本然也”。就“诚”是天道而言,“天地之间,惟天理为至实而无妄,故天理得诚之名,若所谓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朱熹还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不过曰‘诚’而已。不贰,所以诚也。诚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 ”就“诚”是人道而言,朱熹认为“诚”比“五达道”、“三达德”更为根本,认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与“知、仁、勇”三者,“一有不诚,则人欲间之,而德非其德矣”。因此,朱熹讲“凡事皆欲先立乎诚”。同时,朱熹还特别强调,诚者,既能成己,又能够成物。他说:“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盖人之心能无不实,乃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矣。……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

尤为重要的是,朱熹《中庸章句》进一步强调“诚”为圣人之德、圣人之心,指出:“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又说:“圣人之心为至实而无妄,故圣人得诚之名。”“诚是天理之实然,更无纤毫作为。圣人之生,其禀受浑然,气质清明纯粹,全是此理,更不待修为,而自然与天为一。”显然,在朱熹看来,“诚”与圣人之德、天地之道是一致的。

朱熹认为,《中庸》第二十二章从圣人“至诚”而能“尽己之性”,进而能够“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直至“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实际上是一个由内而外、“至诚”与“至圣”统一起来的过程;《中庸》第二十六章讲“至诚”而能“悠久”、“博厚”、“高明”,说的是“圣人与天地同用”,而“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则说的是“圣人与天地同体”。这就把圣人之德与天地之道统一起来了。

朱熹《中庸章句》特别强调“至诚之道”与“至圣之德”的统一,既展现圣人与天地同体、同用、同德的最高境界,指出:“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以为圣人至诚,因而在根本上与天地化育相一致;又进一步认为只有“至诚”才能达到“至圣”,指出:“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并且认为“至圣”与“至诚”是表里关系,“至圣,是其德之发见乎外者”,“至诚, 则是那里面骨子”;“圣以德言,诚则所以为德也”,强调“至诚”对于“至圣”的根本性。尤为重要的是,朱熹《中庸章句》还特别要求在“圣人之德而极其盛”之时,“用心于内,不求人知,然后可以谨独诚身,而训致乎其极”,“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 这显然已经超越了“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的工夫论层面,而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不仅仅是一种道德境界,更是一种天地境界,即朱熹《中庸章句》所谓“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中庸》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

三、道统在于“心”

朱熹《中庸章句·序》认为,从尧、舜、禹至孔子、孟子的道统所传之“道”在于“心”,在于《尚书·大禹谟》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所谓“十六字心传”,而《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朱熹之所以作 《中庸章句》,也是为了接续这个以“心”为主轴的道统。因此,他把“诚”看作《中庸》全篇的枢纽,将“至诚”与“至圣”统一起来。

朱熹虽然没有明确把圣人的道统之学称为“心学”,但是,他的再传弟子真德秀撰《心经》并附赞曰:“舜禹授受,十有六言,万世心学。”何基在解说朱熹诗句“大哉精一传,万世立人纪”时认为,此诗“明列圣相传心学之妙,惟在一敬”,显然是把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谓尧、舜、禹至孔、孟的道统之学称为“心学”。朱熹门人黄榦认为朱熹以“居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克己以灭其私,存诚以致其实”四者存诸心,将朱熹学术列入道统之“心学”;陈埴甚至明确指出“格物致知,研穷义理,心学也”,直接称朱熹的学术为“心学”。

与朱熹同时代的陆九渊,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与朱熹《中庸章句》所谓“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是相似的。陆九渊讲“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这与朱熹《大学章句》所谓“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是一致的。陆九渊讲“先立乎其大者”,要求“先发明人之本心”,这与朱熹《中庸章句》讲“凡事皆欲先立乎诚”是相通的。朱熹还明确把“尊德性”视为“大者”,而把“道问学”视为“小者”,并指出:“不先立得大者,不能尽得小者。”朱熹还说:“大抵人要读书,须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静,然后开卷方有所益。 ”这与陆九渊所谓“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大同而小异。

朱熹之后,王阳明接着讲道统 “十六字心传”,明确指出:“圣人之学,心学也。”把圣人的道统之学称为“心学”,同时还把陆九渊之学列入道统,指出:“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但是把朱熹的“格物”误读为“析‘心’与‘理’而为二”,并指出:“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把朱熹的格物致知论与道统“十六字心传”对立起来。事实上,朱熹虽然承认心之外有物之理的存在,但又认为,“心具众理”,万物之理统一于心。尤其是,朱熹还说:“仁者心便是理。”“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并且认为,只要通过格物,“今日明日积累既多,则胸中自然贯通。如此,则心即理,理即心,动容周旋,无不中理矣”。此外,朱熹还明确讲“心与理一”。他说:“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又说:“理无心,则无着处。”“仁者心与理一,心纯是这道理。”并以此与释家相区分,指出:“儒、释之异,正为吾以心与理为一,而彼以心与理为二耳。 ”又说:“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其所见处不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物咸备也。 ”因此,在朱熹那里,“心”与“理”并不是对立的,不能认为朱熹是“析‘心’与‘理’而为二”。

王阳明虽然反对朱熹《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论,但是接受了《大学章句》所谓“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指出:“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王阳明在《紫阳书院集序》中指出:“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辩者,辩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显然接受朱熹《中庸章句》注“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言“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王阳明甚至还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由此可见,阳明学讲“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在一定程度上是从朱熹《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中引伸出来的。甚至阳明所撰《朱子晚年定论》也自谓:“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

应当说,朱熹的学术,尤其是《中庸章句》具有丰富而深刻的“心学”内涵,与陆九渊一样,在根本上都认为“心与理一”、“心即理”,他们之间的差异属于大同而小异。然而,现代学者对于朱熹的研究,多以《大学章句》“格物致知补传”为依据,以为朱熹“析‘心’与‘理’而为二”,并且较多强调朱熹的“理学”,而忽略其更为根本的“心学”内涵,似有偏颇之嫌。当然也有例外:

张岱年于1937年完成的《中国哲学大纲》虽然认为朱熹讲“性即理”为理学、陆王讲“心即理”为心学,但是又对朱熹的心说予以充分肯定,指出:“秦以后的哲学家中,论心最详者,是朱子。朱子综合张、程之思想,成立一精密周详之心说。”又说:“朱子论心的话甚多,可总为四点:一,心之特质是知觉,乃理与气合而后有;二,心是身之主宰;三,心统性情;四,人心与道心。”并且还说:“朱子之说,条理实甚缜密,乃张、程心说之大成。”甚至还认为,“象山虽是心学开山,与朱子之为理学宗师相对立;但象山论心,实不若朱子之详备”。

钱穆于1948年发表的 《朱子心学略》开宗明义便说:“程朱主性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学者遂称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此特大较言之尔。朱子未尝外心而言理,亦未尝外心而言性,其《文集》、《语类》,言心者极多,并极精邃,有极近陆王者,有可以矫陆王之偏失者。不通朱子之心学,则无以明朱学之大全,亦无以见朱陆异同之真际。”强调要从研究朱熹“心学”入手。接着,钱穆通过大量引述朱子所言,以证明朱子不外心言理、不外心言性,而且还说:“其明言心即理处尚多。”该文最后得出结论:“我尝说,一部中国中古时期的思想史,直从隋唐天台禅宗,下迄明代末年,竟可说是一部心理学史,个个问题都着眼在人的心理学上。只有朱子,把人心分析得最细,认识得最真。一切言心学的精彩处,朱子都有;一切言心学的流弊,朱子都免。识心之深,殆无超朱子之右者。今日再四推阐,不得不承认朱子乃当时心理学界一位大师。”

在朱熹看来,道统在于“心”,作《中庸章句》是为了接续这个以“心”为主轴的道统,而这个“心”就是天人合一的“诚”。因此,如果将朱熹《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综合起来考察,便不难发现,朱熹的学术不仅讲“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以格物致知论为出发点,而且还以敬为本,在“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过程中,达到天人合一的“诚”的最高境界。这实际上正是朱熹对于道统“十六字心传”的一种延续。

注释:

(1)冯友兰说:“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层底觉解。此即是说,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会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对于社会,人应有贡献,即对于宇宙,人亦应有贡献。人不但应在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应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人的行为,不仅与社会有干系,而且与宇宙有干系。他觉解人虽只有七尺之躯,但可以‘与天地参’。虽上寿不过百年,而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冯友兰:《新原人》,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33-34页)

(2)笔者认为,朱陆的差异在于朱熹既讲“天命之性”又讲“气质之性”,而陆九渊“不知有气禀之性”。《朱子语类》载朱熹说:“陆子静(陆九渊)之学,看他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把许多粗恶底气都把做心之妙理,合当恁地自然做将去。……看子静书,只见他许多粗暴底意思可畏。其徒都是这样,才说得几句,便无大无小,无父无兄,只我胸中流出底是天理,全不著得些工夫。看来这错处,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性。”[(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八)卷一百二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77页]此段文字为叶贺孙录,辛亥(1191年,朱熹62岁)以后所闻。朱熹《答郑子上》说:“儒、释之异,正为吾以心与理为一,而彼以心与理为二耳。然近世一种学问,虽说心与理一,而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故其发亦不合理,却与释氏同病,又不可不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郑子上》(十四),四部丛刊初编]此书信作于宋绍熙二年辛亥(1191年),这里所谓“近世一种学问”即指陆学。

[1][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

[2]乐爱国.朱子格物致知论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10.

[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宋]朱熹.四书或问[M]//朱杰人.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宋]真德秀.心经[M].文渊阁四库全书.

[7][宋]何基.何北山先生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清]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宋]陈埴.木钟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

[10][宋]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1][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2]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13]钱穆.朱子心学略[J].学原,1948,2(6).

(责任编辑 吴 勇)

B244.7

A

1001-862X(2014)06-0050-006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百年朱子学研究精华集成”(12JZD007);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朱熹《中庸》学研究”(12FZX005)

乐爱国(1955—),浙江宁波人,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国朱子学会常务理事,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学、朱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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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道统论——以“颜子没而圣学亡”为中心
张东荪道统论刍议
格物
道统的重建——二程“道统论”的政治自觉及其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