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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动物园:龟·蛇

2014-11-13朱孟仪

西湖 2014年11期
关键词:鲁迅

朱孟仪

我平生的第一幅绘画作品是一张乌龟王八图。

坦白地说,当年画龟的目的不是为了提升审美素养,参加各类儿童画大赛,而是为了办一个移动画展——偷偷地粘在小伙伴的背后,以满足与生理发育不协调的恶意孳生的快感。那阵子,画龟成为无知少年自觉选修的素描课,小伙伴们几乎人人能画两下子,而且画得都很起劲。只不过有人爱画俯视图,有人爱画侧视图。俯视的龟 ,一般具有蛇形头部、圆形甲壳、短促的尾巴、梅花状的爪子和肥短的四肢,照葫芦画瓢而已;而侧视的龟 ,酷似日本忍者,须突出高耸的龟壳,须有立体感、动感,才能自得其趣。

许多年以后,偶读《甲骨文合集》,我才惊奇地发现当年手绘的龟图作品,竟然是3300年前祖先使用的文字。可见,调皮的祖先与顽童一样,具有惊人相似的绘画天才。殷商时期,那些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文字,现已成为解读上古密码的咒语,只要你愿意喊一声“芝麻开门”,那些诡秘的远古场景、退隐在时间深处的字象、沉睡在神话中被历史掩蔽和歪曲的语义,就会像石门一样一扇扇打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正值某只老龟最终登陆于贾平凹的小说《废都》,我才知道龟文化中含有“少儿不宜”的内涵,对当年的恶作剧心怀歉疚。那是一段关于“龟头”的描写,说的是庄之蝶初次宴请唐宛儿的场景。饭桌上,风流文人借煮熟的龟头与可爱的小妇人调情,那情调得很有文化噱头,而且颇具寓言风格,暗示龟文化的猥亵语境从二十世纪末开始悬空泛滥。

龟之所以可以用来调情,是因为龟在形、义两个层面上都与暧昧粘连。古人云,龟因有雌无雄而与蛇淫乱,才能产出后代。晋人张华也持这种说法:“龟类无雄,与蛇通气则孕,皆卵生。”(《博物志》)明弘治年间,杭州籍学者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记载:“吴人称人妻有淫者为绿头巾。”恰好吴地水乡多产绿毛龟,且与绿头鸭庶几相似,想象力丰富的江南吴地人就把“龟头”与戴“绿帽子”连为一体。如此这般,好端端的龟鳖就变成污秽的指代;甚至,《史记》上记载的“八王龟”(官星、财神的第八种名龟),亦被颠倒为“王八龟”,进而衍生出“王八蛋”、“王八羔”、“龟孙子”等村话。

在卷帙浩繁的中国史籍中,偏偏有一长串以龟命名的历史名人。他们沉睡在线装书里,偶尔会突然坐起身来,一身的尘埃,一脸的怪诞,还有嘴角荡漾的笑意,不像是满意,倒是有几分对无知和堕落的嘲讽。他们的名字是,汉代五原太守陈龟,唐代著名学问家陆龟蒙、音乐家李龟年、宰相崔龟从、工部尚书李龟,宋代进士苏总龟、龙图阁学士彭龟年、工部侍郎杨龟山、武陵知州刘龟年、监察御史黄龟年等。这些以龟命名的人,仅仅是载于史册的一部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体制外清高雅士或普通百姓取名为龟的,估计就无法统计了。据说,史上最后一位以龟命名的名人,大约是南宋咸淳年间的太学生、义乌人刘应龟。此后以龟命名的现象戛然而止,从而为中国人的命名史和文化史留下一段悬案、一个悖论,一段历史长廊的“断桥”,一个辨物命名的桥段:假如,龟的地位不够荣耀显赫,以龟取名岂非咄咄怪事?假如,龟的地位足够显赫,为什么今人不再以龟为名?

对于这段悬案,明清学者多有疑问。清代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曾表达了这种疑惑:“汉唐宋以来取龟字命名者不可胜纪,至明遂以为讳,殊不可解。”有的学者认为,龟的地位从南宋开始一落千丈;有的则认为,明始讳龟。今人盛律平著文《龟崇拜在历史上经历了一个扭曲的历程》谈到,南北朝以前,龟是单纯的崇拜对象;南北朝时,龟崇拜进入多元时期,衍生出“渺小”的象征意义。唐宋时期,龟被用作胆小怕事的象征。出于自我保护,龟喜藏头于壳中,这是龟的自然习性,也是龟的象征意义。到了元代,龟又衍生出妻有外遇或纵妻行娼的象征意义。

刘玉建在《中国龟卜文化》一文中说,龟的地位与龟卜的地位是相辅相成的。龟卜在唐代以后完全消失,龟的命运也自唐始急转直下。我的乡党、民俗专家刘兆元先生,在《中国龟文化》、《中国龟文化及其扭曲》等论著中认为:龟崇拜发生变异始于元朝,中国的龟遭败坏之风的源头是元世祖忽必烈,而“风眼”正在江苏的吴地。刘老先生说:“元代是龟败坏的开始演变期;明代是全面完成扩散期;以后直至今天,均为沿袭期。”“元以前的‘二十二史,历代都有以龟为名的人和事立传入志。自元开始直至明清,全无以龟为名的人事踪迹。”涯山之后无中国,蒙元之后不崇龟。这大概相当于“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岳坟)前耻姓秦”的命名禁忌。

沿着乌龟被污辱、被唾弃的历史回溯,学者们发现,龟崇拜在文化史之前的传说时代,已经是蔚为大观了。《国语·周语》:“我姬氏出自天鼋。”意思是说,黄帝姬姓,其祖先是一只大龟。这句话的逻辑推演是这样的:黄帝族发祥于中原的天鼋山,是以龟为图腾的氏族。黄帝即是轩辕,“轩辕”即是“天鼋”,天鼋即是大龟。

黄帝既然为龟崇拜开了一个好头,此后,大凡是个人物自然都会与龟作些攀附,相当于今天的攀龙附凤现象。《山海经·海内经》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太平御览》也明确说到鲧死后化为龟(玄鱼):“夏鲧治水无功,沉于羽渊,化为玄鱼。”可巧的是,《舜典》注:“羽山在东海祝其县(即今赣榆县)西南。”就是说,羽山、羽渊均位于我家乡西南。据说,鲧死后变成了三足鳖,就隐居于此。孙作云认为,鲧的图腾是鱼鳖,因为图腾社会的人们相信他们诞生于图腾,而该图腾的后裔,死后复归于图腾。看来,鲧的氏族图腾也是龟。

鲧实际是轩辕黄帝的曾孙。黄帝的玄孙、鲧的儿子禹打破禅让制,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启,建立夏王朝,开启了“家天下”政体。有夏一朝,龟崇拜成为正统,五百年年常盛不衰。

商人自称是玄鸟的后代,其始祖契的母亲叫简狄,传说是黄帝曾孙帝喾的次妃。商人普遍认为龟有预测吉凶的灵性,龟被看作是人与神之间的媒介。那时候,在举行重大活动之前,巫师都要烧龟甲,根据龟甲上爆裂的纹路来占卜吉凶。尤为可贵的是,龟壳作为书写的材料,刻录了最早的成体系文字。

周人也是黄帝的子息,而且据说是正室。周人姬姓,祖先叫“弃”又名“后稷”,传说是黄帝的曾孙帝喾的元妃,也就是大老婆姜嫄所生。周王朝不仅延续了龟崇拜文化,而且还直接设立龟官,名叫“龟人”,随时参与帝王的决策。

提起汉高祖必须先说一下尧。传说尧是黄帝的曾孙帝喾的第三个妻子庆都生的。据说,庆都有一天在黄河边溜达,忽然有一条浑身赤红的巨龙从天而降。庆都吸了龙卷风,感觉不太对劲,后来才知道怀孕了。十四个月后,庆都产下一子,取名放勋,也就是尧。帝尧第九子渊明为刘姓之始祖。由此可见,刘邦说自己是赤龙的后代是有道理的(参见拙作《汉字动物园:龙·凤》),估计应该与尧有关。赤龙的原型属于蛇类,自然与龟走得亲近些。所以,汉廷把龟同帝王、皇权直接融于一体,视龟、祖宗如神灵,供奉在一起。

唐人虽说是外族,没有与龟攀上亲戚,但后来完全汉化,成为华夏正统。汉与鲜卑的混血儿李世民又酷爱中华诗词书法,所以不可能排斥龟崇拜。唐人甚至把传统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改为龟符,还规定凡五品以上者,死后可赐以龟趺碑而留芳。从此,龟驮碑成为显威颂德、留芳百世的象征。

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了宋朝,属于僭越王朝,经历史流变,与龟的血缘关系已经十分微弱。但是,龟崇拜凭着数千年的文化传承和习俗惯性,得以在宋皇室延续香火。据刘兆元考证,宋代的龟崇拜已经由皇室普及到民间,成为一种全民信仰;龟的形象也进一步得以明确:龟既是长寿、吉祥、富贵的象征,又是鄙薄势利、杜恶从善、高风亮节等民族优秀品质和行为规范的象征。

历览华夏民族的发育史,足可见龟才是中国人祖先的图腾,中国人可说是“龟的传人”。古代中华民族向文明迈进的关键步伐,几乎无不归功于龟。譬如,龟足助女娲补天,龟背负神秘的“河图”向伏羲献八卦,帮黄帝决策战蚩尤,助尧立德治国,辅大禹治水,襄理仓颉造字,示汤伐夏,助周公作礼,为秦筑城,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正因为如此,龟跻身于龙、凤、麟、龟“四瑞”团队,且是其中唯一有现实存在物的,成为吉祥的符码;同时,龟又名列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灵”中,参与管理天地。史书上说,龟水族也,水属北,其色黑,故曰“玄”;龟有甲,能扞御,故曰“武”。“玄武”即龟之异名(有学者认为“玄武”为龟蛇合体,似乎有误)。因为龟主宰北方天地,道教又将龟推崇为水神或北极大帝,让它主宰与人的生活有极大关系的雨水旱涝,有权调遣生云布雨的四海龙王。由于道教的推崇,全国到处都建有玄武庙或名水神庙、北极大帝庙。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百姓,评价任何地理形势,均以具“四灵之象”为贵。

辨物取名,是人类创造文明的开端;以动物命名,是国人命名的重要特征之一。人名不仅仅是语言符号,也浸淫着伦理、道德、艺术、信仰和习俗等各方面的内容。不同的历史时代有不同的命名风格,体现了不同的意义,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特征。从姓名学入手研究龟崇拜或龟败坏的起止,应是探看文化的一条便捷而有趣的路径。我个人认为,同乡刘兆元从民俗学角度建立研究体系,虽然论据丰富翔实,却稍流于粗疏;刘玉建从“龟卜文化”的兴衰厘定龟崇拜的嬗变,似乎更符合人类发生学的逻辑。

人类学家弗雷泽认为,人类文化的发生、发展,可分为“巫术—宗教—科学”三大阶段。意思是说,人类思维的发生期和孕育期,都与巫术文化有关;在人类演化的历史链条上,巫术曾是人类科学、艺术、哲学、政治等文化的雏形,是当时人类唯一可能创造出来的文化形态,巫术思维也是人类种系进化史上较早的一种思维形式。唐人以异族之帮入主中原,中国虽不算亡国,但因缺乏龟崇拜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心理基础,所以自唐开始,“龟卜”之俗开始衰微;元朝以蒙古帝国之势席卷欧亚大陆,更不可能笃信龟卜的把戏。至于满清时期摒弃龟崇拜,其情形与蒙元时期差不多,亡国奴的图腾信仰不可能得到殖民者的弘扬。夹在元、清之间的明朝,虽属汉人复国,但龟文化经过蒙元的百年败坏,已然不堪收拾。至此,那些游曳于黄土地的乌龟,没有像黄河那样任由河堤抬升自己,一路高悬于众生之上,而是施展“龟息”之术,在民族危亡、世风日下的当口,选择了不入流,甚至成为了下流的喻体和诅咒。

据科学考证,远在古生代二叠纪和中生代三叠纪交替的时期(距今约二亿五千万年),龟和恐龙等爬行动物一样,已经成为独立强大的家族。几经地球冰川期自然变化,唯独龟生存下来。在最近的两三百万年间,人类开始亲近历史悠久、庞大的龟家族,龟也愿意与人类互动,乐意在人类社会的精神领域占有一个位置。这是因为,龟的性情温和,行为善良,水陆两栖,忍饥耐饿,风雨不惧,遇到强敌则以龟甲护身,遇到危险则缩头避让,被视为不可思议的神物。

《说文解字》:“龟,旧也。”段玉裁注:龟,“即久字也”。据文字学者考证,龟与旧、久(龟在今天还保留了“久”音)在上古时期的读音是相同的;龟之所以叫龟,就是根据其生命长久的特征而命名。因此,在原始自然崇拜中,龟成为若干氏族所崇拜的图腾,乃至成为华夏正统黄帝族的图腾,成为统一意志的强大精神力量,浸淫着汉民族的心理需求、宗教信仰、思维惯性,以及政治伦理诸方面。

寿是中国人的第一心理需求。“千年老鳖万年龟”,龟因其自身的生理属性而成为寿文化的重要象征。孔夫子希望强鲁,作“龟山操”;曹操抒发豪情壮志,吟“龟虽寿”。对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来说,长寿的乌龟自然会格外受到青睐和虔诚的崇拜。也因此大凡神圣名贵的事物,必以龟命名之。比如,祭祀祖宗神灵的活动叫龟祭,祭祀用的酒器叫龟榼,象征帝位的鼎叫龟鼎,系在官印上的绸带叫龟绶龟緺,颂人高寿叫“首占龟算”或“龟鹤遐龄”;占卦叫龟筮,占卦用的书叫龟经,佛教比喻收摄眼耳鼻舌等感官认识的举动为龟藏。

龟充当为中国人提供人生规划、认识未来世界方面的指导,也与龟的特性直接挂钩。《礼记·礼运》清楚地记录了龟的特性:“麟体信厚,凤知治乱,龟兆吉凶,龙能变成。”所谓“兆吉凶”,说的就是“龟卜”在古人看来具有预示未来的神力。商朝人显然是受到了龟的天启,他们以“龟卜”的裂痕与走向为预示未来的某种征象,事无论大小,无事不卜,因为他们深信龟的寿数与阅历,足以指导他们未来的选择。汉字抓阄的“阄”(鬮),大概就是龟卜习俗的遗留。《说文》:“鬮,鬥取也。从鬥,龟声。”抓阄为的就是赌胜负(相当于今天的“斗地主”),故“鬮”字本从“鬥”(斗),但不幸的是鬥字被简化为门,看似没了斗志,其实表明中国式争强斗狠是关起门来进行的。神话中,龟作为天人之间的沟通者、上天意志的代言人,是通过龟背上的神秘纹理向人们转达天意的。

龟纹是上古的拓片,可说是上苍的密码。这使龟仿佛生就掌控自然社会的智慧、左右人文信仰的走向。据说,浮沉的大地只有负载在神圣动物的背上才不至于沦陷,龟即是负载大地的神圣动物。龟“左睛象日,右睛象月”,“背负七星日月八方之图,腹有五岳四渎之象”。刘向《说苑》:“灵龟五色,色似玉,背阴而负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运转应四时,……知存亡吉凶之变。”意思是说,龟的腹甲呈“ ”(亞)形,圆圆的穹拱形的背甲像天,四方的龟腹像地,且亚形的四方是神灵之土,四方围绕着中央,四边有四足支撑。在西方,“亚”字形是基督徒的圣符( );在东方,“亚”字形是商朝人宇宙中心的象征( ),是大地“亞”形结构的摄影、复写与反映。据李孝定考证:“殷墟发掘所见殷王陵墓其穴多作亚形。”(《甲骨文字释林》)这表明,大地亚形的观念,已经渗入商朝人的心坎,复制到商王墓形制和青铜铭文之中,暗示着墓中的死者,能够自由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即“亚世界”、“亚洲”)。美国著名汉学家艾兰在《龟之谜:商代神话、祭祀、艺术和宇宙观研究》一书中说:“龟其实是殷商时代的宇宙模型,这也是殷商人把龟用于占卜的主要原因。”

在西语世界,龟以我行我素的慢步与隐忍持戒的智慧,稳操胜券地面对古希腊善跑的英雄阿基里斯和骄傲的兔子,从而成就了古希腊学者芝诺的悖论及伊索寓言;在汉语世界,龟也从容地谋划、构造着东方生命哲学和政治伦理。自战国始,阴阳五行学说兴起,它最早把宇宙物质概括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元素,与古希腊的水、土、气、火四元素论遥相响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龟不但占据着方位上的“北”,代表着元素中的“水”,象征着品德中的“智”;还与智慧鸟乌鸦结盟,以黑为美,坦呈自家神秘无底的色彩美学,成为智慧的象征。老子说:“此两者(有与无),同出而异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的“玄”并非虚幻的玄妙,而恰好是黑暗中赤色的闪烁。在华夏色谱中,黑中扬赤即为“玄”,玄即是红里透紫,紫里透黑。玄是又红又黑的混合体,黑是透明的无限层叠。弗洛伊德说:“潜意识是一个无底的黑暗的深渊。”“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所讲的“玄德”,就是一种黑色智慧,黑色大德。大德就是能生化宇宙涵养万物,但又不自以为有功,不去控制其生态的审美境界。

庄子无疑深得“玄德”之妙,他不以神奇尊贵视龟为神祉,而是以平常心包容一切,希望自己和龟一样如曳尾于泥土的逍遥者,顺乎自然,保其天年,让一切好恶各得其所,各归其位。庄子说,你们看这神龟是愿意死了化为骨骸留在庙堂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游乐呢?来者回答:“宁生而曳尾于涂中(涂者泥也)。”庄子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说话时,庄子正在濮水钓鱼,背景是波澜壮阔的战国时期。有一天,求贤若渴的楚王派两个大夫去转达他的邀请:“希望先生能到楚国从政。”史上最著名的屌丝庄子,听罢头也不回地对来使说:“你哥俩回去吧!我乐于拖着尾巴在泥里爬来爬去。”

崇拜庄子的苏东坡常常写诗作文,表露仿效庄子“愿作泥中曳尾龟”的心迹。不过,惯于使坏的苏子偶尔也会借乌龟“龟缩”之功、“龟息”之术玩一回黑色幽默。有一次,苏东坡之友陈季常给新居取名作“龟轩”,东坡就赠诗两句调侃:“人言君畏事,欲作缩头龟。”

南宋时期杭州灵隐寺普济编集的《五灯会元》第16卷,也曾记下一段关于“龟缩”的公案,透出一分中国人模仿乌龟行藏的处世禅机: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曰:“入市乌龟。”

曰:“意旨如何?”

师曰:“得缩头时且缩头。”

蛇是异类,所以称为“它虫”。

据考证,“它”是“蛇”的本字。早期甲骨文 (它)画成其物,活像一条游弋的蛇;晚期甲骨文 (它),突出了菱形“蛇头”( )。晚商甲骨卜辞有“亡它”两字,专家们把“它”释为“灾祸”,“亡它”就是“没有灾祸”。这说明,在尚未祛魅的上古时期,蛇是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动物,可比之为侏罗纪的恐龙,出没于恐怖的语境;古生物学告诉我们,恐龙身上的确具备蛇的某些特征,如蛇颈龙,它拥有蛇扁扁的头以及细长的尾巴,我们不难想象蛇曾经也拥有恐龙那样的世界霸主地位。

金文承继甲骨文的形象描摹,由早期的竹叶青“ ”,到晚期的眼镜蛇“ ”,在结体上放大了“蛇腹”的肚量,外观趋向于丰腴成熟,而内涵却一路朝抽象里走。比如,金文中另一条貌似喜珠暗结的蛇“ ”,其实不是身怀六甲,而是在蛇腹中加一小竖作为指事符号,表示吞噬物,目的无非是显摆一下蛇腹神奇的弹性与消化力,令人遥想《山海经》那条巴蛇的胃口,凸显“蛇吞象”的贪婪与恐怖。

秦汉时期,金文的“ ”(它)隶变为 (蛇头“ ”被误写成“宀”,另加“匕”)。自此,“它”字中“蛇”的本义被放空,沦落为偏旁,后加部首“虫”另造了一个“蛇”字,标明爬虫的类属特征。此后词义漫漶,“它”一心一意做了专职的“第三者”,或遥指主体以外的“另类”,不由得令人联想起海德格尔、拉康、尼采、弗洛依德、萨特等大师们意念中的“他者”。至此,“它”在字形中的“蛇象”基因一败如水瞬间蒸发。

如今,小学生已经无法在汉字“它”中捕捉到蛇影,可怜巴巴地在老师的威逼利诱下,机械地沿袭每字抄百遍的蠢法子来识字,不由得心中就积聚起对认字的憎恶。幸好,大踏步从课本中撤退的鲁迅先生为我们保留了“它”的本义——鲁迅一生取用140多个笔名,其中有一个叫“它音”的笔名,意义就取自“蛇”。据许广平解释:“它音,它,‘《玉篇》,古文佗字,蛇也。先生肖蛇,故名。”按民间的说法,吃什么补什么,属什么像什么。这样说来,鲁迅与蛇看来是天生有缘。肖蛇的鲁迅还曾以“它音”的笔名制印章一方,为篆体阳文,其中的“它”酷似一条蛇,眉目清晰可辨,形态活灵活现,足见他对这个笔名的偏爱。对此,鲁迅解释说:“一个作者自取的笔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按先生的意思,“它音”可以作为蠡测他的思想、性格,管窥他的生命密码的秘密通道了。

史料表明,鲁迅的故乡绍兴正是以蛇为图腾的古越国活动中心,更早属于崇拜蛇的九夷部落。出生在蛇地又属蛇的鲁迅仿佛蛇精转世,无巧不巧地格外喜欢蛇。于是,从小种下“恋蛇情结”的鲁迅,隐隐地将蛇衍化为作品中隐密的文学意象,试图将自己的性情、洞见和风格都投射到这一异己力量上。从蛇的意象中,我们也仿佛看到了鲁迅不同流俗的独立人格、制敌于死命的刻毒和鞭辟入里的自审意识,因此,甚至曾被一生以咒鲁著称的苏雪林女士贬为“老毒蛇”。

在汉语中,“蛇”与“舌”有共同的语源。蛇、舌音同义近,很性感,很受用。甲骨文的 (舌),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蛇来。那伸出口腔“ ”分叉的造型“ ”,岂不就是灵动的“蛇信子”?有人认为,这分叉的造型“ ”是舌下的筋脉,有的学者却从舌的上( )下( )交合的形制中看出了男女性器,其实都不尽然。甲骨文中别有一种舌的写法“ ”,在所谓的“蛇信子” 上,还着意加两点“ ”作为指事符号,宛如说话时啐出的口水,那分明是蛇的毒液。世界上的舌头千差万别,但只有蛇是唯一用舌头代替鼻子和耳朵的动物,这一点也许我们没意识到,但明察秋毫的造字者意识到了。那细长分叉的舌信子,火苗般瞬间吞吐万千,既嗅且听,多疑而敏锐地感知周遭的动静。据说,变色龙的舌头比它的身子还长,平时深藏不露,见到飞虫,像弹簧刀一般嗖地弹将出去,一下命中目标,不劳手脚就可美餐一顿。

又是一个无巧不巧。鲁迅恰恰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舌”战英雄。鲁迅的舌上功夫,似投枪,是匕首,古今恐无几人能匹敌。即使偶有比肩者,恐怕在毒性上也不及其万一。鲁迅钟爱蛇,看重的正是蛇之“毒”。概括鲁学专家们的研究成果,鲁迅的“五毒”表现在:一是眼光之“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道德仁义中看见“吃人”二字,“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二是笔锋之“毒”:“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郁达夫);三是反抗之“毒”:“不克厥敌,战则不止”、“一个都不宽恕”;四是自审之“毒”:舌为心之窈,鲁迅舌头之毒,源自内心的审视。“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痛定之后,徐徐食之”;五是出手之“毒”,“绍兴师爷借刀杀人”,“痛打落水狗”,必以灭之而后快。

鲁迅曾写过《阿长与〈山海经〉》一文,记叙了仆人长妈妈为他买过一本《山海经》的经历。文中透出作者的那份惊喜,似是同类生灵的全息感应。这部奇书是否影响了少年鲁迅的恋蛇情结,还有待于学者们进一步考证;但是,蛇是《山海经》出镜率最高的动物之一这一点,却是不容置疑的。据专家统计,《山海经》中“蛇”字出现115次,而深受国人膜拜的“龙”字才出现44次,足见蛇在远古先民心目中的显赫地位。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山海经》的作者似乎不太喜欢蛇——在《山海经》中,蛇的出现总与厄运相伴,而且作者还别有用心地制造种种鬼魅的出场氛围,令人毛骨悚然。更为怪异的是,在《山海经》中,蛇还具有千变万化的变身功夫,甚至常常不自觉地嵌入我们祖先的身体,与许多伟大人物形成异质同构体。比如,《大荒西经》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这句话,对缺乏人蛇混居生活经验的人们来说,读起来可能会吃力点。好在有东晋大学者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之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汉代石砖画像中,也有伏羲女娲交尾图,画像中的伏羲与其妻子女娲都是人面蛇身,想是受了《山海经》的蛊惑。东汉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更是添油加醋地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在《山海经》中频繁现身的自然界中纯粹的蛇,以及异体同构的带有蛇元素的怪物,构成了光怪陆离的蛇世界。它们的种种异相,通过原始先民瑰丽的想象,衍生到具有蛇元素的神祇身上,从而在某种层面揭示了原始社会的真相,让我们不得不怀疑:难不成我们是人蛇杂交的后裔?

“龙图腾,不拘它局部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多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的图腾为最强大,众多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近人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试图厘清令人眼花缭乱的蛇的身体形态。按闻先生的说法,我们仿佛窥见了原始初民将洋溢着野性的情感和想象,投射于蛇身上的种种可能,他们以一知半解、令人咋舌的方式与险象环生的蛇世界进行了有声有色的生命交流,才给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鲁迅喜欢蛇大抵始于《山海经》,而人类不喜欢蛇似乎是从《圣经》开始的。《圣经》上说,蛇是上帝所造的万物之中最狡猾的一种,由于它的引诱才使夏娃和亚当偷食禁果,从此人类有了“原罪”。为了赎罪,人类必须敬仰上帝,经受各种苦难。

有博友调侃说,世界因三只苹果而改变。第三只曾握在乔布斯的手掌中(指风靡全球的“苹果”系列电子产品),人类收获了时尚生活;第二只砸醒了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人类收获了科学;最初的那一只携带着强烈的神秘气息,诱惑了夏娃,人类收获了智慧。显然,伊甸园的苹果是史上最著名的一只了,它决定了后两只的成色和功用。其实,苹果无非是生长着的静物,是受动者;真正诱发人类欲望和智慧的使动者,是那条狡猾的蛇。想当初,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并没有让他们吃智慧果。他们在伊甸园里无所事事,吊儿郎当,赤身裸体,不知羞耻。正是因为蛇的诱导,他们吃了智慧果子,茅塞顿开,心里明镜似的,于是有了智慧,终于摆脱了愚昧状态。接着,他们腮上绽开了桃花,顿时有了羞耻感,就用无花果树叶编成迷你小裙,遮盖难为情的根部。后来,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伊甸园,开创了人类轰轰烈烈的情爱史。在这场规模宏大的造人运动中,亚当和夏娃生育了众多人类,却迷失在众人当中,于是地球上多出了一个谜团:亚当和夏娃究竟属于哪个人种?自然也就多出了一批乐于解谜的志愿者。

志愿者们十分热衷于攀附亚当与夏娃为自己的祖先。于是,一场祖先争夺战在西语世界里打响。但是,爱争着将本土“名人故里”化的中国人好像对这一点不太感兴趣,虽然也有学者说到伊甸园可能与古中国归属地问题,但他们没有加入对亚当夏娃的争夺战,这件事令人十分纳闷。直到读过李波的《中国饮食文化批判》一书,我才恍然大悟:亚当与夏娃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种,但肯定不会是中国人。因为,如果他俩是中国人,决不会等到蛇来引诱,就先把那条蛇给逮起来吃了。书中引用美国学者伊安·罗伯逊《社会学》中的话作了旁证:“美国人吃牡蛎不吃蜗牛,法国人吃蜗牛不吃蝗虫,非洲的祖鲁人吃蝗虫不吃鱼类,穆斯林吃牛肉不吃猪肉,印度教徒吃猪肉不吃牛肉,俄国人吃牛肉不吃蛇肉……他们都有所不吃。而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吃家,什么都吃。”

美国人吃不吃蜗牛,我不太清楚。然而,作为热爱美食的中国人,我却十分了解吃文化在中国社会的终极意义,《舌尖上的中国》以挑逗中国人的食欲为乐,说明中国食文化的博大精深;《现代汉语大辞典》上关于动物词条的解释,也表明对国人来说,没有什么不能吃的。因此,林语堂先生在《吾国吾民》中一语中的:“人世间倘若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们的慎重将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意思是说,中国人可以用吃试出一切高低真伪,吃文化是了解中国文化的捷径。

东方的智神是龟,西方的智神是蛇。照理说,面对这样的一条蛇,我们应予以相当的敬重和感激才对,就像尊重为人类盗火的英雄普罗米修斯一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传说中,充满正义感的大神普罗米修斯,冒着被宙斯惩罚的危险盗得了火种,并亲手交给了人类。众神之神宙斯立刻将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崖上,还指使一只鹫鹰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被吃后又长出来,长出来后又被吃掉,鲜血染红了大地。普氏为人类的解放事业流尽了鲜血。可是,同是为人类带来智慧的启蒙者,蛇就没这么走运了,它不仅受到耶和华的诅咒和惩罚,还成为人类共同的敌人。只因说出一个真相,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直到今天,终生吃土的蛇只能用肚子行走,没有发育出一双好使的脚来。普罗米修斯后来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解救而获得了自由,但蛇所受的惩罚似乎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上帝亲手制造了人类智慧史上第一桩冤案的同时,也制造了恶的累积,作家周晓枫说:“由于对天堂的仇恨──蛇最感兴趣的食物是鸟:那些惟一能够来往天堂的飞翔使者。它伺机偷,袭,洗劫巢穴,吞食幼鸟和蛋卵。因为没有四肢的阻碍,蛇反而可以深入别的动物无法涉足的领域;明亮的歌喉和绚美的羽毛,将消失于蛇像地狱那样狭长而腥臭的肠胃。”

人类在对待蛇的问题上,从一开始就走偏了方向,远离了人类智慧事业的整体,一不小心站到了创世主的主流立场上了。据鲁学专家们分析,对整个中华文明来说,鲁迅之所以不招人待见,就因为他是一条使国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蛇。专家们旁征博引,搬出汤因比作了旁证:一种文明如果不至于衰微,“那么,我们就必须再叫一个演员出场:让一个批评家来提出几个疑问以便让思想再度活跃;叫一个对头来注入一点痛苦、不满、恐惧或憎恶,以便感情再度敏锐化。这就是《创世纪》里蛇的工作,《约伯记》里撒旦的工作,《浮士德》里摩非斯特的工作。”我想加一句,这也是鲁迅的工作。在中国,鲁迅是一位自觉的受难者,在缺少原罪文化传统的国度,鲁迅怀有深深的罪恶感,这使他比任何人都具有牺牲精神。先生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一位孤独的战士,他冲破不同声音的评价体系,是一幅永远肃穆的版画、一尊矗立不倒的雕像。

萨特曾说,他者即地狱。意思是说,对于你身边的人来讲,你也是他的地狱;他人的存在与对你的影响是你无法决定的,就像自然环境一样,你能决定的是自己的心态,不能决定的是别人的评价。海德格尔也认为,一个孤独的存在者要从他人的目光或他人的地狱中解脱出来,只能有两种途径:或心甘情愿地做别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去操纵他人。鲁迅看来是不依赖于他人的目光而生存的,活着和死了都一样。虽然,先生也借助他人的目光来认识自己,但绝不会苟活于他人的评价中。因为,鲁迅是特立独行的蛇,是“它音”,是“他者”。当今的社会不再需要“投枪和匕首”,只需要盛世的赞歌、脂粉和麻药。正如陈丹青先生所说:“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继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铲除了。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除非你有两条以上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鲁迅同时代的人。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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