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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9石瑛

山西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牛儿助理队长

石瑛

1

喜小托人给嫁到邻村的大宝、二宝两个女儿捎话,说自己病了,想去医院治疗。女儿心急如焚,风风火火赶来,把他送进了县医院。查了心肾肝,又诊断肺脾胃,化验血尿便,均“未发现异常”,女儿便要其办理出院手续。可喜小板着脸:“你们要叫我出院,我回家就喝农药死给你们看!”

大夫见状,给他输液,喜小不配合,瘦小的身躯卧蜷成一只干虾;又拿来注射器给他打针,他拉起被子裹紧屁股直摇头。大夫唬脸直问:“你来住院不输液不打针,咋治病!”他说:“吃药。”

女儿本知爹有固执倔强的怪脾气,只好求大夫再住几天。然而,护士送来的维生素片儿,喜小偷偷扔进了垃圾桶。两个女儿见爹这般行事,便想起村人为他送的那个外号,对视一眼,无奈一笑,不知如何是好。

2

喜小结婚时的那个年代,女方不纳彩,主要看成分和表现。领他到邻村相亲的媒人,仅要他带了两盒饼干一张奖状。他既是贫农出身,又是生产队的积极分子,丈人见奖状上写的“模范社员”,说了句“可惜不是党员”。媒人当即表白:“队里正在培养,很快就能入党。”言罢瞥喜小一眼,要其承诺。喜小见丈人的要求与自己追逐的目标一致,红着脸一个劲儿点头,喉咙像塞了桃核。见早就与他相识的闺女没甚意见,丈人便把这事定了。

结婚那天,丈人陪送了一张铁锨一把镢头,要他俩一心一意大干社会主义;喜小与妻肃立新房,面朝领袖像鞠躬宣誓时,入党的愿望犹如前几年更改自己的名字般强烈。

本地人叫“小”,也属小孩或儿子之意。喜小上过小学,认识不少字。如果不是家里穷,上不起中学,他就能随串联大军进北京城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时红旗、红军、红太阳、红宝书、红卫兵不绝于耳,他早就嫌“喜小”这个名儿不雅,认为“红”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字,便挖掉“小”填上了“红”字。为名正言顺,他多次央求大队会计将“喜红”写进社员花名册,却没如愿。他咬了咬牙,花钱买了一盒“大前门”塞进会计兜里,事情就办成了。万事怕心诚,入党也一样,无非处处积极,事事先进,全心全意为集体——劳力出工时,他在地里早已干得大汗淋头;收工后,他还要割一担青草送到大队养猪场;路旁地头哪怕捡到一穗谷子,他都会送到集体的打谷场上……他的所为不求社员个个都知道,只求自己处处能做到。而“入党申请书”递交了多次,还是没个动静。

六月天锄苗是庄稼人最苦的日子。队里为使劳力有力气拉大锄,便适时发放点儿补贴粮。喜小虽在其列,却直接拒绝。妻子为这事拔腿便去找队长。喜小快步追上,拦住其去路:“咱吃糠咽菜就能过得去——还是入党要紧。”说着故意抬手敬了个滑稽的军礼,逗得妻“扑哧”一笑,轻轻捶他一拳了事。

那天在刘家坟锄地,火辣辣的太阳烤烫了湿漉漉的黄土。队长喊一声“抽袋烟啦——”大伙便不约而同来到地中心这棵砂锅粗的趴趴柳下乘凉。队长手捧旱烟袋,歪一眼坟柳,骂道:“狗日的,就这根熊树弄得这眼金盆子地年年好大一片不见粮食。”喜小本知这是一块扳倒坟头整出的好地,便附和:“它根吸水、叶遮阳,碍着大事哩。砍了得啦!”刘家坟是刘千贵的祖茔。队长瞅一眼千贵:“今年算啦,明年开春前收拾它吧。”喜小看出了队长的意思,又见既是党员又是种地好手的千贵没放个响屁,便建议:“这会儿砍了,就能多一年收成。”没等队长开口,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说坟柳枝繁叶茂,子孙富贵满堂;有的驳斥那是封建迷信,骗人的鬼话;还有的说趴趴树最难砍,巧木匠也得动一番脑筋……队长又瞟千贵一眼,悻悻放话:“谁砍了它,队里给计一个工。”默默抽烟的刘千贵,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说:“这么粗的树,得请个木匠用锯条砍才成。”喜小站起身来说:“用球啥木匠!我回家提把斧一袋烟工夫就能搞定。”千贵置疑:“牛皮不是吹,火车不是推。你家那把肉头斧砍不动,得用……”喜小举一下拳头:“我不多挣工分,这点儿活计我来干,看我砍动砍不动!”

喜小跑回家拿来斧头,在河边磨了个锃亮,先围绕树杆根部砍剥掉树皮,然后腰间掩斧,赤脚爬上树去,把主杆周围的枝杈一根根砍下来,几乎没折腾几株树下的庄稼。队长仰头夸赞:“这种砍法好!”千贵则带着蔑视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斧头砍主杆费劲儿,他非说……”

临近午时,劳力们还没收工,坟柳上的粗细枝杈就基本砍光了。喜小得意地望一眼锄地的人们,手脚并用又往上爬了几下,两腿夹紧树杆,双手挥斧去砍顶枝。他砍一斧,树杆便颤悠一下,且颤悠的幅度越来越大。由于树老木脆,尚未砍下去一半,只听“咔嚓”一声,树杆断裂,喜小头朝地脚朝天栽了下去,右臂本能地支撑身体吃了劲儿,顿觉疼痛难忍。队长扶他回村,叫来常给牛羊接腿的放羊汉揣了揣,说是骨头断了,得去医院疗治。喜小说:“你给咱接哇,省得进城花钱误工。”放羊汉没有推辞,如接牛羊腿般为他进行了处置。七七四十九天解开夹板,喜小的胳膊成了个罗圈形。爱插科打诨的后生指着他的拐臂笑骂:“说你砍不动,砍不动,你非说能砍动。这下……”于是“砍不动”便成了他的外号。

3

死柳树强发芽,刘家坟地的那根趴趴柳在当年确实又发出一茬儿嫩芽,但由于主干根部剥了皮断了脉,不几天便干枯了。树下的那片地也确实长出了好庄稼。

刘千贵是在坟柳的嫩芽枯萎后出的事。人们私下议论与喜小砍坟柳有关。喜小则说刘千贵有愧于党、有愧于人民,没脸活下去了,才自寻短见。

千贵比喜小大十多岁。虽说两家仅隔一道院墙,千贵很少与喜小来往;尤其砍了坟柳之后,千贵几乎不与喜小搭话。

喜小觉得自己够一个党员的标准了,砍坟柳摔伤胳膊不能干重活,便到大队库房与妇女们一道选麦种;伤臂没过百日,就又与劳力们一块收秋种麦。这天他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并把“臂残志不减,决心与十分劳力一道干”的话写了进去。他找到支书交了申请正要回家吃晚饭,突然间想起入党得要介绍人,考虑到能耕会种的刘千贵威信高,说话顶用,这几天摇耧种麦子还得到过支书表扬,便径直朝千贵家走去。

喜小身瘦脚轻,走路极快。他见千贵的伙房亮着灯,便推门进屋。然而眼前的情形令他大吃一惊:千贵一边从衣袋往外掏着什么,一边嘟囔“这里面没拌药”;千贵妻蹲着捡拾掉落地上的麦豆子。喜小两眼盯着火台上的小瓷盆说:“这不是队里的麦种子吗?你咋……”这声责问唬得千贵两口子瞪直了双眼,木然不动。

“好家伙,你这党员还干……老爷老娘还不吃种子哩!”喜小大叫起来,“我这就跟队长说去。”话音未了,转身便走。出了大门,只听千贵在背后压低声音喊道:“兄弟,你回来。”这是千贵头一回喊他兄弟。喜小没理睬,也没回头。

刘千贵偷种子成了队里的一件大事,大会批,小会斗,轮番不断。临近冬季整党,公社党委又把此事列为重点。喜小一时成了揭发坏人坏事的红人,入党更有了把握。

就在公社召开整党动员大会的前一天,刘千贵跳井自尽了。喜小得到消息,跑到村外那口废弃多年的水井,见千贵的尸体由队长领着几个后生刚刚打捞上来。千贵妻扑上去号啕不止;千贵的儿子牛儿拉着千贵那只被井水浸泡得鼓涨涨的大手哭叫。喜小没敢再往前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心亏: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呀!自己要不去报告队长,千贵就不会……喜小激灵打了个冷战,立时发出一身虚汗。

此后,十一岁的牛儿便辍学回村挣开了工分。喜小每每看到衣衫褴褛的牛儿母子过着柴不来水不去的艰难日子,心就阵阵刺痛;入党的心愿似乎没先前那般强烈了,常常思谋自己能为这孤儿寡母做点儿什么。他见牛儿身体单薄,怕干农活伤了身子,总想上前帮衬。可牛儿瞪着那双满含仇恨的牛眼无情地拒绝。

4

直到村里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喜小也没能为牛儿母子做什么。随着大宝、二宝相继出生,自家光景也越来越艰难。

喜小也想致富,可别人种的庄稼一亩能打千把斤,他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亩产不达五百。这年春天他家三宝出生了,妻子为生下儿子甚为欢喜;喜小也高兴,但又为“超生”发愁。他虽不是党员、干部,但计划生育是国策,人人得遵守。果不其然,三宝刚满百日,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就进了村。喜小开罢动员会回到家一夜没合眼,口里一个劲儿唠叨:“去年人家就叫你做手术你顶着不做,这下好了!今年的政策更硬,咱这三孩户是重点对象,连罚款带做手术一下子干。”妻子骂道:“那个手术俺死也不做。怕生娃你就给俺缝住,或者把你那个割掉!”

乡村干部以高压态势猛攻重点户。带队的计划生育助理员,人称秦助理,带着村支书、村妇女主任整整在喜小家“工作”了三天,核心内容两条:一是交七千元罚款,二是要喜小妻做绝育手术。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抽旱烟的喜小挠着头看妻,妻说:“手术俺不做,钱也没有。你们想咋就咋!”

乡干部包村、村干部包户,是攻破“钉子户”的一种办法。此后包村的秦助理又与村干部来喜小家跑了几趟,列举了好多拍卖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等物解决难题的办法。可喜小没有值钱东西,只有一个老婆三个娃。他也不愿硬挺死挨,只想谋划个解决的办法,忽然间想起祖宗留传下来的那个兰花双耳瓷瓶,估摸着能卖掉交了罚款,剩下手术的事,老婆不做,自己做。妇女主任听了他的想法,说:“你老婆做手术才去根。”喜小不解地问:“男人没了那个,女人咋生娃?”妇女主任大笑一声骂道:“嘿呀呀你个砍不动——真是个砍不动!”

喜小背了双耳瓷瓶进了县城,整整转悠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合适买主。他回家告诉正在炕头奶娃的妻:“最多的一家只给出五百块。”妻不以为然:“咱家就这五条穷命,你怕甚哩!”

惩治超生户是有期限的。秦助理不能因为喜小一家而影响全村全乡的工作。这天上午,村干部又把喜小叫到了大队办公室,秦助理只给喜小嘘寒问暖拉家长,没提一句交罚款和动手术的事。使紧绷神经不知如何应对的喜小这才放松了下来。将至午时,秦助理用那甜润的嗓音叫了声“喜红老李”,说:“今午咱到村边饭店吃饭去——我请客。”喜小从没听过这般尊敬的称呼,心下思忖,花钱管秦助理一顿饭,能免提这桩烦心事也值,便说,“我管,我管。”

秦助理点了几样好菜,要来一瓶二锅头,便与喜小对坐在长方形饭桌上吃喝起来。喜小隐约闻到秦助理身上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温馨气息;又见其几杯下去,娇美细白的脸蛋泛起一丝儿妩媚动人的彩虹,令他不得不频频斟酒,殷勤让菜。秦助理也很主动:“喜红老李,来,敬你三杯。这顿酒是我请你的。”心里装满了歉意的喜小,已是酒酣微醉:“你们也不容易。下来做不了工作又扣工资又扣奖金的……我这户可把你们拖累了。听说上头的政策对两个女娃户只要做手术,就免了罚款对吧?”

“您的记性真好!”秦助理称赞一句,“那叫双女户。听说您以前是队里的积极分子……”

喜小讪讪地看着秦助理为自己斟酒:“你们真不容易。俺老婆要死活不做手术,我去割,割……嘿嘿嘿嘿,你们割掉我那个行不行?”秦助理含笑回道:“也行。但你得保证你老婆不能……咱开个玩笑,你老婆要是与别的男人好下娃子,你割了也白搭。”

“来,喝!”喜小似乎有了主意,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我不想给你们当绊脚石。咱三天后见。”

喜小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见妻不在屋里,用小被抱起炕头上熟睡的三宝放进筐里,背筐出村搭乘班车便进了县城。他在汽车站下车转悠了一阵子,觉得无处可去,便把筐子撂在站旁的饭店门外。有几个人走至筐前看了看,说了几句什么便去了。这时娃儿尖锐的啼哭揪心撕肺。喜小琢磨:三宝怕是饿了,走时叫老婆奶一奶就好了。要不然还是抱回去吧,饿坏了可就……犹豫之间,见饭店走出两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低头看了看娃儿,又向四周扫了一眼,喊了几声“谁家的孩子”。喜小在远处的墙壁背后藏着没吭声。两个女人从筐里抱起娃儿认真看了一番,随即又裹好小被揽在怀里进了汽车站。喜小流出两行泪水,心下喊道:三宝,好儿子,爹实在没了别的办法。俺娃跟上人家享福去吧!

当他搭乘便车回到家,天已黑定,妻子正在翻天覆地寻娃。他说:“寻啥呀寻。娃儿送人了,是个好户。”妻子照脸扇了他一巴掌,疯子般朝县城跑去……

喜小几番进城找妻,杳无音讯。他想:家里大宝、二宝不能没人照管;妻毕竟是个大人,寻不见三宝自会回来的。于是来到妇女主任家说:“你通知一下那个秦助理,就说俺成双女户了,我愿意把自己的那个割掉。”妇女主任沉下脸骂道:“砍不动——你个倒运鬼!老婆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骟你那蛋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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