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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克牌和狗

2014-10-17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二嫂扑克牌二哥

陈美者

我二哥有两个爱好,一个喜欢打扑克牌,一个喜欢养狗。每逢春节,就是他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大年初一那天,他总是早早地就往外走,狗立刻丢下它的早餐,二哥一推开院子的铁门,狗在他先头就蹿了出去。二哥会呵斥它:“回去!回去!”狗才不回去,它顶多回头看一眼,院子里我二嫂扬了扬手中的扫把。不管用。春节里是不能骂人的,要不怎么说春节好呢。于是,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门了。我二哥叼着烟走得轻快,他才四十岁出头。狗呢,嗅嗅路边的花草,又来蹭我二哥的腿,差点把他绊倒,被我二哥踹开后又黏上来。天黑后,狗先回来了。二哥呢,看情况,赢的话舍不得回来,输的话更舍不得回来,基本上三天两夜都耗在那了。那其实也不确定是哪,村里几个最好赌的轮流做主场。除了二哥家做主场时,二嫂一般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饭。她炖了肉汤在锅里,我二哥摸回来时,会悄悄去泡米粉或者线面,并且还要打两个鸭蛋进去,他是不吃鸡蛋的。白白的荷包蛋和大块的排骨肉滚在一起,在细雨绵绵的春天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他端着碗,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吃,时不时远望下我们村的那座小山,然后把一整块没吃过的排骨往地上丢。人和狗都吃得很欢。总的来说,他打牌赌钱还是赢的居多。每年春节都这样。

每年春节都这样,村里人不干了。人家就不爱和他打。这一两年,我春节在家就多少能见着我二哥了。晚饭后,我鬼鬼祟祟,悄声问他,牌真的可以做记号吗?怎么做啊?我二哥嘿嘿地笑了两声,继续泡茶。我再问,他说:“这个嘛……”话头就断了。后来我和他儿子、女儿也凑了一桌,大家都把压岁钱拿出来挥霍。我二哥抱着双臂踱到我身后,“怎么能出这个呢?还是个大学生呢。”我急急问他该出什么,他呵呵笑着扬长而去,狗犹豫了一下,也叛变我,从我小腿间钻出追我二哥去。关于扑克牌的秘密,我后来还是从他女儿那里知道的。原来他用细小的针扎在牌上,孔的大小、多少暗示着牌的花色、大小。然后恢复塑料袋包装,看起来又像一副新牌了。刁民啊。

在乡下,人和人说话是要见面的。多年来,我们村就一直有路边社,大家忙完就聚在杂货铺的那棵大树下,或蹲或坐,抽烟泡茶,从春烟家丢了一只羊到村支书的媳妇跑了,各种花边、悬疑还有桃色八卦,滋润着人们枯燥重复的生活。二哥却不一样,他不爱往人堆扎,喜欢跟狗玩,可能他觉得狗的口水比人的口水干净。我猜他只有在打牌的时候,会特别快乐,因为打牌都在春节,而在春节,从初一一直到元宵过,没有人要去考虑生计的。平常的三百多天里,他要计算过路费、油费、车的损耗、备胎的钱,最怕的就是被扣车扣驾照,穿着制服的警察像一只只老鳄鱼,没有一大笔罚款是拿不回来的,这会让他惊恐,而且是躲不开的,不像村里的那棵大树不去就是。他是一个卡车司机,靠运石头养家。就我们村的那座小山,叫铁炉山,产的石头很不错的,有人承包了石矿,雇人采石,十几个像我二哥这样的司机,运着满满的一大车石头,压瘪的轮胎不停地向前跑去,他们出了镇,越过省,到江西,到湖南,卖的越远赚得越好。他要养活全家,供一个大学生儿子和一个初中生女儿。大部分时候他在夜里开车,因为可以少过路费,跑起来也快。每年春节我二嫂都会把村里和附近大大小小的宫庙拜个遍。

所以,在细雨绵绵的春节里(奇怪,我印象中的春节几乎都在下雨,不晓得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样),昏天黑地地打扑克牌赌赌钱,还有狗黏着,是我二哥最大的逃离和享受。特别是在他女儿突然离家出走后。

谁也没有看出征兆。二哥的儿子,喜欢穿着韩版的潮T,常常会回来抱怨。就咱们家穷。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机会多的是,为什么不想想办法?二哥听着,不言不语,继续泡茶。他其实不能喝茶,他的胃也在跟他抱怨,常常跑夜车无规律饮食一疼就只好吃止疼药对付。要说起来,睡眠也不好,难得睡觉时可以躺床结果闭上眼还是马路。女儿,倒还贴心,常常追着狗到他赌钱的地方找他,喊他回家吃饭。然后,忽然有一天,女儿变成了一张纸条:我去打工了。二哥看着纸条备受打击,她读书一直很差,但是马上初三了,怎么字还是写得这么丑。

家里自然不太平。二嫂哭,厉害的是一边哭一边也不耽误数落,死丫头说要买校服家里没钱我还是跑去借公债的都不知道利息多高她坐车跑掉……二哥看不下去,摆了摆手:“别喊。叫全村人都听见。她以后还回来呢。”

秋琴会回来的,这话二哥再也没说过,但我猜这个念想一直在暗暗支撑他。四年后的一个春节,我二哥坐在赌桌边。喂你不要站我旁边挡我牌神啊。他打牌最烦有人站边上了,倒茶也不行。那人不走。我二哥才回头,愣住了。一屋子的人都赌红了眼,谁他妈在意进来了谁,只要不是警察就好。他们催二哥,快出牌呀,别磨叽啊,铁炉山都搬空了你还不出牌。我二哥笑嘻嘻把牌一摊,不玩了,今天赢的全还你们。

他们往家走。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那只狗,欢喜得有点贱了,一会黏你脚后跟嗅你的腿,一会又撒丫跑到前头。二哥训了狗一两句。快到家门口了,我二哥站住了,开口:“秋琴呀。”秋琴应了一下,二哥才继续说:“我说,你是被土匪绑走了吗?过年也不回来?”他的声音有点颤,有点不敢相信喊这个名字又有人应了。他没说出口的是,接连好几个月,他也不出车了,就在福州、泉州、厦门、漳州几个地方转,网吧、超市、服装店、面包屋,麦当劳、肯德基,甚至夜店。实在走不动了,连泡面都吃不起了,他回来了。第二天起床,他的背就开始驼了。秋琴不在的那几年,我二哥话更少了,偶尔从村里的杂货铺门口路过,也阴沉着脸。喜欢打探的村里人真的闭上了嘴,当然不是怕二哥的脸色,更多的是心疼,一路看他十八岁为人父年年辛苦打工如今还没当阿公背就驼了。所以,农村人自然有一种原始的粗野,但也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你砸中的质朴的善良。到了春节,他们来找我二哥玩牌,我二哥倒不拒绝,走,玩牌,昏天黑地的玩。

终于,二哥的蒲公英女儿秋琴回来了。她个子蹿老高了,大腿像多年的树干一样粗壮。脸吃圆了,见人先笑眯眯的。在没有家人参与的岁月里,她就这么长大了。我们有点惭愧,有点惊讶,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夜之间。我有点不好意思看她,努力把这个她和那个砰地一声锁上房间门的细瘦女孩对接起来。对于她消失的那几年,我们也只能从零散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图景。更多时候,她挺烦我们的刺探,不是去逗狗就是看天空。书是没得读了,那就嫁人吧。这句话她也是看着天空说的。

相亲非常顺利。男方也是农民家庭,但人长得精神,不说空话。秋琴出嫁那天,我也早早从省城赶回去。天气好得不得了。院门口的油菜花开野了。来帮忙的女人全都穿着大红外套一个个撅着屁股洗菜备菜。二哥请的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厨师,把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海鲜都买来了。他大概被这种原本平常的幸福感动晕了,甚至还委婉地叫我也早两天跟单位请假回去帮忙洗菜。我二哥在以他能拿出来的最隆重的方式庆祝着。我笨,做家务不行,吃倒是尽心尽力,眼看海参鲍鱼龙虾一蒸笼一蒸笼地上,还有海蛎汤,红烧芋头,卤面……全都是最地道的美味,看都看饱了。我最馋那个红菇焖豆腐,猫到厨房站着吃。整个院子的人和家禽都被一种喜气笼罩着,好像浮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狗呢一直跟着我二哥,我担心它都要飞起来了,因为我看见二哥直接给了它一碗鲍鱼排骨汤。当鞭炮响起,男方领着秋琴要回门时,热闹的院子才静下来。二嫂忽然急冲冲跑上去,拽住秋琴,要让你男人走前头。大家都笑。我瞥见二哥也笑,那种笑内容太多,原谅我写不出来。秋琴和她男人走出院子门,渐渐走成人影。院子里的人仿佛被人按了播放键一样,又开始走动和喧哗了。只有我二哥,还以同样的姿势在站着,好久。

过了元宵,秋琴夫妻俩就去上海打工了。二哥的儿子也回学校,他今年就大学毕业了,妹妹的彩礼找工作时就会用上。二哥也心满意足地去出车。二嫂怕狗跑丢,就用铁链把它锁在院门口。

二哥出去了快一个月,回来时,狗长大了不少,铁链嵌到了它脖子的肉里。二哥默默帮它解开时,狗竟不叫,只是眼泪汪汪的。好像连它也知道了,就在昨天,人家打电话来说,秋琴吸过毒,在过去的几年里被抓进去好几回。现在人又跑没了。

我刚好站在不远处,不知道要不要过去跟二哥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才好。太阳开始下山了,再过一会儿,它就会整个不见了。太阳要走,人自然是留不住的。人的一生都和自己脚下的那块地粘着的,痛苦就在于,好些你在意的事往往不在掌控。我二哥不这么想,他信因果报应,生活如果连续出错那一定是人错了,但又想不出来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他是个男子汉,还曾经跳下河救过我的命。对,我要去跟他说的就是这个。太阳下山的一瞬间,我走向我二哥。借着那最后一道光,我瞥见他挽起的裤管露出的小腿,与狗差不多细瘦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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