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媌

1984年11月20日，《中国时报》副刊上一篇龙应台的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问世，令亿万国人心潮澎湃。文章列举了中国人自私、怕事、逆来顺受等种种劣根性之后，大声疾呼：“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的话，明天——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

30年后，龙应台先生所担心的状况似乎发生了大逆转，并且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生活中，商场杀人，机场爆炸，超市砍人，怒摔婴儿，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能成为引爆血案的导火索。互联网上，大家相互谩骂，就连吃一块五仁月饼，都要担心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温良恭俭让”被“易燃易爆”所取代，我们不禁想问一句：中国人，你为什么爱生气？

怒点之一：来自鸡毛蒜皮的恶意

2013年6月，长沙桐梓坡社区新12栋1楼麻将馆发生一起凶杀案。因为10元麻将钱，一对男女发生争执。男子捅死女子后，逃到5楼屋顶，挣扎了2个多小时后，晚上7点01分从楼顶跳下。

2013年9月，广州一位新生少年在刚入学时就被人群殴。原因竟是8月17日晚，在班级QQ群聊天时，被同学挑衅，少年还嘴，还发了个挖鼻孔的表情。

2014年8月，长沙一对本不和睦的婆媳再次爆发了口角，原因很简单，蒸鱼的时候，婆婆认为该放姜，而媳妇认为不该放姜，两人争执不下。作为双面胶的老公，多年的夹板气终于爆发，他做出了一个血腥的选择——他将妻子掐死，然后自己选择了去公安局自首。

这些因细故而酿成的惨剧让人唏嘘，不少网友也感叹“这么小的事至于吗”，然而反观社会，相似事件却在不断发生。有些人的火气一点就燃，动辄拳脚相加甚至舞刀动枪，主角有升斗小民，也有官员，还曾把“全武行”从地面打上高空、从国内打到境外，麻将馆、马路边、甚至是让人最为放心的家，都随时可能变成修罗场。

这或许是缘于社会矛盾的反复堆叠积压，很多人乐于自称染上所谓“自卑综合症”。自卑带来病态的自尊，很容易觉得被冒犯，哪怕“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都会冲冠而怒。辜鸿铭当年曾经评价中国人的性格，说“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中国人拥有“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自卑和戾气的叠累，竟让诸多国人的“温良”失踪了。

怒点之二：弱者无处安放的需求

今年的9月1日是中小学开学第一天，然而湖北十堰小学却发生了一起砍人事件。媒体披露，嫌犯陈严富因女儿未完成暑期作业，学校不让报名，持刀闯入校园砍伤9人，致3名学生和1名老师身亡。嫌犯曾4次求老师让女儿报名，最终因想不通而报复，伤人后嫌犯被警察围捕，选择跳楼自杀身亡。

陈严富这类因个人诉求不被满足，最终导致报复社会行为的现象并非个案。去年的厦门公交纵火案的主人公陈水总、北京T2航站楼爆炸案的始作俑者冀中星，都是因为个人的诉求无法得到满足，最终选择了用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情绪。

这些报复社会者身上存在着一些共性。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成了五大类，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排列。而不论是陈水总还是陈严富，除了生理需求勉强满足外，安全、爱与归属、被尊重和自我实现等更高层级的需求都沦为空谈。在此情况下，个体的人会与周围的人以及整个社会产生距离感，当再受到刺激，他可能会轻而易举地放弃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存在，成为人群里的“独狼”。

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惨案的主人公们身为弱者，虽被强大的权力所伤，却选择了向同是弱者的人展开报复行动。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詹姆斯在《弱者的武器》一书中，试图通过农民反抗的日常形态探究弱势群体斗争的社会学根源，其中“弱者无法挑战强权转向对同类宣泄”的观点令人深思。

除了内心的恶魔，导致陈严富们走上绝路的还有来自外部的因素。复旦大学社会学者滕五晓称，当前国内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的现状，增加了某些底层民众的不平衡感和自卑感，如果再加上某些不公正待遇，他们的长期压抑很可能因为某一个小事或者突发事件，最终因“个人仇恨”去“报复社会”。学者于建嵘在一次受访时也表示，当前社会，由于公权力和资本对社会无节制的控制和掠夺，造成某些社会个体生活在恐惧之中。

弱者的愤怒不容忽视，正如作家刀尔登在《旧山河》中说的：“自居为弱者的人，堕落最快。起初只是忿激不平，下一步就允许自己做各样的坏事，因为他觉得，反正自己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做什么都有情可原。他自己纵容自己，便以为别人也同情他，而不知外界的舆论，和他那个小天地中的并不一样。”

怒点之三：官本位下的蛋

一直以来，官员给人的印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当手中的权力面临挑战和质疑的时候，某些官员却没有沉住气。

今年9月，网络上一段视频令舆论哗然：河北省兴隆县孤山子镇书记梁某喝五粮液、抽中华烟、吃螃蟹龙虾，还骂“老百姓就是这副德行！给脸不要脸！”梁某最终被免职。梁某并不是第一个骂老百姓“不要脸”的人。2011年，吉林省辽源市环保局局长郭某曾骂道：“老百姓想要公平？臭不要脸！”最后，这位郭局长得到了免职的处分。

既有前车之鉴，为何官员骂人的现象依旧存在？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某些官员在骂人前压根不知有些“前辈”已经因骂人吃了大亏，自然亦无“经验”可吸取。此语境下，一个政治常识严重匮乏、媒介素养较差的官员，在“一时冲动”下蹦出“老百姓就是他妈的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倒不足为奇。这又折射出了另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即官员自我封闭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割裂。时下，有些官员终日浸淫在文山会海或觥筹交错中，既不读书，也不看报，更不上网。久之，很容易导致官员对热点事件、新鲜事物、舆论关切等的漠视和无知。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官员明知有前车之鉴，却因打心底认同“老百姓不要脸”的错误观念，于是造成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偏执行为。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看似不吸取教训的愚蠢言论，实则折射出官员权力膨胀之后的自负——我知道骂老百姓不要脸极为不妥，但又能拿我怎么样呢？诚然，一个官员平日趾高气扬惯了，心底里又将百姓反映问题视为给自己找麻烦，或与他争利，这种角色错位下的官员，除了骂人，还真不知道他又会通过何种方式伤害百姓呢？不管怎样，骂百姓不要脸事件屡屡曝出，伤害的不仅是群众尊严和公共情绪，更是政府及干部的整体形象，其背后心态，着实值得深思。

怒点之四：屌丝的爱是高利贷

今年9月，刘翔结婚了。顿时这个几乎已被忘记了的著名运动员又变成了万众的“痰盂”，这么一个全民偶像是如何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跟刘翔相似的，还有之前的网络红人奶茶妹妹，跟刘强东的恋情曝光之后，宅男女神奶茶瞬间就变成了全民公敌“绿茶”。总结这些现象，不难发现其中的规律：有一些偶像们，不管当初怎么被崇拜，最后的结局总是招人恨，尤其是招屌丝恨，并且当时捧得越高，现在踩得越狠。

在江湖社会里，也有这种现象。比如《射雕》里，最红的竞技体育明星是“五绝”，最屌丝的是以柯镇恶为首的江南七怪。而柯镇恶对五绝恨得要命。他曾大声怒斥：“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

柯镇恶恨东邪，可以理解，毕竟在柯镇恶开骂之时，东邪有杀他兄弟的嫌疑。但是恨西毒就说不过去了，翻翻原著就知道，西毒那时凶手身份还没暴露，从没公开得罪过柯镇恶。至于南帝，则完完全全是躺着中枪，柯镇恶和南帝八竿子打不着，人家听没听过屌丝天团江南七怪的名号都是个问题。

再做个对比，会发现一个更有趣的现象：同样是杀了柯镇恶兄弟的仇人，而且还打瞎了他的眼睛，但柯老爷子似乎并没有那么恨梅超风——碰到梅超风时，他的表现是冷静、恐惧、克制；但是碰到黄药师时，他的反应基本上就是抓狂了。

这种对比的深层次的原因就在于，对于梅超风，他从未高看过一眼，梅超风伤害了他的亲情，却没有打碎他的玻璃心。而一开始，柯镇恶对于五绝是敬仰的，称五绝是“武功最高的前辈”，连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不禁肃然起敬”，可就是这样的超级偶像，居然杀了自己的兄弟，做一些和梅超风一样的事情，这不仅伤害到他的亲情，更是让他亲身体会到了偶像轰然倒塌的震撼。

柯镇恶身上集中体现了屌丝们的两大G点：一是道德感，二是自尊心。他们的崇拜是一种高利贷，他们付出了尊敬后，会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回报。如果这种预期的回报没有出现，他们就会用十倍的恶毒，让你补偿。

回到刘翔，在屌丝的预想里，刘翔最好的状态是垄断110米栏的世界，金牌拿到手抽筋最好，拿了之后，还得别忘记感谢祖国的培养，感谢屌丝的爱。如果一不小心刘翔失败了，他应该作出痛苦伤心状，好让屌丝们可以安抚。如果刘翔受伤了，他不应该在跑道上跳一跳，然后直接退赛，应该含着泪爬到终点，事后还能在记者发布会上再熬上一锅心灵母鸡汤是最好。可是，回头看看，刘翔的所作所为和屌丝们的预期背道而驰，他不仅没有痛哭流涕，现在还和一个整容女过上了幸福快乐的小日子。于是屌丝怒了，揉着自己被刘翔虐成渣渣的玻璃心，把刘翔黑出了翔。

怒点之五：“真理”总掌握在多数手中

9月10日，又一则“老人因让座纠纷扇年轻人耳光”的新闻引起网友公愤——郑州一辆公交车上，一名老人突然倒地猝死，死因或是心情激动导致心脏病发。据称，老人因“让座纠纷”与一名小伙子发生争执，并“动手打了小伙子四个耳光”，而“小伙子并未还手”。此事的舆论倾向可想而知：网友清一色谴责老人“倚老卖老”，甚至讥讽这是“自杀式袭击”，“活该”。然而，警方通过对现场视频的调查分析之后却发现，尽管这确实是一起因让座而引发的纠纷，但是并非单纯的老人单方面扇年轻人耳光，而是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

除上述这起事件外，近期同样引起公愤的还有这么一则视频：“武汉一小伙公交车上未让座，遭多名老人暴打”——看这标题就想像得到，跟帖清一色在骂这几个老人，很多人又搬出“坏人变老”的说法，引发一致认同。但后来按当地警方的说法，则是“经调查，5位老人是朋友关系，喝酒后一起上车准备回家，其中一名老人因身体不好，行车过程中多次不小心靠到年轻人的身上，惹得年轻人不高兴，并出言不逊，双方因此起冲突” 。

肯定有人会指出，以上说的这些，不都是媒体误导造成的吗？的确，部分媒体在“坏舆论”形成的过程中起了很不好的作用，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更大程度上，这是一种群体心理学现象——网络“群体极化”导致的。

所谓“群体极化”，按美国学者桑斯坦的说法，是指“团体成员一开始即有某些偏向，在商议后，人们朝偏向的方向继续移动，最后形成极端的观点”。例如，一群不喜欢吃五仁月饼的人，交流后发现都不喜欢吃五仁月饼，说出各自理由后，都纷纷赞同，于是便有了“五仁月饼滚出月饼界”，但实际上，五仁月饼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未必真那么不能接受，小编的奶奶就是五仁月饼的忠实粉丝。

在互联网时代，由于极容易发表观点，极容易找到自己赞同的观点，极容易为自己赞同的观点“点赞”，“群体极化”现象又再次被放大了。本来只是倾向“一些老人为老不尊”的年轻人，在看到网上有这么多人持相同看法后，对自己的看法就变得更自信、更激进了，而且还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凡是类似事件，多半就是特定对象的错，比如“让座纠纷”中、“摔倒纠纷”中“一定是老人的错”；而凡是医患冲突，在多数患者看来“医院医生一定有责任”，而在多数医生看来，一旦患者和家属有什么苗头不对，就铁定是“医闹”。

这种情绪化的极端舆论，还与整个社会的低信任度有关系，人们倾向于坏的一面才是事情的真相，因此极端舆论总是跟谴责、批评有关。很多人不信任社会道德水平有多高、有多和谐，因此在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总把“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往坏的一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