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我想有个家，一个容得下奇葩的地方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漏洞百出、各怀鬼胎的奇葩一家，小秘密那么毁人三观，最终仍能坐在一起祈祷，互相慰藉，不被击垮。

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那位好脾气的神探马普尔小姐有一句名言：“乡村生活看似平静，实则充满罪恶。”意谓，你那些邻居的门后面说不定就藏着一具柜中骷髅，你摸不透人行道上看似平静的躯体下潜藏着怎样一个个肮脏的小秘密。

《透明人生》中普弗曼一家人人都有小秘密：身为大学教授、知名学者的父亲莫特决定出柜，昭告天下“我是一个女人的灵魂住在男人的躯壳里”，还把名字改成“莫娜”；母亲因为照顾患上阿兹海默症的丈夫已濒临崩溃边缘；大女儿莎拉生活优渥，却一心想和前女友鸳梦重温；儿子乔希是个性瘾患者，床伴能列出长长一个名单，事业和经济状况一团糟；小女儿艾丽打小就是个慕男狂，已到而立之年还是个低配版的啃老族……

没错，就是这样骷髅满柜各怀鬼胎的奇葩一家亲，每个人都像生了病的黄油在煎锅里嗞嗞作响，大量的床戏、重口以及超前的意识将观众挑衅得如坐针毡，27家美国权威媒体却清一色打出了零差评的高分。亚马逊首次投拍网剧，意欲从因《纸牌屋》而红透半边天的Netflix公司手里分得一杯羹，当全世界都唯《纸牌屋》的大数据制作模式马首是瞻时，《透明人生》反其道而行之，它回归到家庭的方寸之地，没触及任何尖锐的社会问题，节奏也控制在常态化的冲突频度上，导演除了参与制作过《六尺之下》，没什么耀眼的履历，演员更是摒弃了吸睛的帅哥美女。然而，只要你坚持过最初的30分钟，就会被它迷人的质地彻底捕获，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风景都来自人心，而“人心是算不出来的”。

《透明人生》第一季

导演：吉尔·索洛韦

编剧：吉尔·索洛韦

主演：杰弗里·塔伯、盖比·霍夫曼

类型：喜剧

首播：2014年8月27日（美国）

随着社会价值多元化，LGBT群体（L=女同性恋，G=男同性恋，B=双性恋，T=跨性别者）也获得了一些公开发声的机会，虽然他们对自己的性向抱持着健康自然的态度，却依然无法撼动异性恋主流价值观的排他性看法。近几年美剧表现LGBT群体的作品无论从篇幅还是尺度上都堪称锐意精进，一些上佳之作如《威尔与格雷》、《橘子郡风云》等，在社会意识的培育上称得上居功至伟。

《透明人生》将各种毁三观的人设和LGBT元素集中到一个犹太家庭，在世俗而自然化的表达下写尽边缘人生的失意厚重，黑色幽默信手拈来，自嘲却不刻薄，隐藏的欲望、在人前扮演的角色、内心的冲突和对抗，这些严肃的命题都被消解在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中，故事虽然讲的都是边缘人群，却并不从猎奇和揭秘的旁观者态度出发，而是带有一种身临其境的自我审视感。片头颇具复古情调，音乐唯美忧伤，演员们强大的演技让你完全忘记这是表演。一部小制作的网剧，居然拍出了独立电影的风骨。

本剧没有像其他影视作品那样将特殊群体与主流秩序的摩擦表现得惊心动魄，它的内核十分清晰：别人怎么看你无关紧要，自我定义才最重要。剧中所有的家庭成员都随心所欲地使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身体是个篮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谁都可以拎走。然而，他们又从未滥用过身体，身体是他们用以自我探寻的密道，通往一个终极答案：我是谁？对68岁的父亲来说，婚姻与家庭是他迫于压力而与社会达成的一种和解，那个肮脏的小秘密，多年来一直被他封印在潘多拉之匣中，去日无多，现在他要将它放出来了。剧名“transparent”语含双关，既暗示父亲“跨性别者”的身份，又含有“透明公开、光明正大”之义。父亲的出柜只不过是全剧的一个开场白，他在坦承了一辈子的秘密之后，变成了一面镜子，每个人的秘密也随之变得透明，除了直面别无他法。

还在婚姻存续期间时，父亲就偷偷跑去参加变装癖者的聚会，他发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群体。变装癖者不是对自己的生殖性别不认同，而是纯粹迷恋女性服饰以求达到满足自身性幻想的目的，他自己却是因为心理性别和生殖性别不一致而喜欢变装。他要的更纯粹，为了获得大家的认同，他参加跨性别者分享会，浓妆艳抹地出现在各种正式场合。从最初的吞吐犹疑、矛盾纠葛，到后来的越来越决绝，整部剧里大概只有他活得越来越轻松。莎拉貌似是适应得最好的一个，率先改口把父亲叫“妈爸”，乔希在慌不择路间和几个女人上床，艾丽把所有的火撒到了父亲身上：我之所以一无是处，是因为13岁那年你取消了我的成人礼！

本剧在前半部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上帝一手打造的秩序一一推翻，把所有的离经叛道变成了日常。美剧在极端题材的铺设上非常注重对日常逻辑的强调，以避免观众产生架空感。《黑道风云》里的黑帮老大，卸下威风八面也避免不了子女教育、家族矛盾等一大波中年危机的靠近；《绝命毒师》里的老白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嗜血判官》的男主则是个窝窝囊囊的小公务员……细节踩得实，观众也就顺理成章接受了人物的行为逻辑。在这个强调个人、自我和身份认同的年代，渴望“活出真我”的柜中处境绝不仅仅为LGBT群体独有，因而获得了普遍的共鸣。

《透明人生》在末尾处开始交代一家人的前尘往事，镜头平和淡漠地在当下和往事之间来回切换，时间的力量就这么沉甸甸地渗透了出来。最后两集剧情开始发生逆转，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不可收拾。莎拉发现自己对丈夫还有感觉，乔希和保姆的私生子突然空降身边，父亲对艾丽凄厉地喊出了：“如果不拿我的钱，你还会爱我吗？”然而，原本疏远的家庭关系也在剧烈的摩擦中拉近了，三个自我中心的子女开始从自己的行为解构、理解父亲的决定，探索着家庭的意义，并重新定义自己。

如果说生命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长袍，普弗曼一家的这袭袍子，就只剩下了虱子。可就是这么漏洞百出的一家人，最后终于坐在了一张餐桌前，手拉手进行祈祷，在人生的漫漫长夜中，他们仍然是担惊受怕、互相慰藉的一家人。这也是所有死局和困境得以和解的源泉—家庭的力量，它超越所有让人心脏悬停的欲望和情感，超越让人自我膨胀、令关系无法长久的离心力。即使世界变成了隔绝的孤岛，他们还有彼此可以触摸。他们的小秘密是那么肮脏，还有那么一点悲伤，但他们居然都没有被击垮。借用剧中犹太女拉比的一句祈祷词：只有那些生来自由的人，出生在荒野的人，才能进入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