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一提到秦可卿，人们恐怕满脑子都是她的美貌袅娜和风流韵事，反而忽略了她的为人处世的周全体贴，短短数年便赢得两府上下所有人的欢心，以至于在她死后，人人痛哭，连仆从们都怀念她“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

她的才干也是首屈一指，否则成不了老人精贾母“重孙媳妇里第一得意之人”，成不了眼高于顶的风姐惺惺相惜的闺蜜。然而，这样一个美貌与聪明兼具的女子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过聪明。

聪明的人，都敏感。别人看不出的她看得出，别人感觉不到的她感觉得到。她最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知道给别人搭台阶、留后路，说话办事稳妥恭谨，讨人喜欢。正是如此，她才得到了阖府人心。

敏感的人，都心重。如果她的身世真的大有来头，因故寄身贾府，心中便难免抑郁。人们若对她有些许不恭，她就会无限放大；若对她小心翼翼地体贴照顾，也会成为她的负担。凤姐来探病，秦可卿说：你们一大家子人没有不疼我的，没有不和我好的，可是看样子我是没机会报答你们了。言下十分过意不去，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敏感而心重的人不容易健康快乐，他们在乎的东西太多，内耗严重，时间一长，身心俱疲。她病倒后，婆婆尤氏曾这样评价她：“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

給她看病的名医也证实了这一点，单凭脉息就看出“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之事常有；不如意之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身体的病常常与情绪息息相关，因此名医开出了一张十分周全的药方，临走时还说：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得的，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听起来高深，其实就是说“心病难医”。秦可卿也深知这一点：哪怕是神仙来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她的敏感多思比黛玉尤甚。与贾珍之间的孽缘更令她纠结——她死后，贾珍的悲痛毫不遮掩，“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管不顾地定下老亲王的棺椁，可见二人之间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可惜不伦之恋终究难有栖身之地，秦可卿唯有以死了结这段孽缘。

焦大醉骂那次，书里已经明说焦大“越发把贾珍都说出来”了，可是大家的反应很奇怪，连贾蓉都装作没听见。当时，秦可卿也在场。当焦大粗暴地撕下她和贾珍的遮羞布时，她发现大家保持着奇怪的缄默，这比焦大骂出来的话更要命——原来，自己与公公的丑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最要面子的秦可卿的惊恐可想而知。

她很快就病了。连婆婆尤氏都说：“她这个病得的也奇。”紧接着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她弟弟在学堂里挨了打、受了气，又将旁人夹杂着的不干不净的话如数告诉了她。这又一次触动了她的心病，又恼又气，干脆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秦可卿在第五回才出场，到第十三回开头，已经是谢幕演出了。身在十二钗之列，她的篇幅委实太少，然而就是这区区几回文字也漏洞百出，连季节描写都不连贯。一以贯之的倒是她紧绷敏感的个性。

她要强到什么地步？丈夫的爷爷寿辰时没出面，最了解她的凤姐就知道她病得不轻：“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说：其实她上次出来参加聚会就是强撑着的。秦可卿只要有一分气力，就不肯失了礼数，让人议论。

生病期间，请来各家名医跟走马灯似的，三四个人倒着班，一天四五趟来诊脉，秦可卿要坐起来见大夫，便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十分讲究，内室的衣服绝不见外客，不露一丝邋遢相。引得尤氏心疼，贾珍更别提了：“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

直到最后，她“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还跟前来探望的凤姐说：“婶子回老太太、太太安心罢。昨日吃了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似的。”这是个善意的谎言，那么粘腻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有胃口吃？即使吃了，恐怕也是为了不拂好意而已。她永远会顾及对方的感受，克己悦人。

以她的这种个性，即使不自缢，也难长寿，她最终会被自己的聪明内耗致死。“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说的就是秦可卿这类人。她们顶着“聪明”的名号行走于世间，却过于依赖外界给予的感情，太在意别人眼里的自己，凡事要完美，不接受人生些微的破损，永远悲观。即使锦衣玉食、仆妇成群，也难有快乐可言。这哪里是“聪明”，分明是庸人自扰。

真正的聪明，是看得宽，想得开，放得下，过得去。真正的聪明人，达观、睿智、不娇气、有历练，知道人生苦短，及时开怀，难得糊涂才最好。如果达不到这种境界，为着自己的健康打算，也要宁可笨一点、迟钝一点，做个乐呵呵的傻大姐。秦可卿式的“聪明”，还是免了吧。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