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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烟囱

2014-09-18牛庆国

绿色中国 2014年6期
关键词:青烟村长炊烟

牛庆国

曾听过一个“看青烟”的故事,说的是在乡下还吃不饱肚子的年月。有一个人往往在各家各户开始做饭的时候,就坐在村子的某个高处,看炊烟的变化,谁家的烟囱里最先升起炊烟,只有他知道;谁家的炊烟最早变成了青烟,也只有他知道。如果谁家的柴火还不是很干,那炊烟就比较浓,也比较黑,黑黑地急急地冒着,想必和灶台前因为一时两下还不能让火旺起来的主人一样焦急;而如果烧的是干燥的柴火,那烟就是白的,冒得舒展、轻松,有人把炊烟比喻成母亲的白发,也有人比喻成乡村飘扬的旗帜,都是恰当的。炊烟往往是从黑烟渐渐变成白烟,然后再变成青烟,再然后就变得扑燎燎地飘着,像纯青的炉火那样了。当烟囱里冒着青烟的时候,这家的饭就该熟了,大致过上两三分钟就把饭端上炕桌,一家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动筷子了。这时,那个一直观察着村里炊烟变化的人,就会装出随意串门的样子,走进那家去,亲热地张家爸王家妈,或者李家姐赵家婶地喊着,去坐到人家的炕头上。那家人虽然很不乐意这时候有人串门,但还是装出亲热的样子,招呼着那人坐下,问吃过了没有。那人原本就是蹭饭来的,自然是还没吃过,于是就一起吃了。这样一次两次还可以,但次数多了就难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说那人又去一家蹭饭,那家的人说,哎哟,本来咱一起吃就算了,可你看我们家的碗就这么几个,没碗了,你看这真不好意思。结果那人却从怀里掏出只碗来,说碗我自己有。原来他早就把碗准备好了,这顿饭肯定又蹭上了。

在我的记忆中,岔里有两三位看青烟的人,其中一位是我的小说《黑娃》中的主人公,他后来离开了岔里,而且还成了“人物”。小说是这样写的:

老队长意外地收到一封从城里寄来的信之后,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封信是黑娃写的。

黑娃在信里说,他这些年真像是小时候放断了线的一只风筝,飘飘荡荡了好多地方,现在终于落在城里,心却依然飘着,常常想起他曾经看过场的那个场窑,就感到亲切得直掉眼泪。叶落归根嘛,他迟早是要回来的……唉!这个黑娃!人家不是都说你不回来了嘛?

那年夏初的一天,黑娃不干保管员了,队长大睁着蛤蟆眼问,你小子是嫌保管员福大吧?

黑娃说,我要到外面去搞副业去。

队长说,别人想干我还不放心呢。

黑娃说,我真的想到外面搞副业去。

队长又说,那么,给你加工分吧,每天再加五分工,行不?

黑娃说,队长你就饶了我吧。而且黑娃眼里已汪了泪水……

夏天过去了,黑娃没有来;秋天过去了,黑娃没有来;冬天过去了,黑娃还是没有来。新的保管员也早已有了。于是乐于为人设计结局的岔里人便展开大胆而丰富的想象,把个豁鼻子的黑娃塑造得还颇有几分精神来了。有人说,黑娃在城里挣了钱没给队里交,就拐了个女人跑新疆去了,那女的是个跛子,就在离岔里不过六十里路的八里墩公社,因为被谁搞大肚子(关于具体是谁,岔里人都说是听那里的亲戚讲的,不敢肯定,但肚子大了是肯定的),而黑娃不嫌弃,说只要是女人就行,于是他们就流窜而去了。不行又咋样?一个豁鼻子还能娶个天仙女?算他狗吃的有福;也有人说他到县城里去找队上的副业队,结果因为城里的摊场大,他没能找到,饿急了就偷了人家的腰包,其具体细节是,黑娃瞅准了商店柜台前面买东西的一个女人,看那女人顺手将钱包装进了裤兜,黑娃就蹭过去将手伸了进去,偏偏那女人的裤子开口处没有系好纽扣,黑娃的手恰恰伸到那女人的裤裆里,那女人一声尖叫而且还骂了一声流氓,公安局就因此而抓了黑娃,这样的人不抓还了得?活该!还有说黑娃实在走投无路了,又不愿回到生产队里来,就在大街上不停地徘徊着,一遍又一遍地流泪,后来就忽地冲向了迎面而来的汽车,血溅到临街的窗玻璃上,像忽然开放的一树桃花……黑娃其实怪可怜的,终于有人这样同情地说。不管怎样众说纷纭,黑娃今生今世是不会回来了,这是岔里人的心目中早已作了结论的。岔里山高皇帝远的日子也就在没有黑娃的情况下毫无觉察地一天天地过

去了……

可是现在,黑娃虽然没有说他到底啥时候回来,但事情的严重性却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老队长就颤颤抖抖地去找现在的村长,老队长对村长说,我不管事已经多年了,可这还算是我手头上的一个遗留问题,现在是你掌权,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呢?

村长说,大伯,这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想想办法吧!

老队长说,你小子别给我摆架子了,黑娃来了,我让他给你提两瓶好酒喝还不行吗?

村长说,这是哪儿的话哩,问题是他来了吃什么住什么,宅基地指标已批到几年以后了,他到哪儿打庄子?土地又都承包完了,他种哪儿的地呢?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大家,大家要是都愿意让他回来,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老队长就说,那么我就试试。

老队长扯下两页孙子的作业纸,挨家挨户地游说,请各家各户签名,先是说黑娃在外面讨了几年饭,现在年龄大了讨不动了,好歹是个岔里人,大家行行善让他回来,同意的就写上自己的名字。然而,大伙儿都先是同情地叹息一声之后,就说命苦人走到蜜洲也不甜啊!黑娃也真够苦的,好吧,要是别人同意我也能成,让人家先写吧,我最后一个写。结果转了一圈,连一个名字也没写上。

老队长回去想了想就改变了说法。说黑娃其实在外面混阔气了,吃香的喝辣的享尽了荣华富贵,现在他之所以要回来是觉得岔里的人好地方好,外面的世界再好总归不如生养过他的这个穷岔岔,你说是不是?这次如果谁不同意就把名字写上。结果还是谁都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且,背地里还极为愤愤不平,有几臭钱就要来摆阔气,谁稀罕!

老队长说,既然是这样,就算是都同意了。

然而,村长又坚持说,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老队长为此便十分感慨:黑娃啊黑娃,不知你的爹妈是为多子多福哩,还是嫌你是个多余的娃,反正你现在的确是个黑娃了。

后来,老队长又想出个办法来,就是谁同意让黑娃来就在第一页纸上签字,谁不同意就把名字写在第二页纸上,这样总算是有证据了吧,为避免有人推三揉四,他决定从岔东边第一户开始,依次往西挨,然而,东边第一户说你为什么不从西边开始,西边第一户说你为什么不从东边开始,把个老队长跑得晕头转向,又气得六窍生烟,站在村口骂了二十四个娘日死。就让黑娃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定了,老队长自然也就没有给黑娃回信。

然而,老队长却从此得了心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小时候的黑娃,而且黑娃总是神情专注而又十分天真地蹲在自家的门槛上,啃着一颗半生不熟的烧洋芋,扑扑踏踏地只几口,又吸吸呵呵的咬一口,犹如一幅自然天成的风情图,渲染出那种淡远而凝重的生活格调。而就在这时,一只精瘦肮脏的黄狗就会忽然精神抖擞地扑上来,扑得毫无防备的黑娃一下子仰面八叉,十分狼狈,问题是在这关键时刻,黑娃并没有忘记将那半颗洋芋及时地全部吞进嘴里,于是,可恶的黄狗先是一怔,接着就在黑娃的嘴和鼻子上气急败坏地咬了一口,那浓浓的艳艳的血就一下子流满了老队长的梦境……

黑娃的确是被狗咬成豁鼻子的。只是一个豁鼻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往外面跑?外面能给你好果子吃吗?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来?一个岔里长大的娃子,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这里的人情世故吗?唉!老队长苦苦地思考着……

当然,老队长怎么不会想到,黑娃当年终于下了死决心,要出去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一个叫苹果的女人。

那是一个红处红白处白,水生生脆生生中带着甜美,也带着酸涩的苹果。当苹果出现在那破败肮脏的场窑炕头上的时候,黑娃感到自己紧张得连头发都不知所措了。

那时,黑娃刚刚看完青烟,但却没有混到饭,心里正在不高兴,肚子也正在闹矛盾。因为,当他瞅准了张狗蛋家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冒青烟时,去推张狗蛋家的门,可是张家的门从里面顶上了,当他好不容易把那门叫开时,张狗蛋却说,哎呀,黑娃哥来了,你看我们刚吃完饭,正要睡哩。其实是,张狗蛋不想给黑娃饭,把晚饭赶紧藏起来了。他心里骂张狗蛋小气鬼,不是好东西。

黑娃看见苹果已经点亮了他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捻子挑得很长,灯光很亮,油烟也很浓。苹果正专心地用一根麦秸压着灯捻,直到他挟带着的微风将那火苗掀得摆了一下,接着又摆了一下,也直到那根易燃的麦秸眼看着快要燃完的时候,苹果才抬起她的苹果脸蛋来问,来了?俨然是主人的神态和语气。

黑娃说,来了。

苹果问饿了吗?

黑娃说,哪能呢?睡在粮食堆里还会饿着?苹果就噗哧一声笑了,笑得灿若桃花,说装什么硬汉里哩,谁还不知道你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疼惜自己。

于是黑娃就感到一丝温暖,温暖的气氛里他喊了一声嫂子。

苹果说,过来吧,我拌了两碗拌汤给你提来了。

黑娃说,嫂子,你的日子也过得那样紧巴,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

苹果就说,什么便宜,趁热你就喝了吧!我还忙着有事儿做哩。苹果说着就把那个圆肚细颈大口的瓦罐捧了过来。

瓦罐口斜插着一双筷子,说是筷子其实是从扫帚上截下的两截竹子,上面还放着个细瓷小碟,碟里是一把苦苦菜咸菜。黑娃把咸菜“啪”地一下全部倒进罐里,用筷子搅了几下,那几乎是令人销魂的莜麦面拌汤的清香就溢满了整个窑洞……

黑娃举起瓦罐,像婴儿吮住乳头般把着罐沿,一口气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罐他终生难忘的拌汤,然后就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傻乎乎地笑着看苹果。苹果说,喝饱了?明晚嫂子还给你送来。黑娃就用他那脏兮兮的大手握住了苹果那双粗巴巴的小手。

苹果说,你看场为什么这样死认真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就过去了吗?

黑娃笑笑说,那我不就成摆设了吗?

苹果说,摆设好啊,要是谁来了,那八成是揭不开锅了,你就让他多少拿些走吧,也算是你积个德,队长不知道更好,要是知道了,你就说这么长的夜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偷了,他能把你怎样?

黑娃便睁大了眼睛说,那不就吃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吗?

苹果说,谁让他那么胆小呢?你又不能每晚给他背着送回去。

黑娃说,我就怕,怕……

苹果“蹭”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说,你怕,怕什么?你也不想想,众人的唾沫淹死人哩,你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骂你的吗?人家说你是个狗吃的豁鼻子,心黑着哩。咒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断子绝孙。

黑娃腾地站了起来,直着青筋暴露的脖子大吼:“谁个狗日的这么说的?”

苹果就一甩手没入了夜色。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顺便从场里扛走一袋粮食,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苗苗条条的身材哪来这么大的劲。

那夜,黑娃心里憋着一口气。虽然他曾很沉闷地放了个空前绝后的响屁,然后又大张着嘴,深深地出几口怨天忧人的长气,然而,那口真正要出的气却始终没有能出得来。

第二天夜里,黑娃去找苹果。

黑娃虎着脸问,到底是谁那样咒我的?我非把那小子揍扁不可。黑娃的拳头攥得咯吧吧地响,牙关也咬得咯噔噔地打颤。

苹果就说,我哪儿敢说呢?就是说了,人家会认账吗?

黑娃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苹果说,人家背后连皇帝老子都敢骂,骂你还不是当放屁那样随便?我本来是看你老实,说心里话想劝劝你,谁知道你这样爱惹事生非,还要把我也拉扯进去,你真不知好歹。

苹果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凶,直哭得黑娃手忙脚乱意志崩溃。

后来,黑娃就无可奈何地说了句,行啦行啦,听你的还不行吗?

于是,苹果就抹一把眼泪,并用指头狠狠地点了一下黑娃好多日子不曾洗过的额头,说你总算不是一个榆木疙瘩。

然后,他们就一起喝了一顿拌汤,那拌汤喝得味道好怪……

不久,黑娃走了。

黑娃给老队长写了信的这年冬天,天上不曾飘过一朵雪花,只是一个劲地睛朗,说不定冬干湿年哩,明年会有个好春头。

冬闲无事,就有些会要开。

会场还是以往的大场。先到的老汉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抽旱烟,嘭嘭乓乓地在鞋帮上磕烟锅,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们不知说到了什么开心事,嘻嘻哈哈闹个不停,间或有人跑到场旮旮外唰啦啦地撒尿……

村长坐在碌碡上,心情很好的样子,说,开会前先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咱们岔里可出了人物了,要不是他去乡上开会,乡长在会上讲了此事,岔里还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其实广播、报纸、电视上都宣传了好多天了呢……

大伙儿竖了耳朵听着,有些人还明显地表示出了急躁,快说吧,绕什么弯子。

黑娃在外面发了大财,给县幼儿园一次就捐了五万元哩,啧啧!村长这样说。

“噢——”,有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在凛冽的寒风里伸长了黑瘦黑瘦的脖子……

村长后来说,发不发财事小,他总归是岔里人,这事大,我们应该欢迎他回来,没处住干脆住到他村长家。

风,从周围叶脉状的荒山丘壑中倾泻而下,山洪般直奔大场,一些零零星星的蒿草败叶掺和在浓厚的尘土中,飞飞扬扬,混混沌沌,仿佛这世界就是一锅被搅动的拌汤……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人群中就有了叽叽喳喳和嗡嗡嗡的议论之声。

“大概不会是吹牛吧?”有人半信半疑。

“树一挪一死,人可是一挪一活哩,”有人这样表示感慨。

“有那么多钱,黑娃的豁鼻子可能补好了吧,听说大城市的手术可高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妇人。

“村长,你家房子窄小,就让黑娃住我家吧,按理说,我们还表兄弟哩。”有人走到村长跟前,有些不好意思。

“表兄弟,巴掌大一块地方上,谁跟谁还不沾点亲带点故?”有人反对,听那口气,是黑娃该住他家。

“那么,”村长说,“你们为啥不早说呢??”

“这……”站着的人脸一红,“我也没说过不要的话啊?”

“哼!”老队长磕了磕烟锅,满脸不屑的声色,说:“这么说,你们都同意他回来了?”

忽地又是一阵风,忽哨着刮过土坯裸露,几近倒塌的场窑……

“这样吧,我这就立马给黑娃回个信,先让他回来,至于他住哪儿,由他自己选,他爱住谁家就住谁家。”老队长总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苹果,其实,现在已没有人称呼他苹果了。

会议转入正题,但大家仍然议论着黑娃。

后来,听说黑娃已到了乡上,老队长和村长代表全岔人还看望过一会他。黑娃说,他很忙,眼下正在帮乡上办一个什么公司,待他有空了,一定来看看大家。

老队长和村长回来后,逢人便讲,恐怕乡长还没有他阔哩。

只是,直到现在,黑娃还没有回来。

乡村的炊烟至今还那么飘着,但少了看炊烟的人,更没有谁这时候去蹭饭了,即使有人因为什么事,在吃饭的时候去了别人家里,那家人却怎么也把一双筷子塞不到来人的手里,而端着的一碗饭晃晃荡荡着,塞到来人的手里又被来人放回了桌上,不是说刚刚吃了,就说家里的饭已经做好了,说完事就走,要不家里的饭剩下了没人吃剩饭。是啊,乡村人一旦吃饱了肚子,谁还会在意一碗饭呢?

偶尔有人也会在村子的某个高处看炊烟,但目光里却少了期盼,而多了几分深情和感恩,这多半是那些回乡的游子,或者被乡村感动的诗人和画家,有的干脆拿了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喀嚓—喀嚓”地为炊烟照相,这炊烟就进入诗里、画里,飘到世界各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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