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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海

2014-09-17王淼

文苑·经典美文 2014年9期
关键词:铁箱拉伊礼帽

王淼

光走一年的距离,是9兆4608亿公里。

卡答拉伊号的速度是光速的1/15,我驾驶它在宇宙间航行,已经超过15年了。扣除停泊以及休假的时间,里程数大概已经差不多1光年了吧!

在无垠的宇宙间,漆黑的星轨让漆黑的苍穹吞噬。你看不见自己行进的轨道,只能看见无数星体在你身边飘浮。飘浮,仿佛一盏又一盏让钢丝悬于幕间的灯,在宇宙寂静的风声里轻荡。

有时你甚至会觉得星星与你只是咫尺之间,于是想探出窗外、想伸出手去碰它。但那只是幻觉而已,列车轨道与诸星轨道之间的距离,最短也有30万公里。

卡答拉伊号驶近E1.042号太空站时趋缓,第一节车厢左侧靠窗最末位置上的礼帽男终于提起他的小铁箱,准备下车。

——礼帽男是我为他取的绰号,因为他戴一顶半旧的丝质黑礼帽、穿一件黑色立领大风衣、提一口钝重的小铁箱,仿佛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E1.042号星是这次航程的终点,卡答拉伊号将在此停泊12小时,进行基本的维护检修,接着便起航返回地球。这类星球规模既小又极偏僻,一般只做联络往来航班的中继站之用,因此很少会有旅客。

E1.042号星很轻,几乎没有重力,大气稀薄。我们只能待在太空站内,无法任意外出。幸好这里虽然像废墟一样荒凉,但还是有一些能去的地方。候车亭边的小酒吧“OKO”供给热食和烈酒,算是给长年在此工作的维修工程师,还有蜻蜓点水般逗留12小时的列车驾驶员,提供一点稀薄的热度。

我平均两年多才会到E1.042号星一次,“OKO”的老板一直没有换人。

每次来这儿,我都会问他一个问题:“待在这么无聊的地方,你受得住?”

他会眼皮也不抬地回答我:“驾驶宇宙列车一趟航程都要好几年,不是更无聊吗?你受得住,凭什么我就受不住?”

我总是这么告诉他:“因为我想知道,在宇宙里飘浮的感觉啊!”

我趴在吧台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礼帽男的背影。他坐在候车亭的蓝色塑胶椅上,稍微佝偻着背,那口铁箱就搁在他的膝上。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我想,他一定正仰望着被太空站玻璃胶囊隔开的无垠星空,就像他每天靠在车窗边,盯着窗外的景色那样。

“OKO”的老板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不要看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不锈钢壶,说:“给我注满掺柠檬水的热威士忌,蜂蜜加一匙半。”

老板默默地接过壶,把柠檬片切得细细的,又拿热茶兑威士忌。他说:“你救不了他。”

“我只是觉得他的背影很像我爸爸。”我一边拿茶匙敲蜂蜜罐子,提醒他不要忘记加一匙半的蜂蜜,一边问他,“我和你说过我爸爸没有?就是整天说着想上太空、想去星际旅行的那个。”

他说:“不要讲,我不想听。人和人之间应该像星星一样,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父亲在病床上躺了整整6年。每一次见到我,他打招呼的话只剩一句:“我好想死。”

初时我一听他说这话就掉眼泪,请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他会低着头腼腆地笑一笑说:“只是随便说说。”

下一次去见他,仍听他反反复复地挂在嘴上。好像不把这些烂泥倒给我和母亲,自己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

在那以后,我变得更不喜欢亲近他,几乎不太去医院走动。只有母亲每天早晚一定坐在他床边,给他削一个有兔子耳朵的苹果。

诸君晓得,人类的寿命是多长吗?

在公元2104年的现在,人类的平均寿命是73.3岁,若只看排名前30的已开发国家,则是87.4岁。相较于100年前的地球,寿命成长幅度竟然还不到10岁。尤其近40年,几乎完全在原地停滞不动。宇宙列车都能以光速的1/15前进,我们的寿命却仍在原地打转。

有一次我难得去探望他,他佝偻着背坐在床上,一直看向窗外。窗外正对着一堵水泥大墙,墙上虽然开窗,但从那个位置,只能看见窗户金属边框的下缘。

他跟我母亲说:“换一个房间好不好?这里看不到星星。”家里钱已经不多,没办法换到高层更宽敞的病房去,他显得很沮丧消沉。

母亲出去替花瓶换水,他拉我的手,指着对面窗户的边框跟我说:“没关系,到晚上的时候,路灯照在那上面,会闪闪发亮的,就跟星星一样。”

母亲回来时,他向她道歉说:“我活着就是浪费家里的钱而已。还是早点死了,才不会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

我母亲面无表情,我想她已听过这席话无数遍而极倦腻了。父亲垂下了头,只是拉着被角讪讪地笑。

掺了热柠檬水的威士忌很烫,我把它放在口袋里,手隔在衣服外捂着,仅是这样,就觉得很温暖。

礼帽男不出意料正仰望着星空。与E1.042号邻近的星很多,星子悬灯一样,仿佛触手可及。和从地球上看的角度不一样,这里的天空没有被大气层扭曲过的颜色,是一片纯然而深邃的黑。

我拿酒壶碰了碰他的肩膀,看着他笑说:“你很喜欢看星星吗?我爸爸也爱看星星。从前他就成天叨念着,说有一天要带全家去星际旅行——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搭宇宙列车还很贵,不是一般人可以负担的。”

礼帽男说:“现在还是很贵。”把他膝上那口铁箱移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像是邀请我再挪近他一点似的。

他问我:“所以你才想当宇宙列车的驾驶员?”

我说:“算是吧。”

他又问:“那后来你爸爸带你们去星际旅行了没有?”

我说:“他没有带上我们——有一天他自己提着一口皮箱就走了。搭的是卡答拉伊号,终点站是这里。”

我猜礼帽男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因为他垂下了眼,沒有说话。

后来我想,平均寿命无法增加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最大死亡原因已经不是什么让医学束手无策的绝症了。

父亲穿走了他最体面的一套黑色羊毛大衣。那套大衣挂在病房衣柜里6年,一次也没有被拿出来过,总蒙着细细的尘灰。虽然里子补过,但外头看起来还是很笔挺风光的。

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他,医院离太空车站很近,大概只要花15分钟就能到。我和母亲分头疯狂地找,却没有想到他会去那里。还是先知道他在银楼里变卖了婚戒,才辗转得知他去了太空车站。

站务人员说,他搭的是卡答拉伊号,买了一张到终点站E1.042号星的单程票。当时卡答拉伊号的速度还没有这么快,要到E1.042号起码要花上三四年的时间。

母亲哭着求人拍了宇宙电报出去,请那里的站务人员协助将他送回来,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们推测,或许他是中途转车了。

后来母亲也买了一张卡答拉伊号的车票,在那道星轨上花了数年的时间,却依然是一无所获。父亲就像沉入太空的孤星,在无穷的黑暗中飘浮,渐渐熄灭了身影。

在宇宙里飘浮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像沉入深海一样的无助吗?每次我想起父亲在太空中孤独飘浮的感觉,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OKO”的老板说人和人之间要像星星一样,维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那一年的我和父亲距离多远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礼帽男:“箱子里是什么?”

礼帽男没有回答我,只是转动了铁箱两侧的旋钮。正前方的金属片向两侧收拢,原来里面还有一层高耐寒的压克力箱。箱子里是一块水晶一样的冰柱,有一颗女人的头颅冻在里面。这是利用液态氮高速冷却、俗称“冰棺”的冷冻尸体技术。

他说那是他的妻子,她一直想来E1.042号行星“OKO”旅行。“OKO”的公转周期是42天,听说当“OKO”转到第41天12小时的时候,能看到底下缓缓流过的星云海。

我和他一起分享了掺柠檬水的热酒,并陪着他找到一个最适合观星的位置。现在距离“OKO”转到星云海的正上方,还有12小时又45分钟的时间,礼帽男向我郑重致意,感谢卡答拉伊号的准点抵达。

临走之际,礼帽男问我:“令尊出去旅行多久的时间了?”

我说:“大概有20年了吧。”

他指着我的胸口,微笑说:“搭卡答拉伊号的话,你们之间就隔了一光年那么远。他现在一定在哪座星球上旅行吧?你恐怕得费点劲,才能追上他。”

我听了这话,心里忽然一下一下地烫着,像有人在我身上浇了刚才那掺了浓浓柠檬水、却没加蜂蜜的热酒。

9兆4608亿公里。

我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要怎么回去,下一班到这里的星际列车,可是两年半后了哦!”

礼帽男没有说话。我拍着双膝站了起来,说:“好吧,我得向星际铁路总局拍一封电报,说卡答拉伊号回航时会误点12小时又45分钟。”

礼帽男露出了诧异的眼神,问我:“为什么?”

我說:“因为我也想看看OKO的星云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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