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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的牛

2014-09-17任林举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流泪泪水人类

任林举 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理论评论家班学员。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选刊》等四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牛无语。或许,它们是天成的一段深沉,只因笃信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那份默契,一切都悄然存放于内心深处,便无意为一些似是而非的表达而劳动口舌。也许它们比人类想象的更加壑智、透彻,早就默认了自己难逃的命运,知道一切努力都注定徒劳。

生命的中止或被无端折断,固然令人惋惜,但取而代之的总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生,所以达观如庄子的先哲们,即使是自己妻子死去也会“鼓盆而歌”。他们的心里不是没有悲伤,而是因为总是有一种希望让他们战胜悲伤。

牛拉着犁走在田垄之间,或拉着轮毂巨大的勒勒车走在路上,口中很少能发出声音,一只用铁丝编成的“箍嘴”死死地限制了它们嘴巴的活动,行至吃力处,只有粗重的气息“突突”地从鼻孔里喷射而出。身后偶尔传来一两声吆喝,反倒像它们自己紧锁于喉咙里的一段呻吟,短促又模糊,自远处传来,总似隔着一层凝固的“光阴”。

牛在人类面前,一以贯之的常态就是这样地无语。

虽然平时它们嘴里也经常会发出一些声音,诸如“喀吃喀吃”咀嚼草料的声音或偶尔“哞”的一声长鸣,但都不是人类所认为的语言。这种动物虽然已经和人类打了数千年的交道,却始终不像其他动物那样,会主动与人类进行“语言”交流及信息沟通。

特别在“语言”方面,它们似乎有一种骨子里的笨拙。

倔犟,最直接、具象的注解就是牛了。牛的行为和性情,无疑让我们在解释这个词的时候省下不少的周折。“打掉了牙往肚里咽”,不情愿、不躲避也不服输……对于任何一项人类指派的劳役,它们都持有不积极也不抗拒的态度,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走过去,毫不上心的样子,却每每毫无保留地用尽了全身力气。为此,人类竟一时难以辨别它们真实的意愿,对于牛到底是被动地受人驱使还是主动地自觉担当,到底是木讷还是不屑,便很难做出结论性的判断。

牛无语。或许,它们是天成的一段深沉,只因笃信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那份默契,一切都悄然存放于内心深处,便无意为一些似是而非的表达而劳烦口舌。也许它们比人类想象得更加壑智、透彻,早就默认了自己难逃的命运,知道一切努力都注定徒劳。既然人类早已经明确表态,不屑于“对牛弹琴”,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鞭子和缰绳握在人的手里,就算浑身是口,又怎么能辩论过这两样不容分说的东西呢!看来,牛能做的,也许只有以无语阐释命运,以沉默阐释力量。

不需要劳作时,人与牛之间那种驱使与被驱使的从属关系便告解除,二者之间,即变成一种相对独立,自由平等的关系。一旦没有了皮鞭与套索,牛看上去似乎比人更加威武,也更有尊严。它们庞大、健硕的身躯融入自然的背景,总让人由衷地想起伟岸、从容、稳重等一些美好的词语。

它们静静站立或卧伏于草地上吃草,总如一帧具有油画效果的静物。草地上的风、天上的白云、时间、阳光、碧绿的草,一一从画面上掠过,而牛却始终如一部咀嚼的机器,泰然而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咀嚼。在牛的身后,草色淡了,岁月短了,风与流云也渐渐显得疲惫……当阳光由强而弱,由热烈而暗淡,最后竟然变成了冷冷的一抹清辉时,牛仍然在咀嚼。静夜里,牛口中随时钟的嘀嗒而同步作响的,并不是草,而是几缕淡淡的月光和飘渺的往事。

对于人类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的唠叨,不知道牛持怎样的看法。在一切抒发和表达方式中,牛似乎只相信自己的咀嚼,于是便将心中的爱、恨与不平,统统都交付于横跨日夜的咀嚼。它们一定是相信,只有咀嚼才能把所有沉闷的时日嚼成齑粉,把所有艰苦的岁月嚼成细渣儿,把不如意的前世今生一节节地磨碎嚼烂。

已故诗人艾青曾有诗:“为什么我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但泪水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也并非只为爱而流,有时,它具有更加深刻、丰富的内涵。作为生命间流露、表达情感的共同媒介和通用语言,泪水,也时常回旋在牛的眼中。牛有四胃,通过不断的咀嚼和发酵,早已暗暗将天赐的那把青草化为成分和味道十分复杂的泪水。

我曾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牛流泪的故事。其中一则说,有一个屠夫一直以杀牛卖肉为生。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挥起刚刚磨好的屠刀准备屠杀一头事先指定的母牛,动手前他无意间看了一下牛的眼睛,不料却看到了牛眼中流出的泪水。屠夫感到很奇怪,难道一头牛也会有很丰富的情感吗?但杀牛卖肉是他的生计呀,他总不能因为那两行莫明其妙的泪水就把饭碗丢掉吧?他的心虽然有些犹豫,但手依然是坚决的。当他再次把刀挥起,那头牛突然跪了下来。这个动作不能不让屠夫深感震惊,但他和所有刚愎自用的人类一样,早已经在一意孤行之中失去了反思和敬畏的能力,并不愿意为一些奇怪的感觉或事情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于是,他硬下心将刀插入牛的身体。然而,当牛腹被剖开时,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牛的肚子里,还有一个裹着胎盘的小牛。原来,牛流泪、下跪、苦苦相求,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依恋生命,畏惧死亡,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那头没有出生的小牛。

尽管这故事立意很好,也洋溢着让所有人类都为之动容的母性之光,但实际上仍然有可能是人类对牛内心世界的轻视、贬抑和某种根深蒂固的误解。牛是多么倔强的一种动物呵,谁敢肯定牛流泪一定是在以某种软弱的方式为自己的命运乞求呢?

我一直认为牛是一种不同凡响的动物,而牛的不同凡响却又是从降生那一刻就有所体现的。

小时候,我们的牛或马等大牲畜都集中饲养在生产队里,没有一头是属于个人的,但没有一头和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种似是而非的从属关系往往让人们能够在行为和情感上随意取舍,而我们自然是避开那些费心劳神没意思的部分,只拣一些有意思的部分加以关注,比如马生驹或牛生犊等。每遇那些“好玩”的事情,总是有一些小伙伴凑到一起成群结队去看热闹,但每一次的热闹我们都看得很不轻松。确切地说,都会被那种艰难的生命仪式狠狠地教育一番。每次看那刚从娘胎里落地的小牛要靠自己的力量挣扎站起,我们都会攥紧拳头,默不作声,暗暗地运足全身力气给小牛加油。一个稚嫩、弱小的生命就那样开始它第一次生命的舞蹈:颤巍巍地一次次努力着爬起,一次次无一例外地重重跌倒,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这种天性中的顽强、刚毅和自强不息,不由得我们心生崇敬。这样的动物,怎么可能轻易低头、服软、流泪呢?由此,我不禁联想起人类初生时的情形:仰卧于床,四肢乱踢,哇哇大哭,至少要躺几个月才能一点点地爬起然后一点点站立、行走,便自觉有一些两耳发烧双颊灼热。endprint

说起软弱而诡谲的人类,也真是神奇。凭什么,怎么就“噌”地一下串到牛背上成了主宰者呢?更奇怪的是,那么倔强的牛果然就很顺从地接受了人类交付的套索,并给予了无怨无悔的担当。当人的力气不足时,牛就献出一身力气,替人担起沉重的担子,把人托至空中或载向远方;当人没衣没鞋子可穿时,牛就献出自己的皮和毛;当人缺铁、缺钙,营养不良时,牛就献出自己的一腔热血和骨头。只要吆喝一起,只要鞭子一摇,牛就会很乖顺地走在人类想走而自己又懒得走或没有力气走的路上。从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到杏花村头的童子牛背上倒吹横笛,牛已经背负着从老到小的人类,天上、地下地走个遍。当初,鲁迅先生写“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时,大约也算是代表人类的良心发现,对牛进行一次曲意的赞美吧。

若按佛家的六道轮回之说,此一世的牛很有可能就是上一世犯了罪孽或欠下重债的人呢。前一世宿债难偿,恩怨交织,这一世当牛作马,愿赌服输,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清偿和了断。果然如此,此一世的牛就应当比此一世的人平添许多反思、悔悟的自觉和能力。也难怪牛面对命运优胜者们的喋喋不休、滔滔不绝、指手画脚或生杀予夺,只选择了默默流泪,或无言地悲鸣。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福建省的一个小村庄,曾发生过这样一个奇特的故事,不知道是否千真万确,但却流传极久、极广。据说,有一个牧童很疼爱自己的牛,当大人要将牛卖到市场宰杀换钱的时候,牧童把这个不幸的消息提前告诉了牛。他拍着牛的脸对那头公牛说,你知不知道你明天就要卖给屠夫啦?牛就现出一幅悲伤的神情。既然牧童已经对牛说了话,就证明他和牛在言语和心意上是彼此相通的。于是牛就流着泪给牧童跪下了,其实牛也不用说什么,意思都在那行动当中。牧童正愁找不到什么借口去解救他的牛,就对大人们大肆渲染起牛的神奇,并四处相求,让村民们想办法救救这头“通人气”的牛。于是人们动了恻隐之心,集资把那头牛买下来,送到了寺庙里放生。牛进了寺庙之后,最喜欢的就是听经礼佛,一听到僧人的颂经声,就呆立不动,看似很投入也很出神,好像它真的能够听懂。后来,牛活得已经足够老,似乎已经预知自己的时日已尽,便在一天清晨独自走到旷野卧倒,半日后殒命。

这样的牛,算是牛中的“高士”、智者或开悟者了,是所谓的“知天命”吧?再活,怕就要成精了。这样的牛,前生今世的事情有什么是它不知道的呢?三界六道里的因果报应之理,又有什么是它不明白的呢?面对屠夫无法、无力收回的屠刀,面对自己本应面对的结局,它会因为恐惧害怕而流泪不止吗?它的泪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为手执屠刀的人类而流?

生命的中止或被无端折断,固然令人惋惜,但取而代之的总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生,所以达观如庄子的先哲们,即使是自己妻子死去也会“鼓盆而歌”。他们的心里不是没有悲伤,而是因为总是有一种希望让他们战胜悲伤。说来,也只有任何情感都软化不了的残忍,才是一团永不透光的黑暗,它会让一切的生命都看不到生机和希望,所以它才是悲伤里的悲伤,才是不借助悲悯都无以化解的沉痛。一刀下去,对于一头牛来说,不过是瞬间的疼痛,而人类的手却沾上了洗不去的罪过,并如一滩凝血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紧接着,又是一场生生死死的轮回、恩恩怨怨的交替、善恶果报循环往复的悲哀。

很显然,在熟视无睹的屠宰以及对生命的割裂过程中,人类并没想到要去流泪,也不屑于对自己的旧迹进行涂洗,因为人类并不认为除了自身之外的生物值得为之流泪,何况是那些任由处置的家畜。但人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不一定牛就意识不到,只是牛流了泪水之后并没有表明,那泪水到底是为了自己,为了人类还是为了所有的生命而流。牛不语,人类也无语,只是胸中那颗不知满足和感恩的心,仍然躲躲闪闪地期盼着,牛,最好能把最后一次的祝福和功德也奉献给我们。

就这样,牛真的说了话。

牛说,我死后你就剥下我的皮吧,在最危难的时刻披在身上。

于是,有一个识破天机的放牛娃,真的听懂了牛的话。

他先是哭了。泪水,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一流泪,感恩的情态就凸显出来,心也就会变得通透一些,就好像树叶儿滴过了露水。原来,人心上多已蒙了灰尘,总是要用什么洗一洗才会变得清明。放牛娃开始与牛以兄弟相称,管那头说话的牛叫大哥。其实,那牛对他所给予的就是舍生忘死的父爱啊!除了父,谁能为你牺牲得如此彻底呢?但牛并不计较,生命都舍了,还会在意一个虚词?

放牛娃披上牛皮之后,果然就从牛那里承袭了另一份血气和力量,牛气冲天地挑起箩筐追寻着仙女的足迹一气跑到天河岸边,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尽管此故事纯属虚构,却也不能说这故事没有切中人与牛之间关系的某些实质。这是一个基本遵循了情感真实原则而只在细节上进行了铺排、演绎的文本。按理说,牛与人的关系都已经处得如此之近,人类应该对牛相敬有加,感恩戴德才是。但实际上人们一放下书本儿就彻底忘记了书中的故事,一忘记故事也就忘记了编织到故事里的温情。

人类史上最泥泞的路,已经由牛背负着人类走过,最重的苦役也已经由牛替人类服过;就连升天追月的想象,牛也帮人类完成了。当现代化的高速列车达到了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当一台大型农用机械每天能干出五百头牛的农活儿,当航天飞船真正实现了载人登月,牛的一身力气和一片忠实已经对人类没有任何意义了。往昔那些牛与人同行共舞的日子,都已经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回忆,而回忆,却是不能创造任何价值的。

当世界史再一次演绎到十字路口时,牛与人都陷入了迷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前边的路到底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行走,又能够走到哪里呢?

有一天,我翻开一本画册,指着上边的一头牛问四岁的小外甥女,那是什么,小女孩儿柔指一点,嫩声嫩气地说:“牛”,机灵的小眼睛边说边露出得意之色。

我又问:“牛是做什么用的?”

“七(吃)又(肉)。”

我恍然大悟,此时的牛,早已经排着无休止的长队,一头接一头走向一条我们并不熟悉的路上——屠宰厂窄窄的“牛道”。那情景,我有一个写《肉联厂》的朋友是这样描述的:“哀声由一个小牛犊的呜咽引起,瞬时传染了整个牛群。那无数头牛哞哞的哭声,时而凄厉,时而低沉,震动着寂静的旷野。工厂的地面在颤抖,车间的玻璃发出嗡嗡的回响,天空之下,巨大的牛群变成了一条悲伤的莫日格勒河……”

然而,更多的牛,仍然在山坡上或草原上埋头吃草,在踏上“牛道”之前,正抓紧最后的时间将牧草转化成可分割、可称量的肉或可供自己使用的泪水,攒足最后一笔“债款”、最后一段祝福或诅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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