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梦寻黄龙山
2014-09-17李文炳
李文炳
一、经典的声音
有一年应邀市教科院送课到石林,午休时,校方带我们到校园内的孔庙歇息参观。
干净的庭院中,青阶素坛,许多苍翠的柏树庄严直立,下方删繁就简,只在极高处方显分岔,上端枝节展舒,在云淡风轻中凌空摩顶,似乎昭示着一种清明的理性。刹那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参观完了,顺便就在一间厢房的沙发上小寐,鸟鸣数声的深静里我悠悠睡去,恍恍惚惚好像回到家乡嵩明黄龙山上,梦境中,一种清脆的诵读童声徐徐升起……哦,久违了,那种悠远的汉语的味道——
那年我还在县一中担任高中的语文教学,住就住在黄龙山半山腰的红砖楼里,上班就从林道下山走到黄龙山麓楼的新教学楼;课完了就走上山,屋内屋外,或走或逛,东读读西想想,我住的楼是有点破旧,但自得其乐,丛林掩映中,人不多,常常周围一片静谧,有时自己都会无端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闲散的野兽。一个周末的早晨,一位朋友,一所中学的副校长,突然敲开我的门,门外站着她的女儿连同另外两三个我不认识的孩子:“既然你觉得现在的语文教学都在鸡毛蒜皮的内容上浪费过多的时间,那你就在他们身上按照传统的方法直接试验吧!”
作为同行,前几天在一起时我谈到语文教学内容的浅薄化和碎片化倾向,谈了我的关于经典的“一本书主义”以及经典教育的简单诵读的想法,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兴趣。我知道有些地方已经兴起了响应海外南怀瑾等文化大师“重整文化断层”理念的经典诵读的风潮,以我自己的体验,我也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他们,但说归说,我压根就没有想过真做的问题,尤其是就在当下,就在黄龙山的这个时空,梦醒后无路可走,自己本身就是个盲者,怎么敢想导人的事?
在教学上我从没有和孩子打交道的经验。而且,我的孩子刚出生不久,以后怎么教她养她呢?连这个问题都没想好。现在这些个满脸稚气的五六岁孩子硬塞到我手中,为朋友的情谊,为自己的说法,我已无法推辞后退,必须给出一个行动上的交代。
一时茫然无措。眼睛扫向书堆,好吧,那几年,改变我思维和态度,第一本让我内心真正震撼的国文经典是《老子》,就从《老子》试试?
抽了一本《老子》,怯怯地开了腔,跟我读:“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话音刚落,清脆响亮的童声,早已干净利落的整齐地吐出。孩子们个个仰着头,盯我以好奇的目光。
“名可名,非常名。”“名可名,非常名!”
一教一读,一来一往,余音就在我小小的屋顶嗡嗡回旋,读了两章,眼睛莫名其妙就有些湿润了,心底似乎被某种东西深深击中,久违了,一种悠久的感情。顿了顿,我抬头,屋外正满山苍翠。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们?
我就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外过道上,向着深山层林站了站,转过头来,向这几个孩子作出请的姿势,屋子太窄,外面天地更阔,出来,继续诵读。平平仄仄,长长短短,这些抑扬古雅的清脆童声,就像夜莺展开了歌喉,随风飘向了黄龙山的林海……
细密的青草从一块块砖头下斜出。人迹罕至的楼下小道上,不时响起了稀疏的脚步声。晚上,我的小屋被好多还不太熟识的同事挤满,他们路过,惊讶于诵读的童声,内容似懂非懂,但一种从未体验到的独特的汉语节奏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卷进来。
我不是办培训班!我再三解释,仅仅应朋友之邀,在这几个孩子身上试一试。他们不听我的解释,唯一的反复的要求是,不管我在干什么,他们的孩子一定要来。
学校的副校长也来了,一样的要求。
最后校长也出现在我的面前,听了听,语气坚定,说,你干,大胆实验!多带几个无非辛苦点,光明正大,不行甚至学校可以补贴你点费用,向外宣传,校内校外,各家的小孩子都可以来!这可是在恢复黄龙山早已断绝的传统啊……
哗啦啦一下聚集了十几个孩子,基本都是同事的孩子。要付费,我却怎么也不好意思收,倒想起佛家的智慧布施来,我自己买了一些教材,免费提供给他们。根据年龄,编为两个小组。大一点的读《老子》,小一点的诵《唐诗》。
在此之前,利用午间自习时间,我在自己正教的两个高中实验班让学生以一人带读集体跟读的形式,每天花10多分钟诵读过《论语》章节,这种不自觉的行为与眼下众人呼唤支持的诵读实验突然暗合、融汇成一条心底的河,一个不太清晰的,今天看来多少有些可笑可爱的教育梦像浪花一样在其间翻腾,这个梦不具备多少现实性,但具备一种个人的美学性,这个梦让我多年后本来一直枯燥无味的教育生涯在回忆和向往中还能始终回响着一些激动人心的声音,使我身在现实教育的泥淖中而心思始终不致绝望,不致完全陷溺沉沦:我是不是可以一生守在这座山上,放眼全国,接续某种优秀的国文传统,完成某种冥冥中注定由我来承担的文化教育大业呢?时机成熟后,我可以以经典教育为中心,整合学校的语文教育内容,让学生在经典的浸淫中更好地完成基本要求,也许我可以刷新国文教育的内容和方式,更创造性地搞我的教育工作。也许我得拟定一个如何进一步实验铺开诵读并深入学习其他经典、塑造师生更完美的人格的教育方案。在我的计划中,乡土乡情至关重要,乡贤兰茂先生的《声律发蒙》等呈现出汉语优雅本质的著作自然归在经典的传承之列……
书归正传。这两组孩子,每天清晨,在室内先集中大致学一下,然后就跟着我行吟在黄龙山的林荫道上,累了就在草地上歇息游戏,有一个天然诗意的环境,有一个书声琅琅的氛围,边玩边学,没有强迫背诵的压力,反而进展神速。10多天时间,我亲眼见证小孩们学习的奇迹:有两个已能将5000言的《老子》顺序背下,大部分能背一半以上;那些三五岁小一点的孩子,已经能滔滔不绝随口诵出几十首唐诗……
记忆能量令人惊骇。小学阶段,对孩子而言,背也许不是目的,也不算好的教育方法,不过学校里并没有因此减少背诵的量。我有些委屈地想起自己小学时候,语文课本全部能背,甚至连毫无联系的《生字表》譬如“共党……”什么的都记得清楚,为了思想品德考100分,国家领导人的职务安排滚瓜烂熟,几十条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倒背如流……
一路读书一路背,往往只和当时的考试有关,等大了才发觉,一路记下的基本是垃圾信息。学生时令我自豪的是自己一向被认为记忆力超群,但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教育体制下,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没有去背,也不知道去背,跟着体制走,记忆力好恰恰成为个人学习的灾难,这样的教训不可谓不沉痛。久病成医,好希望我们就是这种体制的终结者,当然更希望这样的梦魇永远不要再发生在下一代学生的身上。
结束表演在学校礼堂,学生、家长、学校四个实验班的同学挤得满满,孩子们两个小时左右滔滔不绝的背诵震撼了所有的人,而开始之前,是我班上的学生先集体诵读的一阵《论语》。
风景优美古柏参天的黄龙山上,曾有过孔庙,有过巢经书院。可以想象,百年以前,黄龙山麓早晚响彻的就是这种声音。时代的狂飙突进让这声音消失沉寂将近百年。像一台停止播放的录音机,一个个偶然的机缘,那个神秘的按键,竟由我这个没有家学渊源、没有师承、没有多少传统文化造诣的人无意间按了一下。当散发童稚气息、带着少年体温声音,经典的书声排山倒海而来,我止不住一个人跑到暗角,瞬间泪流满面。
二、往事与祭恋
在城区奔走多年了,想到教育还会梦向那里,情感上老是割舍不清,我可是黄龙山轮回游荡的文化孤魂之一?
今晨醒来之前,它又来到我的梦中。我在黄龙山半山腰过了平生教学上诗意而黄金的一年,闭窗听鸟语,开门就见山,我常常抱着未满月的女儿站在门口循山凝望槐树、朴树、香樟、棠梨、皮哨子树,各各静立生长,风一过,枯叶或者皮哨子就簌簌而落,老树虬枝上,偶尔会有红腹小松鼠,机警地蹿上蹿下。
有时我就抱着安静的女儿,从林中穿过,到黛色参天的黄龙古柏下歇一歇,又继续向后山的林海走去,摇曳的狗尾草,半开的山野花,或塞在女儿的小手里,或插在襁褓与我的怀中,而我的意识就慢慢失陷在黄龙山的往事里……
天下名山僧占多,不错的,在嵩明县城的这座小山,估计也是最先为僧人相中。山顶两株黄龙古柏旁就是嵩明八大寺之一的著名的宗镜寺,据县志载,宗镜寺始建于唐天佑二年(公元905年)。如果把佛教当作一种教育来看,与传统儒家在人间的正襟危坐相比,在美丽的大自然中领悟存在之根,这大概是符合人性的最好的教育了。等佛教人才辈出,影响甚巨,才有韩愈之类的儒家卫道士觉察到本土儒家教育失落问题的严重性,乃大呼奋起,欲后来居上,与佛家分庭抗礼。宋代理学兴起,从思想内涵到教育形式都充分汲取佛教精华,于是乎书院教育的古典形式也随之出现。
我好向往传统的书院教育。书院也像寺庙一般,大多依山而建,往往择风景绝佳之地,山长和学人之间砥砺人品、自由论学,这是中国最有价值的教育遗产,难怪乎至民国现代教育时期,还有马一浮、梁漱溟等新儒大师希望继续恢复书院教育形式以振衰起敝,以弥补现代教育在人的诗意性、人格的完整性等方面的致命缺陷。黄龙山被佛教抢先落脚是无疑的,它在山顶古柏旁已延续了千年香火,至于儒家教育具体何时进驻黄龙山,已不可考。反正从孔庙到“巢经书院”,到民国期间的各各新式学校,都只能甘居下游,在黄龙山麓了。这个儒佛同争又共融的小小黄龙山,就这样一直成为嵩明的文脉之地,成为嵩明文化的精神高山。
1931年,一个叫罗养儒的昆明文化人借访友之际来到了黄龙山,在新思潮的涤荡下,黄龙山的宗镜寺正风雨飘摇僧去寺空,他看到一切神佛像捣毁殆尽,入其破寺烂庙中,见其怒目金刚阶前横卧,垂眉大士栏畔斜倚。窗棂格毁坏无遗,大小匾额劈而碎之。只得在文字中愤慨此举之无聊。他认为,时人既不以佛教为然,那破坏偶像之后当以新东西代之,收拾打扫以作他用,否则叫人情何以堪!但激进的时代不会理会一个文化人的窃窃私语,旧者已去新者未来,在价值的真空中潮流继续狂飙突进,到了文革“破四旧”时,连同山麓的孔庙等千年古建筑,完全拆除。只为在孔庙的地方,建个红军长征纪念塔。宗镜寺的遗址,如今就只是瓦砾地了。还好,当初吸引罗养儒眼光以致让他禁不住忧心忡忡的那两株古柏还在。
《纪我所知集》中,罗养儒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了这两株古柏,还随手记下此前土匪张星洪欲伐古柏做棺木的轶事。他没有讲清,正是当时嵩明的教育局长杨思诚挺身阻止,被土匪吊在宗镜寺檐前一天一夜,遭受百般羞辱仍大义凛然怒骂不止,才使众乡绅良心发现,凑钱贿赂土匪,此树得以保全。罗听说此事后,很赞赏土匪的通融,而慨叹于许多非强盗的强盗,这些人也许还是官府中人,却喜欢以公的名义唯利是图,见树就伐,其行径还不如张星洪。
后来黄龙山的古树到底被砍掉多少?不得而知。我在当地的文史资料里,就读到许多在后来政治运动中一时得势的人——其中有些还是教师,通过私人关系这里砍掉一棵千年紫薇,那里伐去几株百年老柳。而后来回忆者总是带着极度惋惜的心情,在各种大事中的讲述中忍不住来个细节闲笔。是的,只要是稍微敏感一点的正常人,走在黄龙山上总是会被这些大自然的古木震撼。即便在今天,尤其是雨水丰饶的夏季,蔓草苔斑,疯狂生长,老树新枝,深碧如海。挑一个晴朗的下午,站在树丛间,阳光自树缝间慷慨倾洒,树树之间那些光影变奏,如读西方绘画大师的油画,这些景象曾让我感悟多次。我曾说,黄龙山是一所学校,一所教人谦虚的学校。这样说不全是比喻修辞,随便看看这些树你就知道了。
当更多人忙于世间利益的追求中,短碑躺在野径上,枯枝烂在树丛间,满山树木无人关注,却也更为野性自然。而我也忧心忡忡起来,担心这些树木哪一天被醒悟过来的张星洪们伐走。同校的几个老教师听说后哈哈大笑,说哪怕我们学校也不敢随便砍上一棵,即使和建设有关也要上报的,外面的人胆敢来砍,林业局和公安局是吃干饭的?我却仍是担心,山上那些过去好大喜功费力建起现在却基本闲置无用的台阶亭阁石壁,哪一次不是牺牲树木换来的?离开黄龙山几年,某日偶然逛上山,就发觉我原先房前的那片树林之间果然多了个水泥小广场……
有个朋友告诉我,某次《滇池》杂志在嵩明举行文学笔会的间歇,主编张庆国和副主编李泉松在当地文友带领下,偶然踱步至古柏下,两人完全被这参天古柏震住,伫立良久,一人开始喃喃自语,说人啊人面对它你还能骄傲个喃……一个后来甚至想把自己的女儿从昆明的学校转到这里来,理由是这里的环境得天独厚,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单凭这个感觉,就是当今许多学校教育所无法提供的。后来热心了一阵,忽然放弃,问其原因,乃是木已成舟,这里另有他用,嵩明一中将从这里迁出。高楼大厦任你豪华,没有这个文化之韵,离教育的本真也就远矣。
新学校的标准化大楼在另一块地方一栋一栋巍然兴起,黄龙山上,听说我原先住过的红砖楼又被拆成一片瓦砾地了。春节回家路过县城,纠结了好久,还是没敢再绕道再上去黄龙山走一走——举目所见的教育以及有我平常教学工作的没有灵性已经够我痛心的,不必再去破坏自己的记忆了,留下它,给未来的教育存个参照,存个期待和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