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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草皮的大学梦

2014-09-17袁佑学

滇池 2014年7期
关键词:草皮李老师大学

袁佑学

早几年,在我的故乡滇北山区,大学对乡亲们来说,还如一座闪着刺眼金光的云中殿堂,神圣而高缈。要想登上这座殿堂,对于我们这些草根屁民来说,有点像上西天取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飘摇渺茫的梦想,三年前,竟然让一个名叫余草皮的人,将它变成了现实。

名字

余草皮小我几岁,是小时候一起放羊、放牛、上树逮鸟、下溪摸石蚌的伙伴。由于意气相投,无论遇上什么事,他总是跟我掏心掏肺。所以我知道,他的大学梦,最早源于他的名字。而他名字的来历,却像他的人生一样,扑朔迷离。

余草皮出生的年代,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村不通电,一到晚上,村里黑灯瞎火,什么玩场都没有。老倌、老奶守在火塘边咂烟、抱孙子,或是打草鞋、麻包谷,做些手巴拉活计。年轻人惟一能做、并且喜欢做的,就是上床找乐子。娃娃也就挤豆米似地,排成串地往外赶。小人人一多,取名字就没得心肠,像放串串屁,随意得很,老二老三顺着叫,排到老九老十的都有。哪像现在,一两个娃,金贵。还在娘肚里拱着,家人就找空子坐上百十里的班车,跑到昆明圆通寺前的街上,忍痛出上几百块钱,请那文墨半通,真假莫辨的昏昏先生,将娃的名字起好了等着。娃一落地,就给他(她)套上。这些名字大都取得英勇盖世,气吞山河,让人感觉精英遍地走,龙凤漫天飞的时代,为时不远了。其实,乡亲们心里也明白,取名字这件事有趣得很,总的说来,名字叫什么,大约就缺什么。叫张富贵的,一般是穷人,叫王得财的,缺的恰好是钱,而叫李美丽的,长相一般都比较艰苦。

所以,余草皮的名字,就让他悲愤了一辈子。

“狗日的,什么叫草皮?这也叫名字?”当年一提起自己的名字,余草皮就骂,也不知骂的谁。如果是骂爹骂娘,总不能骂“狗日的”吧?总之,余草皮一肚子的怨气,连个骂的对象都找不着。因为他的名字真不是爹妈取的,也不是哪个人取的。在他前面,爹妈已经生了一串,到他出来的时候,爹妈连给他取个名的心思都没有了。我记得余草皮当时就一个代号:“嗨”。爹妈天天都是“嗨,过来!”“嗨,不许跟妹妹争东西!”……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找上门来,说他家娃娃中的一个,公然把在地里吃庄稼的一条大牯牛赶出地头,保护了生产队的财产。队长一是上门表扬,二是要告诉他爹妈,这娃有点不寻常,因为那头牛十分凶猛顽劣,连大人也要惧上三分,而这娃却把它降住了。说了半天,草皮爹分不清说的是谁,还是草皮妈心中有数,就说:“肯定是草皮上生的那个。”我记得那时我们一群娃正跟余草皮在他家大门口玩泥巴,队长指着草皮说:“就是这个。”草皮爹说,“这个真是草皮上生的。”队长上前摸着草皮的头说:“这娃娃凶得狠……以后好好读书,读大学,出来当老师。”

我们地方说的“凶”,不是凶恶的“凶”。说谁“凶”,是说他聪明,利害;是表扬、称赞的意思。那一年余草皮五岁,我和他都是第一次知道他是他妈在地里干活时,生在地头草皮上的。我记得那天余草皮听了队长的话后,眼睛突然很亮,并且把那两根常年四季拖在嘴皮上的绿鼻涕,猛地一吸,那地方就露出了两条糟红了的印印。他后来跟我说,“大学”两个字,就是在那一刻,一根钉子似地扎进了他幼小的心灵。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他的代号“嗨”换成了“草皮上生那个”。可能是因为嫌长,后来就简化成“草皮”。从此我又经常听到这样的话:“草皮,今天放羊去!”“草皮,今天破柴去”……

草皮恨透了“草皮”二字,可这两个字不理睬主人愤怒而又悲伤的心情,像无影的风,他到那里,跟到那里。记得他上学那天,李老师说“草皮”二字不好,“不像人的名字,太没有文化”,就顺着他家的字派,给他取了个“余明扬”的名字。可是,没人叫;“文革”时,他自己取了个“余红兵”,后来老师又给他换名“余发富”,也没人叫;好像后来又改过几次,人们依旧是“草皮草皮”的,余草皮最终明白,“草皮”二字已经像钢钉铆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扒不下来了。

我记得他不止一次诅咒发誓说:“这辈子,老子就要带着‘草皮二字,跨进云南大学的校门!”

读书

事实上,余草皮上学的第一天就出名了。

那时我们的小学是一所破庙。我们五年级的课桌排在泥神推倒搬走后的高坎上,下面大堂里分别是三级和一年级的各两排课桌。由于才有一个姓李的老师,每天上课,他就先给五年级讲几句,安排写着字,然后是三年级、一年级……如此循环往复。

我记得那是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李老师说完开学要说的那些话之后,就开始给我们五年级上语文课。记不清课文里说的内容,只记得老师向我们提出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鸡和鸭的区别是什么?

老半天过去,我们的神情像那些泥神又重新回来坐着,没一人答出李老师的问题。他有点气愤,走下坎子,将这问题抛向三年级的那两排。谁知老师想羞辱我们的意图并未得逞,三年级那里也是鸦雀无声。老师就有点恼羞成怒,悻悻地又上了我们五年级的高坎。

就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身后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老师,我晓得,鸡的嘴是圆的,鸭的嘴是扁的,鸡的脚是分开的,鸭的脚是连在一起的……”

李老师猛一回头,不知道这声音来自哪里。他有点莫名的兴奋,又一次下了坎子,问三年级:“刚才的话是谁说的?”没有人回答。老师又转向一年级:“刚才是哪个说的话?”一群小娃娃认为是闯祸了,就兴灾乐祸,一齐将手指向一颗小脑袋:“是他,是他说的。”

李老师走向那颗小脑袋:“是你说的吗……站起来!”

这颗站起来的小脑袋吓得獐头鹿耳,不知所措。李老师突然把他抱起来,举在空中,说:“你太不简单了……好好读书,以后一定能上大学!”

这颗小脑袋就是余草皮。

余草皮双脚落地后,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眼睛变得很亮,那两根绿鼻涕又猛地一收。

李老师就是在那个时候给他取了那个没有叫响的名字:余明扬。

从那天起,余草皮就有点出名了。李老师不止一次跟他爹说:“这娃灵得很,好好供他读书,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乡亲们更是把他当成了自家娃学习的榜样,动不动就是“看人家余草皮……”

余草皮太能读书了,每次考试,样样功课都是全班第一。但不是读死书,每天放学后不是帮爹妈带娃,就是找猪草、放牛羊。星期天则上山砍明子,每晚在明子火下做功课,上学路上总见他的鼻孔被烟熏成两个黑洞。除了照明外,他还把明子背去乡街子卖。我记得读到三年级时,他已经用卖明子的钱,买了一部《西游记》读上了。他爹不高兴,说那钱应该拿来买盐巴,就打击他:“读通《西游记》,到老不成器。”可李老师不这么看,李老师一直分外喜欢余草皮,时常表扬不说,还让他当班长。常常把他的作业或考卷拿在我们高年级的眼前晃。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放学后,李老师经常将他一个人留下,帮老师用红笔改同学的作业。改就改吧,李老师公然还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吃白米饭,有时还吃香喷喷的肉。在我们还不知道饼干为何物的时候,李老师就让余草皮吃上了。

就为这些,我记得我们开始慢慢疏远他。我们对他的心情,复杂得很。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羡慕妒忌恨。

可惜好景不长,读到快升五年级的时候,出事了——那年秋天,余草皮家爹在水库工地上开山炸炮,山洞里一个哑炮没响,他就上去检查,可能是他刚好到达的时候,那炮突然响了,人就一整个没了影子。人们只在山坡上找到一只膝盖以下的腿,脚上穿着一只新的草绿色的解放鞋,是余草皮家爹上街天才买回来的。那以后没几天,余草皮就被他妈叫回去放羊去了。

那以后,每天上课李老师都要提到余草皮,每次提到,都要长吁短叹一阵子。

我们几个小伙伴先是有点高兴,后来又很难过。人就是这样,看见谁出风头,就盼他倒霉,真倒霉了,又开始同情。为此我还到家里去过,他对我说:“放心,我还要读书的……不但要读,我还要上大学哩。”

余草皮再度跨进校门,是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李老师被批判以后调走了。新来了一个造反派老师,这老师的主要任务就是到处拉人来批判。有一天他终于上课了,上的是毛泽东的诗词《水调歌头·游泳》,我那天刚好从那里路过,听到老师读一句,学生跟一句:“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乎!”我当时的心情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那造反派老师把“曰”读成“日”了,喜的是,他公然侮辱毛主席诗词,那可是反革命罪啊。但我不敢说,只是下来后我们几个小伴就“子在川上日”了好多天,边念边笑。我就此知道,余草皮的书是读不成了,因为我自己的学校也是天天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开批斗会、打派战、“停课闹革命”……没完没了。记得有天余草皮跟我说:“白拉拉读了三年,连解一次方程都不会,以后咋个上大学?我心里急得很啊!”

但事情并不因为余草皮着急就有什么改变。大学照样办,只是不兴考试,逐级推荐上大学,叫“工农兵大学生”。余草皮听说后,就跑公社找人,要求上大学。越跑人家越不让他上,那个半夜起来上厕所遇人也问“吃饭了没有”的书记,还在大会上点名说:“有个名叫余草皮的小青年,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不想在农村,只想往外跑……”余草皮听说后,又怕又怒,跟我说:“狗日的书记,老母鸡下蛋他也说是资产阶级……唉,我这大学怕是上不成了。”

偏那段时间乡下来了不少城里的学生,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乡亲们统统把他们叫作“大学生”。这些“大学生”很不一般,他们一个个又秀气,又干净,不但每天刷牙,还会唱歌跳舞。他们带着乡亲们读毛主席著作、跳忠字舞,还组织了一个宣传队,村村寨寨去演出。那时候的余草皮,上唇已经长出绒毛,脖子上长出喉结,声音也变粗,大凡对异性也开始产生浓厚兴趣了。记得有一天,他红了脸结结巴巴跟我说:“你帮我打听打听,那个领头跳舞的短头发大学生……她她,叫什么名字?……”

我那时是回乡知青,跟这伙知青很熟。所以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也知道他余草皮心里想的什么,更觉得他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可笑得很。就逗他玩:“好啊,她叫吴×倩,要不要我哪天把她请到你家里来?”

草皮吓了一跳,说:“不不,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就行了。”

余草皮说的那个女“大学生”,其实是昆明一所中学来的初三学生。个子矮挛矮挛的,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短宽型的女汉子。她脸色红润,朝气勃发,远远就可听见她的笑声,是知青中最活跃的一个,不但舞跳得好,张口一声“乌苏里的江来……”婉转悠扬,穿云裂石,一曲唱罢,场子里就有几个伙子呆豁豁的,不会动了。

记得有一天,余草皮又跟我说:“你现帮我打听一下,她几岁了……我天天晚上梦见她啊。”

看他那神情,我断定他每天晚上在做些黄色下流的梦,对象就是那姑娘。我觉得不能让他再发展下去,就十分鄙视地瞪他一眼,怒斥:“哼,癞蛤蟆想吃天鹅屁,死心吧,你!”

余草皮当时自顾自说:“也是,她是大学生……我也得上大学,才够得上啊!”

这场白日梦以不了了之收场。余草皮还来不及表白,那女学生就回城了。但我知道,这场春梦成了催化剂和膨大素,“大学”二字原本就是他心底的一粒种子,现在让那女学生一浇,一发地发芽长根,想让它不长都不行了。好像知道高考迟早一天还会到来似的,余草皮那以后一有空就抱着高中的课本在啃。他还三天两头跑来问我一些高中课程里的问题,十分努力、用功。

眼一晃,到了1977年,高考真的恢复了。余草皮悄悄跑到县招生办报名,要参加高考。那段时间他高兴得很,唱出唱进的,还把怀里的月琴弹得山响。但有一天人家通知他:资格审查通不过,你初中都没有毕业,考什么大学?

那几天余草皮不跟人说话,每天不是喝烂酒,就是倒头大睡。从此,他的岁月变得十分艰涩,人也变得坚硬起来,铁砣砣似的,动辄发火。记得有次他跟我说:“我这辈子是狗运当头,大学是上不成了,可……可大学两个字,已经像一根钉子,锈在我的心上,想拔都拔不出来……哥,咋整?”

我也不知道该咋整。

我们不知道该咋整的事,不单这一件,还多着哩。

圆梦

转眼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余草皮长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农村伙子。他不但人长得帅,而且好像五行八作,天生就会。他从村后的竹林里砍来一截竹子,火上烤一烤,钻几个眼,就把我们地方的小曲“一个小雀一个头”啊,“半夜阳雀叫喳喳”啊,吹得人心甩悠悠的。又砍了段木头,劈几下刨几下,就做成一抱花碌碌的月琴,每天晚上抱着,村头弹到村尾,只一句“三石三斗芝麻糠,楼上楼下满满装”,就让人觉得人生是那般美好……总之,他是吹拉弹唱样样会,田头地脑样样行。木匠、石匠、篾匠、泥水匠、瓦匠、画匠……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这样的伙子,是香饽饽,多少姑娘在他面前都故意把个小屁股扭得团磨似的。我们羡慕得要死,可个余草皮,不理人家啊。

世上有些事,稀奇古怪,碰上了你才晓得真有。一次我跟草皮去赶山街,那时街都赶残了,没几个人。我俩买了东西正往回走,身后突然有响动,还来不及弄明白,一头动物就从余草皮的胯下钻了出去,身后就有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咕咕咕”笑弯了腰。余草皮的身子被那猪儿带晃了一下,立马明白是那姑娘买的猪,挣脱绳子跑了。他立马丢下我朝那猪儿追去,那姑娘也尾着追去了。

等我转过山嘴找到他们时,一切都来不及了——猪儿已拴在一边,他俩大眼瞪小眼,只差抱成一团了。

我细看那姑娘,天生尤物,细细高高,白白净净,鹅蛋脸,大眼睛,而且爱笑。一见到我,无缘无故“咕咕咕”笑个不停。我心里就想,你个余草皮,什么狗运当头?我看你是洪福加身啊。

我至今难忘结婚那天的情景:新媳妇接到家门口,余草皮一把将新娘从马背上抱下来,也不避讳,当众在那嫩脸蛋上“嗞”地亲了一口,大声八气地说:“赶紧给我生个儿,替我上大学去!”

天!“大学”梦不但没有被岁月泯灭,反倒在他心里衍化成新的希望和目标了。

让人遗憾的是,这媳妇长相和心智不太统一。先是该笑不该笑的事,她都笑;后来是该说不该说的,她都说。让余草皮愤怒的是,连两口子床上的事,她都抬出去说。

还好,这媳妇一年后就生了个儿,草皮金蛋似地捧着。淹心的是,这孩子上学之后,全然没有余草皮当年的影子。再后来村里就传出笑话,说这孩子跟余草皮上山时,突然朝地上啐:“呸呸,哪个杂种放屁!”余草皮哭笑不得,说:“儿子,就我们两个,不是你,就是我嘛。”这本来是我们当地的民间笑话,拿来安在余草皮身上,说明他那儿果然不怎么的。那年回家过春节,到他家吃饭,我听见他对媳妇说:“赶紧换思想,不换思想就换人了。”

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这思想是想换就换得了的吗?

那晚,草皮喝得有点高,对我说:“哥啊,‘大学两个字一直在我心里撑着,撑得我心慌意乱……看来,我得改良品种啊!”

我当时听不懂,只是后来听说草皮把家里不多的钱,全给了媳妇,离婚了。

不久,草皮做出一件让所有人吃惊而又难过的事——他把邻村那个绰号“干瘦黄”的老姑娘娶回来了。

这个“干瘦黄”,是小我们几年级的同学,我还记得她小时候一气不吭,小老鼠似地顺着墙角溜过去的样子。顾名思义,她从小就长得干、瘦、黄,常被同学取笑。读到初中,别的姑娘都由“小”变“大”,只有她,无动于衷,一点也不着急,该挺的地方不挺,该圆的地方没圆,依然还是一粒又干、又瘦、又黄的铁豆。但有一点,不见她怎么用功,却是每次考试,全班第一必定是她。后来更是全校第一、全县第一……后来也被“文革”耽误,在家种地,一年又一年,也没人上门提亲,一晃晃成了三十几岁的老姑娘。

现在公然让余草皮娶了回来,不少人都想不通啊。

几年以后,人们想通了。“干瘦黄”生了个女儿,身子骨像爹,高挑,水灵;心性却像妈,不吭气,只低头做事。草皮让我给取个名,我觉得草皮这辈子为名字很是悲愤,想了想,就给她取了个温雅点的,曰:若兮。谁知他不要,自己取了个余×倩。由这个“倩”字我才明白,当年那个女“大学生”吴×倩,还一直活在他心里。

倩倩一读书,果然是当年的“干瘦黄”和当年的余草皮叠加在一起的双料尖子,“嗖嗖嗖”,一路畅通无阻: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县第一……

只是苦了余草皮,家里不富裕,全靠草皮外出打工供女儿上学。倩倩考上昆明的一所重点中学后,草皮也跟着上昆明打工。一次他到我家里来,不停地搓着一双大手,只是笑。他说,这一年来,电工、泥瓦工、油漆工、水管工、木工、杂工……几乎所有的工他都打过。总之,什么赚钱,他就干什么。他让我带他去买件衣服,那女售货员公然指着草皮对我说:“是你穿,还是你爹穿?”在我愤怒反击售货员的瓷马眼的时候,草皮笑弯了腰,当年占了便宜就拍屁股跳脚的样子又回来了。除了老相一点外,他的精神、情绪挺饱满,特别是提到倩倩时,更是“呵呵”笑:“全校第一名啊!”又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会防人,上昆明后,手机在公共车上被偷掉六只了……”说到这里,他竟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依然“呵呵”笑。我明白,再苦再累,草皮的打工岁月,全让女儿卓越的学习成绩和表现给温融了,软化了。

倩倩高中毕业前,来过我家里,说市总工会要奖励成绩优秀的农民工子女,让她去演讲,请我帮看看她的演讲稿。她将稿子递给我后,抓起茶几上一本书,旁若无人就开读,大有余草皮当年的遗风。我看完她的稿子,大吃一惊,不但文章写得文理通顺,华彩飞扬,字也刚劲秀丽。就开玩笑说:“还看什么?你都可以当我的老师了。”倩倩红着脸笑:“大爹,我可是你侄女嘎。”为此,我心中暗自为草皮感到欣慰。送她上公共车前,想起丢手机的事,就教她,要将随身的包背在胸前。谁知她“咕咕咕”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好说:“小偷太喜欢你这样的姑娘了。”我们俩又笑,很开心。

不久,天从人愿,倩倩不出意料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这是村里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为了这一天,草皮从昆明赶回老家,把“干瘦黄”喂好的一头肥猪牢了,把全村人请来吃饭。回昆明后,他跟我说:“一头年猪吃得一干二净……哥,我是痛并快乐着啊。”

倩倩上北京那天,草皮让我跟他到南窑火车站送行。一人一票,我俩被人家堵在剪票口。英姿靓丽的倩倩本来排在队伍中,突然跑过来,两臂圈住草皮的脖子,眼圈有点红,要哭要哭的。可余草皮却是一副气吞山河,精光暴射的样子,“呵呵呵”笑得有点嚣张,人群都回头看他。

倩倩终于进站去了。草皮趴在玻璃门缝里,一动不动地往里呆看。半天回过身来,平生第一次抓住我的手,说:“哥,你晓得,我这辈子就是为了上大学活着……现在倩倩替我完成了心愿,这辈子,值了!”

他那黝黑粗糙的脸上,挂着两行泪。那是喜悦之泪,幸福之泪,有点清澈,有点贼亮,老半天没掉下来,晃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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