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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城山野

2014-09-15赵殷

山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固城堡子罗家

赵殷

能看见的山野,正在2004年夏日的阳光下,在我的目光里走动、拓展。当然,我很喜欢在热烈的阳光中写出下列文字。

小时候,常站在圈棚檐下,看头顶的大柳树。我们是外来户,我们家的历史还没有树顶上的一个枝丫年龄大,村里没有人认为大柳树真是我家的。树下潮湿的凹坑里卧着似睡似醒的黄牛,牛有事没事地哞叫,牛叫声在河边缭绕,在路口消失。其他牲畜的叫声,也炊烟般升起雾霭般降落。酷夏的午后,光从高处散落,鸟悄悄关闭音乐盒子,蝉鸣洒满河流两岸,像一群捡拾蘑菇的孩子,一条飘浮的褐色裙带。蝉鸣久了,蝉鸣怎样消失?蝉的翅膀都掉在哪里?都在村民的忙碌中倏忽而过。

村民们背干粮下地,抱野草回家,高嗓门唱歌骂人。大柳树下的青草、蒲公英、毒蘑菇,它们不忙碌,它们在等待。河对面的土地,崖壁上的斑斑土,它们不着急,它们在期待。野葱花、土豆花、胡麻花,这些金黄、紫红、浅蓝,凝聚在河流两边。远处的长江黄河分水岭的高地边缘,林涛声声,山歌悠扬,牛羊穿梭,连绵起伏的褐色草坡浮现秦人曾经采集狩猎,牧马扬鞭的身影。

山野不慌不忙,包谷与孩子昼夜成长,村庄的希望隐隐现现。

我要诉说的山野,位于甘肃省礼县北部的高寒地区,包括三条沟,三条沟边的48座村庄以及一只野狐精的故事。

以大柳树为中心,从春天出发,跨过固城河。一眼就能看见新梯田地里,穿红衣服的瑞心儿,高挽裤管吆喝两头黄牛耕地的身影,瑞心儿一副女英雄风采,让我在童年产生过神奇憧憬,三十个春天过去,她的红衣变成黑衣,其风采依旧,让我又产生出深深的敬意。三十个春天过去了,新梯田地里,依旧飞旋灰白尘土,漫过她和两头耕牛的身体。男人女人的吆喝声从白雾里响起,羊肠小径走来背柴火的牧童,牧童换了一茬又一茬,山梁的整体意境依然完好无缺。红色小颗粒的地蓬树,匍匐在地的药柴胡、串形车前子、探头探脑的野菊花,攀附在细长野豌豆蔓上的紫苜蓿,将水泉湾与化碌山,用一道朝北的沟壑连接。沟壑拥挤,流淌田家老山渗漏的溪水。水是不连贯的细流,沟是一条深入地底的生命链条。

这条沟壑名叫罗家沟。

从前,四川丰都城闹饥荒,流浪者沿嘉陵江祁山道来到固城,有的翻过分水岭到甘谷、武山去了,有的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偏爱念经做法事,即使饿着肚子也在念经。罗家人见他慈眉善目,便收留他做放羊娃。小伙子将羊吆进罗家沟,羊在韭菜坡吃草,他在青沙地边的崖洞里念经,一日胜一日的虔诚。罗家人见小伙心无牵累,便认他做亲外甥。一年夏天,突发暴雨,罗家外甥和牛羊被山洪淹没,山洪消退,外甥躺在青沙地埂,面容宁静,仿佛活着。三日后,舅舅将他埋在青沙地边,两个月后,外甥的牧羊棍发芽成活,长成一棵柳树。数年后的一日傍晚,田老汉放羊到暮色四起,看见柳树的三根枝条上站着三个罗家外甥,均穿白色绸衣,衣袂飘飘,轻歌曼舞。老汉顿觉清风徐来,心旷神怡。时隔不久,老汉发现树下渗出清亮泉水,树径直往高长,泉则慢慢隐藏地底,隔着土层,水在地下聚合,成为地下井。井里传出“活着、活着”的嗡嗡声。听着这声音,山梁摇摇晃晃,野兽跑出跑进,村人都有些害怕,罗家人更是提心吊胆,请阴阳爷爷来称沟里的水和土,阴阳爷爷称过罗家沟的一掬黑土,说重量大过固城村。大家便将罗家外甥封为“丰爷”,意为丰都城里来的龙王爷。从那以后,地下井白天夜里就安静了许多。

两年后的一个冬日深夜,称过罗家沟水土的阴阳爷爷,给人看风水返回途中,被董家坪梁的野棉花与雪花映衬的光亮吓破了胆,他毕生追求的“阴阳学”也在同一时间被吓坏了。我曾在《阴阳爷爷》一文中写道:出殡那天,雪盖住村里的泥瓦房。所有睡在棺房里的人,从村庄最后一次走过时,棺房都是偏左或偏右,这说明下一个离开村庄人的方位。而阴阳爷爷的棺房没有偏,那么下一个离开村庄的人又是谁呢?此后的三年里,村里没有过世老人,大家议论是天神和地神代替了要过世的老人。而这个代替村民去赴死的人,正是阴阳爷爷,他就是知天命的“无常神”。后来,读鲁迅的文章时才知“无常”是夜里叫活人魂的,听见“无常”的声音并答应者,必死无疑。我不知道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的“无常”是否相同,他们的使命是否也会不一样。我是怕“无常”的。叫活人的魂与代替活人去死的“无常”一样让人感到恐惧。

大旱之年,固城村祈雨,罗家人捎信给“丰爷”的庙堂之地马家庄人,请外甥“丰爷”到固城村降雨。沿河流到朱家磨拐弯向北,踩过横在水面长白胖菌子的柳树干,走过沟里的蓝石头,膛过浮现蚯蚓状水藻的绿色水涧,看见常年不散的浓雾,听到狐狸的叫骂声时,就到了马家庄。在一棵柳树前,一块板结得起痂的荞麦地边,蹲一座土坯小庙,小庙是“丰爷”的家,马家庄人在庙前宰只村里最肥的羊,一条羊腿献在“丰爷”的神龛,这是马家庄人给“丰爷”的祭品,另一条用红绸布包裹,是“丰爷”作为外甥送给舅舅的礼物,给舅舅的礼物须由轿子抬至固城村。外甥“丰爷”在罗家的厅房跪定,呈上羊腿,烧香点蜡敬罗家家神和舅舅后,马家庄人吃饭歇息,邀请舅舅与外甥“丰爷”到罗家沟取水。马家庄人与固城村人一路鸣炮到柳树下,刨开土层,跪拜泉水,将玻璃瓶嘴插进泉里取好水,鸣锣开道出罗家沟,再邀请兰坪村的“三爷”,单坝村的“圣母”,石盖沟村的“龙王爷”等十三尊神明,一路浩浩荡荡到固城凤龙山请求泰山爷降雨。泰山爷恩准降雨后,十三路神明由大轿抬到固城村山神庙。庙门前早早悬挂颜色各异的雨吊子,上写“风以刮之”、“雷以震之”、“电以闪之”、“雨以润之”、“大下三日”、“三日雨足”,等等。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神坐定,人跪拜,请求三天三夜。若三日不降雨,十三路神灵再到管泰山爷的尖山寺天爷殿请求天爷协助降雨。有歌谣唱道:“尖山寺,磨得天爷咯吱吱。”这天,天爷的小女儿“九天圣母”的神轿走在最前面,各路神的会长则裸肩露背赤脚背枷戴镣跟随其后。山路陡峭,烈阳高照,会长们一步三叩首到达天爷殿,领取天爷旨令,返回时亦是一步三叩首地跪拜,“九天圣母”的轿因不舍父母走在最后,圣母一路痛哭,眼泪化作倾盆大雨,这便是村民祈盼的雨水。多年前的夏日,我和小伙伴们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常常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雨大下三日后,淋湿的神轿放在山神庙门前晒干,方可抬回。endprint

天晴后,固城村民在山神庙里宰只肥羊,以山神爷的名义给“丰爷”一半,给罗家舅舅一半,给十三路神灵赏谢旗,悠长的诵经声里,会长们替神灵接过鲜艳的答谢旗。旗由村里命大手巧的妇女刺绣,旗边由纯黑绸布绣四季花卉,会长们依次上台领答谢旗,轿夫抬起晒干的神轿,答谢旗一路飘扬回到自己的村庄,祈雨便告结束。

祈雨仪式历时千年,其程序内容既没有减少变化,也没有增加发展。今年夏天干旱之时,我打电话问母亲,母亲不耐烦地说:

“还是往年的老样子!”

罗家沟在我心里沉浮了几十年,现在才渐渐明白,沟里的水泉是固城人的“雨种子”。

沟两边的斑斑土缝里,生活着蜗牛,经年的蜗牛化石攀附坡梁,没有人敢拿走,它们是罗家的。让飞鸟松鼠叼走,被雨水冲走太阳晒干的是天意。坡上长满青草、羊奶子、野樱桃、山丹花,这些生物的拥有者,是藏匿在土层里的地地羊和地地牛,彻夜呱呱叫的早青蛙,扑腾腾飞越山梁的野鸡,月光下开屏的红腹锦鸡,夜色中悠闲散步的野猪、山羊,变化成精的红狐狸,它们互为拥有,以不同的方式融入罗家沟。沟里谁家的洋芋、豌豆被田鼠松鼠吃了,挨骂的是罗家人。秋风吹倒了胡麻,秋雨连绵庄稼腐烂,大人孩子发自内心地咒骂罗家人。罗家人听到有人骂沟里的动物,骂野狐精,骂风雨雷电太阳都是罗家的祖宗。罗家人站在河边听他们野天野地叫骂,自愧自家不争气的野猪野羊野鸡野狐精,野风雨野雷电野太阳糟蹋了人家的庄稼,怵怵地不敢还嘴。

沟里有座化绿山,绵延至田家老山山顶。化绿山半山腰为舒展的红沙坡地,坡地贫瘠,土与石头混合,地里种植小豌豆,中秋过后,小豌豆跟着冷霜成熟,薄薄的小圆叶被风吹干水分,饱满的豆角小黄灯笼样挂满枯茎。夜晚,月亮早早升上天,黄色月光下,男女老少沙沙地割豌豆,歌声从幽深月影里升起。

七八两月的黄花开,

贤妹咋不转娘家来?

贤妹不转娘家来,

谁叫七八两月的黄花开?

长长的豌豆蔓下面,男人沉寂的歌声惊醒早睡的野鸡,野鸡扇动月光黄黄的色彩起飞,飞过罗家沟,降落在陈门洞梁,被深夜的歌声吓得整个冬天都不敢再飞回来。

20世纪80年代初,在外地当工人的张胖子回家过年,傍晚端一盆白面似的粉屑,撒到化绿山上的沙棘树丛,次日早晨,背回来几只迷迷糊糊的野鸡。村民们到坡上割蒿柴时,也顺便把白面似的药粉撒进化绿山,野鸡们陆续被背回来炖着吃,或背到集市上卖掉。后来,陕西猎手进驻田家老山,枪打野鸡、山羊、野猪、野鹿等,动物们不断地被拖拉机运出永坪峡,此后,化绿山上再也听不到野鸡的叫声,村里的三头牛、一头怀孕的母马吃坡上的草死了,坡上的野苜蓿、野韭菜疯长,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摘回家放心地吃。罗家人很多年不回来了,祈雨时,村民依旧庄严神圣地取走罗家沟的水,祭祀结束后,依旧将罗家人有尊严的泉水隆重归还。罗家出嫁的女儿也有两个孩子,女儿走路轻得带不起一粒灰尘,父母住过的厅房常年挂锁,土墙开蒲公英、野黄花。逢年过节,女儿手牵孩子,穿过院墙,打开房门,推开面朝河流的窗户,清扫院落房里的灰尘树叶,给堂屋的祖宗上炉香,给清冷的灶爷烧张纸钱。

女儿打扫干净屋里屋外,搬来梯子支到堂屋檐下,爬到房檐高处,擦干净门中央的照妖镜,再小心翼翼地放回梯子,她知道放久的东西都有性格,梯子台阶上厚厚的灰尘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她用手抖落裤子上的灰尘时亦像在抚摸灰尘,看不见的东西有看不见的力量。每天落在梯子上的灰尘都看见了什么?女人心里也是一团迷惘的雾,她轻轻走出院落,锁好房门院门牵上儿女,穿过白杨树林,回自己河对面的家。

以大柳树为中心,朝东走两华里路,过河进沟,圆石裸露,河水隐藏,这条沟叫苟家沟。深沟处过道梁有一村庄,叫猴家庄。庄里常有黑熊出没,黑熊害怕男人,男人下地时,黑熊率领大小熊孩进村,偷吃女人擀好的面和屋檐下的洋芋、包谷,掀翻冒烟的火炉,欢叫着领一家大小返回林子。女人干瞅着黑熊远去的背影,手足齐舞骂黑熊如骂自家男人,黑熊听见女人的叫骂如同没有听见一般。

再往里走,高高低低的黑色丘陵边缘,挤出弯弯溜溜的土地,石块垒起的房屋,走出来的男人女人,面色如土,幽灵一般的眼神。这里地处高寒,人均不到两亩地,庄稼不能完全成熟,终年烟雾缭绕,雨珠缀挂半空,随时都在降落。村人靠打柴卖柴烧炭卖炭为生。庄里有个女孩,名叫“坨儿”,大我五岁,是我的初中同学,上初一时与师范毕业的杜老师相爱,不久结婚。婚后不久,杜老师一夜之间变成神仙,其行为古怪语言离奇得像是三千年前的人。杜老师变成神仙,就不再当老师,他每天坐在自家的堂桌前,身着长褂,面容肃穆,脚前放只簸箕,里面堆放两毛五毛的角币。农闲时,找杜神仙看病问事的人络绎不绝,杜神仙说的话都是诗,都是神话,说得都很灵验,人们不得不相信。二十年后,他不再当神仙又当起农民,既不会吟诗也不会说神话,人问他一句他回人一句,只顾起早贪黑地干农活。杜老师从人变成神仙,从神仙变回人,一直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更神奇的是,坨儿每回娘家,沟里必刮旋风,旋风从地底升起,拖沙带土,天地昏暗,树叶如翩翩蝴蝶飞旋一个大圆,将她围进圆中,一路送她到猴家沟,返回时风清鸟鸣,依旧有股树叶围成的圆风伴随。我曾问过坨儿,她只是低头浅笑,并未回答。有次在河边碰见她,她说树叶围成的旋风是她家的家神。

冬天的苟家沟,结玻璃样溜冰,人坐于柴捆上面,用力推动,人和柴捆一会儿便滑向几里外的沙埂地边。沙埂地里的冻冰漫延到地中央,地中站座苟家那坡村人的山神庙,那坡村有人得病,如果小山神治不了,主人端小山神像瞠过河,跪在固城村的山神庙里,替小山神向固城村的山神爷诉失职罪,敬酒献茶,摇签看卦,恳求山神爷连夜出马救人。山神爷的药方大病小病不是冰糖煮水喝,就是香灰用开水冲着喝,或青竹子、老竹子加白砂糖煮水喝。

天亮,病人转危为安,山神庙门前响起长长的鞭炮声,神龛前挂一丈二尺大红布,上写“有求必应”。右下角写:苟家那坡村某神某人敬献。endprint

苟家那坡村前的大干楞,是村里最古的地方。“古”字多多少少带有“鬼”字谐音。大干楞斜坡发红,河水溅于坡面,常年湿润。夜里红火四起,过路人常常被燃烧跳跃的“迷魂子”,抓一把红泥塞住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窒息而死。

苟家沟向南,一条沙石弯路盘旋至陡坡地中央的老堡子门前,沙石走动的脚步停留在堡子前,就没有声音了,它们是堡子梁走亲戚的红土,这些沙土不管走到哪里,翻山越岭,涉水过江,有的走掉了颜色,有的走成了石头,也会走回来。堡子门前的陡坡地铺小石块,生短小的秋胡麻,一些胡麻己结籽,有些刚打开拘谨的小蓝花。当霜花降临,弯路上走来收割胡麻的农人,他们心事重重地收割秋胡麻,收割胡麻叶片中躲藏的小蓝花,背回场院,码成小垛,老堡子就完全隐进浓雾里了。

每年除夕,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手握红豆芽似的长香到山神庙宰鸡宰羊参神,等神灵附身,敲锣打鼓,鸣炮念经到杨林村的老堡子门前,长跪至启明星升上夜空,露珠降临才开口邀请老堡子到村里看社火过大年。

老堡子都有家眷。一座堡子的影子是它的一个兄弟,十座影子是十个兄弟,十座影子也是十个姐妹。一年里落下多少个影子就是多少个兄弟姐妹。看不见的堡子的家眷,将树叶、枯枝、动物腐化的物质变成红色泥土,这股力量大过堡子本身。堡子梁脉搏的跳动至高处向下滑,滑到苟家那坡村逐渐变弱,元气被山神爷收进神龛抑或香炉,一年年筑垒,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这股力量既在山神庙里,同时也矗立在人的心里。老者邀请堡子进村过年看戏,堡子的魂魄站起来时,天地洞明,万物隐匿,所谓春风轻拂,生命歌咏的感觉,就是老堡子进村时,经过苟家沟的情景。

接回自己的堡子,接回自己的山神土地,接回自己的亲戚和远嫁的女儿,杨林村的社火在大年初八晚八时正式开演。山神爷一般要坐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家庭里,村民敬山神也是敬那家人。而堡子梁要请进德才双馨的家庭里,这样的人家亦是村民的楷模。杨林村的社火开始时,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声音里,暗含着请天请地的诚意,在一片与天地融会的浓烟中,社火开场。与此同时,河对面的固城村也鸣响大戏开演的炮声。

有几年时间,杨林村人认为,邻村的庄稼长势好,是沾了他们村老堡子的光。于是,每年大年初一清晨,第一个重要仪式,就是在老堡子里放炮轰炸,轰炸邻村土地的魂。谁也没想到,大炮反倒将自己村里的元气炸没了,庄稼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还每年过世一位最能干的男人,三年过世了三个。杨林村人才慌了急了,才明白老堡子散发的光芒是无限的。他们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借来天碗天水,在水碗里画堡子的像,借来天手把堡子的脉,借来天心叫堡子的魂,叫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没有叫回来。老堡子生气那天,梁上的土地也生气了,麦子扬一半花停下不扬了,荞麦闭上眼睛不长了,野兽成群结队地出山了。有人看见老堡子手提杨林村到固城村去了,夜里和固城村的老堡子下棋对弈哩!两座老堡子相对而坐,棋子是各自的山梁,棋盘是各自的村庄。杨林村的老堡子拿起鸡公山点将,固城村的老堡子提起秀女峰,占领了对方的将位,那盘棋下了四十九天也没个输赢。

退耕还林那一年,固城村的村民们在山坡上挖坑栽树,对面杨林村人吹唢呐,设神堂香案,数百人匍匐坡上念大经。阴阳先生捏好四十九个面人灯盏,灯芯穿过面人身体,一盏灯里装一斤金黄透明的胡麻油,油里渗透白盐颗粒,摆在半坡点燃。一盏灯就是一双眼睛,四十九盏灯就是四十九双眼睛。四十九双眼睛一起看,纵使看黑夜也能看出白天一样的光明,这是古老秦人叫堡子魂的方法。念了四十九天经叫不来堡子的魂,还可以再念四十九天。“五谷丰登,人畜兴旺”是对土地的首句叮咛,那可是肺腑之言啊!阴阳先生含泪念完两个七七四十九天的经,眼泪变成甘露的那一天,堡子的魂才唏嘘着应声了。老堡子回村那天,从早晨到太阳落山,固城河里一直浮现老堡子左手提村庄右手提山梁的清晰身影,所到之处光华四射,众鸟飞翔,万物萌动。阴阳先生却看到一道白光飞过苟家阳山,神态似条白龙,飞到堡子梁就隐身了。

从那以后,老堡子上的洋芋个大了,胡麻开花早了,庄稼产量高了,村里还考上了一个大学生。大年初一,杨林村人依旧在河边放响第一炮,将新年的第一缕吉祥抢去,再高高兴兴吃早饭迎喜神。这天他们走路的姿势很有派头,要跟固城村的人打架似的,过了正月十五,村戏唱毕忙农活,又都随和得跟亲戚一样。

苟家沟的坟地高处,是我家的九亩山地。当年分土地时,生产队斟酌再三,觉得山大路陡产量低的山地,分给我们家最合适。山地净长些茂盛的铁萝卜,野黄蜂绕花朵飞旋,密密的兔子窝边长满羊胡子草,松鼠们嘴衔粮食跑过崖坡,攀上野杏树。成群的野鸡、野兔、野羊、野猪,悠闲地吃我家的麦子,将庄稼糟蹋得七倒八歪。母亲常说苟家阳山能成熟收获到家里的粮食,都是金、木、水、火、土滋养佑护的粮食,能养活人的粮食都是命里没有克星的粮食。山地退耕还林后,我曾去过一次,杨槐树将土地改变得崖不是崖,地不是地,站在地边心里惶惶地害怕。政府每年给每亩土地补助300斤小麦,20元钱。按市场价算,每市斤小麦7毛钱,每亩地补2 1 0元钱另加20元钱,共230元钱。要求每棵树都要活着,死掉的必须当年补栽,补不上的按树的棵数扣钱扣粮食。我家的杨槐树一年要死掉两千多棵,领树苗要另交钱,即使这样二嫂还是觉得沾了政府的光,比种庄稼要划算。杨槐树似乎不适合在固城土壤中栽种。现在,村民念叨最多的是杨槐树长势慢,带来众多鼠类,破坏周边庄稼,如果到拔杨槐树的那一天,怎么样才能将杨槐树从地里拔出来,拔干净呢?

仍然以大柳树为中心,过河往南,有条门洞,门洞姓陈,滑向西侧进入田家沟。

几百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坐落在沟里的田姓人家。大雨过后,沟里三年寸草不生,鸟不飞翔。沟里石头比土地多,斜坡种荞麦,胆子大的长到中秋成熟,被主人用破麻袋包起来背回家,打碾晒干装进麻袋放在炕头准备过冬,胆小的开几朵花靓一靓就凋谢了,人便骂那些荞麦没良心,骂土地更没有良心。endprint

扁食阿婆去世后,有人建议将她埋进田家沟,让她睡在沟里沾染田家人的福气,转世成为儿女成群的人家。入棺时,田家辈分最高的男主人,口喷酒水洗干净双手,在扁食阿婆大红绸布的衣袖里,放了两个满月似的白面发饼,饼中央点红彤彤的太阳似的圆点,名日犒犬饼。饼是给路上的拦路狗的,狗不认得扁食阿婆,却认得自家的白面发饼。送葬那天,唢呐声声,黄白纸钱飞舞,不愿跟着阿婆走的锣声、鼓声,跑到后头崖上的崖娃娃堆里藏起来,不愿养活阿婆的圆孔纸钱统统飘进了河流。阿婆新垒起的坟堆插一根雪白孝杆。村人都说扁食阿婆的坟墓像皇宫,从凸起的那一刻起,就引来田家沟的蜜蜂鸟儿,在坟墓四周筑巢垒窝。扁食阿婆的三间破瓦房归公后,分给为她拄孝杆的光棍李福子。李福子30多岁也没有找到媳妇,领养了一个分水岭上的女子,本想女儿长大后招上门女婿,可女儿偏偏看上王家庄的一小伙子,嫁过去先后生下两个白生生大眼睛高鼻梁的儿子,全然不像他们灰头灰脑的父母。都说扁食阿婆终于沾上田家人的光,给李福子带来老来福。扁食阿婆埋进田家沟,命毕竟变得越来越大,三间破瓦房顶覆盖的是一层一层的福气,贫贱的小光芒上面日渐建立起一座座富贵含蓄的小灯塔,这让田家人为之自豪。

在村庄,富贵常常是凹陷的石头,贫穷往往是凸起的山峰。当富贵有一斤时,贫穷早就有了一斤二两的重量。

我想起大妹小时候在田家沟经历过的一件奇事。

秋天,天蓝得像湖水。我和大妹等几个小伙伴,在田家沟的大荞地里拾荞叶。大妹拾了几片就不愿意了,我让她去小溪边玩耍。一会儿,听见大妹惊恐疹人地哭叫,我们跑过去,问她咋了?她脸色青紫,嘴唇发颤,哽哽咽咽地说:

“一大帮穿红裹肚、身上都发光的白娃娃围住我,摸我的脸,拉我的手哩。”瑞心儿说大妹看花了眼,自己吓着自己了,掰了块随身带的馒头揉成细末,在大妹头上绕两圈,嘴里一遍遍叫:

“回来!回来吃奶奶来!”傍晚回家后,大妹仍魂不守舍,战战兢兢地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听后脸色很暗,一言不发地煮熟鸡蛋,在鸡蛋上缠了根红丝线,领大妹去田家沟叫魂。返回来时,母亲一路拉紧大妹的手,一路叫:“回来,回来吃奶奶来……”到家时,大妹拿出熟鸡蛋,母亲笑笑说:

“红丝线没断,你的魂叫回来了。”

这事传出去后,王明月便常来我家,极为认真地问大妹,在田家沟看见穿红裹肚的白娃娃是不是真的?大妹就心有余悸地给他讲一遍。他问了几十遍,大妹都有些烦了,他还是诚诚恳恳地问,甚至大妹一看见他进门就躲了。经他这么问来问去,大家才明白,大妹可能就是许多年来第一个看见他家银子的人。王明月坚信,他父亲临死前没有哄他,他的祖先也没有哄他。王明月知道家里这个最大的秘密的时候,才十二岁。这是他父亲临死前告诉他的秘密。父亲死后,母亲就另嫁了人。家中还有一位老人,是他的祖母。那时,他常年在田家沟给生产队里放牛,想起父亲临死前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说的话,就心头热热的满沟满坡找白砚石,找白砚石崖坎旁边的六棵木龙头树,六棵木龙头树对面的地里,埋着他家的六罐银子。王明月找来找去只找到白砚石崖旁边的三棵木龙头树,他无法准确地判断方位。一次,他找到一块像银子的白砚石,揣在怀里带回家,放在堂桌中央。邻里亲朋对他说:“白砚石是鬼变的,夜里能招来鬼魂,不能放在家里。”他听后摸着细瓷般的白砚石,心想,但愿白砚石是他父亲变的,父亲就能领他找到埋在田家沟里的银子。

他结过婚,媳妇是下河里亲戚家的女子,新媳妇偶尔从后门出去到河边淘菜洗衣。一日早晨,到水井去担水的人围在王明月家门前,门前的土台阶上放一只红漆板箱,箱盖揭起,箱里放有两双男式毛底布鞋,两顶红头巾,两双袜子和两套咔叽呢衣服,窗台架两床大花被。娘家人用麻绳捆扎了花被,背起板箱从村里走出去时,那女子低头跟随,不停地拨弄手腕上的蒜薹形银镯子。

王明月没打没骂媳妇,就是横竖不正眼看人家,白天到田家沟放牛晒太阳,夜里抱起铺盖卷睡在牛圈里,那女子也不言不语,捎话给娘家人来接她回去。他祖母去世后,王明月孤零零一人,倒活得有滋有味。农忙过后,他天天去田家沟挖崖坎,挖得满沟都像牛耕过的地一样。

歇息间隙,他蹲在地埂边,听沟里的风吹草动,盯住山涧两旁白花花、亮闪闪的石头,像银子在上下跳跃,猛跑过去抓在手里,睁大眼睛细看,银子又变成石头。当他明白自己出现幻觉的时候,便扎扎姿势,提提精神,喊叫:“娃娃们,听着呵,听着!”一声嘶哑高亢的秦腔就在山谷中回响。他的演唱极认真、极严肃,仿佛山沟有许多尊贵的听众。

唱完一折戏,他匍匐坡上,倾听地里有没有说话声和走动声。他将耳朵贴于石坎,贴在草丛,一会儿移到东,一会儿移到西。他完全忘记自己,听完又蹲在崖坎,如一尊雕塑般自言自语:“我家的银子娃娃,为啥不跟我耍呢?”慢慢地,他在前面走,总感觉身后跟着许多银子娃娃,像蚂蚁,排着长长的队列,叽里咕噜地说话,他扭头朝后看,竟隐藏得什么也没有了。

王明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请银子回家的秘诀。他卖掉家里唯一的骡子,从天水文物贩子手里花800元,买来一个沉甸甸绣花鞋般的马蹄银,埋在木龙头树下,每月挖出来看引来银子娃娃没有。他在沟里埋过十几个地方,马蹄银覆了层铁锈红。又去杨家寺请来白须道人,在木龙头树梢插红白黄绿招魂幡,点蜡上香。道人眯眼睛,挥拂尘,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宽大衣袖风般飘动。时而踏地指山,怒视清泉,时而挥撒泥土,长啸几声,时而宰鸡弹血,口中吐火,把田家沟搞得妖妖娆娆,热闹非凡,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叫出银子,道人分文未取闷头自个回去了。

王明月等了二十几年,开始怀疑他家的银子集体叛变了,或者跟沟里的金娃娃、铜娃娃打架,与敌人同归于尽了。他想到这些,悟到这些,已经老了,他再也不去田家沟了,田家沟毕竟是田家的,他祖先放羊挣的银子,埋进田家沟时,本想招来更多的银兄银弟,没想到连自己的也跟着跑光了。

沟深处宽敞明亮,野花朵大紫大红,野棉花蓬蓬勃勃,雾霭飘飘荡荡,虎狼长啸。沟里有红尖嘴,笔尖形长尾巴,两翅收拢胸部,脖间长黑白羽毛的鸟,鸟名叫写字鸟,写字鸟“嗲”地叫一声停顿一下,节奏极慢,众多写字鸟鸣叫如空谷滴水,飞翔时翅膀乘风,头颅弹琴般伸缩,从森林上空隐入密林深处。田家沟的狐狸叫银狐狸,能驾云彩去天宫,钻地层到地狱。有一年,突发暴雨,天被雷击了个洞,一朵云掉进沟里被水淋湿,化成银狐狸就再也飞不上天了。银狐狸藏身沟中,不谙世事,只怀念天上的时光,与田家沟人在内心是隔山隔水的。田家沟人只认山神爷,再大的天神在他们看来都在山神爷之下。夜里骡马丢了,主人站在铺层灰尘的堂桌前,烧炷土香念道薄经让山神爷替他去山里寻找,自己却早早地睡了。后半夜,骡马回来踢柴门,男人嘴里念叨:山神爷打门哩,骡子回来了!打开门,只见骡子,不见山神爷。骡马看主人的目光是山神爷慈祥的目光,主人看骡马的眼神是对山神爷敬畏的眼神。四endprint

分水岭下来的三条沟走到大柳树所在的固城村就一起站住,汇成一条固城河。固城村是固城乡政府所在地,也是我上学、生活、劳动的地方。

县志记载:元末明初,来往古羌道的商人骡队,形成固城街早期的商贸活动。当时固城烧馍大到十余斤,又香又酥,十天半月都不会变味,就着固城井水吃,松软如棉花,最适宜长途跋涉的旅人携带。他们买一两个烧馍,打一壶井水,翻越分水岭,进洛门,到甘谷,抵兰州。20世纪20年代初,礼县商会成立,实行民国新政,本地商人仿效外地商人创办商户的不断增加。固城街张家药铺“复成堂”,已有先生坐堂诊疗治病,远近非常有名,东城墙里的陈家请甘谷先生创立私塾学堂,让他们的子女学知识受教育,并影响乡里四邻,起到启发诱导的作用。

村里每家都有朝街的三间三檩马鞍架瓦房,朝西的土墙是这家人私有的,朝东的一面墙中间有一圆檩,檩中插根两头削尖的细竹棍,以竹棍为界两家各一半。朝北边的一排人家紧靠后头崖,朝南的人家以自家的房基为界到后院河边都是自己的地盘。这是土改时定下来的。每家都有张藏在女人针线包里,写明房屋间数与四至的土地证。屋墙用麦草泥罩面,门窗梁柱用原木原色。房面对面,门对门,一家可看到另一家的土炕、案板、菜坛、木柜。房顶铺清一色灰瓦,瓦缝生东摇西摆的细长蒿草,开几朵不起眼的小花儿。屋四角均已凹陷,雨水积于瓦苔根部,房顶生如西瓜蔓似的洋芋苗,洋芋有苦杏那么大。家家后院有两间茅草圈棚,年深日久,洋麦秆发黄发黑,远看如一朵朵黑蘑菇。村西是20世纪70年代修建的伸过街面的粮站,再往前是上街村的果园,卫生院从中街迁到果园,老梨树笼罩一排雪白房子,给果园增添了更深的幽静。卫生院旁侧是新修的初级中学,校园宽敞,终日读书声朗朗入耳。

河边树叶哗哗响,河水潺潺流,树下拴嘴带铁笼头的牲畜,大多是脚底钉过铁掌的牛马,鲜嫩的燕麦草或开花的麦麦萍,是给妊娠反应强烈的母马们准备的。上工时,看牲口的人将小豌豆、秕麦子撒在青草上面,牵牲口来吃。前面的川地,是村里最好的土地,地埂生满水蒿,水蒿们手挽手,浓密的枝叶,将土地的营养从地下抽走了一半。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瓦房前的菜园里,河边的川地里,常有人挖出来锈迹斑斑的小铜元。因为时间久远,币面上的文字工艺被腐蚀掉了,大多被挖地人甩到地边或继续留在土层下面。夏收秋收过后,粮食进仓,土地安静,村庄也跟着安静,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村民的说话声要压在脚步底下,那种静比光阴漫长。大人们说,装进麻袋的粮食不容人乱估斤头,多少斤就多少斤,说多说少粮食和土地都不爱听,不长庄稼麻烦就大了,一块土地就是一座土神,村里没有人敢得罪能长庄稼的土地。

太阳落山时,河对面川地里的灌井里升起一股轻烟,白白的。都说是夜里跳了井的引弟的魂魄,被村人赶得乱跑。说她跳井后,挨着灌井的几亩土地就不长庄稼了。引弟的男人请来阴阳先生,跪在井边给井念三道经,提只流血的红公鸡,跟着阴阳先生沿他家前门、高家园子走一圈,又跪在挂过她的白杨树下磕了三个头,给最高的枝条挂一丈二尺红布,给捆过她的麻绳烧三炷香,给她走过的路洒一遍井水。阴阳先生说引弟的魂被赶到田家老山的野荒地里去了,不必再担心。土地靠近灌井的几家人,也请了阴阳先生,宰打鸣的红公鸡,放鞭炮念经,过年似的。我站在人堆里,心里冷冷地害怕,想不明白,一个人活着时,一粒灰尘都不如,死后却有山神爷一般大的威力。

村里的墓园里,大多长有野酸梨树和楝子树。野酸梨树生长慢,树皮儿黝黑,树缝间生一串黄或红生铁似的野菌,枝头酸涩的青果秋后也不能成熟,从里到外的苦涩。酸梨树的眼睛看黑夜似白昼,果子的繁稀代表家族的兴旺与衰落,果子年年复年年地成熟,落在厚厚的树叶上腐烂。矮壮的楝子树,是野树中的小神卜,橘红色小果实的繁与稀能预见来年粮食的丰与歉。我家的自留地在墓园下面,名叫四亩子地。李家爷在地里寄居三年后,搬到自家的坟里去了。1993年陈阿爸去世后,也想寄居四亩子地。父母说自己将来要居住,住在四亩子地里,一眼就能看见大柳树下的瓦房和他们的儿女,无须撒炕灰做记号去寻找。下霜前,母亲常带我们兄妹去菜地,目光穿过土坎,将墓园小心搜寻一遍。二哥溜进去,甩几颗小石子到树梢,打落酸涩青果,小麻雀们扑腾腾飞起,往往会将秘密泄露。母亲恨恨地埋怨二哥,久久地望墓园,用目光将二哥的过失虔诚地望回去。

墓园高处野草莓蔓延,坡上生长红蚂蚁和细腿蜘蛛,细腿蜘蛛在油蘑菇们的小手掌上面跑动。闪烁不定的白蝴蝶,嗡嗡唱歌的野黄蜂,它们吞食发生在树叶上的小小事件,吞食黑色土地下面的长短细流,它们不知不觉将村庄领上微小的爬行之路。墓园上方,是石头与红土混合的陡坡地,坡地紧靠圆沙丘,丘上生牛蒡叶,顾名思义像牛的肩膀。新盘的土炕用牛蒡叶胶汁擦拭,炕面光滑不易裂缝。斜坎上的红土坡,挨谁家的地谁会撒一把种子,自顾白地成熟,由着野物们吃去,吃得越多越好。收割完所有的庄稼,才去收割野物吃剩下的,有没有的都没人抱怨,野地里的粮食就是养活野物的,它们吃得对,吃得好,谁敢说吃得不好谁的头顶准响雷。

滑下红土坡,湾底有条山涧,自上而下,汩汩有声。涧水隐入羊胡子草丛,草根扎于水潭,窈窕如绿色水柱。羊胡子草分开的水泉湾,长白草莓,山涧伴随白草莓的芬芳,播洒清香。湾里洋芋开花时节,田鼠洞一个连一个,田鼠吃村民的土豆,孕育它们的儿女。高处有补丁草、白刺秆、黄油蒿。长黄油蒿的地方有野狐狸,野狐狸甩动长尾巴出没于秋胡麻地,它们啃吃蔫蔫的胡麻叶子顶端的圆籽,发出让土地生气的咀嚼声,胡麻地边是牲畜的豌豆地,临冬还嫩嫩地泛绿。翻过豌豆地是狼窝里,野草莓地边坚硬白色的斑斑土崖壁上面,狼用爪子挖掘的狼窝,一个连一个,华美如庙宇,神圣而温馨,偶尔从洞里传出几声狼嚎,声音跟着坡地的高低起伏,洪水般跌落,直到回荡进后山深处才消隐。顺着狼嚎的声音倒下去又升起的峰巅,是长“薤”的山梁,“薤”是一种野葱。红色的茎下面深埋圆形的白色果实,花朵为黄色密集的碎屑,“薤”开花时也是野狐狸成精的时间,没有人敢上去。过路的猴家沟人摘一把“薤”走到半路,小碎花会说一些梦呓似的话语,没有人认识那朵“薤”开的花是野狐狸做的梦。若摘到野狐狸做的梦开出的花,会让摘花人在梁上走几天都找不到回家的路。endprint

狐狸成精的梁上,往下约一里路,梁凹下去一大坑,坑里长两棵野柳树,亦成精了。柳树精地里种荞麦,荞麦形似小船,小船在酒红色的茎秆上航行时,大多被野鸡吃掉,剩下为数不多的,上磨队长要地主、富农、小土地出租和反革命们去收割。母亲每年都要去柳树精收割荞麦,母亲命大,从来没有碰上红狐狸,反倒让贫下中农的田阿爸碰上了。那天早晨落了层霜,太阳照了照就化了,荞麦地里一片酒红,上下坡梁上的铁家蒿正在落籽,田阿爸感到口渴得嗓子冒烟,他丢下镰刀,到地坎边的冒水泉去喝水,猛一抬头,见一红狐站在泉边,目光凝聚如两团蓝色火焰,他不由后退两步趔趄倒地,红狐若无其事地盯着他,他起身跳下地坎,飞也似的跑向水泉湾,跑到下磨河边,实在跑不动了,就跑进邻近的招弟家,踏进土墙大门,他大声喊叫:

“招弟,给我勺凉水来?”招弟听见叫声,田阿爸已倒在地上,嘴里说着我看见红狐狸就没气了。那时是正午,太阳将招弟家的竹子照得像春天的韭菜一样鲜绿。而另一个贫下中农满意子,也看到了红狐狸,他的魂硬,红狐狸勾了几次都没勾走,反倒让他抡起锄头把红狐狸打死了,将狐狸皮剥下来钉在他家的土墙上。从那天起,他昏睡了十年。十年里,红狐狸的胆也给他吓破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见过红狐狸。他昏睡的十年里,老婆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他清醒时,正值过大年,忆起当年打死红狐狸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他逢人就说,这么多年来,他在睡梦中一直抡着锄头打狐狸,身上的劲儿都使完了,可狐狸总也打不死。

柳树精地往下深窝似的沟里,亦有水流淌。枯朽的野草根茎裸露在干燥崖畔,野柳弯曲的根被裂开的土崖朝两边拉扯,悬挂在崖半空的柳树仍绿意葱茏地活着。下面不断张大嘴巴的悬崖,正在快速地切断联结红柳与酸刺的线索。韭菜坡向西是马青草丛生的陈门洞。陈门洞幽深昏暗,常年浓雾缠梁,水珠沁凉。土改前是陈家的土地,土改后分给贫下中农,庄稼年年流金散银的光灿。临到庄稼成熟时节,陈家人的鸟,从空中排着“人”字形队列飞来,落进地里哗啦啦吃去一半,陈家人的田鼠结队跑到地里吃去一半,仅留来年的种子给贫下中农,年年如此。这里有长指甲的野狐精,野狐精戴红头巾佯装牧马人,半路遇见会让你吃她菜笼里的油饼,你若吃了,就会被她掐死,然后变成你的模样,再去找你的家人。大人们说此话时,风声开始含糊,野孤精是意象中的一股凉风。

狐狸精只要抓住一个人便掐住人的头部唱:“金指甲银指甲,掐得姐姐的脑髓白嗒嗒!”说某一年的一天,狐狸精用油饼诱惑了回娘家过路的妞妞子,将她掐死吃掉,变化成她的模样,穿上她的衣服,去找她的女儿们。敲门时,狐狸精学着妞妞子的声音柔声叫大女儿:

“门扣门扣开门来!”门扣回答道:“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红,戴的红,映得半个天啊红!映得半个地啊红!”野狐精听后随即变化一身红衣。又叫二女儿:

“锁子锁子开门来!!”锁子回答道:“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蓝,戴的蓝,映得半个天啊蓝,映得半个地啊蓝!”野狐精听后转身变化一身蓝衣叫三女儿:“顶针顶针开门来,妈妈给你顶针戴!”小女儿顶针不懂事,不知道妈妈穿着黄衣服,还是绿衣服,上前打开门,野狐精便给她的小拇指套上有魔力的小顶针,将她的心收拢了。野狐精进了门,女儿们问她怎么做饭,野狐精说:“取上八碗米,倒上一桶水。”女儿们反问道:“你不是我妈,我妈说取上一碗米,倒上八桶水。”睡觉时,她学着母亲的柔情轻声叫:

“瘦的暖胸来,肥的暖背来!”小女儿顶针以为是妈妈,脱光衣服给野狐精暖胸却被她半夜吃掉。两姐妹为给妹妹报仇,设了三道机关,野狐精几经变幻,终于从核桃树上掉下来摔死,埋在核桃树下面,当晚树下长出一笼荨麻草,两姐妹用菜刀割下荨麻草,剁碎倒进猪槽,猪要吃荨麻时,野狐精变幻的荨麻草却发出骂猪的声音,骂声中又变化成五彩珍珠玛瑙。两姐妹看到荨麻草变成珍珠玛瑙,便唱起谣曲叫来换针换线的小货郎:货郎哥哥你站住,珍珠玛瑙换线拴!

小货郎乐颠颠地担走了珍珠玛瑙。他越担越重时回头发现珍珠玛瑙全部变成小野狐精,而且一半以上是残疾的。走着走着,野孤精饿了,吵闹不休,要烧货郎哥哥吃。于是,野狐精们将货郎哥哥捆在树上,残疾者看守,健壮的吆喝着去河边拾柴,大火点燃,货郎哥哥命悬一线。突然,天空雷声大作,天地昏暗,大雨倾盆而下,浑黄的泥石流滚滚而来,野狐精被暴风雨卷走了,货郎哥哥死里逃生,奇迹般活了下来。

故事中的片段美轮美奂,情节变幻极富节奏感,带有后现代主义的叙述方式,贯穿始终的反讽、游戏、互文、不连贯,皆在村民的叙述中一一呈现。我听着野狐精的故事长大,曾努力想把概念的野狐精变成视觉的野狐精,从超现实的韭菜坡开始,到现实的韭菜坡结束。这就像野狐精藏身深山老林,将四条腿一条长尾巴锤炼成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美人。我要做的是将真实的韭菜坡抹掉,想象一个幻觉的韭菜坡,一团大雾凝固坡上,大雾里有风声和空气,空气是幅流动的立体图。风与空气联系起来,构成宗教,变成有文学成分的故事和哲学,再设置为情景、事件和情节进入人的内心,形成潜意识和有意识活动。野狐精的故事讲了很多年,一辈人跟着一辈人地讲,一个字也没改。我坐在电脑前想来想去,在野狐精故事的讲述过程中,“野狐精”这个作为主语的代词,本身蕴含着自我陈述的力量。野狐精的故事还是村民讲得好,残疾者出自两姐妹的菜刀剁碎的荨麻枝条荨麻叶子,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疼的细节啊。那么,回到固城,在野狐精的山梁上,我用心或者不用心倾听,不管我听到了什么,唯有固城方言让野狐精对我敞开了心扉。

村里所有的弯路朝梁项延伸,直伸到白云深处,褐色土地播种洋麦和一些秋季返青的豌豆,漫向沟底的斜坡长野樱桃、野核桃、野李子。野性的民谣荡开山间浓雾,狼群穿过洋麦地,烟尘翻滚。放羊娃高声吆喝:狼来了,狼来了。山梁深处,浓密庞杂的野生树种下,灰色松鼠甩动长尾巴,爬上灌木枝,发出妖媚的声音呼唤。坡上的植物动物犹如文坛深处的意识与流派,风吹来又吹去寻找题材与戏剧;云站在高处端详不断出现的文本。土壤凝结欢乐与凄凉,树木用颜色制造季节,动物用声音表现梦幻。山梁和谐有度,早在秦人牧马之前就摆在时间的祭坛上。其神秘多样,比山梁更丰富的果实,甜在鸟、野羊与野狐精的心灵之中,野狐精和从野狐精的故事讲解中带来的神秘,已不再从韭菜坡上从容流淌,只能从理性的嘴里说出了。

2004年8月,武都气温高达39摄氏度,我像遭受意外打击的病人,在闷热的书房里,在书柜浩瀚的文字岸边,要实现梦想一样翻山越岭,回到固城,走过48座村庄的3,9万亩土地。电话里听小学同学竹儿说,她娶的儿媳妇是儿子自己谈好的,仅花了9000元。没见过面的,硬买得18000元,而且那笔钱,随着外出打工人数的增加还在逐年增长。听她讲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女人们东藏西躲,工作人员无奈之下,开枪吓昏她们,然后被抬上手术台,手术后被男人背回家的闹剧。固城河边已有好几个村庄空空荡荡,像传说中的蘑菇屋,曾经的主人被移民新疆等地。剩余的多数劳动力外出谋生,截至2004年8月,打工者非正常死亡十余人。竹儿还说,她一个人一年耕种二十多亩地,收四千斤粮,喂三头牲口,两头猪,一窝鸡,早出晚归见不到一个人。留下来的女人都是如此。她每天夜里都想死,而每天早晨又想活。年轻漂亮的姑娘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外界说村里的妇女无节制生育,但这片土地的总人口不断在减少。年老病重的庄稼人,无力下地,没钱买药,在贫穷、衰老、疾病等多重折磨中煎熬。敞开的柴扉、圈棚,闲置的土窖,荒芜的土地们蹲在路口,怀抱陈腐的种子,头也不抬一下。我在去年春节回家的路上,小伙子、姑娘们却结队走出了村庄。年轻人一脸朝气,充满希望,他们可能不会想到一个外出多年的人,此时正焦急地奔往他们时刻想逃离的地方。这个夏天,没有一棵草给我,没有一棵树给我,没有一只鸟给我。这没有什么,我己走遍村庄,只要我离开,一切都将离开!童年的无瑕终将离开!

写完上面的文字,我累了,坐在电脑前,坐在2004年的夏天里睡着了。一只金色大鸟飞来,大鸟背驮四十八座村庄,逆固城河飞翔。河流无声,大鸟无声,村庄无声。我站在空无一物的村庄里,看大鸟翅膀上三条有姓氏的沟变成三种颜色的河流,向三道有姓氏的山梁奔涌而去。田家老山变成黄、红、蓝三种颜色,又分离聚合为纯蓝色。清澈的蓝颜色,激荡起水浪,合成一汪水的海洋。破烂不堪的村庄,挥舞陈旧衣衫缓缓沉进水底,男人们歇斯底里地吼唱:

“山丹花儿梁上开,你咋那么洋的来?”我被歌声惊醒时,恍恍惚惚看到母亲给我担来一担井水,晃出木桶的水洇湿了她身后向上的水泥台阶。

哦!母亲还是那么年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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