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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克兰危机看俄罗斯与金砖国家相互关系的前景

2014-09-15冯绍雷

国际观察 2014年3期
关键词:金砖乌克兰俄罗斯

冯绍雷

编者按

金砖国家是当前推动世界多极化进程和全球治理体系改革的主要力量之一,也是新时期中国开展大国外交的一个重要战略平台。在金砖国家合作的过程中,各种“唱衰金砖”的论调此起彼伏,“金砖褪色论”、“金砖威胁论”不一而足。在这种背景下,如何客观理性地看待金砖国家合作,尤其是从战略和长远的角度,理解金砖国家在塑造新型全球化和全球治理中的作用,显得格外重要。2013年11月,复旦大学金砖国家研究中心与《国际观察》编辑部联合举办了“金砖国家合作进程评估”学术研讨会,围绕“德班峰会与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建设”、“金砖国家与新型全球化和全球治理”、“金砖国家与中国大国外交战略”等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本期主题文章选取了其中四篇会议论文,从不同角度探讨了金砖国家对当前国际体系转型与全球治理变革的影响。

摘要:通过冷战以来最为严重和复杂的一场区域危机——乌克兰危机的分析,本文旨在揭示这场危机对于俄罗斯与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国家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前景。本文希望通过分析乌克兰危机所涉及的重要国际与区域格局问题,金砖国家对于乌克兰事件的反应,以及金砖国家在世界经济发展趋势中所占据地位和所反映的重大结构性问题的演变等方面,描述出这一复杂国际政治经济问题的发展前景。

关键词:乌克兰危机 俄罗斯与金砖国家 经济政治发展的趋势与结构

中图分类号:D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4812(2014)03-0030-43

如何估价乌克兰危机对于今后国际格局走势的中长期影响,特别是从国际政治经济权力转移的视角来进行分析,乃是当今学术界和决策界十分关注的一个话题。乌克兰局势的演进为观察者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不光可以观察俄罗斯与西方大国之间的关系演进,而且可以进一步审视新兴经济体与西方发达国家的互动,从而对整个世界局势未来走势作出判断。当然,其中关键节点,应是俄罗斯与新兴经济体之间的相互关系。

本文首先拟从观察乌克兰危机对于俄罗斯及全球局势的影响出发,选择金砖国家对俄罗斯遭受西方制裁及动用联合国决议方式进行谴责一事的集体反应为案例,探讨俄罗斯与金砖国家相互关系最新发展的政治动因。同时,结合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在金融危机以来、特别是2013年度以来所经历的经济考验,分析中长时段新兴经济体和西方大国的相互关系的影响因子,尤其是对于理论层次的全球化进程中的新局面、以及对于页岩气革命出现之后世界能源格局的重大变化等等为切入点,旨在探讨俄罗斯与金砖国家相互关系的未来走向与可能的发展空间。

本文力图从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机理出发,即依据大国间关系仍然是未来世界政治经济走向中的关键性因素,而观念形态领域和基础性质的世界政治与经济重大变化,必然也对大国间关系产生深刻影响这样的视角,并运用国际政治研究惯用的趋势性分析和结构性分析的相互结合的方法来探讨这一问题。

一、乌克兰局势的全局性影响

乌克兰危机的全局性影响,不仅在于这一场危机是发生在当今主要大国俄罗斯、美国和欧洲之间,以及是在乌克兰这一个东西方文明结合部的重要国家;而且在于这一事端蕴含着当今国际政治的一系列重要规则和范式正在面临严重考验。

1.关于乌克兰危机的动因

如果对乌克兰危机局势稍作回顾的话,可以发现乌克兰局势变化源于其国内、国外一系列政治经济变动和复杂历史文化因素的相互交织。而且这一类因素显然广泛存在于新兴国家转型进程的内部和外部的环境之中。

首先,乌克兰国内宪政多变,国家治理功能衰弱,乃是造成本次动荡的一个长期的结构性原因。自苏联解体以来,乌克兰在二十余年中出现了五次重大宪政变化。宪政权力在总统和议会之间左右摇摆,导致民众的政治认同长时期来难以稳定,受集团利益左右的政治精英则从中疯狂寻租。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费奥多-卢基扬诺夫认为:“独立以后的二十多年来,乌克兰的所谓‘精英除了利用政治局势‘寻租,别无其他成就。”

在政治治理结构不断反复的背景之下,一个原本资源较为丰富、工业基础强劲、有一定制造能力的乌克兰经济先是受“休克疗法”摆布,后是在一轮又一轮不同利益集团的主导下,经济发展模式取向或是向东、或是向西,造成了长期经济波动、外债沉重、腐败盛行、失业严重。乌克兰的经济成为政治动荡的“人质”。乌克兰经济不仅大大落后于波兰等中东欧国家,落后于俄罗斯的发展,而且,也明显落后于原先远不如乌克兰的白俄罗斯。乌克兰不仅是转型国家政治进程陷于困境,而且是转型国家经济停滞不前的一个典型。

在此同时,乌克兰地处东西方文明结合部的特定历史地理位置,使其长期以来受到外部势力的严重介入。不光乌克兰因民族人种、语言宗教、历史上的政治归属等因素使得其内部高度分化;而且美欧与俄罗斯对于乌克兰的拉锯拔河,成为其内部左右摇摆的直接缘由。外来影响和本土传统犬牙交错的文明结合现象原本是当今世界转型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但是,这一现象在乌克兰却是以不可遏制和相互排斥性的东西方博弈和角逐形式激化,成为纷争的漩涡。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世纪之交以来,西方在前苏联地区的北约和欧盟东扩,一连串的颜色革命,使得原本脆弱的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出现重大裂痕;而“黄金十年”中俄罗斯所获得的复苏和国力增长,普京大力引导的强国精神,使得俄罗斯再也不愿以“冷战失败者”的身份与西方打交道。冷战后原本一系列东西方关系中的妥协产物,如美俄战略武器谈判,现在受到了反导问题的严重干扰;原本作为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粘合剂”,并且有相当扎实的一系列基础设施作为基础的能源合作,也因为页岩气等新因素的出现产生动摇。虽然俄罗斯与西方之冲突还没有发展到迎头相撞的地步,但是在如乌克兰这样的缓冲地带出现这样总体性危机爆发,乃是冷战惯性根深蒂固、势所必然的体现。

2.关于乌克兰危机的进程

危机以来乌克兰局势的发展,有这以下值得关注之处。

首先,俄罗斯坚决争取乌克兰不同程度地参与欧亚经济联盟,这是普京和俄罗斯精英2013年至2014年首要的外交目标之一,甚至是在诸多方面依然有极大分歧的俄罗斯各派政治力量都比较认同的一个政治选择。俄罗斯在2013年本身经济遭逢极大困难的局面下,拿出150亿美元购买乌克兰债券,以及降价三分之一向乌克兰供应天然气,就是其巨大决心的一个体现。

然而,近一年多来,来自欧盟的战略意向,乃是不顾一切,尤其是在排斥俄罗斯参与和不考虑俄罗斯利益的前提之下,决意要把乌克兰纳入欧盟势力范围之内。而问题的另一方面,尚未摆脱危机影响的欧盟既拿不出乌克兰所需的巨额资金支持,又要求乌克兰继续推进一系列严苛政治经济与法制改革。在2013年11月俄罗斯与乌克兰签订协议之后,虽然俄罗斯方面表示不影响乌克兰与欧盟的继续合作,但是,由于亚努科维奇近一年以来只在国内传播与欧盟合作的舆论,而对转向俄罗斯的立场未作任何说明,因此使得乌克兰民意产生急剧波动。乌克兰国内形势开始时还是相对温和,虽有不少抗议,但是没有过于激进的政治要求。

2014年2月份以后,也即在俄罗斯冬奥会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筹备期间,基辅局势同时开始动荡,反对党大大加强了抗议的强度。美国则加大干预程度。媒体所爆料的美国助理国务卿纽兰和美国驻乌克兰大使在2月7日的通话,清晰揭示了美国对于乌克兰内部事务的干预程度,当乌克兰广场反对派还在推进街头抗议运动时,美国政要不仅以粗话谩骂欧盟领导人,同时其触角已经伸展到了指定反对党领导人亚采尼克担任动乱后政府总理这样的地步。而且,这一预谋果然在2月22日后基辅新政权的政府人员安排中被付诸实施。

事态的另一面,面临西方全力支持之下的反对派压力,以及基辅街头暴乱也已经出现的大规模人员死伤,亚努科维奇政府走投无路,不得不与反对派于2014年2月21日签署了政治协议。其内容为:重新回到2004年宪法,组建联合政府,以及在2014年底之前提前举行总统大选。这一协议是在法国、德国、波兰三国外长见证之下,同时,也是在俄罗斯派出议会人权委员会主席、前俄驻美大使弗拉基米尔·卢金的参与之下达成。但是一天之内,这一协议墨迹未干,就又被广场之上更为激进的反对派所推翻。之后的形势急转直下,亚努科维奇出走,季莫申科获释,季莫申科的的助手和顾问们组成了过渡政府,并宣布5月25日提前举行总统大选。

2月下旬,克里米亚形势动荡。3月以后,克里米亚居民要求独立并回归俄罗斯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乌克兰的分裂无论对于乌克兰、俄罗斯还是欧洲,都是一个难以预测的前景。但是,3月16日克里米亚全民公决以96,77%的绝对高票不只主张克里米亚独立,而且坚定地提出了加入俄罗斯的要求。3月18日,普京总统发布重要讲话,正式支持克里米亚的独立和回归俄罗斯的要求。

此后的一段时间中,乌克兰东部地区相继出现动荡局势,哈尔科夫、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等地居民先后提出类似于克里米亚要求加入俄罗斯的要求。美国、欧盟指责俄罗斯蓄谋继续分裂乌克兰;而俄罗斯则反唇相讥,指出动乱源于西方的支持和挑唆。围绕着乌克兰紧张局势,出现了俄罗斯与欧美各自组织军事演习、美国派遣军事舰只巡弋、西方雇佣职业军事人员参与、以及西方对俄罗斯实行制裁等一系列冲突升级的手段。迄今为止,乌克兰动荡局势未有宁日,依然存在着冲突升级的可能。用普京的话来说,此时的乌克兰已经接近于内战的边缘。

3.危机的未来走势与影响

乌克兰危机的实质具有多向度的复杂因素。

首先,是涉及到冷战终结以来俄罗斯在国际系统中的地位问题。从俄罗斯与西方大国间相互关系的出发点来看,俄罗斯究竟是一个冷战失败者,只能接受西方在其原有影响范围内的不断扩张;还是如西方领导人所言,冷战无失败者,冷战后国际格局的变化和政治版图的重划,是源于民主和市场秩序的自然扩展、以及原苏联阵营人民的自主选择。

而从地缘政治角色的判定来看,俄罗斯和欧洲相互关系之间,究竟俄罗斯是属于一个“大欧洲”或者“大西方”之中的一个特殊部分,还是属于独立于欧洲、美国的平起平坐的三大地缘政治板块之中的一员。大体上,G8以及北约与俄罗斯之间当年“20+1”的安排是被视为第一种构想的机制体现,而随着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国力的显著恢复,作为三大地缘政治平等成员的吁求日渐上升。

这两种视角之下俄罗斯国际地位的判定不仅涉及到作为一个欧亚大陆主要政治实体的本身地位,而且也还涉及到这一政治实体与其接壤的其他政治实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即作为具有传统影响力的地区大国是否可具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及如何来处理和经营与这一“势力范围”的相关问题。

于是这就涉及到第二个问题,那就是类似于乌克兰这样处于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中间地带国家”的地位问题。就乌克兰本身未来的内部和外部政治构架而言,首先,是乌克兰未来外部政治格局的前景,布热津斯基在2月下旬形势急剧变化之下,提出过一个关于乌克兰“芬兰化”的建议。其内容包括,乌克兰可以象芬兰一样,采取实质上中立的政策。即政治上可以和所有的国家保持友好关系,经济上可以加入欧盟、但也可以和俄罗斯建立紧密合作;然而,军事上不加人任何被俄罗斯认为针对自己的军事组织。鉴于俄乌与俄芬之间的不同关系状态,这一考量未必会被俄方所接受。乌克兰作为欧亚地区版图最大的国家,能否如同小国真正实现中立,也有很多争论。包括西方是否愿意在克里米亚已经被俄罗斯占有之后依然同意乌克兰中立化的主张,尚存异议。但是,这一建议确实是有关乌克兰未来走向的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方案。

普京的总统私人经济顾问格拉济耶夫则曾早先提出过乌克兰“联邦化”的主张,认为乌克兰可以改变目前的“单一制”。通过“联邦制”的构建,真正赋予其地方自治和自主权力,使其能够在面向各方的经济合作过程中,有更大的自由选择度。显然,作为普京“欧亚经济联盟”主要设计者的格拉济耶夫,是希望通过乌克兰国内政治结构的地方选择多样化,实际上是推进邦联制,来逐渐适应于俄罗斯“欧亚经济联盟”的主张。格氏建议问世之后,当时作为反对派领袖的亚采纽克并不同意,但反对派中也有认为乌克兰联邦制问题可以在将来予以考虑。在克里米亚被俄罗斯掌握之后,乌克兰联邦化或邦联化的主张能否推行,在实际政治博弈中的可能性已经大打折扣。但是,这始终是普京和奥巴马等西方政要多次长时间电话协商的主要内容。

在讨论了乌克兰内部和外部的地位问题之后,还存在着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以怎样的手段和机制可以来实现对于乌克兰未来地位的认可问题。围绕着这一问题,俄罗斯与西方展开了异常激烈的争论。

第一个重大争论问题是关于主权领土完整原则与人权和民主原则的相互关系问题。因为,这一次出现的反常现象在于,以往是转型中、发展中国家以领土与主权完整为诉求,对于西方国家破坏领土主权完整的做法提出抗议;而西方国家则以人权和民主原则被践踏为由,将领土主权原则置于次要地位。但是这一次则是美国和欧洲率先以领土主权原则作为武器,抨击俄罗斯对于克里米亚的占领;而俄罗斯则反过来以在乌克兰的俄语居民人权受威胁,民主程序被践踏为由,为接受克里米亚的回归进行申辩。这是一个在当今国际政治中十分重要的议题,尤其对于发展中转型中的新兴国家今后的发展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第二个问题关于领土主权原则和民族自决原则的相互关系。特别是关于科索沃问题的先例能否重演,这又是国际法的一个关键问题。俄罗斯收回克里米亚的理由在于克里米亚地区的历史归属性,迄今为止与俄罗斯的天然联系问题,以及冷战后西方处理科索沃问题时已经出现过的先例。欧洲与美国方面的反驳则在于科索沃问题具有不可重复性,以及克里米亚问题和科索沃问题的不同性质。

所有上述问题所揭示的一个重要背景,如同卢基扬诺夫所言,乌克兰危机反映的是冷战以来的国际范式是否已经被根本改变,也即当俄罗斯二十余年来对于西方步步紧逼之下的扩张已经无法忍让。与其在接连不断地被西方一步步断肢截臂式地被肢解,还不如改变应对方式,干脆予以绝地反击。这里的一个更加深层的问题乃是,美国作为当今世界拥有最大政治经济与战略实力的强国,和当今世界出现的“多极化”、“多元化”发展趋势,何者具有更为主导地位的问题,以及这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正在经历怎样的变化。

这样的一些问题本身已经超越了乌克兰危机、也超越了单单是俄罗斯与欧美国家间相互关系的问题,而是具有了更加宽广的涉及面,被广泛地体现于新兴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相互关系的复杂实践之中。尤其是,当美国负责远东与亚太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拉塞尔在4月3日的官方表态中,无端地提出,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使得美国在亚洲的盟国越来越担心,中国会以武力实现其领土主权主张。垃塞尔表示,美国、欧盟和其他国家对俄罗斯实施的报复性制裁,应该能对“中国想仿效(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模式的人施加寒蝉效应”。当拉塞尔已不分青红皂白人为地将乌克兰问题与亚洲地区、特别是与中国拉扯到一起的时候,这说明更加值得从全局的眼光来审视乌克兰危机对于当今国际政治经济的影响。

二、金砖国家成员国的集体弃权说明了什么?

对于乌克兰危机,金砖国家成员持何种立场,做何种反响,这是体现当今国际变局的一个重要方面。

1.金砖国家的两次集体行动

乌克兰危机发生之后,有两件大事透露出金砖国家在此问题上的立场具有高度的可协调性。第一件事,是由美国等西方国家策动、由乌克兰发起的在联合国大会上批评俄罗斯接受克里米亚公投的决议案。该决议案虽然在西方支持之下获得了100多票的支持,但是当时有中国、巴西、印度、南非和另外的54个国家都对此提案投下弃权票,另有白俄罗斯、朝鲜、伊朗等十个国家和俄罗斯一起对这项决议投了反对票,还有以色列等国不参加投票。

日本《外交学者》杂志3月31日撰文指出:以往人们关注俄罗斯的作用,以及中国和印度对于俄罗斯的态度。但是,令人吃惊的是,“金砖国家作为一个整体也都支持克里姆林宫”;“虽然西方对联大批准谴责克里米亚公投的决议普遍感到欢欣鼓舞,但是有69个国家弃权或者投了反对票这一事实应该发人深省,引人警觉。西方主宰的冷战后时代结束了,这一点越来越明显。”①

2014年3月底的海牙核峰会期间,金砖国家外长们举行了一次重要的聚会。在此稍前,澳大利亚外长朱莉·毕晓普提出的,澳大利亚可能会禁止俄罗斯参加今年晚些时候将由澳大利亚主持的20国集团峰会,以此作为对俄罗斯施压的一种手段。该次G20峰会预定由澳大利亚作为东道国。于是,金砖国家的外长们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金砖国家)外长们对最近就2014年11月将于布里斯班举行的G20峰会发表的声明表示关注与担忧。G20的管理权平等地属于所有成员国,任何成员国都不能单方面决定它的性质与特征”;声明继而表示:“敌对言论、制裁与反制裁以及武力的升级,都无助于按国际法,其中包括《联合国宪章》的原则与宗旨,达成可持续的和平解决方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G20峰会不可能因澳大利亚的单边行动而拒绝对于俄罗斯的邀请,因为金砖国家外长们的联合声明“就像一个多元化世界的宣言,宣布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一个国家、集团、或者预设的价值观作为主导。”

2.对金砖国家联合抵制西方对俄罗斯制裁的基本判断

金砖国家对于乌克兰问题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立场至少反映出以下几个基本情况与趋势。

第一,金砖国家与俄罗斯在当今国际政治的权力转移过程中存在着相互同情与接近的立场。虽然,其余金砖国家对俄罗斯出兵和克里米亚归并俄罗斯持有谨慎立场,但是并不同意西方在乌克兰问题上长期以来的一贯做法和在危机中对俄罗斯所施加的压力。

第二,客观上说,金砖国家处于如此不同并且分散的地缘政治环境之下,地理距离相隔遥远,难以形成具体而统一的共同目标。但是,这些国家相互接近的国内发展水平,以及在现代化发展水平上所处的类似层级地位,使得他们很容易内在地在支持“反西方或者后西方的立场”方面取得一致。并可以以此为出发点,力图在克服外部的松散状态方面取得共识。

第三,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金砖国家在本国疆域之内都面临着至少一个潜在的分裂主义运动,因此他们对俄罗斯的支持可能会使自身付出巨大代价”,“然而,金砖国家依然支持俄罗斯”。扎卡里·凯克的文章指出:“印度边界地区不稳定局面由来已久,而今又在苦苦地应对穆斯林人口潜在的分裂运动和来自毛主义反叛活动的可怕的安全威胁;甚至在汉族为主的中国,地区分裂也长期对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的中央政权控制构成挑战;南非的西开普地区要求脱离的呼声近来不断高涨;而巴西长期受到南部一个以欧洲移民为主的地区的分裂主义活动的困扰;当然,俄罗斯国内也有一大批分裂主义组织。”这样的一个现象说明,在目前特殊形势之下的政治排行榜上,金砖国家的政治精英们意识到有一个较之各自所面临的内部分裂主义运动更加紧迫的共同政治目标。也即,尽管金砖国家依然将领土主权完整和统一作为重要原则,但是,他们不甘愿在目前一个更为复杂政治内涵的国际较量中处于被动,不甘愿西方以“领土主权完整和统一”原则来掩盖他们长期以来实际上所从事的肢解、分裂、挤压金砖国家成员国的事实。因此,他们愿意以对俄制裁问题上的不同声音来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关于金砖国家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普京总统的新闻发言人帕斯高夫早在3月18日BBc的采访中就有所预言。他说:“在遭受欧盟和美国发起的经济制裁打击时,俄罗斯会改变自己的伙伴关系。”他强调:“现代世界已不是单极世界,虽然俄罗斯希望维持与西方伙伴的关系,特别是和欧盟。因为我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的协议和共同项目,但是,俄罗斯还是与其他许多国家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从原则上说,金砖国家给予了俄罗斯一定的支持;但也并不愿意在西方国家和俄罗斯之间选边站,至少不会愿意与西方一道孤立俄罗斯。“印度和巴西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兴趣帮助美国一起来惩罚俄罗斯,而美国在与这些国家的交往中也是未尽其力。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美国与印度、巴西的关系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而停滞不前”。印度和巴西并没有在联合国支持美国发起的在利比亚的军事行动,但他们也没有投反对票。这两个国家并没有反对西方对于叙利亚的国际干预,但是他们倾向于较少惩罚性措施的联合国决议案。包括这一次,这两个国家小心地避免选边,但还是被指责为站在俄罗斯和中国这一边。在西方看来,“不站在华盛顿这一边,就意味着持反对立场”。总之,巴西与印度的立场并不一定意味着同意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的立场,但是他们不愿意限制和破坏与俄罗斯的关系,也不支持美国的惩罚性措施。这样一种不愿轻易选边、谨慎折中立场的重复出现,说明了金砖国家成员国中的一种基本态度。

三、金砖国家集体行为的趋势性和结构性分析

从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和金砖国家联合抵制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这两件大事,反映出新兴国家群体在当今世界政治经济进程中具有怎样的影响与地位呢?

国际政治经济研究的一个传统方法,乃是从重要进程的因果与逻辑关系的分析中,外推出事态发展的基本趋势。俄罗斯与金砖国家的关系,在新世纪初以来十多年的发展进程中有哪些重要发展势头被人们肯定呢?

1.从趋势性角度的分析

首先,金砖国家当前面临着发达经济体的挑战和自身的一系列困难,是否还能够保持长远发展势头?对此,2013年世界银行报告指出,2013年之前的三分之二的全球储蓄和投资将会集中在金砖五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与2000年相比,当时发展中国家这部分资产所占的比重不过五分之一而已。根据经合组织2013年的报告,到2025年,中国和印度的经济总量加在一起将会超过整个经合组织国家所有成员的总和。权威国际经济机构对于金砖国家长期趋势的判断基调,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

其次,金砖国家之间的经济合作表现出怎样的发展势头呢?总体上说,金砖国家之间现在已经具有20多种经济合作的形式。迄至今年2月份,金砖国家就签下了包含有11项内容的从航空、航天到生物、纳米技术的高科技合作方向。

金砖国家不光在积极筹建自己的金砖国家发展银行,而且已经在南非有了金砖国家的联合证券交易所。从相互贸易的情况来看,从2003年至2011年,中国和金砖国家贸易额从365亿美元增长到2828亿美元。自2008年起,中国成为印度第一大贸易伙伴;2009年起,中国成为巴西第一大贸易伙伴;同年南非成为中国在非洲的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是南非第一大贸易伙伴;2010年起,中国成为俄罗斯第三大贸易伙伴。

以上所述可见,金砖国家间强劲合作潮流势不可挡。

在金砖国家经济合作的基础之上,政治和安全问题合作也提上日程。在俄罗斯看来,金砖国家理所当然、也必不可免地要更多地具有地缘政治的色彩。在金砖国家范围内举行的各类双边、多边活动一步一步地使得金砖国家的地缘政治意义得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其中包括中俄之间在联合国安理会就重大国际问题所进行的协调,中俄印在阿富汗问题上推进的三边合作机制,以及金砖国家成员国在其他国际多边机制中互相配合与合作。金砖机制无疑已经超越了单一的国际经济合作的含义。

从更为宏观的角度来看,当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确立起来的世界经济秩序有效地推动了发展中世界取得增长和繁荣的同时;调整全球治理结构的安排,使之进一步适应于发展中世界成长的现状,乃是非常必要。而且,这也是正在进行之中的一项议程。国际经济决策权限逐渐地从G7向G20的转移,就是这一深刻进程的最主要体现。

总之,金砖国家与时俱进的强劲发展势头,使他们不同于欧美主导下依附性较强的其他国家,能够在乌克兰危机过程中发出不同声音的一个重要基础。但是,金砖国家的发展趋势也并非是一帆风顺,尤其是在2012-2013年以来的这一关键时段。

根据博鳌论坛发布的《新兴经济体发展2014年度报告》,2013年,世界经济增长3.0%。其中,发达经济体增长1.3%,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增长4.7%,金砖国家平均增长5.7%。在金砖国家中,中国增长为7.7%,巴西为2.3%,俄罗斯为1.5%,印度为4.4%,南非为1.8%。与2011年和2012年的情况较相比,无论是世界增长总水平、发展中国家总体水平、以及金砖国家增长情况均有所降低。从具体各类指标来看,(1)金砖国家的就业情况有所好转:中国新增就业一千余万,2013年三季度城镇登记失业率为4.O%,低于2012末的4.1%,巴西2013年失业率较2012年下降0.1%;俄罗斯联邦统计局显示2013年失业率比上年下降O.7%。其余新兴经济体大体是稳中有降;(2)但从通胀情况来看,2013年第三季度中国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上涨2.5%,比2012年平均水平下降0.1%。而同期印度、俄罗斯、巴西和南非CPI也同比分别上涨11.1%,7.0%,6.4%,5.9%,分别比上年上涨1.8%、1.9%、1.0%、O.2%百分点。(3)从公共债务的情况来看,新兴市场情况总体略好于发达经济体;但是为了刺激经济,新兴市场国家采取了较为宽松的财政政策,因而财政赤字水平总体有所上升。

而在世界经济尚未全面复苏、欧洲依然衰退、包括新兴经济体自身发展动力不足、以及贸易和投资保护主义的情况下,新兴经济体的投资和贸易情况显然是受到了较大冲击。部分金砖国家,例如俄罗斯,资金外流的现象相当严重。围绕着金砖国家发展势头受阻的现象,国际舆论普遍出现了“金砖已死”、“金砖撞山”的论调,一时犹如黑云压城。因此,从发展趋势的时起时落,还难以对金砖国家长远发展势头做出明确判断之时,就有必要从结构的角度来进一步作出分析。

2.从结构性角度的判断

结构性角度的判断不只包含世界经济结构中的重要变化,还应该关注对世界政治经济发展起关键作用的产业领域,比如世界能源格局的变化。尤其是,还要对主导目前整个世界发展的全球化进程所处的内在结构状况做出分析,有了这些结构性意义上的把握,就便于对具体的危机进程作出判断。

首先,来看发生在2013年的一个重要结构性现象。那就是2013年底,新兴经济体和低收入国家在全球GDP的比重超过了50%。无论就市场和政治民主发展程度、宏观经济调控和监管机制、以及经济结构的多样化水平而言,金砖国家自然还有着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但就本次金融危机复苏过程来看,西方发达经济体率先“溢回”(spill backs),也即主要是指发达经济体的货币政策造成的外溢效应(spill over)导致新兴市场以及全球经济的变化,会再次反馈回发达经济体。IMF副总裁朱民认为,2013年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即2013年底发展中经济体在全球GDP比重超过了50%的这一结构性变化,使得任何对新兴经济体产生负面影响的举措,若使其需求减少,都会对全球经济带来影响。在这样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发达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相互之间,让谁更败落都不是解救自己的好办法。包括在乌克兰问题上,任何“零和博弈”的思想都不会有好结果。

第二个结构性现象,便是世界能源结构的变化。近年来关于峰值理论,也即关于能源产出的峰值是否已经到来的争论经久不衰。但是,页岩气革命的出现至少使得人们对于未来能源供应的乐观预期难以改观。丹尼尔·耶金认为:页岩气的出现将会使得美国能够在未来每年节省原来用于进口石油的一千亿元美元,能够节省原来用于进口天然气的一千亿美元,还能够增加200万个工作岗位。他明确地断言,页岩气的出现正在发挥相当重要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不可否认的是,整个乌克兰危机过程中,无论是已经和国际能源公司签单准备开发页岩气的乌克兰本身,还是尚在构建北海能源通道的德国,都已经感觉到未来能源供需格局的变化将会出现。无论如何,这是对于俄罗斯的一个利空消息。老布什时期就活跃于美国对俄事务圈子中的老资格外交家罗伯特伯莱克威尔最近专门撰文指出:“为了打击欧洲对于进口罐装天然气终端的投资,普京可能会先发制人地向欧洲提供廉价天然气,就像2013年年底之前在乌克兰的策略一样。但是,(美国)可以通过压低价格来破坏普京的计划。”虽然,页岩气革命的影响来势汹涌,但是,还不会当下立即作用于乌克兰危机的进程。其一,来自北美的页岩气至少还需要若干年才能真正进入到欧洲的天然气市场,成为俄罗斯天然气的取代物。其二,欧洲现有的天然气管道都是多少年精心规划的产物,这些基础设施虽然以后不会是唯一的沟通欧俄之间的合作基石;但是要另外营造接受页岩气的终端,则又需要多年的准备。所以,虽然能源格局变化在前,但是还有一个过渡的时段,让俄罗斯可以有所准备,如何来摆脱危机。

最后一个值得一提的,乃是全球化过程中自身的一个重要变化。与三十年前相比,全球化已经不再是由“华盛顿共识”来独自推动的一种潮流,而是有着更多观念和思想的加入,其中包括“中国梦”和俄罗斯的“大国抱负”等一类观念的强劲推动。全球化进程也不再是来自于私有部门和市场机制的激发,而是有着远为多样的参与者的加盟。其中,特别是以国家、政府为背景的大企业集团的介人,使得原来仅以自由主义导向来解释全球化的观点显得单薄。2012年初,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关于“国家资本主义”问题的讨论,显然是这一动向的一个理论反应。当然,这里的“国家资本主义”问题已经不同于一百多年前的争论而被赋予了许多新的含义。在此背景之下的资金、商品、技术、人员的流向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原来比较单一的由西方和发达地区流出的趋势,现在正逐渐地改变为西方与发展中、转型中国家和地区之间的双向流动。正是这样一种全球化潮流的内在结构的变化,带动着包括中俄在内的金砖国家成员一齐朝向前行。

结语

之所以说乌克兰危机乃是冷战终结二十多年来最为深刻的一场危机,不仅因为这场危机的烈度已经远远超过以往,而且这场危机触及到的正是冷战尚未解决、并且已经错过了解决时机的一连串重大问题。这类问题中包括的也不仅仅是乌克兰,而且是俄罗斯的未定、也难以确定的国际地位问题,还包括整个国际秩序为何未能够提供有效解决机制的问题。这里已经涉及到当前国际秩序的基本范式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金砖国家在不选边的同时,选择了一条既不和美国欧盟“同流合污”,也不简单附和俄罗斯一系列具体做法的立场。值得注意的是,从科索沃到利比亚,从叙利亚到今天的克里米亚,金砖国家早就在以这样的超然立场处理国际事务了。大体上,俄罗斯之外的金砖国家,包括俄罗斯本身在冲突问题上的选择,也始终是尽可能地保持“低调”和“中立”。

金砖国家这样的政策选择不仅适合他们的是非和道义立场,而且也直接反映了金砖国家在未来国际格局中所处的实力地位。无论从发展的趋势,还是从各类关键的国际结构来看。一方面,金砖国家代表了世界长期发展中形成的巨大潜能与未来希望;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的“权力转移过程”还远未有竟日。于是,专注于内部事务,并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的最核心利益。同时,谨慎地把持各种复杂的多边和双边关系,这大体上是俄罗斯与金砖国家未来相互关系的一个基本定位。

(作者简介: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教授,博士,上海,200062)

收稿日期:2014年3月

(责任编辑:赵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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