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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宋文人的楚辞观

2014-09-12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楚辞诗文屈原

历经残唐五代,北宋归于一统,此时我国正处在封建社会衰败过程之初。处在衰败之初的北宋王朝,极大地加强封建政治思想的统治:在历史研究里,他们提出“正统”,在文学批评里,他们提出“文统”,在哲学论争里,他们标榜“道统”。随着宋代的理学产生,在文学批评的学术领域,他们从汉唐以来的训诂注疏之学中冲了出来,走上了一条以阐明义理为旨归的新途径。在这种学术空气的熏染下,宋初诗文革新运动的著名人物梅尧臣、苏轼等十分注意从义理上来评论《楚辞》,晁补之、洪兴祖等更煌煌写出了巨著,初步把中国楚辞学研究推上了繁荣昌盛的历史阶段。

诗文革新运动中文人的楚辞观

北宋初年,各种社会矛盾日益暴露,政治斗争也日趋尖锐。文学领域,要求文学反映现实,一批有识文人就发动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诗文革新运动。诗文革新运动最初和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攻击表现浮靡的“西昆体”。在与西昆派作斗争的过程中,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人物梅尧臣、苏东坡、黄庭坚等学习并研究过楚辞,他们以《楚辞》描写的内容和表现形式为典范,自觉地运用《楚辞》同西昆派作斗争。

北宋较早评论屈原的要算诗文革新运动中的领袖欧阳修了。《江上弹琴》云:“咏歌文王雅,怨刺离骚经。二典意澹薄,三盘语丁宁。”[1]这是欧阳修听人弹奏《离骚》时写的。他把《离骚》“怨刺怀王”的精神与《大雅》“吟咏文王”的感情看得同样伟大,对《楚辞》作了一个比较公允的评价。

诗文革新运动中有名的作家和理论家梅尧臣,他虽无楚辞研究专著,但对屈原及其作品却有研究,从他的诗文评中可以看出。《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云:“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2]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梅氏强调文学对现实的“刺美”就是文学对现实的批判。诗歌反映人民的疾苦,表达人民的心声,“自下而磨上”。这样的原则决定了他对待屈原的态度。他认为《离骚》直接继承《诗三百》,屈原的“怨思”是“愤世疾邪”,把“怨思”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显示了“怨思”的社会政治意义。《糟淮鲌》道:“楚人怀沙死,葬腹千岁余。今兹有遗意,敢共杯盘疏。”末两句,含蓄地表现了自己永远学习屈原的诚心和意愿。梅氏一生,屈原始终是他心中的楷模。

苏轼对楚辞有过很深的研究。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东坡手校《楚辞》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可惜这部书已经看不到了。但苏轼在别的一些诗赋和文字中对屈原和楚辞发表过不少意见。《屈原塔》云:“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在,父老空哽咽。至今仓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3]这首诗对屈原就死“甚烈”的事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赞之为古之壮士,死后不仅让楚人为之伤悲,“千载”之下“意未歇”。屈原的高尚灵魂,已经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了。

把苏轼对屈原的认识表现得更全面、更深刻的是他的《屈原庙赋》:“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3]在这首赋里,表达了他对屈原不幸遭遇的同情和爱国精神的赞扬。赋中以东汉末年的扬雄为反面陪衬,充分肯定了屈原。扬雄认为屈原不如“玉莹”,不“智”,苏轼显然不同意。对屈原“命”的观点,苏轼也极力反对,说:“人固有一死兮,……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沉江是为了殉国,屈原死的积极意义就在这里。又云:“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不可以企及”当然是屈原,“不吾与”的那个人就是指扬雄了。在这一点上,对洪兴祖、朱熹、顾炎武影响很大。

苏轼还能比较自觉地发掘《楚辞》的艺术特点。他曾说:“熟读《三百篇》、《楚辞》,曲折尽在是矣。”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曾引用他的两段话云:“楚辞前无古,后无今”;“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其艺术特点可见一斑。在《答谢民师书》中苏轼云:“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4]在这里,苏轼构建了他独特的《楚辞》“平淡深邃说”。这不仅是《楚辞》艺术的一个崭新的理论开拓,而且是从思想到艺术全面批判“西昆体”的武器。苏轼对楚辞学的贡献要比梅尧臣大得多。

当然,苏轼楚辞学的战斗性也不彻底。《屈原塔》云:“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屈原庙赋》云:“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这种消极的观点便退到西汉贾谊与东汉班固的立场上了。然而,苏轼“外儒内道”的复杂思想,承袭这种错误是不足为怪的。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另一重要人物是黄庭坚。他虽“以能诗致大名”,但他自己却“尤以《楚辞》自喜”。[5]可见他一定认真研究过《楚辞》。其文“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愤世疾邪则附于《楚辞》”。“愤世疾邪”是对《楚辞》内容的基本看法。这是黄氏理解的,但他反对表现“愤世疾邪”。主张“慎言语”,主张“琢磨尽圭角”。因此,在认识《楚辞》的社会意义上,黄氏落后于梅、苏二人甚远。他这一思想认识的偏颇,与他的文艺观点,与他的政治道路的坎坷有极大的关系。然而,朱熹《楚辞后语》云:“(黄庭坚)以其有意与奇而泰甚,故论者以为不诗若也。”“奇”,相当于浪漫主义,这说明黄氏对楚辞浪漫特色的认同,其赋也在有意学习《楚辞》的浪漫主义。

由上观之,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作家和理论家,欧阳修反对丽语华文和浮艳文风,对宋代《楚辞》研究有指导作用;梅尧臣极力推出《楚辞》的社会意义;黄庭坚极力学习《楚辞》的艺术特点;苏轼既肯定《楚辞》的社会意义,又赞赏《楚辞》的艺术风格。[6]他们同样把楚辞作为反晚唐、反西昆的有力武器,使楚辞学在现实的文学活动中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司马光、晁补之的楚辞观

北宋司马光不是诗文革新运动的人物,《资治通鉴》中未对屈原立传,但是,他对屈氏的态度,我们在《五哀诗·屈平》中能看到:“白玉徒为洁,幽兰未谓芳。穷羞事令尹,疏不忘怀王。冤骨销寒渚,忠魂换旧乡。空余楚辞在,犹与日争光。”[7]诗中他完全赞同《离骚》“与日月争光”,对屈原的伟大人格也十分尊重。但具有正统儒家思想的司马氏,也充分暴露了他评论《楚辞》的一些问题:首先,“穷羞事令尹”显然把屈原与党人的严峻政治斗争庸俗化为个人的得失;其次,不敢正视屈原作品中“怨怀王”的内容,取消了屈原忠贞之士的政治大节。

晁补之的《楚辞》研究,主要给楚辞学做了更为扎实的资料积累工作,丰富了楚辞学研究的内容,扩大了楚辞学的研究领域,推动了楚辞学的发展。具体表现在对《楚辞》的重编和新录。晁氏论《楚辞》主要抓住两点:一是《楚辞》接受了北方的传统文化,是《诗经》精神的继承。他把前人刘安、司马迁评骚观点具体化,以“诗经”中的“《北门》之志”与“《小弁》之情”来解释《离骚》,表现了晁氏同情屈原的正义立场和主张可以“怨君”的进步思想,这对后人洪兴祖、章学诚等人影响很大。二是在评论《楚辞》艺术手法上,晁氏的“寓言说”,却是一个可喜的收获。王逸倡“比兴说”,班固出“虚无说”,刘勰的“怪异说”,客观上接触了《楚辞》的浪漫主义,但他们的态度大致是否定的。《离骚新序下》云:“原之辞,甚者称开天门、驾飞龙、驱云役神、周流乎天而来下,其诞如此,正尔托谲诡以谕志,使世俗不得以其浅议已。如庄周寓言者,可以轻责之哉!”[8]屈氏的神话内容,晁氏认为如庄子寓言,通过诡谲之词来寄寓自己的理想。这与屈原作品的实际情况是相符的。《新序下》云:“刘勰文字卑陋不足言,而亦以原迂怪为病。彼原嫉世,既欲蝉蜕尘埃之外,惟恐不异。” 这里晁氏对刘勰的“怪异说”猛烈攻击,在晁氏看来,屈原就是要“迂怪”,要“惟恐不异”,不然,“必《诗》之正,为无《离骚》可也”。[9]晁氏对屈原的浪漫主义是十分肯定的,对《诗》、《骚》的不同艺术风格也是十分清楚的。

洪兴祖的楚辞观

洪兴祖,北宋末南宋初最著名的《楚辞》研究者,著有《楚辞补注》。他所著《楚辞补注》一书,是继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之后楚辞研究史上一部总结性论著,“于楚辞诸注之中,特为善本”。[10]《楚辞补注》的主要成就是:参校异本考辨精细;匡正谬误发微新义;援引翔博保存佚说;研究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它既阐王注之幽微,又抒个人己见,表现了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可贵的求实精神。此书虽是注本,但我们能从注中看出洪氏的楚辞学观点。前人对屈原的评价有褒贬,有毁誉,他在评价屈原思想和作品方面,尤其显示了可贵的历史胆识与论战勇气。他首先肯定的就是屈原的爱国主义思想。洪氏的《离骚·后叙·补注》云:“忠臣之用心,自尽其爱君之诚耳。死生、毁誉,所不顾也。故比干以谏见戮,屈原以放自沉。比干,封诸父也。屈原,楚同姓也。……有死而已。《离骚》曰:‘砧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则原之自处审失。”他认为,屈原作为楚王的同姓宗亲,又处于国难当头,楚王昏庸的时刻,“楚无人焉、原去则国从而亡。故虽身被放逐,犹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争而强谏,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虽流放废斥,犹知爱其君,眷眷而不忘,臣子之义尽矣。非死为难,处死为难。屈原虽死犹不死也”。《补注》云:“《离骚》二十五篇,多忧世之语。”[10]《远游》中“哀人生之长勤”,王逸注云:“伤己命禄,多忧患也。”洪氏补注云:“此原忧世之词。”洪氏则是从屈原为国家为社会时局而忧的高度来看的,突破了个人命运的局限,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维系在一起。其认识高度显然远远超过王逸,比司马迁“忧”的论断也更清楚。《补注》云:“《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愚”[10]。屈氏之“愤”绝非“贪名”,是忧国忧世之情,是爱国思想的表现。“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10]这是对屈原高尚爱国情操的无限褒扬。

在创作动因上,《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乎民心”。洪注云:“孔子曰:《诗》可以怨。孟子曰:……屈原于怀王,其犹《小弁》之怨乎?”[11]洪氏把屈之忧怨与孔孟之“怨”联系起来。《远游》“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洪注云:“按《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之所居,以毕其志。” 他把《骚经》、《九章》等概括为“愤懑”之作,与司马迁谓《离骚》为“遭忧”,班固谓“明已遭忧作词”的观点吻合。这里,“小弁之怨说”得以充分发挥。

在对待屈原生死的问题上,《离骚·后叙·补注》云:“扬子云作《反离骚》……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 “三仁”是孔子曾赞美过的纣之三忠臣:微子、箕子和比干。洪氏说他们与屈原沉身而为四矣。可见在屈原生死观问题的剖析上,洪氏的正确性超过先辈们。班固批评屈原不能“明哲保身”;扬雄埋怨屈原“何必沉身”;颜之推诽谤屈原“露才扬己”。对于这些论调,洪氏一一斥责,曰“班孟坚、颜之推所云,无异妾妇儿童之见”,[11]充分表现了自己的鲜明态度,具有强烈的论战精神。这也是汉代王逸与班固论争的继续,承继了汉代司马迁和王逸的思想,对于维护屈原的人格尊严及其历史地位,澄清对屈原的错误认识,具有重要意义。

在评《楚辞》的艺术特点上,洪氏遵循了儒家的文艺观,继承了王逸“比兴说”、“讽谏说”。这是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如《离骚》中“邅吾道夫昆仑”,他补注补注“昆仑”甚详:用《禹本纪》、《河图》、《水经》、《尔雅》、《山海经》、《淮南子》、《十洲记》、《神异经》等记载,阐释《楚辞》浓厚的浪漫色彩。可他最后却说:“凡此诸说,诞实未闻也。”又把《楚辞》的浪漫主义视为“未闻”之“诞”。在补注《九辩》、《九歌》时附加的批评,把《楚辞》之艺术特色承认为“迂怪之谈”。这些地方就不符合艺术价值的规律了。即便如此,《楚辞补注》仍不失为一部有特色有价值的楚辞注本,校挪考异,匡谬抉微,博引存佚,充分显示了他的博学多才与真知灼见,为后人探寻屈原之生命意识张本,不愧为楚辞研究史上一部力作,具有承上启下的里程碑意义。

结 语

综观北宋一代,《楚辞》研究受当时诗文革新运动和理学思想的影响,较之汉唐更重视义理的阐发。在《楚辞》文学批评里,他们从汉唐烦琐的训诂注疏的学术领域走上一条阐明以义理为旨归的新途径。梅、黄、苏、晁、洪诸多北宋文人把中国楚辞学研究推上了繁荣昌盛的历史阶段。

[1]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121)[M].元末明初写刻本:212.

[2]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卷60)[M].《四部丛刊》影明刊本:347.

[3]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苏轼.经进东坡文集事略[M].《四部丛刊》本:232.

[5]朱熹.楚辞后语[M].上海:扫叶山房白纸石印,民国二十五年:612.

[6]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M].湖南出版社,1991:123.

[7]司马光.五哀诗·屈平[M].《四部丛刊》本,1991:173.

[8]晁补之.变离骚(卷131)[M].《四部丛刊》影明刊本:43.

[9]晁补之.离骚新序下[M].《四库全书·鸡肋集》文渊阁本:121.

[10]洪兴祖.《楚辞补注》点校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张来芳.洪兴祖对楚辞研究的贡献[J].南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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