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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化里的“两个日本”

2014-09-09刘刚

华声 2014年16期
关键词:天皇日本文化

刘刚

中日关系是个大话题,很多人都在谈,谈了很多观点。但是,我认为,作为战争的受害方,我们自身对于这场战争缺乏真正的反省。要求侵略者反省是应该的,我们自己更应该反省,真正的强者,要用理性面对历史,对日本进行再认识。

历史上,日本曾两次文明开化,古之“大化改新”即“唐化”;近世“明治维新”即“欧化”。所以,日本文化里面,有两个日本,有“唐化”的日本,还有“欧化”的日本。

唐朝是中国武力强盛时期,文化除了有尚武的精神,还有扩张性,“唐化”的日本,自然也就有了这样的文化基因。近代欧洲,进入了帝国主义时代,文化更加具有扩张性。两种文化的扩张性,在日本文化里膨胀起来,使“小日本”承载了过分沉重的“大和魂”,欲取“中国”而代之。

唐化的日本以及国家神话

日本“唐化”,由圣德太子的《十七条宪法》开了先河。

宪法第一条就是“以和为贵”,显然受了儒家思想影响;第二条是“敬崇佛教”,这两条都是倡导中国文化,第三条才是“服从天皇”,可见当时天皇的权威还不行。于是,派“遣唐使”,可那时唐朝还没有建立,按理应该叫做“遣隋使”,但日本人认同唐朝,后来统称“遣唐使”。

圣德太子四次遣使访隋,发出“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的问候。后来,又派留学生、留学僧赴隋,国书中有“东天皇敬白西皇帝”,“天皇”的称号这才开始出现。

在称“天皇”之前,叫什么?连姓氏都没有,充其量也就叫个“大王”、“主公”之类。通常,追随者对自己的首领都这么称呼,无论如何都上升不到“皇”和“天”的高度。

所以,我们说,“天皇”的出现,是“唐化”的产物,正是相对于中国的“皇帝”,聪明的圣德太子才想到了“天皇”这个比“皇帝”级别还高的称号,正是站在“皇帝”的肩膀上,“天皇”出现了!

从圣德太子开始,日本“唐化”经历了大约一个世纪。“唐化”,在文化方面有何成就及影响?

或曰,日本元典《古事记》、《日本书纪》即为“唐化”产物。“记纪”二典,以神话的形式,形成了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统一理念,开启了日本人的民族意识,近代以来,日本人倡导国粹,都要回归二典,以之为民族魂、文化根。

国家神话的形成也从圣德太子开始,当其摄政期间,曾致力于国史和国家神话的编撰,撰成《天皇记》、《国记》、《臣连伴造国造百八十部并公民等本纪》,这些书在大化政变时,都被烧毁了。后来,天武天皇派人诵习“先记旧辞”,到了元明天皇和铜五年,由安万侣用汉文笔录成书,共三卷,上卷从天地开辟至神武天皇诞生,中卷从神武天皇到应神天皇,下卷从仁德天皇到推古天皇。

这就是《古事纪》了。从圣德太子到天明天皇,花了约一百来年的时间,在书写方式、编撰体例以及思想方法上,都被“唐化”了,有些神话、传说可能就从中国来,还有不少语句是从中国典籍里原封不动地移植来的,其序文部分则完全仿照唐初长孙无忌的《进五经正义表》。

不过,日本文化对于儒家思想并未全盘接受,甚至对于孔子也有保留。

中国文化从“神化”到“圣化”是以革命来完成的,其历史性的标志就是“汤武革命”,圣德太子接受儒教时没有接受革命观,因此,在日本文化中,“神化”与“圣化”不是前后相替,而是双轨并行,神道与儒教互补。对于孔子周游列国,日本文化一直有所保留,到了明治时代,一些思想家,如吉田松阴、福泽渝吉等,将保留捅破了,指出孔子不忠,从此打开儒教的缺口,推动“欧化”。

日本人的“中国心”

本来,日本人一直在孤岛上窝里斗,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即元朝对日本的入侵,将日本人拽到世界历史的进程中了。对于此次入侵而招致的失败,徐继畬在《瀛寰志略》里说“倭人自是遂有轻中国之心”。其实,“轻中国之心”未必有,反倒是有了以中国自居的心思——“中国心”。

日本人瞧不起蒙古人,理由是华夷之辨。日本以蒙古为夷,元为夷朝而据有中国,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其心目中的中国本为唐朝,唐朝亡于内乱,日本还能接受,可宋朝亡于夷,就不能接受了。日本也有内乱,但日本从未亡于夷,宋朝可以亡,而中国不能亡,这样一来,它就以中国自居了。

日本与宋朝友好,却未有朝贡关系,何也?春秋大义,尊王攘夷,宋朝未能尊王,王反被夷掳;未能攘夷,国反被夷亡。日、宋友好,好在利上,宋朝下海,海通之利,日与之分享。

日本人对于明朝也是佩服的,因为明朝能“尊王攘夷”,将蒙古人赶到大漠了。明亡以后,日本人也不与清朝往来,这一点,徐继畬也谈到了,他说,二百年间,日本与清朝没有往来,可原因是什么,他没有说清楚。其实,日本人对待清朝的态度,就像对待元朝一样,不把清朝当中国。

他们又要以中国自居了,所以,收留抗清志士,支持郑成功,一直到近代,还支持孙中山革命,就因为孙中山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在日本人眼里,就是“尊王攘夷”了。

孙的追随者中,有个著名人物,名叫宫崎滔天,他将自己追随孙中山的经历写了一本书,名为《三十三年落花梦》,此书至今读来,仍令人感动。他的个性很像中江兆民在《三醉人经纶问答》中的“豪杰君”,具有武士的“反骨”和儒者革命精神,他在孙中山身上,找到了对中国的文化认同。在他看来,孙中山的革命纲领,符合明治精神,先“尊王攘夷”,然后“建立民国”。可中国没有王,根据儒家革命论,惟革命者为王,追随革命者,就是“尊王”,而排满就是“攘夷”。

他投身中国革命,很像拜伦在希腊,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文化认同。

同中国划清界线

历史上,日本似乎有个惯性,一旦中央集权,难免就要征韩。大化改新时征韩,曾与唐朝一战;丰臣秀吉征韩,曾与明朝一战。

德川幕府也想征韩,隐忍了二百多年,日本启蒙思想家,如吉田松阴,亦议过征韩,提出“失之于欧、美者,要从韩、满补回来”,明治当局制定国策,首当其冲,便议征韩。

西乡隆盛力主征韩,而岩仓具视、大久保利通则主张“内治优先”,劝说天皇传旨,迫使西乡等人辞职,史称“明治六年政变”。其时中国,国势方兴,曾、左、李都在,湘、淮军能战,左率老湘军西征,连俄国也要避让三分。左与西乡,皆一时之名将,若能于此时一战,伯仲难分。

如果一战,日本定然重蹈覆辙,恰于此时,日本使团欧游归来,促使国策从“征韩”转向“欧化”,这一转,不光是国策的转向,更是国体的转变,日本从此“脱亚入欧”了。

“脱亚”就是同中国划清界线。中国人看世界,自有天下观,本来日本人就在天下观里,宋元、明清之际,还因了蒙、满之夷入主中原,曾一度以中国自居。此番转向,自然转向欧洲人的“东西方”的世界观,首先从世界观上“脱亚入欧”,放下“华夷之辨”,追随“东西之争”。在天下观和东西方之间,它选择了东西方,在东西方的格局里,它又选择了西方。如此这般一转向,日本就同中国告别,不再以“中国”自居了。

赢就赢在立宪

东方学有一种说法,说直到19世纪,中国都是日本的围墙。还说,日本是“井底之蛙”,在“东西方”之间“不是东西”。

日本“脱亚入欧”后,先以日清战争推倒中国围墙,继以日俄战争推倒“东西方”围墙。日清战争,中国人叫做“甲午战争”,虽然还是沿着“征韩论”的老路,征韩,取满,入主中原,却因了“欧化”而别开生面,居然在“东西方”的新格局里,打了一场天下观的新战争。打中国,日以两手,一手用国际法,还有一手,即天下观。若以国际法,中国应为主权国家,若以天下观,则无主权一说,不妨打天下。

天下是开放的,不惟有德者居之,马上也可得之,蒙、满之人都能得天下,何以日本人就不能?这样的想法,并非明治人士心血来潮,念头由来已久,自有“中国心”就开始了。

一手“征韩论”,一手国际法,打天下,就这么个打法?李鸿章懵了!而这就是日本人的本事,他们的思维像椭圆,可以有两个中心,而李鸿章的脑袋却被专制“定于一”了。

本来,日本历史就是两个中心共存,两条路线并行的。一个中心为天皇,代表国权,未行君主专制,转向君主立宪,还有个中心是将军,行-使政权,一“欧化”就变成了责任内阁。

对于天皇来说,立宪无失,反以法权形式,超越神话和历史传统,确认了他的新权威,原来是个虚君,通过立宪,获得了新的法权,增加了他对政府的约束,确保了自身的安全。

政府也有所得,此前,幕府下辖各藩,乃以共主名义,实则分权,由各藩自治。立宪以后,废藩置县,在原来自治的基础上,反而加强了中央集权,实际上责任内阁比幕府更有权。

反观中国,便不同了。对于中国皇帝而言,立宪,就意味着从实君变为虚君,从专制变为三权分立,从中央集权变为地方自治,然其好处,在于虽承担有限责任,却能世袭之。

故立宪之于日本,乃以“欧化”接生,是为顺产。其于中国,则以“救亡”催生,实为难产。专制与立宪,胜负了然,中国人也要立宪,却引来戊戌政变。此后,预备立宪,还是受孕十年,一朝难娩。至民国时期,国体已从君主改为民主,可政体已然习惯性流产,无法立宪。

赢了也不是“东西”

日清战争,日本人这样说,打响了太平洋世纪的第一枪。

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只是开了一个头,这一枪才是致命的。随着战争的深入,欧洲人这才发现,原来战争除了“入欧”——充当西方地缘政治在东方的看门狗,日本人自己还留了“征韩”一手,由征韩而取满,于是“三国干涉还辽”。

显然,中国也开始国际化,已非传统所谓天下,像元朝和清朝那样,到中国来打天下、坐天下的时代,已经不复返了。李鸿章联俄,不仅“还辽”,还将俄国拽入了太平洋战争。

日本人在太平洋打响第二枪,便是日俄战争,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世界战争,是东西方在太平洋的一次对决。然而,被西方看作东方的,并非“欧化”的日本,而是俄国。

本来,俄在欧洲,虽为东欧,相对于日本而言,可谓西方,可偏不!历史上,罗斯以东正教立国,已然为东方,加以被鞑靼化为“俄罗斯”,乃至于简称为“俄国”,那就纯然远东了。“罗斯”希腊化,尚属近东;“俄”乃鞑靼化,化为远东。

西化以后,还是难入西方,就像罗马之于匈奴,基督教针对蒙古,历史的烙印永难消除。日本“欧化”,接受了西方对俄罗斯的看法,尤其是罗斯被鞑靼化的看法,这一看法,唤醒了日本人对于蒙元入侵的历史记忆,日俄战争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为了日本人当年抗击蒙元入侵的继续。

日俄战争,是日本入欧的投名状。可即便胜利,那也只是在地缘政治上准入,文化上并未承认。所谓“西方”是个传统,没有哪个外来国家能入其中,俄罗斯不能,日本也不能。

日本赢了,却未能入欧,充其量也就是充当了西方地缘政治的看门狗,没有登堂,遑言入室?堂上陈列教权,供着普世价值;密室里藏有海权,打造世界秩序。若要登堂入室,打住罢!可日本没打住,本以为已经“入欧”,没想到成了看门狗,看门狗反咬一口,已然非“东西”了。

摘编自2014年7月31日《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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