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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词典(16)

2014-09-09牛庆国

绿色中国 2014年2期
关键词:牲口毛驴

牛庆国

乡村的黄鼠

乡村三月,沟沟埂埂、山山坡坡上就会窜出无数的黄鼠来。这些土黄色的小东西,约有一长,铁锨把那么粗细。逮一只关在笼子里,就是乡下孩子的宠物。我小时候就玩过它,但因为是扣在筛子下或栓在门槛上的,常常养不过三天,它就会跑掉。跑了,就哭着嚷着让父亲再给我逮一只来。反正黄鼠多的是,记得那时你若在地畔上走着,时不时就有一只,或者几只黄鼠扑嗖嗖从眼前窜过,消失在刚过脚面的麦田或豆苗中。忽听山坡上“将将将”几声,寻声看去,便有黄鼠前爪悬空,直立于洞穴前朝人张望呢。与它对视,它并无畏惧之色,但你若轻步走了过去,它就会忽地钻进洞中不见了。有耐心的人,就蹲在那胳膊粗细的黄鼠洞口等待,不多时它就会探出头来,侦察一下外面的动静。黄鼠的洞,大多有两个入口,这纯粹是为迷惑人的。你明明看见它从这个洞口进去,过一阵却从十步开外的另一个洞口出来。两个洞口都可以通到它的老窝,地下路线呈“Y”形。

村里人爱挖黄鼠,其中的一个原因是黄鼠糟蹋庄稼。春天,它们往往会把一大片青苗从贴着地皮的根部齐刷刷啃断,填饱它们那张毛色暗淡的皮囊,因为这时它们储存在老窝中的粮食大概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早已吃光了。但也据说,黄鼠在冬天是不吃东西的,它们只要在夏秋时节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冬天蜷缩在大地深处只需吮吸肚子上的膘就不会饿死。第二年的庄稼还未成熟,它们就蹲在地里,前爪压住一株庄稼,像人们嗑麻子一样嗑粮食,一片片庄稼常常被它们嗑成这儿一堆那儿一撮的皮麸了。

挖黄鼠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有时挖到一两米深就可以挖到黄鼠的老窝,有时却要挖到很深。有时已挖到看见黄鼠的尾巴了,有经验的挖鼠人就会脱了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扑过去把黄鼠捂住,然后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慢慢把它抓住。合适的抓法是从黄鼠的头皮上掐住或者从脖子上捏住,如果从尾巴上提起,黄鼠就会弯过身子,一口咬破你的指头,从而趁势脱逃。没经验者,有时在黄鼠窝里,左扑右抓,仿佛人跟黄鼠摔跤似的,折腾了一身的泥土,但往往还是让到手的黄鼠逃之夭夭了。白费了力气的那人,就诅咒着那只该死的黄鼠,扛起铁锨,拍拍屁股回家了,或者跟黄鼠较上了劲,另找一个洞口继续挖,往往会误了回家吃午饭。挖出来的新鲜的黄土已高高地堆在外面,人还在往深处挖,黄鼠还没看到,人却像一只黄鼠了。身体壮实者,一个中午就可以挖三四只大黄鼠。

比挖黄鼠省力气的是灌黄鼠。夏天一下暴雨,沟沟坑坑就会积满了黄泥浆似的山水。雨后路还泥泞着,但已有性急者提了水桶,扛了铁锨去灌黄鼠了。只要看见黄鼠洞,就从坑里提了水灌进去,看一桶水咕咕咕地进去,没满,再提一桶灌上,直到水满到洞口了,就屏了呼吸等着。过一阵,黄鼠洞里的水咕咚咕咚一阵乱响,不识水性的黄鼠就懵懵懂懂地钻出来,被逮个正着。有时出来一只,过一阵又出来一只,有时出来一窝。我见到的灌黄鼠灌得最多的是我的二叔,他曾一天灌了十几只,回来时提了大半水桶。

其实,村里人热衷于挖黄鼠、灌黄鼠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沾点腥味。那时,村里养得起过年猪的人很少,即使养了,也会拉到城里卖给公家,交了“任务”。社员们要吃肉,只能等到春节或中秋节农业社里分肉。社里会请示了上级后杀了集体的羊,各家各户提了一个小篮子去按工分分,我记得我们家分得最多的一次是连骨头带肉分了5斤羊肉。母亲说,吃肉主要是喝汤。那次,我就喝过5碗羊汤,肚子涨得像一个大蜘蛛。那时,能好好吃上一顿肉,人们就觉得这一年没有白活。

黄鼠是不属于集体的,谁有力气谁就去挖。二叔挖了黄鼠回来,就抱了柴火烧一大锅开水烫黄鼠。黄鼠在开水中一烫,用手轻轻一捋,毛就脱得干干净净,其白嫩的皮肤便露了出来,那是多好的一块肉啊!小的三四两,大的约有半斤重哩。记得奶奶曾用一大口锅煮了三只黄鼠,看着热气从木锅盖的边沿上冒出来时,香气便那么浓烈地包围了坐在门槛上的我。肉熟了,奶奶犹豫再三,的确是犹豫再三,因为她一时还真不知该怎样把这三只黄鼠平均分给一家七口,或许她想起了“窝门口的雀儿先大”这句俗语吧,就一咬牙撕给我一根黄鼠腿。当一只脏乎乎的小手捏住那根筷子一样细的黄鼠腿时,仿佛整个黑暗的窑洞里点燃了一只蜡烛,忽地亮堂了起来。我先是伸出尝惯了苦苦菜的舌头舔干了那上面的油水,然后用指甲掐下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肉来,肉正被掐着,我感到那只急不可待的胃,已提升到了嗓门上……

有位诗人曾说,一颗巨大的麦粒,把一个诗人砸昏在60年代的门槛上。套用这句诗,我说,一只黄鼠的腿,把我绊倒在童年的路上。

现在的孩子,手捧肯德基,肯定想象不到一只黄鼠腿是多么美味。或许还会说,黄鼠可是会传染鼠疫的呀。我只能说,我们那时哪儿知道这么多呢?再说了,据说当年苏武,还有成吉思汗,在草原上都吃过黄鼠肉的,我就更释然了。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得我吃过多少种东西了,更不知道人这一生到底能吃多少种东西,但那根细细小小的黄鼠的腿,常常在我走进豪华酒店,面对那一大桌的山珍海味时,总像一根铁丝,不经意间轻轻一钩,就钩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山村生活情景,钩出我沉甸甸的一串童年记忆。

乡村的毛驴

在乡下,人和毛驴的感情简直可以用“相依为命”这个词来表达。有一个小故事说,有一位高龄老人去世了,他的儿子没有掉一滴眼泪,但当一头毛驴死了,老人的儿子竟然泪流满面,伤心至极。

另一个故事说,一位农民临终前,对他的儿子安排后事时竟然第一句话先说的是毛驴,他说,他死了以后毛驴是不能卖掉的,一直要养到老,即使毛驴死了也不能吃它的肉,要把毛驴埋到自家的地里,至于他辛苦攒下的那些粮食如果吃不完可以卖掉一些,他栽的那些树如果需要可以砍掉一些。这就是一个农民的毛驴情结。

在乡下,马和骡子是被称做大牲口的,而毛驴却被称为小牲口。大牲口的大,除了个头大以外,主要是力气大,当然食量也大,因而大牲口就比较娇贵,难养,常常得把它们像侍候先人一样侍候着。人有时候还得看大牲口的眼色行事,因为它们给你忽然闹情绪尥蹶子,人有时候抡圆了鞭子也无济于事,也就只好妥协,就像面对脾气不好的老人或者不懂事的孩子,只能忍气吞声。村里养得起大牲口的都是土地广、人口多、家道殷实的人家,比如过去的地主富农。而普通的小户人家,就只能养得起牛和毛驴。

如果把牲口分个三六九等的话,那么马就是一等了,你看它傲视群雄气度不凡的样子,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万牲口之上的架势吗?甚至于有时候它连人都不放在眼里,简直自己就要君临天下了,当然这样会惹人不高兴的,人一不高兴就会给它些难堪,叫它别忘了,人才是它真正的“皇上”;骡子虽说也常常摆一种骄傲的架势,但也只在毛驴跟前摆摆,在马之前它总是矮着几分,如果有时和马套在一根辕下干活,它再苦再累也不敢出一声大气,而如果跟驴在一起,它就张扬多了,故意紧走几步,又慢走几步,让毛驴总跟不上它的节奏,跟骡子一块儿干活真能把驴气死;牛一直是吃苦耐劳的楷模,有几分儒雅气,也有几分大将风范,在土地上劳作,它知道守土有责的道理,虽然对它不知道变通,不抵倒南墙不回头的“牛”脾气人们略有微词,但也因为有个“老黄牛”的好名声,甚至还被文人们概括了一个“黄牛”精神,人们就一直对这个劳苦功高的功臣歉让着,牛便怀着功高盖主的心态一直很“牛”。

我在明代《便民图纂》的耕地图中看到的是一人扶犁 ,驾着两头牛;在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耙地图中,看到一个农民站在耙上,吆着两头牛;还有一块魏晋墓砖上是一头牛在拉着一个坐在耙上的人耙地;在酒泉石庙子滩魏晋墓砖壁画上,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站着耙地,一头牛,鼓足了劲,这从它用力的尾巴上可以看出来;陕西唐代李寿墓壁画中的耧耕图,是一头牛小跑着拉着耧,人在后面扶着耧,也是压着耧,仿佛耧铃声还在急促地响着……还是在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中,我看到了耕种图,都是二牛抬杠,一人扶犁,犁是右手扶的,左手则举着鞭子,那鞭子在空中晃着,我想并不一定会落到牛身上,它只是告诉牛,该出力的时候别偷懒;而在陕西米脂汉墓画像石牛耕图中,两头牛拉着长长的四角框架长直辕,后面的人则双手扶犁,看那犁的样子和现在的铁步犁差不多;嘉峪关新城西晋屯垦画像砖牛耕图,敦煌莫高窟第6窟五代耕牛图,第61窟宋代犁耕图,第146窟五代牛耕图,第445窟的唐代牛耕图,第449窟宋代犁耕图,敦煌榆林窟第25窟中唐代犁耕图,雍正《耕织图》中的耙地图,清代顺宁府《倮黑图》中的耕作图中,全都是牛的身影,即使想打个马虎眼,把牛认成驴都不行,因为那两只角高高地翘着,仿佛你认错了它,牛就会举着犄角冲过来似的。那么,驴到哪里去了?看来驴要想在“青史”上留名是难了,不仅在这些权威的“史册”里没有驴的影子,而且在文字中也没有表扬驴的话,马替人们出了力下了苦,还有个成语叫“汗马功劳”,牛为人们流了汗就有了“老黄牛精神”,而驴呢?什么说法都没有。

那就让我给毛驴说几句好话吧。虽然毛驴没有大牲口那么高大,或者说没有骡马那么英俊好看,他个头小,形象不起眼,但它却比大牲口脾气好,不管是牲口还是人,好脾气总是招人喜欢,人们就这样喜欢上了毛驴。毛驴知道自己的“小”,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大”过,很少因为待遇不公而争过什么,它只会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给它戴上眼罩,它就能推磨,走在磨道里,就像人们给它戴了副墨镜,阳光一下子变暗了,在暗暗的磨道里,它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着;给它套上笼套,它就能拉犁;把它驾上车辕,它就能拉车,伸长了脖子使劲的样子,有时会让人担心它会把筋骨给挣断了;如果给它匹上鞍子,它就能驮东西,比如驮粪、驮水、驮粮食,甚至驮着人去县城赶集或着翻山越岭地走亲戚,当然,驮人一般只驮女人、小孩和老人,身强力壮的人一般是跟在驴的后面,或者牵着缰绳在驴前面走,因为他们舍不得让驴辛苦。偶有一个大男人骑在毛驴身上,人们就会骂他“懒松”,一个不知道惜疼驴的人,驴就会不惜疼他。毛驴真正是劳苦功高啊!

布封在《动物素描》一书中对毛驴有这样一段描写:

驴并不是一种退化的马,一种尾巴无毛的马。它既不是来自外邦,也不是突然闯入,更不是杂交而生;它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有它的家族、它的种、它的类,它的血脉是纯的;虽然它的身份不那么显贵,它却与马一样优越、一身古老。……驴幼年时是欢快的,甚至比较漂亮:它有几分轻盈和雅致;但是,它很快就丧失了这些优势,或者由于年岁,或者由于受到恶劣的对待,它变得很迟缓、难以管教、愚玩固执;……尽管它通常受到粗暴的对待,它仍依恋主人:它从老远就感到这一点,将它区别于所有的别的人。它也能认出自己习惯居住的地方和经常走的路。它眼睛尖、味觉好、耳朵灵,这一切又有助于将它置于最羞怯的动物之列。按人们的惯常说法,它们都有敏锐的听觉和长耳朵。当我们让它驮重物时,它侧过头,垂下耳朵。当我们太使它难受时,它张开嘴,以一种很厌恶的方式撅着嘴唇,一动不动。而当它侧身躺着时,假如我们摁住它的脑袋把它的一只眼睛贴在地上,用一块石头或木头遮住另一只眼睛时,它将会保持这种姿势,一动不动,也不晃动挣扎。它像马一样步行、小跑、奔走;不过所有这些动作比马要小、要慢得多。尽管它起先能够以较快的速度奔跑,但是它不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连续跑完一段路程;不管采取什么步伐前进,要是我们赶它,它很快就会疲惫不堪。

当然,布封说的是他在法国见到的毛驴。法国的毛驴,我没见过,但根据他的描写,身处法国这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毛驴和我老家的毛驴处境差不多,区别在于布封的毛驴听的是法语的喝斥,我的毛驴听的是汉语的吆喝,准确地说我的毛驴只听得懂土话。

毛驴有时候会吼上一两嗓子,有时高吭,有时低沉,有时悲怆,有时欢快,种过庄稼的人没有听不懂驴的话的。我曾为毛驴写过几首小诗,其中有一首叫《饮驴》:

走吧 我的毛驴/咱家里没水/但不能把你渴死

村外的那条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毕竟是水啊

趟过这厚厚的黄土/你去喝一口吧/再苦也别吐出来

生在个苦字上/你就得忍着点/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

至于你仰天大吼/我不会怪你/我早都想这么吼一声了

只是天上没水/再吼 也无非是/吼出自己的眼泪

好在满肚子的苦水/也长力气/喝完了 我们还去种田

还有一首叫《毛驴老了》:

帮父亲耕了多年地的毛驴 老了/它的老 是从它前腿跪地/直到父亲从后面使足了劲/才把车子拉上坡的那天开始的/那天 父亲搂着毛驴的瘦腿/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胳膊/父亲说 老了 咱俩都老了/现在 它或许知道自己不中用了/水不好好喝 草也不好好吃/穿了一辈子的破皮袄/磨光了毛的地方 露出巴掌大的伤疤/我几次让父亲把它卖掉/但几次父亲都把它牵了回来/像早年被老人逼着离婚的两个年轻人/早上出去晚上又怯怯地回来了/那天我从屋里出来/它把干枯的脑袋搭在低矮的圈墙上/声音颤抖着 向我呼唤了几声/那么苍凉 忧伤/父亲说 他知道毛驴想说什么

(责编:耿国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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