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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史铁生

2014-09-07王安忆

爱你 2014年3期
关键词:场子瘸腿暗号

◎ 王安忆

我的朋友史铁生

◎ 王安忆

多年前,我去见史铁生。我曾经为之做过长久的准备,首先是读他的小说,尤其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再是听人叙述他坎坷的经历以及为人,然后与他开始通信。

我敲了敲院门,他父亲出来开门,听说我的来意,便指着门上的告示让我看,上面写着见客的时间。此时,还轮不到见客。我说:“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并且立即就要离开。”他父亲似乎接收了某种暗号,忽然改变了主意,拉开门放我进去了。

史铁生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着,似乎他犯了个淘气的错误。我问他父亲怎么让我进来了,他伸手在窗户上敲了敲,说听见我的声音,就给了个暗号。

这天是星期天。他家里人挺多,妹妹、妹夫都回家了,他们在外间做饭。里间是史铁生的房间,生着火的铁皮炉有一股日常居家的温暖气氛。他说起上回在讲习所的见面,说我那时候特别瘦。我说那时在北京生活,必须吃大量的面食,我很不习惯。他就说,面食里的饺子还是可以的。然后他又说到了北京的大白菜,整整一冬天,主要就吃它,也是个问题。后来我要走,他不让,拉住我说:“别走,今天我们家吃饺子。”

就这样,这一次见面我们基本上都在说饺子。我当时不觉得,过后想想却觉得出乎意料。因为像史铁生这样坐在轮椅上的人,是有权利说许多高深的哲理、人生的感悟、生命的体验、存在的真谛的。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也会感动,可是,他不谈其他的,只是说饺子。

后来,他的家就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他的家和所有的家一样,生活照常进行,你完全不必像歌里唱的那样,“多给一点爱”,也完全不必有某些戏剧性的想头,以为在那里会得到灵魂的升华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切如常,不同的只是,你用脚走路,他用轮子走路。你去敲他的门,只是想同他聊天。你之所以更喜欢同他聊天,是因为他有好的头脑和非常好的天性。这两条都是令人愉快的。

有一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搞了一台文学晚会,其中有一个知识青年专辑,知青出身的作家各自诵读一段话,表明自己对那段岁月的态度。我们十几个人被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几位年轻导演分配在场子四角的平台,等待轮到自己说话。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史铁生。开头是这样的:空旷的场子里暗了片刻,忽然亮起一束追光,光圈中空无一人,然后就响起了史铁生的声音。他是以探讨问题的口气说的,很中肯,也很平静,并且列出“第一”“第二”,这同现场所营造的悲剧气氛格格不入,有一种提起来的一口气一下子瘪下去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笑。在这样的语气对比之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张声势了。

要说史铁生教育你的,那就是真实。他常常使人忘记他和你不一样,因此,同他说话就无所顾忌。有一次与他聊天,聊到有些外来妹在城市扎根的事情,我随口说“或者嫁个瘸腿的”。话出口多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于是尴尬起来。我一尴尬,他便也不自在,这局面的确是有些难堪的。后来,我在他的一篇小说里看到了一个类似的细节,一个少女对一个瘸腿的男青年说到一只鸽子的名字叫“点子”,说这名字叫人以为它是个瘸子。这小说是多年前的,也许说明史铁生早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就这样,史铁生破除了迷信。他并不提供给人们神话,只提供真实。他的真实是有力量的,是由无数超感的玄思组成的,这些玄思最终落成了平常的状态。他其实比许多健康人更多、更深刻地享有这个世界,我们完全不必对他抱有怜悯。

(摘自《今夜星光灿烂》 新星出版社 图/傅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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