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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羊河的雕像(外一篇)

2014-09-06史小溪

雪莲 2014年4期
关键词:五羊山鸡小河

噢,故乡的五羊河,没有什么能比你再使我眷恋的了……

记得那位异国老人巴乌斯托夫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我们最伟大的馈赠。”是这样的么,天使般的五羊河!要不,你那充满活力的英姿,浪漫纯真的淙琤声,多少年来怎的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呢!

故乡在县城东北偏远的川谷。川谷曰五羊川,河流自然附之五羊河。秀丽的五羊河,像一枝碧绿的藤蔓,网连沟沟岔岔大大小小的水系,自东北向西南,蜿蜒流淌,然后斜斜地折个不规则的弓型,向东奔入汹涌的延河。

我的繁衍我的小山庄,就缀在五羊河那片最开阔地带。村前不远,是被千年万代的河流雕琢出的美丽的碧潭。那河水就从山谷奔流出来,在潭上方重叠的峭岩阻碍下,时分时合,曲流倾泻。最后,水流在斜坡上经峭石一摔,隆隆地抖出一团绡练,轻曳而下,坠入清潭。这一瞬间,万斛晶珠颤颤四起,在东方辉耀的阳光下,倾刻变幻出一道闪烁跳跃的彩虹……这梦幻般奇妙的彩虹!我们一群孩童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躺在潭边,任爽凉的水气不知不觉沁上身来。有时,我们遐思猜测,瞪大惊奇的眼睛:“奶奶,为啥不下雨这儿也会生出彩虹?”“那是五只羊,神羊。那白练是它们的绒毛,彩虹是它们的眼睛”……于是,老奶奶们嘴巴一瘪一瘪,把手向岩壁上的那个洞穴一扬,在我们幼小心灵刻镂下那篇古往今来一代留给一代的神话:……那里,以前有五只宝羊。五只宝羊就憩宿那岩洞里。五只宝羊常在这碧潭嬉戏饮水。宝羊和川谷农家和睦相处,山川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一年,川谷里进来浪迹的南蛮婆,南蛮婆看到满山遍野茂盛的庄稼,累累的瓜果,又听说是宝羊庇佑,顿起歹念。她们乘五只羊儿出来饮水,突然抛出魔圈,套住了宝羊的鼻孔,五只羊拼命抵抗,挣脱了魔圈,逃回岩洞。但它们的鼻腔被拉通了,从此再也不敢到潭边饮水来了……五羊!五羊河!我自幼就这样吸吮着你神话一样的乳汁长大的么?自幼就吸吮着你甘甜纯洁的乳汁长大的么?

难忘冬天的小河。进入冬季,它先是结起一层薄花花冰凌,渐渐,它不断伸延,冰河就很宽很厚了,在阳光下闪光。这是我们孩子最为高兴的季节。没有冰鞋,在两道小木板上束上铁丝,便成冰车了。坐在冰车上,我们自由旋转,横冲直驰。有时,齐刷刷聚在一条线上,“一、二”一声令下,冰车像离弦的箭直射前方。偶尔不小心,偏了辙,哧地扑到边缘被反弹回来,重重一个跟头翻出老远,小伙伴们却嘻嘻讪笑,爬起来,扑扑身上,满不在乎,继续参赛,直至一双小手冻得红红的。

当大雁飞来的时候,冰河开始解冻了,隐隐地吟出冰层下的歌。这是北方独特的春之声!水浸融着冰层,“嘎嘎”崩裂,厚厚的冰面割裂成一块块浮冰,冰水撞击着,奔涌着,裹挟起清亮透绿的春水。于是,我们渴望的早春来了,我们在河边放风筝的季节来了,我们吹柳笛儿、捉花蝴蝶的季节来了……

小河的夏天,也是我们孩子们心中的乐园。我们一群小不点常常泡在河里,打水仗,或鸭子似的扑腾。玩够了,就钻进河边那片绿茵茵混杂的灌木乔林共餐野果,红茹茹,蛇梅,黄杏,应有尽有。我们一边尽兴品尝,一边听河边洗头槌衣的大姐们唱愉快的歌谣,那就是后来才明白的信天游、酸曲儿。大姐们,不回避无知的弟妹,那情歌悠悠的:“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想哥哥想的我心烦乱,下扁食下了一锅山药蛋”……古老的曲儿啊,伴着白桦林甜蜜的歌唱,伴着水芦苇的搔动和蓝蜻蜓的憩落……

自然,小河也曾留给我许多困惑。三伏干旱,天蓝得碧透闪亮,日光异常毒烈,地里的庄稼苗蔫下了叶片。这时,乡亲们焦灼地聚到小河水潭前祈雨。他们头戴柳条帽,光着上身,赤着脚,裤腿高挽。三通锣鼓家什轰响后,由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站出来,代表村民虔诚地向水龙王祭酒,施贡黄米捞饭,然后喃喃地领着村民唱开《祈雨歌》:

(领):龙王的佬哟,

(众):快起云哟!

(领):龙王的佬哟,

(众):快下雨哟!

(领):晒坏的了,晒坏的了,

五谷田苗子晒干了

(众):龙王的佬哟——救万民!

那唱腔悲怆忧伤,泣哭似的,特别是那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救万民”,怪苍凉的。唱完,那些粗野的男人们便抛开又细又软的柳条子,蘸上河水,在我们祈雨的孩子们头上乱抡,直打得我们哇哇地大哭起来。据说,泪水就是雨水,这一哭,龙王佬便要及时行云下雨了,此时,男人们便赏心悦目地咧开大嘴……

——故乡的小河,你就这样流淌着把一切都给了我的记忆么!也许正因为此,注定了我和你永远不会被割断的联系,也注定我永远是你这条母亲河流的儿子!

许多年后,当我从远方回来重归小河,却再也不见那俊秀天籁的容貌了。那山,被垦的褐黄褐黄;那河,也浊的褐黄褐黄;那潭,已被淤泥塞满,上方淌着细细的浊流。我久久徘徊,寻找我当年的足迹,寻找童年遗失的梦,但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满山遍野全是光秃秃的惨烈。

蓝幽幽的岚霭中,只隐约可见远山梁上一行背着柴捆的人影在晃动。

一切都久远了,小河!那前坡上亮得让人咂舌的大黄杏呢?那后洼上桦树林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呢?那绡练似的小瀑布和那璨然飘曳的彩虹呢?

……去秋,我又重返故乡的小河。是黄昏,夕阳已经落下了,只有河边燃着奇异的玫瑰红。慢慢,河谷开始暗淡,朦胧。突然,像奇迹一样,河潭那儿响起机器声,接着倏地一闪,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山庄的夜晚,一排排一孔孔的窑洞透出一盏盏强光灯。接着,村里飘出一阵舒缓、延宕的流行歌曲……

夜间说起,才知经过十多个月的风风雨雨,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已在五羊河潭上矗立起来。那是青年村长和他的几个高中毕业的伙伴在县水电部门帮助下搞起来的。青年村长也在座,他说河潭处足有三十米落差,水急流猛,早就该建小水电站了。“当然喽,”他说,“穷,注定了办什么都难。”他告诉我,这小水电站,是靠穷得叮当的山沟群众借款建设的。为了打石方,置水轮发电机组,有些孤寡老人把积攒多年准备为自己举丧的存款都送来了,有些妇女把自己积蓄的私房钱全部垫付出来。村庄小学还把学生组织起来抬石挖土,义务劳动……

我怎么从没想过河潭落差呢!我说起了往日的小河、碧潭,往日那空濛四散的水雾彩虹,天使般飞来的五羊。我看到青年村长嘴角撇出一丝狡黠的不易觉察的笑。他最后大笑了,掩饰得很巧妙,那浓黑的桀骜不驯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在说,那虚飘的东西难道能和隆隆旋转的水轮机组比么?而我的一个本家小孙子则公然冲我嚷嚷:假的,你说得都是假的……

——是的,孩子也许说的对,那虚幻的缥缈了多少代的可望不可即的彩虹,难道真可以和这通宵达旦的光源比么!我心里有一种告别的涩楚,也有一种恍惚中的抚慰……

那夜,我又入梦了,我看到一幅幅雕像:那弯弯的河流,洁净的白练,清澈的碧潭,透亮的浮冰。我看到一辆辆蹒跚的牛车沿着古老河道向我走来,又看到河边一台台抽水机哗哗喧响仰起绿色的喷头……

魂鹤西去

那一刻,只见她的眼皮沉重地翻了翻,一对疲乏劳累的黑眸对我们母子露出无限的温柔、善良,语气虔诚滞重:(她清晰而无力地呼出我的乳名)“你有文化……我要给你说……你妈说的那山鸡,都是……真的……我……”她的一只枯梏的手颤栗着伸出来想抹去泪。

“我们不怨你……真的。”母亲的眼角也缓慢地溢出泪花。

荒凉冬季的远村,我回家,赶上病岌垂危的她,便与母亲一道探望最后弥留之际的她——我的阿婶。

她说完这话,许才坦然了,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溘然地永久闭上眼睛。母亲迅速给她口中塞入一枚银币。便是一院的哭声。尔后,她的儿女们很快剪出一束白纸条魂幡,垂挂于硷畔一棵斑驳老树上。

阿婶曾是我家老邻居,也是第一个迎接我来到这光明世间的人,她和母亲好的就像姊妹。

那个早春,山洼牧歌声声,清澈的小河,在北方狭谷舒坦地奔流。在我家小窑院,阿婶和刘二家小姨又来帮母亲的忙,她们三个女人正用鏊子摊小米黄,满院升腾一股极诱人好闻的新粮食的香甜味。

“哎呀呀,那年也是这节令也是咱们正摊米黄儿,突然那胡宗南就进沟沟了。到处跑白军,这拐沟沟,原以为不会来了。谁知一下前沟后洼钻出来似的就来了,村里乱糟糟的。”“那么一个操外来侉音的年轻兵,抢走了大牛的山鸡笼,那山鸡是大牛的命根,活蹦乱跳,喂养得多俊样……”

“大牛才七岁,还能不哭。他哇哇地哭,哇哇地哭……”

“婆姨女子都怕胡宗南兵,大牛闹得没法,还是他奶奶仗着胆儿去找了,正好过来个当官的,那当官的骑一匹土黄马。”

“当官的引着他奶奶把那当兵的指认出来,狠狠煽了两耳光,还回了那山鸡。”

“他奶奶当时还劝阻说,行了,行了,别打,他也是个小兵娃……

大牛是我大哥。她们三个女人说着,笑着,复述着过了好多年的这件旧事。只有我一个孩子听着新鲜。可也许就在那时,这胡宗南小兵提着笼子挨打还山鸡时已默默埋下灾难性的祸根,注定日后她们几个女人不得安宁的悲剧。

是那个歉收的深秋,山谷小河忧郁缓慢地流淌,那些叶子已全凋落的老杜梨树,光净净枝条指向天穹,向着北方这片干巴苍凉的黄色。黑压压的千人批斗大会,母亲弯腰曲背接受轮番“轰炸”,只有萧萧秋风卷着苍白乱发。而阿婶对着一川几十里挤来的人,那大嗓门现在想起来都是那般骇然的侮人:

“没有。我没见那个当官的让把山鸡送回来……山鸡早叫那胡匪儿子烧得吃了……谁给往回送啊?”阿婶的额头渗出些许汗珠,语次显得有些零乱。

从那天,母亲背上被粘了一块白布。她在河边凄惨地嚎啕了一个下午。

她们十八年再没说话。

如今便就这么轻轻走了。和黄土地上许许多多平凡人们一样将埋入那深深的黄土下面,魂魄沓然西去再不复还!

殡葬那天,古铜锁呐吹出的哀乐撩拨着每个村人,阿婶的棺柩抬下坡洼了,家家院落硷畔上都燃起一堆哔剥作响的火,这是古老乡村几千年恪守的风俗,驱逐一个鬼魂到另一个世界。

“魂鹤西游!仙鹤归去!”老阴阳悲怆阴森的声音在黄土山坳疏散的村落沉沉飞起,似从遥遥无边的天宇隐隐传来一般。

几只乌鸦哇哇叫着从光净净的老树上腾起。使人想到梵净涅槃。这地方冬季没有更多的别的什么好看的鸟,只有乌鸦。其实乌鸦并非恶鸟,乌鸦反哺的传说本来是很感动人的!只是丑,叫声又怪瘆人的,便习惯遭人不公正地嘲弄。

乌鸦不丑,我想。丑的东西原本不是容貌,而是灵魂。我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一直到不久前还模模糊糊并未弄懂的波特莱尔的那些古怪隐喻:“每个人都在自己背上驮着一头巨大的怪兽,沉甸甸的像一袋煤沫,或像罗马步兵的行囊。”那么现在,我怦然懂了。仙鹤西去,阿婶她应该升天。凡人毕竟有凡人的局限,但是当最终卸掉自己背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巨大的“怪兽”,便死得其所,死得昂扬。

我想,昂扬的死是人一种超越。

【责任编辑 阿朝阳】

【作者简介】史小溪,陕西延安人,当代著名散文家,《延安文学》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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