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榕清

摘要：本文探讨了地图学在中国山水画早期的重要作用。中国古地图与中国传统山水画同源异流，地图学的发展早于山水画，自魏晋南北朝绘画自觉起，山水画开始脱离地图独立发展，到宋代基本形成两条主线。敦煌壁画保留了中古地图式绘画的诸多特征。

关键词：中国山水画；地图；敦煌壁画山水；图即是画；图画分流；《五台山图》

中图分类号：J2 文献标识码：A

Atlas Perspective： New Exploration of Dunhuang Landscape Painting （Grotto Murals）

ZHOU Rong-qing

（School of Fine Arts，Minjiang College， Fuzhou， Fujian 350108）

敦煌壁画是我国著名的艺术宝库，其中的山水画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成为敦煌壁画中非常独特的一个类别。关于敦煌山水壁画，研究者已经发现了它的诸多独特之处，如：在透视上以“鸟瞰式散点透视传统表现空间感”；在风格上基本符合唐代张彦远所说的“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①，在技法则大多是“有勾无皴”；在作用上则主要是人物活动的衬景……凡此种种，笔者亦都赞同。笔者在一次偶然机会观看了大量中国古地图后，许多问题都觉得豁然开朗。本文拟从中国古地图与敦煌山水壁画的对比入手，考察古地图在中国早期山水画发展中的巨大作用。

一、图即是画

在今人看来，地图与山水画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学科。地图是符号化的、科学的、实用的，山水画是形象化的、艺术的，供人欣赏的。但在中国古代，地图与山水画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地图与绘画并不分开。古地图是指清代以前绘制的地图，又称“舆图”。“舆”乃车的底座，是用来承载物体的。大地承载着万物，故谓之舆。古文中也有天为盖，地为舆之说。因此，古人称地理学为舆地学，地图谓舆图或舆地图。简单说来，舆图就是载有地面上的山川河流、城镇村落、道路四方等内容的图画。

中国舆地图绘制的传统方法主要有四种：传统形象画法、计里画方、实测经纬网、实用网格。其中传统形象画法是历来采用最多的画法。正如地图专家孙果清先生所说：“中国各朝代古地图共同点在于，无论是全国地图、分省图、或府、州、县地图，又或是专题地图，图中所绘的山脉、河流、城镇、军营、祠堂庙宇、宝塔石桥以及各类植物等地形地物，均用形象逼真的手法表示。”②形象画法地图的绘制方法跟画山水画非常相似，通常也是由画家来完成，描摹的也都是些山川、河流、树木、建筑等地面形象的图形。因此，在唐代以前，许多画史著作会把地图归类在图画中，如唐初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里面就收录了《禹贡图》2卷，《五岳真形图》1卷。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收录得更多，如：汉武帝《五岳真形图》《甘泉宫图》，《河图》21卷，裴秀《地形方丈图》《山海经图》6幅，《河图括地象图》11幅，张衡《地形图》，《区宇图》等。虽然原画实物都不得见，但从名称即可推测这些“珍图秘画”很可能就是地图，而且种类繁多，既有普通意义上的地图（如《地形方丈图》）又有建筑地图（如《甘泉宫图》）、水利类地图（如《河图》），内容跟当下地图基本一致。

此外张彦远记载的历代画家中也有画地图的，如东晋戴勃画有《九州名山图》，《历代名画记》还记载了一位女画家吴王赵夫人，她曾向吴王孙权“进所写江湖九州山岳之势”，这位女画家还凭借其女工优势，“于方帛之上，绣作五岳列国地形，时人号为针绝”。③此外，张彦远所说的“昔夏之衰也，桀为暴乱，太史终抱画以奔商；殷之亡也，纣为淫虐，内史挚载图而归周。燕丹请献，秦王不疑；萧何先收，沛公乃王。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中说的“画”与“图”以及所“献”和所“收”的，也不是普通的图画，正是地图。

二、图画分流

地图与山水画虽然同源而出，但是地图的成长速度远快于山水画。地图因为与治理国家关系密切，所以，有国家起，统治者就对地图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夏禹时期“铸九鼎，象九州”，用以指导民众出行渔猎，显然具有地图的功能性质。战国时期的《山海经图》因为记录了大量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如山川、道里、民族、物产、祭祀和远古神话传说等，向来被认为是中国的原始地图。到了周代，地图已被广泛用于社会各个领域。据《周礼》记载，周朝已专门设有十种管理地图的官员，分别掌管天下之图、土地之图、军事地图、物产图、兆域图等，可见，地图在周代已经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了。

到了秦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的建立，郡县制的推行，使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大大加强了。统治者为了治理国家，需要了解全国各地的地理情况，而地图具有文字所没有的直观优势，因而地图的绘制和应用就迅速发展起来了。

两晋南北朝至隋这段时期，国家分裂，中央的制图工作式微，而地方志和相关“图经”之作倒反而兴盛起来。自北魏《水经注》以及唐宋记注所引的图经有好多种。自先秦至六朝，地图已经发展得蔚为大观了，而我们却难得一见确切的山水画的相关文字记载。这说明，地图的发展是早于山水画的。究其原因，除了当时绘画题材主要是便于凸显“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的人物画之外，山水画在很长时期往往被当做有实用性质的地图来运用，而不是单纯用来欣赏的。

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地图与山水画呈现出分流的趋势。这一时期，士人发现了自然的美，山水诗开始勃兴，山水画也开始脱离地图的实用性，向畅神怡情的审美方向发展。南朝宋宗炳拒绝仕途，终生漫游山水，老病将至时便将游历所见绘之于壁，卧以游之，对山水的狂热可见一斑。宗炳欣赏这些山水画也不是为了认出哪个真实地方，而是完全的怡情：“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④

王微的《叙画》是将地图山水和山水画首次作了区分的一篇画论。且看原文：“辱颜光禄书，以图画非止艺行，诚当与易象同体。……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故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者变。心止灵亡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友之画，齐乎太华，（以）枉之点，表夫龙淮。眉额颊辅，若晏笑兮；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前矩后方出焉。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王圭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呼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endprint

山水画虽然在六朝开始与地图分流，但地图对山水画的影响还在持续，一直持续到宋代山水画高度成熟。王庸先生在说到地图与山水画的互相影响时说：“在起初是从实用地图上的山水转向艺术上发展，后来艺术的山水画却回过头来为实用的地图服务了。”⑤从地图和山水画的实物来看，正是如此。

三、图影响画

在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之前，中国早期山水画都没有实物流传下来。目前我们能欣赏到的山水画，大概只在敦煌壁画和几处墓室壁画中，其中又以敦煌壁画中的山水为多。将敦煌壁画中宋代之前的山水与大量流传下来的古代地图进行比较，不难发现地图对中国早期山水画的影响。

首先，敦煌壁画山水的透视法与地图透视法是一致的。地图的透视法往往是鸟瞰式的，敦煌壁画山水也正是使用了这种透视法。敦煌山水大都表现非常阔远的空间，连绵的山川景物，如鸟在空，一览无余，表现出明显的俯视效果。无论《九色鹿王本生图》《萨垂那太子舍身饲虎图》《五百强盗成佛图》等本生故事，还是《山峦图》《狩猎图》《雨中耕作图》等表现自然生活的画面，图中的山石树木人物野兽都是毫无遮挡的，完全是从空中的视点出发才有的效果。

其次，敦煌壁画山水中山的画法也与地图画如出一辙。敦煌壁画中的山大都画得非常雷同，往往如同锯齿一样一字排开，并且处理得极为简略，也不用皴法表现出山石的质感。我觉得并不是技法没有达到，主要还是画家习惯了这种山的“指示”功能。因为在地图绘制中，并不需要刻画出山的质感，也都不画出山上植被，只是变现出连绵起伏的样子就可以了。这种情况，在后世流传下来的许多地图实物中依然可见。

再次，大量敦煌壁画中还保留着类似图注的文字。图式符号和图式注记是地图表示地理信息要素的主要方式，地图所示地物的图符图注主要包含该地物的方位和位置信息，体现出地图的种类特点，并能反映地图绘制的时代特征。敦煌壁画就有不少图注留存，有些地图的图注还加有框圈，这为我们研究地图演变提供了可贵的实物资料。

总起来说，古地图与传统山水画是同出一源的。地图在诞生伊始，兼具了地图和山水画的双重性质。魏晋时期，中国传统山水画开始脱胎而出，当时的山水画分为三类：一是作为人物画的背景；二是独立的山水画；三是亦画亦图的山水画地图。此后，山水画和山水画地图逐渐分化，山水画发展成中国传统画中与人物画并列的画系，而亦画亦图的山水画地图则逐渐演变成为反映地理内容的志书地图。敦煌莫高窟所处的中古时期，正是地图与山水画尚未完全分开的时期，因此，敦煌壁画中的山水画，还保留着不少地图的意味。五代宋初，作为艺术的山水画获得了迅速发展，地图与山水画已基本完全分开。并且，作为艺术的山水画还反过来影响着实用的地图的绘制水平，故而，现存的许多明清绘本地图，有些就是相当精美的山水画。（责任编辑：贾明哲）

①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5页。

② 孙果清《中国古地图的鉴赏》，《中华遗产》，2008年第4期，第72页。

③ 同①，第138页。

④ 同①，第144页。

⑤ 王庸《中国地图史纲》，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9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