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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农村妇女的家与国

2014-09-01

齐鲁周刊 2014年33期
关键词:沂蒙山区能手战区

1937年8月,“第五战区”刚刚划定设立,并由此开始了全中国人民的抗战。70多年后,同样是在8月,一个庄稼丰收的季节,为了创作长篇小说《第五战区》,我进入沂蒙山区腹地的沂南县。我有幸坐在了那些可以给我讲述战争故事的老人中间,有幸跟随他们和她们,融入到他们和她们经历过的一件又一件,曾经被战火照耀过的事情。

造雷能手和她的两个丈夫

战争带给女人的影响和伤害,丝毫不逊色于男人,甚至,她们承受了比男人更多的磨难与残酷的折磨。女性天然的角色,决定了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所以,在战场上,在炮火中,每一个男人的牺牲,都意味着,有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儿子,有一位妻子失去了她的丈夫,有一个女儿失去了她的父亲。

一个黄昏,我跟随一位朋友,到他们村子附近的另一个村子里,去采访一位老人。我们到的时候,这位老人刚刚去世了三天。她是一个造土雷的女能手,当年很具有传奇色彩,曾经用她亲手制造的两颗土雷,挂在屋子的门后面,炸死了两个进村扫荡的日本鬼子。

因为她的去世,我此行没有能见到她,采访她,最终也没有进到她的家里,去打扰她的儿子。她的家在村子头上,在通往村子的路口,就能看到她家的大门。这是11月初的傍晚,空气有点清冷,从她的邻居家出来,我站在渐渐被田野里涌来的雾气包围起来的村口上,对着她的家门口,看着被暮色一点点浸染着的、两扇普普通通的农家大门,心里和眼睛里,不断地在涌动着一股热流。我努力抑制了许久,才没有让那些热泪滴落下来。

1938年春天,在日本鬼子进入沂蒙山区之前,这位后来的造雷女能手刚刚结婚。在这个新家庭里,她会在鸡鸣中醒来,然后披衣起床,点亮油灯,在黎明真正到来之前,就开始操持一天的家务,为丈夫和他的家人缝缝补补,做饭洗衣,喂鸡喂猪。不幸的是,新婚的甜蜜还没有过去几天,似乎是在万物返青的一夜间,外面的战火也随着树叶的绽开,蔓延燃烧到了他们原本僻静安详的村庄。

敌人的枪炮声唤醒了一个个青年的热血。她新婚的丈夫,一个在父母眼里很“不安分”的青年,就是那其中的一个。他跑去参加了地方的一个抗日武装,放下手里一直习惯握着的锄头,拿起刀枪,跟随队伍打鬼子去了。

然而,仅仅过去不到一年,那个“不安分”的小伙子和他的两个队友,在去鬼子据点探看情况回来的路上,和鬼子遭遇了,结果被鬼子包围在了一座山头上,三个人全部在战斗中被打死。他的妻子,就这样,在抗战的最初阶段,变成了一位被子弹吞噬了丈夫的寡妇。

这对年轻的夫妻,连孩子都还没有来得及生育。又过了一年,这位孤独的妻子从悲痛中走出来,加入了妇救会,学习制造土地雷,并且成为了一名远近闻名的造雷能手。后来,在村里干部们的说服下,她嫁给了另一个先进青年。这个青年,同样是一名扛着枪的抗日战士。她和后来的丈夫,生育了一个儿子。但是,她的妯娌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头脑稍许有点不足的孩子”。因此,到了她的晚年,尤其是丈夫去世后,那个儿子,几乎就没有能力来照顾她。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加上实在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这位当年的造雷女能手,在她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了自我了断,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

离开那个被夜色包围起来的村庄后,我一直在想的是,这位造雷女能手,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在想些什么?她有没有想起她的新婚,有没有怀念战争来临之前的那段安静岁月?假如当年没有日本人的入侵,假如那场战争没有夺走她第一个丈夫的生命,假如他们一直安静地生活着,生儿育女,那么她的晚年,一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际遇吧?

“汉奸婊子”的人生坐标

战争年代,沂蒙山区涌现出了无数的光辉女性,用乳汁喂养八路军伤员的红嫂明德英,为八路军养育孩子的沂蒙母亲王换于,以及后来在解放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支前模范——沂蒙六姐妹,她们都是可歌可泣的沂蒙山区女性的优秀代表。但是,在她们共同经历的那个年代,同样还有无数被淹没在时间缝隙中的默默无闻的女性,她们或许会有着这样那样的人生“污点”,但她们一样卷在战争的洪流中,作出了她们的牺牲。

在《第五战区》里,我描写了好几位女性。其中,我花了很多笔墨,刻画了一个名字叫罗灵芝的女人。因为她的“不检点”,不遵守“妇道”,锦官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几乎都在对她“另眼相看”。女人们的心坎里既恨她又暗自妒忌她,男人们既想得到她又相互间谈论着她,拿她取笑。在她的丈夫卢斯金赌博回来,冻死在路口之后,村里甚至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助她,把她的丈夫送进墓地。所有的人都怕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气”。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为生活所迫,要不断用身体为赌徒丈夫还债的女人,心里却从来也没有泯灭人性的良善和热情。她用自己的乳汁,救回了一个因饥饿在田野里昏死的孩子,并且一直用乳汁把他养护到十几岁;日军轰炸了锦官城,她执意要把一个泥哨子,放进被炸死的货郎的棺材里,尽管她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那个货郎是谁,她只是坚信,棺材里有了这只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泥哨子,他的家人就会沿着这只泥哨子吹出的声音找到他;村里的一群男人扛起了枪,到穆陵关去协助海军陆战队员阻击日军时,她第一个买来香烛,用南沂蒙县最传统的祈祷平安的方式,跑到河边,为这些慷慨赴死的男人们祈求平安……

罗灵芝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在采访一位92岁的抗战老人时,偶然听他说到的。按照辈分,这位老人说他叫“罗灵芝”婶子。在日本鬼子来到沂蒙山区之前,她靠卖烟卷瓜子为生。鬼子来了之后,生意不敢做了,庄子里的伪保长觉得她口齿伶俐,有见识,差遣她带着一群女人,按时到村中的围子里面去,给鬼子拆拆洗洗。她和一些伪军的关系也处得很好。由此,“罗灵芝”这个名字,在大多数村人的眼里,逐渐成了“汉奸婊子”的代名词,名声一天比一天臭。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名声极臭的女人,却利用经常进入鬼子据点做针线活,熟悉里面地形和伪军的优势,几次帮助抗日组织,把被鬼子抓去的人给救了出来。

“我就是她帮忙,从鬼子据点里救出来的。”那位92岁的抗战老人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盒他在抗战时期的证书。

在后面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罗灵芝”被年轻的造反派揪了起来,脖子上挂着破鞋破锅和铁铲子,以“汉奸”的名义,夜以继日地进行批斗。她的丈夫有痨病,但一辈子嗜赌。她的儿子刚娶妻几个月就病死了,儿媳妇怀着孕改了嫁。儿子死后不久,丈夫也死了,但她一个人却很坚强地活着,一直活到了95岁,最后孤独地死在乡里的一家养老院……

“一切也许才刚刚开始”,这是《第五战区》中主人公对战争的懵懂判断。1938年的春天,战争和苦难像蝙蝠巨大的双翼开始笼罩着沂蒙山区,而这一幕还要持续七年。在几个月的采访中,每次行走在沂河岸边,我都会想起肖洛霍夫笔下的顿河,想起那些为了自由而横刀跃马的勇敢的哥萨克人,和他们伟大的哥萨克女性。

在这部小说里,因为抗战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完成对“罗灵芝”和众多女性的的描摹。在接下去要创作的《第五战区2》中,我想,我会更加细致地描写沂河两岸的人民,尤其是那些伟大的女性们,在八年抗战时期经历的那些血与火的生活,全面呈现这些女性在那场战争的全部过程中,需要她们来完成的,属于她们的使命。

(常芳,山东临沂人,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作品多次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泉城文艺奖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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