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捷生

1935年11月1日，我出生了。18天后，我坐在由一匹小骡马驮着的摇篮里，成了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开始长征的一员。

母亲除了每天要背着行装赶路，还得一把屎一把尿地照料我。晚上宿营时大家睡下了，又得把我弄脏的衣服和第二天换用的尿布洗出来。那时快到冬天了，洗好的衣服和尿布干不了，必须找炉火一件件烘干。做完这些事再躺下时，已是凌晨时分，队伍又差不多要上路了。

父亲见母亲太累了，有时就抱着我坐在他的马上。父亲勒紧腰间的皮带，拉开领口，把我放进他宽大的衣兜里，如同一只大袋鼠装着一只小袋鼠。偎依在他那温暖的胸膛，我一声不吭，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没几天，发生了后来流传甚广的故事：父亲把我弄丢了。

那是过贵州的一个山垭口，前后突然发现了敌人。父亲打马狂奔，迅速调动被挤压在山垭里的部队抢占两边的山冈。但他想不到，就在这时，我就像个飞起来的包裹，从他的怀里被颠了出来，重重地落进路边的草丛里。没有人会想到从军团总指挥的怀里掉出一个孩子来。

部队突围后，父亲带领部队一口气奔袭了几十里。喘口气的时候，就像触电一般，猝然发现身上少了什么。一声“糟糕”还未出口，汗珠已滚滚流淌。当即他带上两名警卫员，快马加鞭，火速返回去寻找我。

路过一片树林时，几名坐在树下歇息的伤病员看见军团总指挥策马过来，急忙站起来敬礼，父亲的马像风一样从他们的面前刮过去。这时候，他的心里只有孩子，只有他认定丢失我的那个山垭。跑着，跑着，父亲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又往回跑。跑回伤病员跟前，父亲没头没脑地问：“你们看见了我的孩子吗？”伤病员们一愣，把刚捡到的襁褓茫然举起来：“总指挥，是这个孩子吗？”

“是她！”父亲从马上滚下来，如同抢夺一般把襁褓搂进怀里。掀开一看，我哼哼唧唧的，饿得把手指吮得吱吱有声。父亲的眼睛红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从湘西启程到跌跌爬爬翻过雪山，红二、六军团在路上足足走了7个月。我一生中无法说清的饥饿，就是在草地上经历的。到达陕北保安后，中央财政部部长林伯渠伯伯赶来看母亲，问孩子多大了，母亲说一周岁了。林老说：“一岁了还要抱？”母亲说：“孩子在草地上跟着大人一起挨饿，营养不良，小腿是软的，站不起来。”林老当场就流泪了，招呼随员马上送一条羊腿过来。有了这条羊腿，母亲每天用小刀削一块下来煨熟炖烂，再加上一片馒头或一小碗米饭，细心地喂给我吃。吃完这条羊腿，我挣开母亲的怀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一池疏影摘自《解放军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