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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疯卖傻的大兴和尚

2014-08-26黄复彩

中外书摘 2014年8期
关键词:仁德法师工作组

黄复彩

大兴和尚(1894—1985),僧人,长期生活在九华山双溪寺,系新中国第一尊肉身菩萨。

1957年,一条从安徽青阳通往朱备的公路正在开挖,开挖公路的除了民工,还有劳改人员,刚刚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教授,还有另一支队伍,那就是九华山前山后山的僧人。民工们一天有八毛钱工资,右派没有,僧人当然也没有。右派和僧人都属于需要改造的,思想改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在那片工地上,民工们干得最卖力,他们是拿了工钱的,不出力不行。教授们也是真干,通过学习改造,他们从思想深处认识到自己知识越多越有罪的道理,因此,他们真心实意地利用这片大工地对自己从肉体到灵魂来一次改造。僧人可没那么傻,对于这些僧人来说,能磨洋工则磨洋工。他们一边挖着土方,一边嘻嘻哈哈,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中午拜忏了吗?”(喝酒了吗?)、“烤麸还是豆腐?”(荤菜还是素菜?)……

有时候,工地上加餐,干部号召和尚们开荤。干部说:“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不吃荤身体怎么吃得消?”还说:“现在就看你们这些迷信职业者敢不敢脱胎换骨,改造自己的时候到了。”有的和尚就把舀到碗里的肉吃了,有的开始哇哇呕吐,有的则打死也不肯吃。

有人逗大兴和尚:“大兴和尚,和尚也吃肉吗?”

“么子话,和尚吃什么肉?”

那人就指着大兴碗里说:“你那不是肉吗?”

他一看,还真是肉,于是,他把碗死劲往地上一砸,连同那碗饭一起砸了。

1958年,国家号召赶英超美,“赶上美国佬,不用十五年”。美国是钢铁大国,中国一定也要成为钢铁大国。国家号召,全党全民大办钢铁,要在一年内把钢铁产量提高到多少多少万吨。中国是一个一呼百应的民族,既然国家号召了,那就大办钢铁吧。于是,一夜之间像森林一般立起无数的小高炉。唐代诗人李白有首写古人炼铜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有人说,这首诗描写1958年中国大办钢铁的情形最恰当不过,一千多年过去,诗人李白穿越了古今。

人们砸锅卖铁,把能搜到的金属统统扔到小高炉里,炼出一块块铁砣子,然后敲锣打鼓地将那些铁砣子送到政府去报喜,于是政府把数字一天改八遍报到上面,报纸就有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钢铁产量达到多少多少。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着,赶上美国佬,真是不要十五年了啊。国家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粮食亩产万斤,大放卫星。诗人曰:“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还有更豪迈的:“稻堆脚儿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把汗,凑着太阳吸袋烟。”读着这样的诗,连当时最伟大的诗人郭沫若都说:“我不如农民,我不如士兵。”

农业生产放了卫星,钢铁产量不能拖后腿。能出力的出力,能出汗的出汗。对于僧尼们来说,同样也要为赶超英美做贡献。后山九子岩的那口宋代铜钟被投进了小高炉,双溪寺的火典也被投进去了,法器也全都投进去了。九子岩没有了钟声,双溪寺没有了法器和敲打唱念。站在九子岩上,看着山下那森林一般立起的小高炉,看着周围的山林被整片整片地砍去,大兴和尚对着山崖吼叫着:“啊——”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滚落着,就像下着一场雨。

他在九子岩遇到后来九华山佛教协会会长仁德法师,仁德法师正在给他的几个徒弟讲《金刚经》。仁德法师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有形的佛消失了,无形的佛在人心里,那是永远也灭不掉的。”他听着这话,觉得对味,便朝仁德大和尚竖起大拇指,又指着山下问:“何时是了?”仁德法师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仁德法师继续讲:“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必将幻灭。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

一片如絮般的白云从九子峰上轻轻地飘过去,接着,又一片云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他记得当初在莲花塘时曾问戒如师公,那些云彩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师公说,从天边来,向天边去。他又问,天边在哪儿?师公说,在你的心里。是的,没有比人心更广大无边的了,包括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山河大地,乃至寥廓苍天、洪荒宇宙,不都统统地装在人的那一颗热扑扑的心田里吗?他明白仁德法师“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意思了。他双手高举,像要把那整个天空都搂抱在怀里,他跳着、唱着:“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好人好地方,坏人坏地方。”

为了让那些小高炉日夜喷吐出炽烈的火焰,人们不得不上山砍树,附近的树被砍光了,再砍远处的树;双溪寺周围的树被砍尽了,再砍九子岩的。大兴和尚想起那一年他在屯溪莲花塘学佛,戒如老和尚坐在独木桥上,用松球一颗一颗砸那些进山砍伐的民工时的情形。他跳着、叫着:“好啊!好啊!”他捡起一颗颗松球,模拟着戒如老和尚瞄准砍树民工时的动作,嘴里叫着:“打你的鼻子,打你的眼睛,打你的耳朵,看,打着了,打着了啊,看你还来砍树!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坏人坏自己?”

人们说,大兴和尚真是个疯子,哪有一个人自说自话的。他说,你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说我是痴子我就是痴子。他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几个徒弟说,大兴和尚真的疯了。仁德法师说:“你不听他唱吗,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那几个徒弟又说:“大兴和尚鼻子有毛病吧,他怎么一天到晚都是吭、吭、吭?”仁德法师说:“我怎么听着就是空、空、空呢?世间万物,原本就是一个空。”

很多年里,大兴和尚总爱把他的牛牵到九子岩上。他让牛自由地吃草,自己在磐陀石上打坐。牛似乎知道它的主人在做自己的功课,悠闲地啃着青草,不吵不闹,不离他的四周。大兴和尚坐在磐陀石上调伏着自己的心性,就像他调伏着他的那两条公牛。有时候,下雨了,牛走到主人的身边,轻轻地一甩尾巴,意在提醒它的主人:下雨了呀,还不回家?然而大兴和尚正在定中,他的心不在外,不在内,也不在中间,他像一丝空气,正悠游在自由的宇宙间,不知天地日月,不知刮风下雨。endprint

人民公社刚刚成立,社员们集体劳动,记工分到账,到年底按工分分钱。佛教大队也按生产队社员编制,和尚们赤着脚,下田插秧割稻。说起来,过了这个年,大兴和尚就是65岁的人了。在一般生产队,这样的年龄该吃“五保”了。但大兴和尚说,我是人民公社社员,是公社社员就得劳动。当家的说,你自己要活干,就给双溪寺砍点柴烧吧……最后,当家的把两头牛交给他,当家的说:“你个孬子和尚,你就只配放牛。”

大兴和尚把那两头牛当作自己的性命疙瘩。他给那两头牛重新起了名字,一头叫毛和,一头叫万全。毛和是他的俗名,万全是他的号。两头牛的性格不大一样,毛和粗野,万全温和。

有一次,毛和犯毛,拼了命地跑着,你越是追它,它越是狂奔。他跟着那条公牛一直跟到青哨湾,这才将那家伙制服。天黑了,下起雨来,接着就下起鹅毛大雪。雪越下越大,天黑得像泼下墨来,他迷了路,辨不清方向,越走越远了。不远处有一座土地庙,他知道回不去了,就把牛牵到土地庙里,他和牛都冻得瑟瑟发抖。他找来一堆柴火,但却生不出火来。牛哞哞地叫着,用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好像在说:“我错了,咱爷俩怎么办呢?”他说:“能怎么办呢?冻死你活该。”他说着,但他还是脱下身上的大褂,盖在牛背上。牛朝他跪下来,再三地说:“我错了,你罚我吧。”他摸着牛说:“毛主席都说,有两种人不犯错误,死人和泥菩萨,他老人家说,犯了错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牛说:“哞,哞!”他笑了,说:“你是好同志,毛和是一个好同志。”

土地庙外的雪还在下着,雪打在四周的山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牛抱在怀里,用相互的体温彼此温暖着身体。他给牛讲小时候放牛的故事,说那头叫孬货的牛,说到那头病了、老了、最后被王跛子卖给人做菜的老牛,他的声音沙哑了。他说:“牛啊,记着,下一世别做牛了,跟我一样,做一个和尚,将来成佛,做菩萨,记着啊。”

那天也是活该出事,他牵着牛,不知不觉就走到上九子岩的那条柴路上。那条路平常很少有人走过,除非是砍柴的人。顺着这条路一直爬上去,那儿有一片铺满绿草的山坡,坡很陡,他把那根牛绳紧紧地绕在自己的小指上,以防野性子的毛和滑下岩去。两头牛在那片山坡上自由地游荡着,牛啃着青草的嚓嚓声听起来细密而又亲切。听着这细密而亲切的声音,他渐渐地就有了困意。忽然,他的指头一紧,那头公牛果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随着摔倒的惯性,牛在坡上打了一个滚,很快向山崖滑去。他叫了声:“毛和!”但来不及了,牛滚到岩下,他紧跟着被那根牛绳带到岩下。剧烈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他摔掉一颗牙齿,而那根被牛绳绕住的小指也不翼而飞了。

从那天以后,人们发现,大兴和尚少了一根指头。

1958年冬,社会上掀起整风运动。后山的僧尼们被集中在双溪寺里,工作组带领大家学文件,组织讨论,给政府提意见,帮助政府改善工作。

天太冷了,工作组说:“大兴,你去生盆火来。”

大兴和尚把火盆端进来,炭太潮了,盆里的烟熏得一个屋子的人都睁不开眼来。工作组组长咳个不停,说:“你个孬子和尚,叫你生盆火都不会。你不能把它端出去让风把火吹着吗?”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到屋外,风果然把那盆炭火吹着了。炭火在风中燃烧着,他围着炭火转着圈子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空、空、空……”

屋子里的人在叫着:“孬子和尚,把炭火端进来。”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进来,自己就坐在火盆边,一双冻得开裂的手就架在那通红的炭火上烤着。因为没有人发言,工作组开始点名:“大静,你提提意见。”

大静说:“政府对我们出家人好,把我们出家人当人。”

工作组说:“具体点,具体点。”

“给我们发救济粮、救济金。”

工作组又点名性慈:“性慈,你说说。”

性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岁月。”

工作组说:“让你提意见,你怎么整出诗来?”

大兴和尚坐在火盆边不断地清着喉咙,发出阵阵“空、空、空”的声音,他鼻孔中冲出的气息将火盆里的炭灰吹起,周围的人便骂他:“孬子和尚,鼻孔开烟囱了?”

大兴和尚说:“我要是鼻孔开烟囱了,第一个就把你烧掉。”

“我巴不得你把我一包臭皮囊烧掉,早死早超生。”

工作组说:“注意情绪,不要说怪话。”

工作组又点林法师的名,说:“整风运动,就是要整一些歪风邪气,老林同志,你有什么话要说?”

林法师站起来说:“领导说得好,整风就要整歪风邪气,上个月我一斤香油放在柜子里好好的就不见了,那个偷我一斤香油的人是哪个呢?他最好自己站起来。”

工作组说:“要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讲话,小偷小摸就不要提了。”但林法师却不按工作组拟定的思路出牌,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个偷我一斤香油的,就是孬子和尚大兴。”

大兴和尚忽地站起来,他拎起屁股下的那把竹椅朝着林法师一把砸过去,竹椅从林法师的头上飞过去,砸到墙上,那把竹椅粉身碎骨。大兴和尚仍不解气,他挥着拳头冲向林法师,说:“老子什么坏事都做,唯独不偷不盗。”两个人扭在一起,人们赶紧把他俩给拉开来,严肃的整风学习会被这两人闹得鸡飞狗跳,工作组想发火,却又无从发起。工作组组长说:“孬子和尚,你给烧壶水来喝,以后开会学习,你可以不参加了。”

“多谢领导。”他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说,“我有话要说,只说一句。”

工作组组长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讲什么,快讲吧。”

大兴和尚挥着手臂,大声地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会场里爆出一阵笑声,工作组组长说:“大兴和尚,你可以走了。”

被大兴和尚这么一闹,会场气氛好半天才恢复了刚才的沉静。工作组又在点名,他瞄上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和尚:“那坐在后排角落里的,你叫什么?”

有人说:“他叫仁德,九子寺的。”

工作组组长叫仁德、仁德,连叫三声。有人捣捣仁德,说:“叫你呢。”

仁德站起来,说:“我耳朵不太好,对不起领导。”

“你耳朵不好还坐在那角落里,你存心要对抗运动?”

仁德唰地站起来,说:“报告领导,我前年才过来,以前我在江苏高旻寺,我对后山情况不熟悉。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我做过调查后一定认真提意见。”

工作组组长放掉仁德,又开始点另一个和尚的名。那和尚就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开始提意见。他似乎早有准备,他提的意见分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条。这时,大兴和尚在外面叫着:“刮风了,下雨了,打雷了,下冰雹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了,雷公菩萨发怒了!”

学习会开了半个月,休息两天。两天后,工作组一下子来了四五个人,僧尼们仍然集中在双溪寺,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工作组一上来就说:“我们发动大家给政府提意见,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这个机会说这说那,怪话连篇,这哪是什么提意见,分明是向政府进攻。某某,你站起来,说说你的动机。”这天的学习会变成了批斗会,僧尼们忽然想起祖师们说过的一句话:“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好几年过去,社会太平,没有运动。有一天,仁德法师在九子岩又见到对着山崖吼叫的大兴和尚,说:“大兴和尚,你的疯劲还没过去吗?”

“疯劲过去,就去见达摩祖师了。”

仁德说:“达摩祖师将你一脚踢出山门外,说你只会装疯卖傻。”

“西天老祖将你一掌打出南天门,说你只会装聋作哑。”

两人哈哈一笑,各自道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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